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裏一團煙
邊境的霧,太老實太厚道了,老實厚道得又可愛又可恨。成天成月一聲不吭,你討厭也好,喜歡也好,就那樣默默地、毫無表情地纏著你。也不知它算哪國的,一點兒立場也沒有,今天幫這邊的忙,礙那邊的事,明天又礙這邊的事幫那邊的忙,就免不了 一會兒被愛撫幾句,一會兒又被辱罵一陣:“謝謝霧小姐,幫了阿哥的忙! ”“婊子貨,又給敵人打掩護! ”愛撫也好,辱罵也好,它還是那個樣兒。
此時,無所事事的霧,人不知鬼不覺就溜進洞裏,像是想看看全副武裝的戰士怎樣睡覺。
天然一個山洞,可容納六七個人,現在隻有四個人,一個副連長和三個戰士。四個人不一個單位,執行的任務也不同。副連長是邊防守備連的,平時就住這個洞。、另外三人是野戰軍的一個戰鬥小組,昨夜住到這裏等待¥令彳到時跟隨其它許多戰鬥小組一塊去奪取對麵敵人占參喚。禽總攻時間還有將近一天,外麵又有人站崗,他霧擠到他們身邊了。濃濃'的,傳厚的/一抓就可滴水的霧挨他們站了好久,才隻有副連長#了個噴嚏,睜開眼、揉揉鼻子又伸巴幾下胳膊,既像抻懶腰,又像推那霧走開。
粘糊糊的霧是推不開的。
副連長把睡覺時坐歪了的身子正直,便伸手往衣兜裏掏煙和火柴。一醒來,嘴裏有一股無可奈何的滋味在漫延,那是煙癮蟲也酲了,開始爬動。爬到嘴邊時,一支煙也叼在嘴上了,大重九牌是前線最好的煙。煙蟲和煙一接觸,他就徹底從絲絲縷縷的夢緒中掙脫出來,全身都清醒了。
劃了好幾根火柴,都沒劃著。“討厭的霧!”他嘀咕著把三根火柴捏在一起,嚓嚓地劃著。喀啦一聲,火柴棒上跳出一團火苗,像一支火炬,把霧沉沉的洞子照亮了。煙立即就上前和火接吻。火被煙吻得直,煙也激動得臉通紅。霧呢,像怕燒著,又像不好意思看,慢慢往後躲?
副連長吞吸了煙和火的愛情結晶,品味了一小會兒,呼地從鼻和嘴噴出來。三根煙柱象三隻胳膊,把霧推得直趔趄。連續不斷地噴了一會兒,一團煙慢慢膨大,霧漸漸被推得遠了,大霧裏一團煙,煙裏坐著人,睡著和醒了的軍人,簡直是神話和詩的意境。
已近上午十點了,還似明沒明的。副連長一邊抽煙一邊看三個抱槍坐著睡覺的_戰士,思想無法集中。從自己上軍校時候的事忽然又想到上回出擊在這洞裏住過一夜的那幾個戰士。坐著難熬,他們竟跳了好一陣迪斯科。大個子戰士多才多藝得讓人嫉妒。他把五個鋼盔往地上一擺,又加兩個罐頭盒子,裏邊撒上不等的土,竟用兩根槍通條奏起鋼盜打擊樂來,其餘幾個就跟著曲子跳迪斯科。回來時副連長沒見到大個,說是棲牲了。一會兒他又想到軍校的幾個同學。有一個在後方,學的是軍事,分到部隊卻改行當政工幹部,提升得挺快,已是副教導員了。好幾個如他一樣上了前線,因為分到野戰軍,有機會參戰,立功的成了戰鬥英雄的,也有犧牲了的。
他忽閃一下又想到自己那個朋友。“朋友”兩個字蛇一樣在眼前一躥,他連忙閉上眼,搖搖頭,將這兩個字甩開了。為防止它再出現,他便認真看眼前三個兵怎麽睡覺。
他們好像什麽思想負擔也沒有,不緊張,不惆悵,睡得那、麽安穩。看那個班長,氣喘得均勻而有節奏,噴過去的煙被他吸住又吹開,鬧著玩兒似的。小胖子牛樣壯,喘氣噗噗的,不管霧還是煙,一點兒都無法接近他的臉。瘦瘦的白臉喘氣微弱得幾乎看不出來,若是激戰過後他這樣躲在陣地上,誰都會以為早停止呼吸了,臉一點血色沒有。可他隨身帶的武器彈藥以及飲食用品一點不比別人少,也是整整六十斤:炸藥塊二十斤,衝鋒槍七斤半,手榴彈十枚,手雷兩枚,飯袋八個,罐頭兩盒,防毒盒一個,子彈……隻比班長少背一台“步談機”。
白臉兒大概做夢了,忽然張開嘴大喘起來,吸進了幾縷煙,引出一陣呼風喚雨的咳嗽。育![連長不小心也被煙嗆了,和白臉兒對著一陣咳。白臉兒、班長和小胖都醒了。從咋晚一直睡到現在,要不因為洞遮霧擋黑夜似的,早該醒了。
初春的霧涼人,三個戰士都打開了噴嚏,副連長叫他們起來活動活動,當心感冒。三個人都起來至!洞外麵活動手腳。
好個彌天大霧喲,天、山、樹、草、人都被什麽鑰匙也打不開的霧鎖住了,太陽也被鎖住了。盡管霧像毛毛雨一樣把到處都弄得水漬漬的,誰也沒罵,因為這霧對埋伏大有好處。
三個人伸開雙手捧著濃重的霧搓臉,一會兒就有了精神,也熱乎了。回到洞裏,每人吃一袋“方便麵”,便又無事可做。
副連長掏出煙來招待野戰軍這三個兵。“抽煙,抽吧,幹坐著怪難熬。”
不管會抽不會抽,副連長每人甩了一根,又劃火給點上。“不抽白不抽,也是別人給我的,放心抽吧,這幾天鬼子炮不靈,洞口落過十來發,有四發是臭彈!”
四支煙都點著了,你一口我一口地吐煙,煙陣便越來越大,越來越強,逐漸把霧擠向洞口。
“咱們的炮彈咋樣? ”班長問副連長。
“臭彈很少,一炮接一炮響,步兵一呼喚馬上就覆蓋過去!”“這回炮兵要萬歲一下!”
“是得讓他們萬歲一下了,不能光步兵萬歲!”
胖子:“上次打,聽說有個小子把敵人收拾光後得意忘形了,跳他媽‘踢死狗’迪斯科,剛跳幾下,讓炮給打死了!”
白臉:“也弄不清誰的炮打的!”
副連長:“是有這麽個人,大個子,出擊前在這洞還跳來的!”胖子:“作死嘛!”
班長:“本來戰鬥已經結束,為搶他的屍體,又犧牲了十二個人!”
白臉:“屍體搶回來也得火化嘛,幹麽非用十二個戰友的命去換一具屍體?! ”
胖子:“戰友的屍體不能丟給敵人!”
白臉:“戰友的命珍貴還是戰友的屍體珍貴?”
胖子:“反正人不能不講感情!”
白臉:“愚蠢的感情就不能講嘛!”
班長:“你願意自己的屍體落在敵人手裏?”
白臉:“看什麽情況嘛,非得戰友的命換,我寧可落到敵人手裏!”
胖子:“那好,你要死了我們誰都不去搶!”
白臉:“誰去搶,我的魂兒也要罵他愚蠢!”
副連長:“這事……不好辦!”
說完屍體興致沒了,幹坐著就又都想睡。靠牆睡太涼了,興許腰都出毛病了。副連長出主意,幹脆背靠背迷糊吧,正好四個人。先是副班長和班長,胖子和白臉,可是白臉撐不住胖子,副連長也覺得班長有點兒重,便重新排列組合,胖子和班長,白臉和副連長。
這樣暖和了,也舒服了,但無論如何睡不著,互相的呼吸聲總是波動著對方,何況睡得實在也不少了。不知怎麽,睡不著又不興奮,不興奮又睡不著。副連長雖說是別連的,既是千部就有幹部的責任感,不讓身邊的戰士輕鬆愉快點不免有失職感。他曾想到打撲克,四人正好湊手。可惜身邊沒有撲克。講故事吧,又沒這本事。有本小說也行,可以念小說聽,也沒有。他忽然想起鋪下有本小人書,是個中學生冒蒙寄來的。
他伸手摸了一會兒,摸到了,一眼又看見書皮背麵的字:“……我不知是誰在看這本書,但我想一定是位嚴峻的戰士,也許比我這十六歲的女孩大不了幾歲,可以稱作哥哥吧。不知名的哥哥啊,你在哪兒看這本書?是貓耳洞嗎?什麽樣子呢?哥哥啊,是什麽力量支撐你在遠離故土和親人的陣地上生活?……希望以後多聯係,我期待著前方的哥哥回信。一個未見麵的小朋友,雷麗”,落款的稱呼使副連長又像看見了蛇,讀小人書的念頭飛了。他得到這本書後並沒回信,小朋友寄出的希望一直在他鋪板下壓著,不是他看不起小孩子,也不是他不善良。他心裏有塊傷口還未結疤,尤其落款中“朋友”二字叫他心裏特別不是滋味。他摸了摸兜裏接到半個月一直未回複他也一直未離身同時從此使他對朋友二字產生惡感的信來。
“朋友算個什麽玩意兒?剩麵條!餿饅頭!焚煙的高梁米飯!”副連長把小人書塞回鋪下,又掏出兜裏的信,'不知看多少遍了,還掏它幹啥?他冷丁想到是不是給野戰軍這幾個要出擊的兵念一念,或許他們會感興趣,不至於無聊地渡過出擊前難熬的時光。也許他們會發表些使他受啟發的見解。即將投入拚殺的人是不會有偏見的。
他試探著說:“我知道誰也沒睡著。我在步校時學過軍事心理學,我能猜到你們在想什麽?”
胖子是個好戲兒的人,興趣一下子就被逗起來了 : “別唬,心理學書我看過,沒那麽神兒,官和兵隻要不是一個單位的,說話就很隨便、平等。
“同樣的書要看誰讀,不信你們就試試。”副連長進一步逗引他們的情緒,“如實把自己想了什麽寫在紙上,我也把猜的寫在紙上,當場一對就知道了!”
班長也有了興趣:“副連長也得把自己想什麽了寫上,這才叫官兵一致!”
“可以。不但寫,還可細細講給你們聽。”他摸出平時用的卷煙紙每人發了兩張。三個兵拿著紙看魔術似的想,守備部隊的幹部挺有意思,作風跟野戰軍不一樣。於是睡意、倦意都忘了。好奇、神秘、不相信等等心情捉弄著他們,都認真把自己方才在想什麽寫了。
副連長先把自己的紙條寫好放下,才讓三個兵一一打開紙條。
班長:我想到怎樣立一次功,還想到一件對不起母親的事。
白臉:我想到可能會死,又想到如果死了誰會想念我。
胖子:我想的都是以前做了哪些對不起人的事。
三個“野戰軍”挑戰地盯著有趣的副連長,像是催:“快點把餡露出來吧,土八路連副!”
副連長看著紙條,點著煙,抽了一口,想想詞才打開自己的紙條。上寫,“你們想的肯定是,親人、仇人或者友人。我想到一個‘朋友’。”他抽了煙,精神頭很足,“看看你們寫的!立功就是殺敵人,敵人就是仇人吧?母親無疑問就是親人!對像、朋友以及想念你們的人不就是友人嗎(或者是親人)? 一點兒都沒猜錯吧!”
三個野戰軍收回期盼的眼光,有點失望的樣子,就這等猜法啊,唬人。胖子不甘心讓土八路連副吹呼一回,挑戰道:“副連長想的……是個什麽朋友?真心聯係群眾的話,就該講給我們聽聽!”
副連長目的就是要講出來讓他們聽,見班長和白臉沒吭氣,問:“都願聽嗎?”
“都願聽。”
“戰場上這種事也用不著保密。”副連長用兩隻胳膊分別碰了碰白臉和班長,“講之前你們能不能說說啥叫朋友?”
“這沒啥可說的,朋友就是兩人不錯唄!”
“很要好!用友誼作紐帶拴著的兩個人。”
“兩人總願意在一起,那就是朋友。”
“算了,算了,很明白,朋友就是朋友,很珍重的一個詞兒!”“行了。聽我講吧。我這個‘朋友,是女的,念念她最近一封來信,你們就明白了。原來是小學老師,後來考上師範大學,快畢業了。”副連長狠吸一次煙,餘下的捏死了,開始念信。
……你好!
收到你的掛號信已經好久了。說實話,做出這樣的決定我心裏也不是滋味。今後我們隻能做個朋友了。
自從我朦朦朧朧懂得生活的部分含意後,我一直在想,我的生活伴侶一定是能夠使我與他都能獲得幸福的人。然而現在,我們天各一方,互相的處境不能算是愉快更談不上幸福了。這不能不使我想起父母的叮囑,在+人問題上一定要慎重考慮,要把握住自己一生能不能幸福。生活是實在的,不是想像更不是空中樓閣。當時我隻是想,我能夠使你幸福(隻要我們精神豐富),同時你也說過要讓我享受到別人能夠享受到的幸福。可是現在,你連幸福都不能保證,這不能不使我感到自己生活前途的'渺茫。說難聽一點,這是自討苦吃。
我曆來就希望世間所有人都美滿幸福(至少每個人都有這種可喜的自我感覺),當然不能排除我。或者再說自私一點,希望我生活得更好。也許正因為這樣,才使我真正驗證了希望與失望成正比的函數關係。
_當然造成這樣的結果不能怨你,是我太自私了,為自己想得多,為別人想得少/我的生活範圍是以我為圓心的一個圓周。正因為這種自私的生活範圍限製我不能不做出這樣的決定。希望你忘記我們以前的誓約。但我們還可以做朋友,有事我一定幫忙。祝你順利!’
念完信,副連長心裏不好受的滋味愈加濃了,但聲音卻不重,是控製著、壓抑著的激動,甚至帶有悲哀的意味說:“到底是文化人,有修養,有禮貌,有肚量,臨拉倒還說做你朋友,幫你辦事! ”他將壓抑著的激動放開來,植出一根火柴憤怒一擦,沒用第二次竟劃燃了,深長地吞吐了幾口煙,看那煙和洞口的霧怎樣混合在一起,“你們關於朋友的說法都對,很對,可我……從此對這兩個字沒了好感!”
三個野戰軍不知該表示憤怒好還是表示同情好,都用友好的眼光看著友軍的副連長,同時也勾起各自的心事。
因為沉默,霧又從洞口外往裏擠。
沉默半晌,和副連長背靠背的白臉說:“不管咋樣,你是幹部嘛,應該比我們心寬。咱們在戰場成天生死未卜,人家這樣也可以理解嘛。咱們真要死了、殘了,到時人家咋辦?”白臉感覺到副連長的背在起伏,知道他一定很難過,便找這些寬慰的話說。可這一點不像戰士跟幹部說話,恰恰相反,平時有些準則戰場就不適用了。
“人得講點良心不是?又不是咱們非要上戰場,服從國家需要不該受.尊重嗎?他們還戀愛過!”胖子想幫副連長消消鬱悶,痛快一點,所以說得很憤慨。
白臉:“人家不說還是朋友嘛,這不也很尊重嘛!”
白臉慢聲細語的話使胖覺得他立場不對。胖子:“屁話!不管咋說她做了虧心事。非要吹燈,打完仗吹不好嗎?”不會抽煙的胖子笨拙地連吸幾口,忽地一吐,因正斜瞅著白臉,一股煙便全衝白臉去了,“誰做虧心事,死了都要後悔的,活著也會不安!”
班長伸手管副連長要煙,順勢說:“有句古詩不錯,‘死去原知萬事空’。少做點虧心事,求個死後生前都心安理得算了。跟她計較以前戀沒戀愛過,沒啥意義啦!她既然這樣了,不值得計較!”班長一口把煙吸了一截,眼珠子有點紅,“戰場上一點包袱不背最好。這事兒,說出來大夥聽聽就算包衹卸了。”為讓副連長有個陪伴而減輕點痛苦,也為了自己也放了包揪輕輕鬆鬆出擊,班長說自己的事:“我紙條上寫想立功,這不是假話,但真正的動機是什麽?我頭兩個月還是師政委的警衛員。政委大女兒跟我好,背著父母什麽都跟我說了,不光說,還做過一些事。後來她又跟一個參謀好了。我受不了,才死活要求下連參加戰鬥。我就是死了也要當個戰鬥英雄給她看看。政委不知內情還到處表揚我思想好。好什麽,我想死是為了讓她女兒活著心裏不安,所以現在一點兒都不怕死!”
其他三個都很意外,也都受了感染。副連長心情一下輕鬆了許多,遞給班長一支煙,又給白臉和胖子扔了一支,像是感謝。
白臉:“別叫人說當兵的小肚雞腸。你們該寫信還寫嘛,該說話還說嘛,別談情說愛就是了。朋友嘛,有事還可以互相幫助嘛!”他拿煙擺弄著:“我跟你們看法不同。我是失戀才來當兵的嘛!她和我一個車間,被新去的大學生撬了嘛! 一見她麵我就難過,天天上班又非見不可,調單位又調不了,就來當兵嘛。走時我連句話都沒和她說。人家大量,到火車站送我,還送了幾本書。我很受感動,覺得自己渺小了嘛。到部隊我給她寫封信表示感謝,她也回信談了好多嘛,到現在我們還通信嘛。除了不談情說愛,什麽都可以談嘛,也挺好的嘛。那個大學生的情況她也說,我嘛,當兵後又認識了一個,情況也跟她談嘛!”
白臉一番話無疑像重磅炸彈,使洞中氣氛整個變了。班長和胖子都沒聽他說過這事,心裏都像多了扇窗戶。副連長更驚訝,甚至想:野戰軍的兵厲害,不顯眼一個白臉,挺有思想的!他帶著敬意同白臉開玩笑:“白臉倒是好辦,後來怎麽又認識一個?”
“臉再白不抵‘幹部’二字好使嘛!副連長不恥下問,我可以講講嘛。可得聲明,我這個是朋友,談情說愛一句沒有過嘛。人家才是高中生,不能往那上開玩笑!”
“白臉鬼著哪】高中生就開始培養,上大學再慢慢改稱呼不遲。講講,怎麽認識的? ”胖子從沒和女人通過信,問時又新奇又遺憾。
“不是班務會,隨便說吧,嚴肅不嚴肅沒關係! ”班長也非常想聽。
“領導批準了嘛,我就講。可得聲明,我要死了,不許拿當笑話傳!”
胖子:“羅嗦死了,不趁活著樂嗬樂嗬,留著和屍體一塊火化咋的?”
“就是! ”副連長用背推促白臉。
白臉有些自豪了,沒想到出擊前自己還能成為左右一個山洞局勢的人物。
“簡單說吧!”他說,“往前線來時不坐悶罐車嘛!到昆明時不有學生列隊歡送嘛。學生不是有些個用竹竿兒挑著小本子嘛。趕巧我不坐在窗口嘛。我看準一個年紀大的(說實話長的有點像我工廠時那個),車一過,我探身就把她挑的本子抓住了嘛,咱連誰也沒看見,就這麽回事嘛!”
“白障鬼呀,本子寫什麽啦?”胖子被驚迷了,“有照片沒有?”“照片後來寄的嘛,是張集體照。本子寫的,名字和通訊地址嘛!”
“準還有別的!”
“還有首詩嘛。”
“肯定背爛熟了,讓我們聽聽!”
“又不是專寫給我的,當時你們要得著本子,你們也就會背了嘛!”
“羅嗦死了,背吧!”
白臉咳了咳嗓子:
有個戰士
參加了空前的戰爭在燃燒的戰場上跋涉不停。起初
他看到勝利的一天,隻是在夢中……
有過撤退,
也有過衝鋒,
他戰勝了所有的傷痛和不幸。唯一地為了勝利的
一天,
他寧願獻出自己的生命!
他沒有一次
流過一滴眼淚,
也不知道
什麽是疲勞和惶恐?
隻有一次
他淚流滿麵,
那便是勝利的一天。
這樣的戰士我就愛他,
愛他就是愛我的祖國,
盡管我才是個高中生。
白臉背誦得流利而深情,他不知默默誦讀過多少遍了,即使他被炸得手飛腿斷、頭破眼瞎,隻要還有一點意識,他肯定就能背誦得出。洞裏氣氛進一步變化,不再有戲謔的語氣。詩意在擴散,彌漫進煙裏、霧裏,像淨化劑,吸進肺腑就在心靈中產生作用。
胖子:“白臉,你命不錯,可別埋汰了戰士的名譽!”
“也就是個朋友嘛,非得談情說愛才通信,那不對嘛!”胖子:“不管朋友還是別的,你們都有個人通信。我老哥除了母親,寫信的全是男的。對母親,我還有件後悔的事。她帶著弟弟守寡,那時我硬不同意她改嫁,現在想,我有多混哪!”副連長腦中一道閃電忽然把胖子和小人書連在一起。他把小人書重又摸出來,再看書皮背麵的字:“……也許比我大不了幾歲,可以稱作哥哥吧。不知名的哥哥啊……希望以後多聯係,我期待著遠方哥哥的來信……”他心裏生出霧一樣濃重的愧疚。收到小人書好多天了,竟因對朋友二字討厭而一直把女孩子滾熱的希望壓在冰涼的床板下。現在他覺得這封信由胖子回最合適了,胖子不正是小朋友想像中的哥哥嗎!他把小人書遞給胖子:“你看看上麵有字,你負責回信!”
胖子看完字,既高興又很遺憾。他盯著“雷麗”兩個字:“寫信我倒願意,可一旦我回不來咋寫?書不就和我一同火化了嗎?”又留戀地讀了兩遍那字,“還是留給別人吧!”忙又更正了,“還是留給你吧,你不也沒人嗎?又不出擊!”
“不,我‘朋友’的信還沒回呢,還得給她回!”
班忽然往起一站,他忘了是兩人互相靠著的,把胖子閃了個仰,就勢也把胖子拉起來,對三個人說:“趁現在呆著無聊,幹脆都寫信吧,寫完放副連長這兒,能回來的話咱們就自己郵,回不來副連長代勞
白臉和副連長也不坐著了,寫信的想法獲得一致讚成。可是沒有紙,筆也隻有三支。
副連長翻了一通自己的鋪和挎包,信封倒是夠了,沒有字的紙眼前隻一張。四個人擰了一了陣眉頭,又發現煙盒和罐頭盒上的商標背麵寫字也挺不錯。於是副連長把剩下的幾支煙又甩了一圈。
紙筆都有了,沒個妥當的地方寫。洞裏太暗,到洞口又太濕,有稀泥不說,毛毛雨似的霧很快就會把紙濕壞。
白臉問副連長有沒有手電。正好有一支。.白臉一拍槍托:“這就妥了嘛!”他叫班長和胖子把衝鋒槍刺刀打開,三把刺刀在洞中央副連長的地鋪上支成三角架,手電筒倒著一掛,可供三人寫字的吊燈便有了。以前他這樣幹過。
三角架每空可伏一人,白臉推說剛郵走一封信,不想寫了。“你們快寫吧,我看小人書去,不過我提醒你們,談情說愛的話一句不能提嘛!”
白臉拿了副連長一筒鐵盒酸辣菜罐頭當小凳兒坐洞口看小人書去了,其他三人開始寫信。
白臉一看見書皮背麵女孩子寫的字,不再往下翻了:……不知名的哥哥啊,你在哪兒看這本書?是貓耳洞嗎?什麽樣子呢?是什麽力量支撐你在遠離故土和親人的陣地上生活?……
白臉激動了,激動得很厲害,但他這種性格內向的戰士外表還是那樣平靜。他想像她會是什麽樣子。眼前茫茫一片霧海,霧中出現的隻是用竹竿兒挑著本子那個少女的形像,他用整個靈魂看著那霧。讓他思緒綿綿的春霧,像少女話中流露的情意那樣濃重,那樣神秘,他心兒顫顫著默默說:“一好心的妹妹啊,我們正是在貓耳洞裏看你的小人書呢!霧大得能洗臉,也大得能擋住敵人眼睛。現在什麽都看不見了,隻能看見你,謝謝你。我們就要出擊了,讀了你的話心裏很暖和……”
刺刀上麵的手電光射在鋪板上,有煙環和縷縷煙絲在光柱上繚繞。鋪上,光圈的邊緣壓著三張信紙的邊緣,一張是白紙,一張是煙盒紙,一張是罐頭商標紙。紙上都隻是一行字。
丹晶;你好!
雷麗同學:你好,十分感謝你,
軍生同誌:你好,你問政委好,
三個人都攥著筆在凝神理著思緒,琢磨用些什麽話能把自己的感情表達準確。
要算洞口最靜最靜的時刻了。煙啊,霧啊,遠遠的還有鳥鳴,不知是什麽鳥,嗓子被霧潤得水靈靈的鮮活。老鼠也趁靜出來轉悠,有單獨的有結伴的,在洞裏唧唧地竄。它們常常這樣,書背上的漿糊,信封的膠水,領章上的油潰以及紙幣上手汗味都是它們尋覓的對像,現在它們有的爬到寫信人的腳麵來了。沒人有心思惹它們,眼光心思都在光環籠罩著的信紙上。
筆動了。
二行。
三行。
一行接著又一行。
呼地一聲,像一條響尾蛇噝噝叫著從洞頂的霧中飛過。白臉最先聽見了。他仰起頭看。又一聲噝叫飛過,還有一條火光。
咣——咣一炮聲!
接連不斷的炮聲啊!
霧緊張起來,山也**了,地震一樣抖。
白臉看表,離預定的出擊時間還早哇?他提醒班長打開步談機和連部聯絡。連長正向他們呼叫呢。意外情況,出擊提前了。
什麽鑰匙也打不開霧鎖終於被炮火燒裂了,炸碎了。三個野戰軍戰士神速丟下筆、信和小人書,隻衝副連長喊了聲再見,就精靈一樣出了洞口,鑽進破碎了的霧裏,洞中的煙也被他們帶走出去。
三個戰士已不見了身影,副連長目送著,直到出了洞口的煙也消逝也碎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