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遙遠黃金

“我正收集整理三江地區寺廟誌。”提到寺廟,戴濤的表舅爺叱幹館長興奮不已,“過去亮子裏鎮以廟多聞名。”

“我聽人說過。”

“你也就聽說過。”叱幹館長說,“我小時候,隨時都能聽到歌謠,你太姥姥經常唱給我聽。”

“表舅爺,說一段。”

“說一段。”叱幹館長說一段涉及寺廟的歌謠:

小小子兒,上廟台兒,摔個跟頭撿個錢兒,又打油,又買鹽,又娶媳婦又過年。

“有意思。”戴濤捧著表舅爺說,他老人家高興話匣子才能打開,刑警需要滔滔不絕,“您小時候,親眼見過三江的廟宇?”

“廟多得很,從南向北數……”叱幹館長說出一串寺廟的名字。

“修那麽多廟幹什麽?”

“俗語說窮燒香,富拜佛,去廟上的人多嘛。”叱幹館長這樣解答道,“其實窮人燒多少香也富不了,想富看社會製度……”

“表舅爺,老爺廟您聽說過嗎?”

“什麽聽說過呀,我小時候見過廟牆,**期間,紅衛兵毀掉殘牆……”

“老爺廟哪一年損毀的?”

“1945年秋天,深秋了。”叱幹館長說,“住亮子裏鎮的國民黨軍隊將一綹土匪包圍在廟裏,子彈打著了廟,還有一說土匪見突圍不出去,點燃寺廟自殺。”

“哪個說法更接近事實?”戴濤問。

“無定論,因為沒有一個生還者。”

“除了土匪,廟裏沒別的人嗎?”

“和尚們應在裏邊,”叱幹館長說,“據說有人從廟裏逃出來,攻打廟的部隊得到命令,一個人不準放走,見人就開槍,不是燒死就是槍打死。沒有活口,寺廟怎麽燒毀成為不解之謎。”

燒掉一座廟,消滅一股土匪,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戰亂多年,渴望安定的人們,誰還會去弄那個與自身沒關係的謎團。

“表舅爺,聽說老爺廟的住持劉和尚這個人?”

“是有這麽個人,關於他的歸宿說法不一,有的說,燒死在廟裏,有的說土匪被包圍在廟裏前圓寂,也有的說滿洲國倒台子後他不明原因帶全體和尚離開白狼山,去向不明。”

老爺廟燒毀和劉和尚其人,表舅爺的說法跟許福貴講得一致,博物館長講的更有權威性。老爺廟的曆史還要細致地問問。

“表舅爺,白狼山老爺廟怎麽來的?”

“很久以前,白狼山有大大小小數座廟,漁獵、采集、木幫都在山裏供自己信奉的祖師爺,多為木製神龕①,老爺廟是淘金人修建的關老爺廟。”叱幹館長對寺廟的研究細致,他隨口說了關老爺廟的對聯:德智陪三才仰不愧天府不愧地,精魂照萬古生而為英死而為靈。

“白狼山產金子?”戴濤問。

“早年到白狼山采的是沙金……”叱幹館長講道,采金分為沙金和礦金,沙金是直接從泥沙中提取金質的粉末和顆粒,“到康德元年即1934年,發現了金礦,由日本人開采礦金,直接在山裏選金煉金,然後運走。”

“老爺廟是這個金礦修的?”

“當然不是,早期淘金人修的。”叱幹館長說他八十年代走訪過健在的金工,據他們回憶,淘金人進山出山,都來此廟上香,“我考證過,────① 一種木製的小廟,放置的地點也不固定。例如淘金者將神龕放在淘過金的毛沙尖上。木幫則放在江邊懸崖之上。

老爺廟還是進出白狼山的山口,常有一些大爺──官府、地痞、胡子、黑惡人物──喬裝成上香人,在此打劫淘金人。”

“這麽說,老爺廟不單單是座神廟,還是個卡子。”

“可以這樣說,”滿腦子三江地區曆史事件的叱幹館長,講了一個發生在很早以前的故事:身體運金子。跟現今身體運毒差不多。

魏大個子淘到金子,怎樣帶出白狼山?所有得到金子的人都愁這件事。

“找個大爺吧。”有人出謀道。

當時通過白狼山老爺廟一帶,金把頭都要事先打點,送疙瘩(金子)給把守路口的大爺,才能順利通過。

“沒靠人恐怕不行,金子帶不出去。”

“沒聽老太太那麽哼哼!”魏大個子不信邪,非要闖一闖。金子怎麽帶,明晃拿在手上不行,采金人絞盡腦汁想出章程:屍體運金子,將金子藏在死者肚子裏,此方法已給土匪識破,有屍體運出,要遭開膛破肚找金子……他想了幾天,受屍體運金子啟發,把金子裝入豬腸子,吞入腹中過了山口再便出來。

1928年秋天魏大個子走到老爺廟附近,忽然竄出林子的土匪劫住他,逼問:

“要命,要纜頭子(錢)?”

魏大個子忙陪笑臉,哭窮道:“爺爺,我一個打小鼓的(金工),會有什麽錢啊!”

“你說你沒有黃肯子(金子)?鬼信!”土匪大櫃一揮手,“扒掉他的衣服,看看他的屁眼!”

眾匪蜂擁而上,將魏大個子的衣服扒光。土匪扒光他的衣服原因,是找金子,有人將金子裝入葫蘆裏,插入肛門蒙混出卡子,逃過打劫。

“大當家的,沒有。”土匪向大櫃報告檢查結果。

“媽蛋的,真是個水天水地(窮)鬼,踹(走)吧!”土匪大櫃罵咧咧,放魏大個子過去。

闖過了這道關口,魏大個子找個沒人地方便金子,可是怎麽也便不出來,最後給金子毒死。

“夠慘的。”戴濤說。

“老爺廟一帶經常發生搶劫,用今天你們的術語怎麽說?”叱幹館長問,戴濤說案件高發區,他說,“對,搶劫高發區。”

“當地政府不治理?”戴濤問。

“說來也怪,滿洲國成立後,也沒見治理,那一帶沒再發生打劫,至少老爺廟附近沒有。”叱幹館長說。

“表舅爺,三江現在有沒有健在的金工?”

“金工活著都得八十歲以上,那茬人基本沒有了。”叱幹館長說,他想了想,“據我所知,金工的後人還有,姓許,叫什麽來著?”

“許福貴,我見過他。”

“對,許福貴,他爺爺、他爹都是淘金的。”叱幹館長說,直到這時他才問戴濤,“你又問老爺廟,又問淘金,跟你們辦的案子有關係?”

“是這樣,表舅爺,被害人生前打聽過……我們想推斷出他問這些的目的。”

不料,叱幹館長說:“找金子,肯定是。”

戴濤驚訝,表舅爺怎麽斷言頌猜是找金子,他問:“表舅爺……”

“這與一個傳說有關。”叱幹館長說,馬上又補充說,“還有那首古老的歌謠。”

“傳說,什麽傳說?”

“金子的傳說,始終未得到證實的傳說。”叱幹館長道。

一個近七十年的傳說,最早在解放初,說日本鬼子投降前夕,憲兵隊從白狼山金場運出一批黃金,送到亮子裏火車站,然後裝上火車運到大連,再裝船運回日本,半路給胡子劫持,國民黨的部隊得此消息,追殺這綹胡子,並未得到這批金子,胡子走投無路將金子藏在白狼山某個地方。

“新中國成立後,三江縣人民政府根據傳說,組織有關人員進行尋找,最可能藏金子的山洞找遍了,也沒找到。第二次在八十年代傳說再度被提起,許多人進白狼山尋金子,到頭來也沒找到。”表舅爺說,“顯然以訛傳訛,幻想發財的人,寧信其有。”

“可是頌猜是個泰國人啊!”戴濤不好理解的是泰國人怎麽知道這個傳說?即使知道也未必相信,即使相信也未必盲目的尋找,尤其是千萬富翁頌猜更不可能幹這種事,“三江地區沒有泰國人來闖關東的記載,曆史上有俄國鬼子、日本鬼子、英國鬼子、德國鬼子侵略,還真沒聽說泰國人來過。”

“不排除鬼子跑到泰國去。”叱幹館長大膽假設,如果一個在三江的日本鬼子,戰敗後沒有回日本,跑到泰國去隱姓埋名下來,“帶去三江這個傳說,現在有人回來找金子。”

叱幹館長的想像力太豐富了!戴濤欽佩他的同時也受到啟發,頌猜的身世需要弄清,他是不是泰國人?他的父親是不是一個在三江呆過的日本鬼子呢?

“表舅爺,您見多識廣,有沒有史料記載,日本鬼子戰敗後逃到其他國家,比如泰國。”

“有,應該有。”叱幹館長說他沒看到過這方麵資料,但是推斷會有,“什麽特殊原因回不了國,逃到某某國家。”

戰爭年代,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很多秘密至今不被世人知曉。

“金子即便是訛傳,無風不起浪,總有些來路吧?”他問表舅爺。

“日本人把持著金場,采煉多年,的確有很多金子,戰敗前肯定要運走,當時都倉皇逃命,金子數量大來不及運走,遺落或運輸途中出意外,才有金子埋藏白狼山的傳言。”叱幹館長分析說。

“您說有這種可能嗎?”

“據一個做過土匪大櫃的後人說,這事板上釘釘有。”叱幹館長說,“此人多次找有關部門,呼籲市政府成立尋金辦公室,也有人大代表建議財政撥專款,組織專業人員,使用高科技,尋找這批寶藏。”

“表舅爺信嗎?”

“我跟那個土匪後人談過,他堅持說他爺爺見過那些黃金,說的有鼻子有眼,幾組驢馱子,由日本憲兵押運……”

“有多少金子?”

“數量一噸左右吧,傳說。”

一噸黃金,一筆巨大的財富。

“會有這麽大的數量金子?”

“日本鬼子掠走我們的黃金,何止這一噸兩噸,九牛一毛啊!”叱幹館長編撰過偽滿史料,曉得侵略者經濟掠奪的數字,“數量不用懷疑,要懷疑的就是存在不存在這件事。”

“就是說有這件事的可能?”

“不是訛傳,就是事實。”叱幹館長說。

刑警覺得有弄清這個傳言真實性的必要,如果真實,頌猜可能尋找黃金,那麽他被殺的麵後,隱藏的案情將更為複雜。

“表舅爺說的那個土匪後人,他人現在哪裏?”

“在本市,”叱幹館長問,“你們想見他?”

“嗯。”

叱幹館長寫了一個電話號碼交給戴濤,說:“打這個電話。”

“他叫什麽名字?”

“鍾吉振。”

戴濤去找這個土匪後人前,還有一個問題問表舅爺:“您說那首古老的歌謠呢?”

“嗯,我會兩句。”叱幹館長隨即說了兩句,“金窩窩,銀窩窩,總共九缸十八鍋。歌謠還有幾句,我沒記住,你們去問鍾吉振。”

打通鍾吉振的電話,他爽快答應跟刑警見麵,戴濤定了見麵時間、地點,下午在東八時區茶吧。

戴濤和刑警蘇同提前到東八時區茶吧,要了普洱茶,等相約的人到來。

“戴隊,你信?”蘇同問。

“什麽?”

“白狼山埋藏黃金。”蘇同持懷疑態度,“又是那樣大的數量,埋在哪裏?誰埋的?埋的人呢?我覺得子虛烏有。”

“一會兒見的人,他堅持說有這麽回事,呼籲奔走多年……”戴濤說,“我們找他,弄清消息來源。”

“他知道?”

“自稱知道。”

蘇同怎麽也不信,笨想他知道還不挖走?為一個傳言呼籲奔走,精神是否有問題啊。

鍾吉振來了,比刑警想像的年紀要小得多,四十剛出頭,戴一頂棒球帽,掩蓋禿頂,一副框很細的眼鏡,清瘦而斯文。怎麽也看不出是嘯聚山林土匪的後代,缺少豪橫,粗眉大眼,絡腮胡子還差不多。

“找您了解……關於那批黃金的傳說。”戴濤說。

鍾吉振摘下帽子,卵石一樣光光的腦袋,閃爍出智慧和聰明。他呷口茶,問:

“你們警察信嗎?”

“如果你說的有道理,如消息準確。”刑警說,“我們相信。”

“我爺爺親口說的,”鍾吉振說,“你們想了解實情,得先知道我爺爺鍾澤霖。”

那年仲夏,偽滿軍政部連連接到由近百人聯名上告信,狀告駐防那木鎮(三江縣管轄的一個鎮)滿軍鍾澤霖營長,說他明兵暗匪,出槍鋪局,公開搶劫老百姓財物,人們敢怒不敢言。軍政部長震怒,即飭令轄那木鎮的李國卿團長逮捕鍾澤霖,就地正法,以平民怨。

營長鍾澤霖接到團部電話通知,說明天上午李國卿團長要來那木鎮視察防務,請做好迎接準備。營部馬上忙碌起來,鍾澤霖召集連長、排長布置一番。然後他叫來親信副官,吩咐道:

“去老喬家一趟,明晚關門拒客,轉告喬二小姐好好打扮打扮,多塗點粉脂,就說我說的,讓她拿出看家本事來陪好我的客人,日後,虧待不了她。”

“哎!”副官答應著剛踏出門檻,突然又被鍾營長叫住,又叮囑一句,“要備足上等的貨。”

或許大難即將臨頭而鍾澤霖全然不知,他一如既往對上司、故交諂媚逢迎。說到他們倆的交情,恐怕也隻有他們倆清楚,要追溯到若幹年前,使用木扁擔和八股繩的貨郎鍾澤霖,感到貨郎行當太苦,歌謠是這樣描繪貨郎的──冬天汗水透衣裳,霜掛帽子兩鬢間,扁擔一甩常換肩,不覺又過一重山。

貨郎子鍾澤霖瞧準一個一夜間就可暴富的路子──倒賣大煙土。當時的那木鎮吸食鴉片成癮的人很多,煙價暴漲。鍾澤霖正是這一時期開始了──吃運。這是煙販子的發明,將鴉片裝入陰莖套裏,用熱水泡軟後吞下。他的胃口真大,空肚一次可吞入十幾兩,然後坐上火車,到家後馬上吃飯,等候大便排下……如此之巧妙,使他屢屢得手,從熱河省到那木鎮,十幾個小時行程下來,就可淨賺幾千元的奉票。

倒黴這兩個字隨著一個人的出現而出現,盡管鍾澤霖對肚子裏的十幾個盛著東西的陰莖套已很適應,但陣陣胃疼還是從很隱蔽的臉上流露出來,被專司緝毒的警護團李國卿發現,那雙鷹隼目光穿透馬褂和肚皮,仿佛看見他肚裏的陰莖套及裏邊的獵物,他對鍾澤霖說:

“請跟我下車吧。”

“我犯了什麽法?”

“怎麽?你以為警護團眼瞎?”李國卿拍拍鍾澤霖的肚皮,輕蔑道,“三天後,你會明白我為什麽送你進拘留所。”

“老總,”趁身旁沒人,鍾澤霖說,“咱們做個交易……”

警護團的人搜查出的鴉片歸公歸私都很正常,顯然那樣的情形下交易容易成功。從此,他倆結下了無人知曉的關係。再後來,鍾澤霖用私販鴉片的錢買了數棵槍,拉起綹子,報號占那木,燒殺掠劫,鬧得那木鎮黃天昏日。

已身為陸軍團長的李國卿奉命剿殺鍾匪,他未動一兵一卒,未放一槍一炮,帶上幾十兩鴉片隻身去綹子說降。鍾澤霖搖身一變,帶領眾匪接受改編,當上陸軍營長,駐守邊陲古鎮那木。

“抽沒抽?”鍾澤霖和李團長見麵依然是這句他倆都感到親切、熟悉的話。

“想過把癮呢!”

“鎮上倒是有個好去處,”鍾澤霖竟沒把團長的身份放在眼裏,**笑道,“喬家的花煙館裏,喬二小姐燒煙泡,香得很哪。”

是煙館床墊子軟,還是鴉片使人暈乎乎的愜意,或是喬小姐香香胴體,李國卿團長忘乎所以,唐突地贈給喬小姐一把嶄新的手槍,說:“今後誰敢碰你,就崩了他。”

這次,故伎重演。鍾澤霖因此派副官去了老喬家,怕出差頭。他比李團長更了解喬二小姐, 她可沒按李國卿說的那樣用手槍喝走騷擾她的男人,相反用手槍逼著男人解她的褲腰帶……副官回來很疲憊的樣子,像似幹了什麽重活,鍾澤霖兩眼眯縫著冷笑道:“你呀,要讓李團長知道非朝你褲襠打一梭子不可。”

“霧土窯子(煙館)那個鬥花(女孩),他媽的用炮(槍)逼我,說我要是不幹,她就甩旗幟(開槍)。”副官滿嘴土匪黑話,他原是鍾澤霖匪隊總催(四梁八柱之一)。

“別他媽的找借口了,團長的東西你還敢動?活膩啦。”鍾澤霖營長責備、訓斥一頓副官,吩咐他按李團長的指令,通知本鎮的軍、警、憲、特及鎮長、士紳名流明天早晨到營部,說有重要的軍事情況通報。

營部的一間客廳裏,一臉嚴肅表情的李國卿團長正襟危坐,室內的空氣異常緊張,團長身後站著手持衝鋒槍的兵士。緊挨團長身旁的鍾澤霖的表情與這氣氛極不協調,他正舒徐閑雅地眼盯團長生著稀疏胡須的嘴巴遐想,喬二小姐今晚點燃煙燈後,會如何評價她的胡須呢?說它是豬鬃,說它是枯草,那缺乏幽默感的喬二小姐可別從下身拔下根什麽毛與之比較,團長一定說,顏色差不離,隻是胡須是圓的,那B毛是扁的……一陣**,準確說幾個彪形大漢擰住他的胳膊,鍾澤霖才從猥褻幻想中驚醒過來,聽到團長說:

“我今天奉上峰的命令逮捕鍾澤霖及其同黨,押回團部特別審理後槍決。”

“忘恩負義的李國卿,你他媽的王八羔子。”鍾澤森見副官等幾個心腹都被捆綁,高聲大罵。

“混蛋!”李國卿團長伸手狠扇一記鍾澤霖的耳光後,曆數了鍾澤霖以軍官名義,與其爪牙拉綹子搶劫民財,罪大惡極,不殺難以平民憤。

軍車押解鍾澤霖通過那木鎮街道時,人們拍手稱快,受害的商號放起爆竹,坐在首車的李國卿團長將頭探出車窗外,微笑向人群擺手。

兩日後,陸軍團部的告示貼滿那木鎮的街頭,公布鍾澤霖及七名官兵被處決。

一場軍官鋪局的風波平息了,漸漸被人們忘卻。

後來,一個麻臉男人出現在那木鎮的街頭,他東瞧西望像似在尋找什麽。

“來呀!”一個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人拉住他的胳膊,浪丟丟地朝屋裏扯,伸手解男人的衣扣,他沒吭聲,更沒反對,赤條條站在那女人麵前,迫不及待地說:“你怎麽還不動真格的。”

“我脫。”女人手伸向腰間,拔出一把手槍來,說,“李團長沒殺死你,卻殺了你手下的人,你的麻臉是用熱豆子燙吧。你第一次破我身時,你臭舌頭舔著我下身流出的血,我就暗暗發誓,要糟蹋我的人光腚子死在我麵前。”

槍響,一股紫紅血漿從麻臉人腹下部噴湧而出,他到死也沒有承認自己是鍾澤霖。

“你爺爺,跟黃金不搭界呀!”刑警道。

鍾吉振狡黠地笑,當年他的爺爺營長鍾澤霖,大概經常這樣笑,遺傳基因就是狡黠地笑。他說:“法場上,李國卿團長殺了──我爺手下的一個人──替死鬼,他沒死鑽入白狼山,在金場周圍遊**,夢想撿到疙瘩什麽的,這就一有了他給喬二小姐殺死前的鮮為人知的一段故事,也就是一個經久黃金傳言的消息源頭。

金場由日本人金把頭把持,不十分明確身份的武裝人員護場,有說是關東軍某聯隊,也有說是憲兵,金工都是中國人。金場裏像樣的房子住著日本人──管理、武裝、技術人員,選出的金礦石就地冶煉成金,采金夫則住在半地下、木板搭製的地窨子裏。

那時金場周圍,即金場的外圍有很多閑散人員,跑山的,放山的①、攆大皮的②、采珠子的③、打烏拉草的④……鍾澤霖混跡這些人中,他想撿到金子疙瘩,金場周圍有人幸運撿到金子,所以整日在金場周圍轉悠,但進金場裏麵不可能,隻遠遠地望著金工淘金咽口水。

鍾澤霖目睹那件事發生在1945年9月6日,農曆八月初一,金場上的人都到神龕前磕頭、燒香,有一百多人。鍾澤霖選擇的角度,他────① 放山的:挖參。

② 攆大皮的:獵貂。

③ 采珠的:采珍珠,早年用來給朝廷進貢。

④ 打烏拉草的:用來絮(墊)靰鞡鞋和蓋房子。

可以看到金場上祭祀的人們,而別人看不到他。

在一個把頭模樣的人率領下,齊刷刷的跪在神龕前,供品是各種野果,紅、黃、綠、紫……五彩繽紛,秋天的白狼山不缺少果子。

金神老把頭,我們大家看你來了。

給你送來酒肉果子,你吃吧,喝吧,吃飽了,喝足了,老把頭保佑我們啦!

日本人的刺刀閃耀秋日的光芒,望去有些耀眼,虔誠的祈禱聲傳過,鍾澤霖油然生出幾分感慨,老把頭保佑得了你們?做夢嘛!算不上什麽好人的他,在那一時刻鬼使神差的正義起來,對采金夫給予同情。這些即將被死神請走的金工,在天有靈,該感謝在他們生命最後一刻見證他們的無比虔誠,可是金神卻見死不救。

屁股底下的石頭很溫暖,鍾澤霖躺在上麵,目睹最後一個金工離開,他是單獨向老把頭祈禱,希望得到照應,神龕前空**,夕陽將燃著香的嫋嫋煙霧染成紅色。

金場在傍晚像似舉行宴會,烹飪豬肉的香味吸引了林間的動物,一隻狐狸遊**在金場的邊緣,伺機撿到一塊骨頭什麽的,大概還有一隻狗獾,它比狐狸膽子大,從圍欄的鐵絲網下麵扒土鑽進去,接近夥房,等待偷吃殘羹剩飯。

鍾澤霖躺在熱乎乎的石板上睡著了,夢見鄉下的妻子和兒子,將拾到的金疙瘩給他們,他樂醒時見到滿天星鬥,睡前吃些野果,一棵山楂樹綴滿果實,沉甸甸的壓彎樹枝,他直接張嘴便能吃到山楂,連手都不用伸了。山楂助消化,反倒餓了,那時豬肉的香味還在林間飄**。能進去金場就好了,吃口東西。

金場有些異常,地窨子幾乎沒點一盞燈,日本人住處卻燈火明亮。金工們晚上自娛自樂,會二人轉的唱上兩嗓子,昨晚還有人唱《馬寡婦開店》,今晚咋鴉默雀動(不出聲息)?也不見有人走動。

“人都死了咋地?”鍾澤霖隨意的一句氣話,卻言中了。

正在他猜疑之際,十幾個毛驢馱子,由佩槍的日本人牽拉護衛,打著手電筒,蛇一樣出金場。

“驢馱什麽?”鍾澤霖猜測,毛驢走得吃力,蹄子叩磕山石很響,它們馱載沉重的東西,“黑燈瞎火他們幹什麽?”

馱隊朝山下走去,方向是三江縣城亮子裏鎮,鍾澤霖跟蹤一段路,突然改變主意,反身回金場,果然不出他所料,日本人全離開,他們的住處亮著燈,屋子空了,他跑到一個亮著燈的工棚──金工食堂,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橫躺豎臥一片采金夫的屍體。

“我的媽呀,咋都死啦。”鍾澤霖許久沒緩過神來,驚慌逃出死人堆兒,門口遇上那隻覓食的狗獾,竟恭敬的叫了一聲:“太君!”狗獾給驚嚇跑,他清醒過來,鬼攆似的一口氣跑下山,連夜回到鄉下,鑽入老婆被窩裏,身體哆嗦成刺蝟,女人問:

“你咋的啦?”

“別問。”

“那什麽你不饞?”女人焦渴另一件事。

鍾澤霖尚未從極度恐懼陰影中走出,應挺拔的地方,遭重創一樣衰竭,他說:

“現在不行,不好使。”

即使不衰敗,鍾澤霖心裏也沒有大自己三歲的女人,才四十歲,臉上的褶子都能藏住耗子。他真正喜歡的女子在鎮子上,她們會拿情拿麻(按摩)。

“鬼子投降了。”女人說。

“你說什麽?”

“鎮上沒日本人啦,你用不著躲藏。”女人猜他從暗處偷跑回家,問,“你今晚從哪兒回來?”

“白狼山……”鍾澤霖說了什麽自己都記不得了。

鍾澤霖躲在山裏很長時間,基本與世隔絕,日本人投降、滿軍解散他都不知道。沒有日本人他膽子大了起來,他敢去鎮上,鎮上有思念的女人,他迫不及待的跑到那木鎮上尋歡,被人殺死,是槍殺。

六十多年後,鍾澤霖的孫子鍾吉振對刑警說:“我爺對我奶說,日本人從金場弄走好多金子,我奶對我爸說了日本人弄金子的事,我爸臨死之前對我說啦。”

“你爺爺並沒親眼看到那批金子。”刑警說。

“沒看到才找。”鍾吉振說,“我爸推測那批金子日本人沒來得及運走,亮子裏火車站隻預留了兩節車皮,拉的都是日本軍人和家屬,不少日本人都沒擠上火車,所以不可能裝上那批金子。”

“所以你父親斷定金子埋在白狼山某個地方。”刑警說。

“不是我爹斷定,是我潛心研究多年,得出的唯一科學結論。”鍾吉振自詡道,“還有一首歌謠,我也破譯出來。”

“喔,能說說歌謠嗎?”刑警說。

“說說,你們也聽不出子午卯酉。”鍾吉振說。

刑警請他說說,鍾吉振說了歌謠:

金窩窩,銀窩窩,總共九缸十八鍋;

不在前坡在後坡。

你若不信,去問崔二哥①。

“聽出來什麽了嗎?”鍾吉振問。

刑警說沒聽出來。看不出來歌謠跟關金子的傳言有什麽關係。

鍾吉振狡黠地笑,但沒給隻字解釋。

① 長白山住這著一個叫崔二爺的人,得了財寶,臨終留下遺囑,說他把九缸十八鍋金銀財寶藏在後山,任人尋找,誰找到歸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