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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夢地在柱腳上綁到日頭落,大煙癮上來,屋內就他自己,有下人在身邊就好了,背著爹求求他們幫忙遞給他錫紙、煙膏和火柴,他突然想起來大煙膏吸食光了,翟扁頭給的白麵藏在櫃子裏,萬幸爹沒有發現,夠用一陣子的,翟扁頭是用針紮的,難題來了,哪裏淘登(淘換)針去呀?

“爹一直綁著我做啥?”徐夢地迷茫道。

徐家的家法懲罰老輩人用戒尺,娘說集家並屯的逃亡途中,連同那本祖訓丟在半道上,到了夢字輩上,挨打最多的是他了,不過用馬鞭子,那把鞭子掛在爹的堂屋裏,好像專門給他預備的。爹為啥沒拿鞭子抽啊,是沒倒出工夫抽?

眼皮愈來愈沉,他努力睜眼睛,頭像有隻盔子扣下來,鼻子發癢,犯癮的前兆一陣風刮來,他盯著藏白麵的櫃子,繩子捆得太結實,一丁點兒都活動不了。怎樣叫人來呢?最關鍵解開繩子,嗨!有了。他喊了起來:“來人哪,我憋不住啦!”

“二少爺!”謝世仿跑進來,問,“大的,小的?”

“尿尿!”徐夢地說。

謝世仿拎隻尿罐子進來。

“幹啥呀?”

“接尿啊!二少爺不是要尿尿?”

“管家,解開我的繩子,我到外邊去尿尿。”徐夢地說。

“不行啊,老爺下了死令,綁你的繩子鬆一個扣得他點頭,你說我敢嗎?”謝世仿將尿罐子擺在他的麵前,哈腰去解他的褲腰帶,說,“委屈幾天吧二少爺,過了這個坎兒就好啦。”

過什麽坎兒?徐夢地聽出弦外之音,想想爹光捆綁不打罵,試探問:“我爹是不是還知道我什麽?”

謝世仿接完尿,隻一點點,說:“二少爺你覺景兒(醒腔)了?光是丟馬的事老爺動不這麽大幹戈,頂多揍你一頓,你瞧瞧身上的繩子杠(頂、極)新的,老爺親自搓的繩子。”

“爹就為綁我搓繩子?”

“是啊,整整用去兩握麻”

爹搓繩子預備綁我,他感到事情的嚴重性,意圖明顯限製我的自由,使之啥也做不了。目的呢?徐夢地嗬欠連連中尋思著。

“二少爺,有事你叫我。”謝世仿拎著尿罐子朝外走,他見徐夢地要犯煙癮,急忙躲避。

“管家你別忙走啊。”徐夢地叫住他。

“還有事兒嗎,二少爺?”

徐夢地看眼櫃子,想說那兒藏著白麵,一轉念不成,暴露這個秘密,讓爹知道抄了底兒,犯癮抽什麽?其實已經犯癮,這時候還能忍住,他問:“我爹是不是還知道我什麽?”

“二少爺你自己知道的。”謝世仿不直接說破。

“爹就為這個綁我?”徐夢地不公開表述大煙,用了“這個”一詞,回避文化在東北民間主要用在性上,譬如,一個女人問另一女人,你家老爺們那個還行吧?女答他那個還行,隻是我這個遭罪了。女人又說:我們的這個還不是為他們那個長的。

“是為這個事。”

“爹知道我這個事多久了?”

“最近老爺見你麵黃肌瘦,懷疑你沾了這個。”

“管家,我爹為這個要把我怎麽樣,啥時放了我啊?”

“二少爺戒了這個,老爺就放開你。”

“是啊,就用捆綁我戒了這個?”

“犯了也不讓你碰這個……”

謝世仿拎著尿罐子出屋,徐夢地覺得自己死定了,是癮死的。犯癮時不抽上幾口,死的心都有,這回是給折磨死。綁在柱腳上,拉屎撒尿都擱人接,哪有機會碰大煙啊!

煙癮加重,徐夢地開始難受,他恨恨的目光落在間壁牆上,那上有一張陳年舊畫——吉慶有餘,爹娘就在隔壁。

“老綁著手腳不過血脈,能不能……”徐鄭氏心疼兒子。

“他又不是泥捏的,綁不壞。”徐德富坐在炕上,背靠著牆,牆那邊是戒煙現場,此時還沒動靜,說明還沒犯癮。

“非硬綁著,沒有別的辦法?”她問。

“小鬼子有戒煙藥,敢給他吃?”徐德富說,“吃了戒不掉再加重,誰信得著他們。”

“他二叔……”徐鄭氏想到小叔徐德中,他是大夫,有沒有什麽藥解煙毒……她把兒子抽大煙視為得一種病,打打針吃吃藥就可以好。戒煙的艱難她一無所知。

“哪那麽輕易戒……”徐德富說了半截話,剛一搭頭(開始)戒煙,說的太狠太重,最先動搖的不是兒子而是娘,他尋找話題,隨便道,“德中忙他的事,挺忙的。”

“今個兒來個騎馬的女人。”徐鄭氏說。

來徐家藥店瞧病抓藥的,坐車、騎馬、步行的人都有,徐德富沒在意夫人的話,上午他參加一個開業慶典,雲仙樓,是繼四鳳之後官辦的第二家煙館,林田數馬下的請柬,他不得不去。

徐德富望煙館的廣告詞出神:

新屋落成,單間設備,煙膏芬芳,寬水闊役,招待周到,價錢格外克己,請駕臨之。歡迎各界惠顧!

“徐先生!”

大竹上前招呼道,這個日本人完全按照純粹、地道的關東文化風俗開店鋪,牌匾、對聯都是他親手撰寫。

“恭喜,恭喜!”徐德富拱手道喜,半開玩笑說,“大竹主任,對聯寫得滿有文采呀。”

煙館店幌——門外簷下懸掛燈籠,燈籠四壁寫四個字:清水淨煙。煙館對聯:去病增壽飯後一袋煙,守燈靜養勝做活神仙。

“讓徐先生見笑,現成的對子(對聯),我抄寫而已。”大竹謙遜道。

“雲仙樓。”徐德富叨咕煙館名,“這雲仙樓怎麽講啊?”

“有,有哇!抽煙的人常說的一句話,抽口煙,噴口雲,好像八仙出洞門。”大竹講煙館名的來曆,“所以叫雲仙樓。”

“雲仙樓。”徐德富心裏有棵幹草紮巴拉沙。

“上屋請!”大竹讓客道。

煙館,官家開起煙館,四鳳的白罌粟煙館是警察局開的,大竹的雲仙樓煙館算是憲兵隊開的,聽說茶杆兒是林田數馬,未來夢人做廠長的工廠加工鴉片,自己又種大煙,坑害人哪!

徐德富懷著內疚從雲仙樓回來,趕上**青馬掙脫韁繩跑回來,猴兒頭兒八相的人來找馬,徐夢地賣馬的醜事敗露,他連問都沒問,斷定兒子賣馬買大煙,往女人肚皮上扔錢的事他不曉得,也沒往那個上麵想。把對世道對大煙的憤恨都凝結在線麻繩子上,結結實實綁了兒子。小鬼子刺刀逼著,不得不種大煙,小鬼子沒擱刺刀逼夢地抽煙他抽了,我就是要掐脖子讓他戒煙。

“那個女子沒走。”徐鄭氏說。

他們夫婦想的說的不是一回事,她從女人的眼光看小叔,跟他在一起的尹紅剛走,又來一個女人,念書的人都這般開化嗎?徐德富知道來的什麽人和尹紅去了哪裏,還有藥店新招收的外櫃小花是幹什麽的,他都心裏明鏡似的。夫人這樣說他也沒糾正,說:“還是管管你家的糠餑餑(窩囊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