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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間,亮子裏鎮上男人少啦,青壯男子更少見。

“警察滿街抓國兵漏”,謝時仿對徐德富說,“人們紛紛躲藏起來,警察掐著壯丁名簿,挨家逐戶抓人。”

國兵漏,也叫國兵漏子,這個詞匯婦幼知。偽滿洲國的《國兵法》規定,年滿19周歲的青年必須參加國兵檢查,合格者20周歲入伍,檢查不合格,要參加國民勤勞奉公隊。

“叫夢地呆在地裏別回來。”徐德富想到二兒子,讓他呆在獾子洞的大煙地裏保險,左右大煙地得擱人看著。

“二少爺沒事,大少爺警察局當科,抓誰也不敢抓咱家的人。”謝時仿說,警察打腰(吃得開)的時代,徐家免去了誰被抓壯丁、抓浮浪、抓國兵漏之憂,真的抓了人也能要回來。

“夢人在四平街,他別給劃拉去。”

“三少爺更沒事,他有了日本對象……”

“八字沒一撇呢!他二伯不同意,爺倆鬧個半紅臉。”徐德富說。

二伯徐德中堅決反對侄子夢人處日本人對象,事情從三天前徐夢人來家說起,這次回家看看,帶一個消息給家人。

“叔,媽,我處了個日本女朋友。”徐夢人說。

“啥?”佟大板兒一口煙嗆在腔子裏,齁嘍半天才緩上口氣來,“找小鼻子老丈爺?”

“叔,你說得多難聽。”徐夢人覺得刺耳,他管佟大板兒叫叔,“什麽大鼻子小鼻子的。”

“眊、眊、眊!”佟大板兒刮下自己的臉,譏道,“我該叫太君,大日本皇軍!”

徐夢人不服氣,但沒和佟大板兒強嘴,讀了多年書,涵養還是有的,何況佟大板兒比親爹待承自己還好,很小的時候二大娘——媽帶他嫁給佟大板兒的,他把他們當成親爹親娘,記憶中叔沒打罵過自己,大聲哏(讀音hēn)斥(嗬斥)都沒有過。

“找日本媳婦,這不是吊在刺刀上打悠兒嘛,懸,懸哪孩子!”佟大板兒語重心長地說。

“不跟你說啦。”徐夢人打轉身走出屋去。

“你瞅瞅這孩子!”佟大板兒說。

二嫂始終一聲未吭,她似乎也覺得兒子找個日本媳婦有些不妥,又不知道具體是怎麽不妥。亮子裏鎮上有中國男人娶日本媳婦的,也有日本男人娶中國媳婦的,當然都是些大戶人家,夢人娶日本媳婦,不太可思議的事情。

“去問問當家的,聽他怎麽說。”佟大板兒說,他覺得自己管不了,讓徐德富來管,他是夢人的伯父,徐家的當家人,娶不娶日本媳婦由他做主。見二嫂未動地方,催促道,“去呀!這不是過家門兒(兒戲)。”

“我去。”二嫂不太情願。

徐夢人慪氣出屋,在院子裏遇見徐德中,招呼道:“二伯。”

“夢人,怎麽不高興?”徐德中見侄兒鬱悶神情,關心地問。

“二伯”,徐夢人吐委屈道,“我叔恨日本人。”

“哦,恨日本人怎麽啦?”

“二伯,我交了一個日本女朋友,叔話說的難聽。”

徐德中想到這不是一般的朋友,侄子在四平街讀書,同學中有日本女生,戀愛了吧。首先要了解那個日女孩的情況,平心靜氣地問:“和二伯說說她。”

徐夢人本想對媽對叔說的,他們根本沒聽,一提日本人就反對,二伯問了,他告訴他。

女孩叫茶花貞子,和徐夢人是同班同學。貞子的父親三牧政雄是四平街滿鐵株式會社的副會長,他默許獨生女兒結交中國男孩,因為他太愛女兒,放縱她。

“貞子正通過她爸爸給我找工作。”徐夢人說,客觀地講他與貞子交往與想找到份工作,尤其是能在日本人開辦的公司謀一職務有關,“近期就能為我找好。”

徐德中一下子沉默了,偏偏自己的侄子愛上日本人啊?他心裏痛苦地呼喊著:孩子,你父親詐死,上山為匪,不敢暴露真麵目,有家不能歸,你們父子不能相見相認……都是日本鬼子害的。

“二伯,你說……”

“夢人,我看你叔說得對……”徐德中嚴厲批評他,說他找日本女朋友大錯特錯。

徐夢人抹著眼淚走的,充滿對徐家人的怨恨回了四平街。這件事,到最後反對最激烈的不是佟大板兒,是徐德中,一顆徐家悲劇的種子從此播下了,和祖田上的罌粟一樣,隻是剛剛播種,出土長成是必然。

徐德富在此事上也反對,表現出來溫和了許多這也是徐夢人能接受的地方,甚至覺得大伯一時轉不過彎來可以理解。聽說街上瘋狂地抓勞工,他想到賭氣離家的徐夢人,為他擔憂。

“老爺,亮子裏抓人,四平街不一定抓人。”謝時仿說。

“怎麽講?”

“聽說小鬼子在白狼山修什麽工程,需要大批勞工。”謝時仿還聽說一車車從外縣運來的勞工送到山裏去,“瞧這陣勢工程很大,憲兵隊和警察都忙乎這件事。”

“我說嘛,夢天好多天都沒來家。”徐德富說,他打算兒子來家問問詳情。

謝時仿問當家的有沒有別的事情,沒什麽事情他就回獾子洞,天氣轉暖地溫升的快,連日的小雨,墒情好出苗快,他去看看苗情。

“晚回去兩天。”徐德富留下管家,一來罌粟剛出苗,沒到開鋤時刻,晚回去幾天沒問題,何況還有夢地在那兒盯著,“德中明個兒去四平街接婦,估計兩天後到家,咱們準備一頓酒席,嚼管兒(好吃喝的)硬點兒。”

為迎接徐德中和夫人,房子、生活用品都準備好了,謝時仿一直忙這事兒,接人的日子確定,真走不了。

“二爺自己去接行嗎?”

“我想派人跟他去德中說不用,又沒什麽東西,媳婦隻夾個來。”徐德富說,“咱們在家裏等吧。”

“殺口豬嗎?”

“一定殺,大家好好吃一頓。”徐德富說。

徐家養了幾口豬,一大家人常年的油水出在豬身上,傳統節日春節要殺的年豬,單槽加料喂著,其他的克郎泔水、青菜揣肚還很瘦。

“克郎沒膘,挑頭肥的年豬宰了吧。”徐德富說,他對家裏的東西了如指掌,說,“我看禿耳頭,有些膘。”

徐家的豬雞都有各自的稱謂,白花豬咬架被咬掉半拉耳朵,當家的就管它叫禿耳頭。

“嗯,有一指半膘吧。”謝時仿伸出手指比劃一下,精料喂到年關,至少也有三四指膘,“六扣準能扣住。”

“瘦是瘦了點兒,總比到街上買肉劃算。”徐德富囑咐一句,“時仿,血腸還得你灌。”

徐德中坐在火車上往四平街趕,嘴裏回味十多年謝時仿灌的血腸味道,時太久遠了,味道變得寡淡,總歸能回憶起來。乘坐火車的人不多,多是日本乘客,徐德中會些日語,他隻是聽鄰座的旅客說笑,並不搭話。

幾天前,交通員小張來到徐家藥店。

“先生!”小張他們裝作互相不認識,“請您看看病。”

“請坐,怎麽不好?”徐德中問

“心口(胃)難受。”

徐德中讓來人張開嘴看舌苔,然後邊把脈邊說:“胃氣寒虛。”

“不要緊吧?”

“給你開副丁香柿蒂湯。”徐德中開藥,遞給夥計抓藥,一語雙關地說,“這副藥服完,方便再來號下脈。”

“方便。”

“你哪天來?”徐德中問。

“三天後。”小張用暗語告訴徐德中,三天後到四平街接尹紅。

火車減速,徐德中向窗外望一眼,見到灰白的水泥碉堡,四平街火車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