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嚓!林田數馬一手扯下貼在牆上的“蓋頭計劃”,揉成團扔掉,“巴嘎”的罵聲傳到院子裏。

一隻不吃不喝幾天的狼狗,皮毛上結成厚厚一層冰,日漸消瘦的身軀瑟瑟發抖,麵前堆著幾塊豬裏脊肉,它沒動一口。

“報告隊長!”豬骨左右衛門進來,“它還是不肯吃。”

“嗯?”

“看樣子是想它主人,角山榮隊長。”豬骨左右衛門說。

林田數馬調解一下兩隻眼睛不和諧的視覺誤差,說:“問清角山榮平素都給它什麽吃,就是說它最愛吃什麽?”

“我問過了。”

“什麽?”

“手指,人的。”豬骨左右衛門說。

人的手指?角山榮的愛犬愛吃人手指,倒是凶惡的癖好了。林田數馬尋思之際豬骨左右衛門問:“隊長,我去給它弄手指嗎?”

“你到哪裏去弄手指?”

“街上,滿街不都是長著手指的中國人。”

“巴嘎!”林田數馬揚手扇了豬骨左右衛門一個響亮耳光,教訓道,“我們剛到你就上街殺人,惹眾怒,惹眾怒的你明白?”

“明白!”

“殺人要有理由,豬骨左右衛門你想殺人,理由還難找嗎?”林田數馬訓斥道。

“哈咿!”

林田數馬最後還是讓豬骨左右衛門弄雙手來,帝國的犬不能餓死,他叫豬骨左右衛門偷偷剁下一雙死人的手,院子裏橫著數具為天皇陛下捐軀的帝國軍人屍體,他說:“有具中國人的屍體吧?”

“哈咿!”

豬骨左右衛門知道隊長叫他去砍誰的手。

裝入潔白裹屍袋中的日本兵,像整齊排列的白條豬。有一隻裹屍袋單放在一邊,沾了泥土,是冰水和的泥髒兮兮。豬骨左右衛門走過去,拉開拉鏈,僵屍馮八矬子麵容不算太難看,猜想一下他遭槍殞命前的一瞬間,為一件得意的事愜意……狼狽的是,他一絲無掛,被胡子扒光衣服,僅剩下遮羞的小褲衩,也給惡作劇地用刀豁開,茁壯的地方枯萎下去。

“幺西!”豬骨右衛門滿意這雙手,冰冷、僵硬,並沒影響到它的美觀,胖乎乎而細白。日本憲兵想象狼狗見到這雙手一定喜歡。

狼狗的反應沒超出豬骨左右衛門的想象,見到三江縣警察局科長馮八矬子的手,一口咬住,然後大嚼起來,哢嚓哢嚓的聲音瘮人。

“隊長”,豬骨左右衛門去向林田數馬報告說,“它吃得很香!美中不足那隻手小了一點。”

“馮八矬子嘛,一個五短身材的人手能有多大?”林田數馬說,他打開麵前的一個文件夾,“去叫水野大尉來,你也同他一起過來。”

“是!”豬骨左右衛門出去。

林田數馬望著自己的雙手,自言自語道:“手,手!”說完莫名其妙地笑。

“報告!”水野大尉進來,他戴副眼鏡。

“你們坐吧!”林田數馬抬起頭,說,“有兩個任務,你們分頭去執行。”

憲兵隊長布置任務:水野大尉帶一個小組,對角山榮全隊人馬覆沒的事件進行密偵,搞清“蓋頭計劃”失敗真相;豬骨左右衛門負責罌粟種植。

“隊長,警察那邊?”水野大尉問。

警察局也成立了特別專案小組,對月亮泡子慘敗展開調查。具體方案昨天報上來,林田數馬也批準了

“這次我們憲兵隊單獨行動,不需警察配合。”林田數馬說。

“是。”

“豬骨左右衛門,你先看看這個。”林田數馬將一份文件遞給豬骨左右衛門,說,“角山榮製定的三江種植罌粟計劃,你再完善一下,按新的種植任務落實,去吧!”

剩下水野大尉,林田數馬說:“本來打算和警察局聯合調查‘蓋頭計劃’失敗真相,我細想想這件事,愈發感到錯綜複雜,也許問題就出在警察局。”

“隊長,您的意思是,警察局有內奸。”

“‘蓋頭計劃’除了我們憲兵隊,隻警察局知道。”林田數馬說。

水野大尉在林田數馬手下當特高課長(特高課劃在戰務課之內),上級的一個眼神他都理解。這次把自己從分遣隊帶出來,定有重要任務。

“據可靠情報,反滿抗日分子正向三江地區滲透,那個人供出的……”林田數馬提到交通員,他說還將有重要人物派到亮子裏來,“龍山隊長命令查出這個人。”

“也許,那個人已經到了亮子裏。”水野大尉說。

“如果是那樣,‘蓋頭計劃’他可能參與了。”林田數馬說,“我們目前隻是猜測,待密偵後才能結論,今年,我們還有一項新務,種植罌粟。”

“這有什麽,叫他們種,他們就得種。”水野大尉霸氣道。

“沒那麽簡單。”林田數馬對當地農民了解比水野大尉多,用槍逼著種罌粟,沒人敢違抗皇軍命令,管理、收獲、保管、儲藏一係列,每個環節都很重要。

“給我們多少畝任務?”

“一萬畝。”

“不多”,水野大尉說,他知道角山榮和徐德富講妥,在徐家四百坰祖地上種罌粟,四百坰是四千畝嘛,剩下的,還有其他農戶和開拓團……在這位日本特工眼裏,三江種植一萬畝罌粟根本不算事兒。

林田數馬講罌粟方麵的事太多,水野大尉的任務是密偵“蓋頭計劃”失敗真相和抗聯派來的人。

“可惜,角山榮突然……”水野大尉遺憾,情報工作沒銜接上,說不準角山榮已經掌握那個抗聯重要人物的線索,銜接上顯然走捷徑,要不切都得從頭來,偌大三江像隻刺蝟,一時還真無處下口。

“選特混騎兵隊做突破口。”林田數馬說。到三江來,他一直思考本來穩操勝券的“蓋頭計劃”突發意外,他說,“可能是引狼入室。”

“狼?”

“角山榮隊長怎麽沒察覺?”

“狼太狡猾!”

對手是狼,假定得恰如其分,改編這股胡子為其所用,反倒給狼咬了,狠狠地咬。

“改編時不慎重,埋下禍根。”林田數馬說,“你盡快弄清這股土匪的來龍去脈。”

那天的月亮泡子現場,水野大尉注意到的細節是馬蹄數量,判斷出敵人數量,大大超過特混騎兵隊的人數,合謀的另一股土匪規模也不小;第二個細節是,馬隊逃走方向向西,冬天誰會進入人跡罕至的荒原野漠?說明他們的老巢在那個方向。

“我去西大荒。”水野大尉說。

林田數馬沉吟片刻,說:“這個季節,你以怎樣的理由去,才不被人懷疑呢?”

“扮老客。”

“老客?”

“商人。”水野大尉多此一舉地解釋,熟透關東風土人情的林田數馬豈能不知老客指的什麽。

“收皮子,這個季節獵獾子,還有狐狸。”水野大尉精通草,過去經常扮皮張商販,也開過皮鋪,特務以開皮鋪作掩護。

“帶的人不宜多。”林田數馬說。

“我自己去。”水野大尉說。

水野大尉孤身一人出現在西大荒,才不會引起特別注意,胡子也不會懷疑他是瞭水(偵察)的。

西大荒和白狼山是三江乃至東北的土匪重災區,滿洲國成立多年,幾次大規模清剿,仍不見胡子數量減少。當地有句老話,“井裏的蛤蟆,醬裏的蛆”,意為弄不幹淨,存在正常。有人便在這句老話後麵狗尾續貂,或者說搭車加上一句:三江的胡子。完整的句子是:“井裏的蛤蟆,醬裏的蛆,三江的胡子”。

“西大荒的胡子比兔子多!”有人說。不是罵人話,也許很多人對此話不好理解,看看這首民謠:“棒打獐,瓢舀魚,胖胖野兔鑽鍋底”。遍地飛禽走獸的年代,兔子多得很,比兔子多的是胡子喲!誰是匪,誰是民,官府不好區分;誰是哪國人,做什麽的更沒人許護(注意、留神)。

“那一帶經常有老客來往穿梭……”林田數馬讚同這個方案,“你懂的土匪黑話,夠用吧?”

“應付得過去。”水野大尉謙虛了,他的土匪黑話水平,是一個標準胡子的水平,幾百句沒題,長期情報職業,或者說與土匪打交道學會了,“以前我沒到三江來過,沒人認得我。”

“不能讓外人發覺我們尋風。”林田數馬說句純正的東北方言,尋風,探聽消息之意。

此時節西大荒冰天雪地,胡子躲藏在老巢中,輕易不會出來活動,他們不是兔子,需要天天出窩食,眼下這種日子,萬不得已不打白皮子(冬天搶劫),這無疑給尋找土匪蹤跡增加了難度。

“到處是雪窠子……水野君辛苦你啦!”林田數馬很會說感動部下且人情味兒很濃的話。

“謝謝隊長,”水野大尉霍然站直身子,慷慨陳詞道,“為天皇陛下!”

次日,三江縣憲兵隊為死去的官兵舉行葬禮。

“隊長,那個馮……”豬骨左右衛門請示道。

“通知警察局,把馮八矬子的家人運走。”林田數馬吩咐。

看來皇軍葬禮的車警察科長搭不上,為帝國軍人舉行的安葬儀式隆重而莊嚴。他算哪盤菜(什麽東西)?狗卵子不上席!

“問起他的雙手呢?”豬骨左右衛門又問。

“愚蠢!”林田數馬斥責道。

豬骨左右衛門恍然,連連地說:“胡子,胡子砍去啦。”

“去吧!”

是沒人問馮八矬子的手,甚至親屬都沒來收屍,他要是活著會罵道:“連個兔子大的人都沒來看我!”腳有泡自己走的嘛!活著時太霸道、太無情……總之德行太差,落個死後沒人給收屍的地步。

“隊長,沒人來。”豬骨左右衛門又來報告。

“嗯?”林田數馬錯愕,堂堂警科長在三江東街跺腳,西街亂顫的人物,身後這般淒涼,總不能老讓他躺在憲兵隊大院裏,他操起電話,“喂,警察局!”

“林田隊長,卑職安鳳閣。”新任警察局長安鳳閣,眼睛擠咕幾下,“是,我立即派人去拉走。”放下電話,安鳳閣叫來一個警察道,“你找輛車,去憲兵隊拉馮科長的屍首。”

“然後送哪兒,局長?”警察問。

“送哪兒?”安鳳閣再次擠咕眼睛,馮家不肯葬他,當無主死倒兒(無主死屍)扔入壕溝嗎?他生前是警察,又是科長,隨便棄屍不合適。偏偏日本人給找麻煩,運回來屍體,不然同那些死人一鍬土埋在月亮泡子省事,“到街外找個地方埋了吧。”

“那棺材?”

“到棺材鋪賒一口。”安鳳閣馬上改口,覺得叫一個普通警察去賒棺材埋戰死的警察科長不妥,說,“你去拉人吧,棺材的事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