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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後徐德中出現在家人麵前,模樣改變了許多,少小離家老大回,讓人產生滄桑感。

“能多住些日子吧?”徐鄭氏問。

“大嫂,這回我回來就不走啦。”徐德中說。

徐德富替二弟說,德中當坐堂先生。

“好啊,表哥頭年就張羅回奉天啦。”徐鄭氏說。

已故老爺子開藥店,打算叫徐德中當坐堂醫生才叫他學醫,可是他學醫二上(從中、私下)撓崗(逃)了,十幾年未歸,表哥程先生隻好給支呼藥店,他的家人都在奉天,兒子接他幾次,因沒人接替他而離不開同泰和。

“都是我不好,為躲茬……”徐德中歉疚道。

躲什麽茬?還不是躲爹的安排,和田家姑娘圓房。

“他二嫂和佟大板兒住在院子裏。”徐鄭氏說。

“我知道。”

“你怎麽知道的?”她刨根問底道。

德中說他見到徐秀雲,聽她說的。

“你見到秀雲?在哪兒?”徐鄭氏驚奇道。

徐德中沒說怎樣見到的,隻說在一個特殊的場合,實情是不能說的,他在藍大膽兒綹子邂逅徐秀雲,當時他不知道她和四弟德龍還有那麽一節。

“唉,也不知她在幹什麽?孤身一個女人在……”徐鄭氏顧憐道。

“她挺好的。”徐德中為安慰嫂子,話說得很含糊。

“德中”,徐德富借引子(找借口)從中解圍,“幾年未著家,我領你各屋走走。”

徐德中跟長兄出去。春天的氣息在大院裏飄溢,一種叫牛眼珠的綠羽毛小鳥,在大柳樹上啾啁。

“老院子要是不毀,你栽的樹有一抱粗啦。”徐德富有些傷感,二弟勾起他對往事的懷念和痛悼。徐家祖屋裝著他們兄弟的童年往事,都給日本人毀壞了,“幾年都沒回去啦,”他緊接著說,“有啥看的,隻剩下老房框子。”

“日本鬼子毀了何止一家一戶,東北都給跋砸(踐踏)得滿目瘡痍。”徐德中憤慨道。

“這屋德龍家”,徐德富挨排走,沒分誰家誰家,介紹道,“淑慧一個人過。”

“沒孩子?”

“沒有。”說著到了門前,徐德富叫門,“弟妹,二哥來看你。”

“哎!”丁淑慧答應著,走出來,“大哥,二哥!快進屋。”

他們一起走進去,一個人過日子,屋子顯得十分冷清,幾張年畫為室內增添些色彩。

“我沒預備煙……”丁淑慧不知拿什麽招待,在東北民間待客主要是煙和茶,掛在嘴邊兒的客套話是:回腿上裏,抽袋煙!她說,“我燒水。”

“別忙乎啦!”徐德富說,“我和你二哥各屋走走,好長時間沒來家,看看你們。”

“可不是咋地。”丁淑慧附和道。

徐德中的目光落在牆壁上,那兒掛著一頂六塊瓦氈帽和一串桃核,是德龍的遺物,心裏蒼涼起來,小時候的四弟德龍腦海裏一閃而過。

“德龍多次說起二哥……”丁淑慧喑啞道。

徐德富怕提起四弟,尤其是弟媳丁淑慧提起,令他傷感。德龍活著時整日賭耍,生他的氣不想不念他,人不在了,卻時常思念他。有一天晚上他夢見德龍,四弟說大哥我的鞋壞了,給我買一雙吧,我把錢都輸光了。次日,他安排管家道:買一雙鞋給德龍送去吧……江河有斷流,有幹涸的時候,隻有這血脈親情,它不會斷流不會幹涸,它洇透了靈魂……他想馬上離開,說:“走,德中。”

“大哥,二哥慢走。”丁淑慧送出門。

“回吧!”徐德中說。

下一個屋子,是佟大板兒。

“大板兒在家”,徐德富問徐德中,“咱們進不進屋?”

“看看他們。”徐德中盡量把話說得輕鬆,心裏卻壓著盤磨一樣沉重,他要麵對的對自己來說特殊意義的人,十幾年前未圓房的媳婦,皆因她而逃走,眼目下她已嫁人,未圓房的媳婦成為一段飄逝往事,一個季節遠去,留下的是記憶之漬。

“二哥!”二嫂落落大方地叫徐德中,小時候,她叫他二哥。如此稱呼趕走了見麵的尷尬。

“二爺!”佟大板兒沿用舊時的稱呼。

徐德富說大板兒啊,別再叫德中二爺了,現在你是我們的妹夫,親打近處論。

“這……”佟大板兒覺得不好意思。

“聽大哥的!”二嫂抻了下丈夫的胳膊,“隨我叫二哥吧。”

“哎,二哥。”佟大板兒臉一紅,靦腆道。

“活兒還行吧?”徐德中主動和佟大板兒拉家常,消除他的緊張感,“給誰趕車?”

“大車店。”佟大板兒答道。

“咱藥店的活兒沒少麻煩大板兒。”徐德富說。

徐家有大車沒雇專職車老板兒,平時零碎短途小活兒管家趕車,到外地拉藥材上長道,請佟大板兒幫忙趕車。

“應該的,應該的,比起大哥為我們操的心,算不了啥。”佟大板兒連忙說。

“現在幾口人?”徐德中問。

“四口。”二嫂答。

徐德中了解中夢人算一口人,二嫂和大板兒生一女孩。夢人是三弟德成的孩子,過繼給二嫂,等待德中的日子裏就管她叫媽,後來帶他嫁給佟大板兒,管佟大板兒叫叔。所以,才有夢人算一口人的說法。

“夢人從小到大還沒見過二伯。”二嫂說,“捎信叫夢人回來見……”

“不忙,德中不走啦,回家來當坐堂先生。”徐德富說。

二嫂聽此心裏一隻裝著苦澀的瓶子被推倒,她目光憂然地望著徐德中,有了怨和恨,誰都有權怨恨。

“走吧,德中!”又是徐德富叫他。

“大哥,啥時我們能請二哥吃頓飯。”佟大板兒真心實意道,“頭年我醃了一條麅子腿,白蘑菇還有。”

“過兩天吧,等你二哥完全安頓下來。”徐德富說。

“二哥還沒端過我家的飯碗。”佟大板兒虧歉道。

“我一定來。”徐德中答應。

下間屋子是管家謝時仿的,還是十幾年前的生活景象,幾串紫蘇葉掛在窗戶上,有些像裝飾物。紫蘇葉已枯幹,老綠變成灰褐色。東北民間用紫蘇葉墊著蒸豆包、蕎麵餃子,他弄紫蘇葉另有用場,將幹紫蘇葉揉搓碎摻在蛤蟆頭(煙)裏抽。

“他還摻紫蘇葉抽?”

“是啊,偏好那一口。”徐德富瞥緊閉的門,說,“時仿不在家,和夢地去了獾子洞。”

“去那兒做什麽?”

“種地。”

徐德中不知道祖田種大煙的事,長兄還沒來得及對他說。

“這事兒晚上細嘮。”徐德富帶他到前院的藥店,“抓藥的五個夥計,兩個學徒,你見見他們。”

同泰和藥店擴大了店麵,成為三江最大一家藥店,以銷售中草藥為主,也兼營一些蒙藥和西藥,處在非常時期,西藥的品種很單一,沾消炎邊兒的藥,憲兵隊都要登記造冊,銷售要有記錄。

“警察也經常來檢查。”徐德富說。

亮子裏原有六家規模較大的藥店,給警察攉落(攪擾)黃了兩家。警察仗著日本人,黑上誰家,誰家就毀啦。說你是“經濟犯”,嚴重點兒再說你是“政治犯”,罰錢破財還算幸運,受刑、殺頭家常便飯。徐家情況特殊,誰都知道徐夢天是察,警察他爹開藥店,自然沒人冒犯。更重要的是,徐德富是四鳳的大伯,四鳳是警察陶局長的三姨太。

“表哥急著要回奉天,你抓緊熟悉業務,早點兒替換下他。”徐德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