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黑水向東流
他背朝著太陽,劃動了漿。小船在樹林裏穿行,裝滿了斑駁的霞光。靜靜的黑水像燃著了,船好似在火上麵走。
天上就一個太陽。每當太陽這樣輝煌動人地升起的時候,江兩岸的人肯定都會認為太陽是自己的。他喬連長就認為太陽是他的,和他最熟,對他最溫暖。此時不用回頭看,他就知道,太陽正在島子東端的樺樹林上麵注視著他,正是最紅最好看的時候,肯定給自己的草綠軍衣也照紅了。他在心裏跟太陽說話:“照我啥用,快點把瓜地裏的水曬幹,讓疆江和他媽吃幾個甜瓜再走,他們可苦壞了!”
他背上暖洋洋的,像是太陽在回答他,因而心裏有些癢,覺得隱隱地蘊滿了**。那**達不到泛濫的程度,卻有一股深沉的力量,暗暗地鼓動他為朦朦朧朧的心願做事情,就象島子旁邊的黑幽幽的大江,默默地向前運動,把船載向遠方,表麵望去卻象沒有流動。他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麽味道的**。歡樂、憂鬱、惆悵、向往?或因不久就要來臨的別離而提前產生的依戀?都是,又都不是。這模糊的**使他看什麽都有點內向的激動。
樹葉上、草尖上掛滿的一串串露珠兒,大概也認為太陽是它們的,都因太陽的熱情而激動得五光十色,既像在燃燒,又散發著帶有草香的濕漉漉的水味。鳥兒們也像含了水在朝太陽唱,聲音裏帶著水靈的甜潤。
喬連長的眼裏像同時進了水和火,眼光既熱烈又濕潤。他用這眼光看看船頭同他對麵坐著的兒子,心裏忽然像烤糊了的毛豆,有點不是滋味。
兒子疆江滿六歲了,剃著和戰士一樣的小平頭,臉被祖國北極的陽光曬得像個鐵蛋兒,加上一年四季邊風吹的,結實倒是非常結實,可太黑了。內地,尤其是城市的孩子們見了肯定會說他是非洲來的。兒子自己卻不覺得黑,因為爺爺、媽媽、還有那些叔叔們都是黑的。在他眼裏,世界上的人,除了媽媽,都是穿軍裝的。他自己生活得很偷快,因為成天有那麽多小叔叔逗他玩。隻有媽媽常常為他歎息,六歲了,還沒見過外麵是怎麽回事。有回他在島子的小碼頭上玩水,來了一條船,船一靠岸,他竟嚇得哭著往家跑。媽媽問他怎麽了,他說老虎來了。媽媽看他嚇得那個樣,真以為來了老虎。出去一看,是一個戰士的未婚妻來了,穿一身黃色帶黑花的連衣裙,頭發燙了許多卷兒。媽媽摸著孩子的頭,看看那花枝招展的姑娘,無聲地哭了。眼淚滴在兒子的臉上,兒子以為媽媽也嚇哭了呢。他怎麽會理解媽媽在為他長這大還沒見過外麵的人而難過呀。
“爸,又一個,五十個了。報名上學不是得先數五十個數嗎?我會數!”疆江“啪”地一巴掌又打死了一隻叮咬他大腿的瞎蠓,然後極認真地用針穿上。他手裏己經用線穿了整整五十隻瞎蠓,像一串好看的珠子。從早晨到現在,起碼要挨過五十次咬才會抓住五十隻瞎蠓的。
喬連長看著從心裏往外樂的兒子,不免想起戰士們的玩笑話:“別看疆江還沒上小學,魯迅(蘆筍島)文(蚊)學院挨咬係已經念了六年,夠研究生了! ”六歲的蚊學研究生該上小學了,這裏卻沒有學校。沒有村莊哪能有學校哇。多年前這裏連部隊都沒有,還學校呢。那年這裏發生了一場戰爭,仗不大,卻驚動了全國,甚至世界。炮彈幾乎把這個島翻耕了幾遍。雙方都悄悄往島上埋地雷,埋完後又被對方的炮火破壞。那一仗很快就結束了,但這個島從此成了緊張地帶,並開始進駐了一個小連隊。喬連長一入伍就上了這個島。盡管後來再沒發生戰事,逐漸也不那麽緊張了,連隊卻還是沒離開過這裏。喬連長為這個島算做出了多少犧牲是無法計算的,他自己也沒計算過。計算這有什麽用呢,酸甜苦酸都有。再說,哪有閑工夫計算哪。
什麽犧牲他都可以做出,但是兒子不能不上學。別看住得偏僻,他從報紙雜誌上知道,在人們的現代意識裏,最注重的是下一代的培養。不光知識家庭、普通家庭、甚至高級幹部家也都把培養子女作為頭等大事。有條件的早早請了家庭教師,沒條件的父母起早貪黑親自任教。更有甚者,為了子女成材,從本人選擇對象就開始有步驟地考慮了:未來兒子的母親應該小幾歲;懷孕前兩年就要多吃能使嬰兒增殖腦細胞的補品;懷了孕後一個月吃什麽,兩個月吃什麽……嬰兒生下來哺乳期吃什麽;半歲、一歲、一歲半該怎麽營養都計劃好好的。一想這些,喬連長就內疚,太對不起兒子啊。那時怎麽會懂得這些,粗米淡飯吃飽不餓就行了,主要培養的是吃苦精神。懂得這些以後,有時他想象人家那樣,對兒子搞點學齡前輔導。一輔導算術,兒子就顯出有點笨來。每當這時,他就要憐惜地看著兒子不明亮的眼睛,從心的最底處發出一聲疚痛的歎息。悔不該那夜喝了酒,悔不該酒後失去控製而有了疆江,以至今天,黨支部“處分決定還在檔案裏裝著。科學雜誌說,酒後懷孕的嬰兒智力不佳。哎,疆江,爸爸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媽媽。因此喬連長才決定把隨軍跟他住了近六年的老婆戶口轉回老家去,帶兒子進學校上學。九月一日開學,現在已快“八一”,得早些回去,要落戶口,要辦入學手續,還有,兒子得熟悉和適應新環境。沒進過幼兒園,野慣了,冷丁坐硬板凳上聽課,怕不行。別讓人說,部隊的孩子,黑是曬的,沒教養是怎麽回事呢?這些天他就一方麵讓兒子住在班裏,和戰士們學過集體生活,一方麵讓他們等幾天。香瓜就要熟了,那片瓜地是妻子一手伺弄起來的。是妻子開天辟地在島上頭一年種了瓜啊!每回兒子都要跟媽媽去瓜地。娘倆為讓大家能嚐嚐瓜味,挨了多少咬,多少曬。一定讓她們嚐嚐親手種的甜瓜再走。
“疆江,先別數瞎蠓,爸爸問你!”喬連長停住槳,讓小船自動往前走,“你說,你上了學有沒有誌氣考前三名?”他想說第一名,可一看兒子那不怎麽明亮的眼睛,以及一數數時就有點笨的表情,就改成前三名了。誰讓自己那晚上喝了酒呢!
“爸,我要考第一名! ”疆江把手中那串五十隻瞎蠓一抖,睡不醒似的眼睛竟有些發亮。
喬連長被兒子的誌氣激動了,越發內疚地看著兒子說:“好疆江,有誌氣,就該爭第一。爸爸在全連就是第一名!”
“我跑第一,掰腕子第一,摔跤第一.寫字第一,查數也能第一!不信我査給你看。”他提起瞎蠓串站起來,迎著霞光又開始數:“1,2, 3, 4, 5, 6, 7, 8……”竟順利地數到五十。“爸,你說能第一不?”
“能,疆江能第一!”喬連長說時眼裏有淚花。他聽說過,有個孩子,五歲就進大學學高等數學和古典文學了,六歲的疆江才會數五十個數怎麽能考第一?但他還是頑抗一般地鼓勵兒子:
“數,接著往下數,51,52,53,54”
疆江把一串瞎燦倒過來,信心十足地跟爸爸數下去:“55,56,57,58,59”
喬連長一邊聽兒子數,一邊將船劃向瓜田。
幾領炕席大小的瓜田,在蘆筍島南邊山腳的乎地裏,總共有一百二十四棵瓜秧。那是喬連長妻子按全連六十人加她和疆江每人兩棵精心種的。一百二十四棵香瓜外還試種了一棵西瓜。如果西瓜能收,明年就再開一塊地,讓每個人在兩棵香瓜的基礎上再多一棵西瓜。西瓜她是種不上了,戰士們自己種吧。香瓜本來長勢很好,偏偏遭一場水。水下去了,瓜沒淹死,但地裏還有些泥濘。尤其靠江叉子邊那塊窪地,還汪著一些水。他帶了把鍬,想挖條溝把水疏通出去,這樣會幹得快。早幹,瓜就會早甜。他雖沒種過瓜,但知道旱地的瓜甜。那是政治處主任在軍區小報上登的一篇文章說的。他記得很清楚,文章叫“怎樣選瓜”。政治處主任是他同年入伍的戰友。人家當了主任,自己還是連長,能不注意人家發表在報上的文章嗎? “買瓜前首先要問一下是旱地產的還是澇地產的,澇瓜水,旱瓜甜……”他,看了文章當時不禁好笑,堂堂政治處主任竟去寫怎樣選瓜,但畢竟看過後記住了,而且沒想到現在居然能用上。
.船一靠岸,成群的瞎樣嗡嗡著撲上來,大概已在草叢裏埋伏好久,餓極了。疆江先上岸的,瞎蠓們就先歡迎他去了。
啪,“51!”啪,“52!”啪,啪,“53, 54……”疆江一邊打著胳膊上、腿上和嘴巴上的瞎蠓,一邊數數,都忙得來不及往線上穿了。
看兒子被咬得苦勁兒,喬連長心裏直說不該帶他來。今天星期日休息,戰士們難得盼到這一天,洗洗衣服,理理發,寫寫信,睡個懶覺什麽的,他沒忍心叫一個戰士跟他來。他把妻子也留下幫大家拆拆洗洗。妻子沒幾天呆頭了,一走就不會再來,疆江非要看看瓜長啥樣了,硬跟來的。
喬連長很利索地拴了船,提了鍬,上岸先攆走兒子身邊的瞎蠓。其實他這一攆,等於都引到自己身上。他到底比兒子耐咬,咬去吧,索性不理睬他們,脫了鞋提在手裏,走進泥濘的瓜地。一見那些長在秧子上麵的“三變”瓜有的已變黃,他又忘了挨咬的苦處。黃色是“三變”瓜的最後一變。綠、白過去,一出現黃就是開始甜了,越黃越甜。現在才開始微黃,把水放出去,兒天就會黃透。黃透的瓜一定非常甜,到時候兒子會甜得抱著瓜在地上撤歡兒打滾的。想到這些,他又不為兒子和他媽不好受了。這點苦算什麽呀,這幾年南方天天打,多少戰友命都沒了,這裏一槍都沒放過,太太平平呆在這兒,還可以種瓜種菜,還可以帶老婆……孩子……雖說以前這兒打過一仗,隻那麽幾天就完了,而且死的人還沒有南邊一天死的多。這一比,冬天零下四十度的嚴寒哪,夏天蛇鑽被窩啦,秋天嗷嗷叫的北風啦,以及孩子享受不著營養和教育了等等,統統沒什麽了。
“爸,哪棵秧上都有瓜,有的還倆呢! ”疆江提著瞎蠓串蹲在結了兩個大瓜的秧前看,那兩個瓜都發黃了。他說時口裏水潰潰的。
喬連長走到兒子跟前一看那瓜,猶豫了一會說:“疆江,你要想吃就先摘一個吃吧。摘那個大的,可能有點甜味。”
疆江看了看瓜,又看了看爸爸,欲摘又止,搖搖頭:“爸,我先不摘,等太陽快落時再摘,多曬一會就能多甜一點。我先數瓜去,看有沒有兩個五十個!”
喬連長為兒子的懂事感動得心裏掠過一絲甜蜜的酸楚:“好疆江,兩個五十就是一百。數去吧,別摔了。”
“1,2, 3, 4, 5, 6, 7……”疆江極認真地數著。
喬連長開始一棵一棵拾掇被泥淤住的秧,他想弄完了再去挑溝放水。
他才拾掇二十多棵,疆江已數到頭了 : “爸,一百個還多十一個大的,小的我沒數!”
“一百個還多十一個就是一百一十一個。你那串瞎蠓多少隻了?”
“五十五隻。”
“你再數數看,一百一十一減去五十五是多少,要認真數,要不你就沒法考第一!”
“這麽多數我數不過來!”
他停下手,站起來,耐心輔導:“你想想,疆江,一百裏有幾個五十呀?”
“兩個五十。”
“五十五個裏有幾個五十呢?”
“一個。”
“那麽一百一十一就是兩個五十加十一,五十五就是五十加五。要是從兩個數裏都拿出五十,各剩多少呢?”
“兩個五十加十一,拿出一個五十,就剩一個五十加十一了。一個五十加五,拿出一個五十……就剩五了。”
“五十加十一是多少呢?”
“是51,52,53,54,55, 56, 57, 58, 59,60,再加一,是61!”疆江用瞎蠓串當算盤珠。
“對了,是六十一。那麽六十一減去五是多少呢?”
“六一減五,六一減五六十六!”
“不對,六十一加五是六十六。”
“六十一減五……六十一減五……”又一隻瞎蠓叮他的臉,他啪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將瞎蠓打死。“爸,我找瞎蠓去了,六十一減五我不會算! ”說得泄氣,眼睛又不亮了。
“就要到奶奶家上學去了,你不說要考第一嗎?六十一減五都不會算怎麽考第一呀”
疆江眼睛又亮了: “那好。我再找幾個瞎蠓去,夠六一個我就會算。從六十一個瞎蠓裏拿出五個瞎蠓,剩下的就是了!”
喬連長歎口氣。他不怪兒子笨,怨己,那晚上不該喝酒,喝了酒不該失去控製,不該,不該……
黑幽幽的江水,靜靜地又急急忙忙地從島邊流過。沒有風,.也不過船,遼闊的江麵便看不到一朵浪花,偶爾有幾個漩渦,也是黑黑的,像歲月幽深的井,裝了許多許多心事無處訴說,都沉進江底了。
喬連長弄完瓜秧,拄著鍬把望了會江水,便開始挖溝。
太陽開始熱烈地烤人。喬連長在身邊拔了些黃蒿和馬蓮,擰成兩個遮陽的帽圈,一個戴在自己頭上,一個扔給兒子。兒子打夠了瞎蠓,數膩了瓜,便來到爸爸挖溝的地方玩水。玩得興起,索住脫光衣脤躺在裏麵涼快,滾得泥猴兒似的。連裏養的豬不知怎麽跑過來一頭,慢悠悠地躺在水窪裏泡涼。疆江爬過來,騎在豬身上惡作劇,那豬也不叫,不動。疆江愜意地喊:“爸,你看著點,我騎豬能數一百個數,1,2, 3, 4, 5, 6, 7,8,”
疆江數數的聲音很有節奏,喬連長隨著這節奏一鍬鍬甩泥。一個數,一鍬泥,就像小島一件件往事,在他眼前滑過。
島子周圍,隻有戰事以前靠近陸地一側的水灣裏有過鴛鴦,幾千發炮彈把島上的凍土和島下的堅冰翻耕過幾遍之後,鴛鴦也不來了。在妻子沒來這兒隨軍以前,島上隻有連隊養的豬裏有異性。妻子來島第二年夏天,一個戰士突然莫名其妙地死了,上吊死的。沒跟任何人發生過口角,家裏也沒來信,領導不但沒批評還剛剛表揚過他。那麽好的一個兵,怎麽會自殺呢?
水窪裏的豬被疆江碰痛了眼睛,“嗷”一聲站起來,把疆江掀翻在泥水裏。疆江哭起來。喬連長一股無名怒火竄上來,掄胳膊狠狠拍了豬一鍬,好像是豬害死了那個戰士,現在又來害兒子。那無辜的豬被拍疼了,叫著一溜煙跑出瓜地,躥進草棵和樹林裏。瓜秧被它抖斷好幾棵,還踩壞幾個半生不熟的瓜。
喬連長把兒子領到船邊,用清水洗淨身子,穿好衣服,不叫他再玩泥水。沒別的好玩,疆江就鬧著要回家跟媽媽玩去。水溝還沒挖通,喬連長不能回去。為哄兒子多呆一會兒,他說:“疆江,爸把最黃的那個瓜給你摘來吃,你一邊吃一邊數爸爸挖了多少鍬泥。快上學了,不聽話,不會數數怎麽能爭第一呢?”爸爸一提,疆江才想起還得等太陽多曬一會甜,瓜甜了好摘下來吃呢,便不嚷回家了 : “爸,我用手幫你挖,你挖一下,我也挖一下,邊挖邊數!”
“那好,爸和疆江比賽,看誰挖得快。誰挖得快那瓜就給誰吃!”
“行,比賽,我第一。1,2, 3, 4, 5, 6, 7……”
父子倆有節奏地挖著。太陽在天上看他們,大江在地上看他們,微風吹動瓜田四周的蒿草和花兒為他們加油,林中的鳥兒嘰嘰喳喳為他們叫好。
“91,92,93,94,95”
星期天兩頓飯,這是北方部隊沒上條例的鐵規矩。所以中午過了喬連長也沒領兒子回去吃飯。太陽斜了,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喬連長怕餓著兒子,就故意慢挖幾下,叫兒子爭了第一。“疆江幹什麽都第一,上了學肯定也能第一。還剩不多了,咱們歇歇,吃了那瓜再挖!”
疆江在爸爸前頭飛快地跑到做了記號那個瓜前,摸了好一會兒也沒舍得摘,但是嘴裏涎水已滿了。“爸,咱們先別吃,拿回去跟媽一塊吃吧!”說時眼睛又亮些了。
勞苦家庭的孩子,每一句與年齡不相稱的懂事話,都會叫大人感動的。喬連長一手摸著瓜,一手摸著兒子的頭:“疆江真是好孩子,你說得對,媽媽今天幫叔叔們拆洗被子,最辛苦了,這個最好的瓜應該讓媽媽先吃,這瓜是媽媽和你種大的! ”他把另一個稍差點的瓜摘下來,“咱們吃這個!”
疆江捧著瓜跑到江下邊,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把瓜浸在清清的黑水裏,洗得十分幹淨了,才跑回來遞給爸爸:“我不會吃,你先吃,我看看!”疆江真的第一回吃瓜,他確實不知該怎麽吃。
喬連長心裏苦絲絲地接過瓜,用拳頭捶裂一道縫。掰開,將太陽曬黃的半大的遞給兒子,自己要了貼地那半小的,味覺器官做好充分準備才咬了一口。幾乎一點甜味也沒有,甚至有點苦。他很失望,又想起政治處主任怎樣選瓜的文章來:“澇瓜水,旱瓜甜……”
他一心一意嚼著沒有甜味的瓜。這是妻子、兒子的心血和心意,能說不甜嗎?他裝出甜的樣子:“疆江,甜嗎?”
疆江照著爸爸的樣子咬了一口,新奇而莊重地嚼了一會說:“甜,爸,甜! ”不知他那塊瓜因為朝著陽真的有點甜味,還是因為他在島上吃的蔬菜都不帶甜味的緣故,他把那甜字說得很重;“真甜。爸,我上學要是考了第一,明年回來你能把最甜的瓜給_留著嗎?”
“能!疆江好好上學,考了第一,你不回來爸爸也要把最甜的瓜給你送去,還有西瓜,明年要種西瓜!”
疆江吃得更甜了,最後連瓜根都吃進嘴裏。瓜根惡苦惡苦的,他咧著嘴叫起來:“爸,一塊瓜咋兩個味呀,瓜把不甜!”苦得那樣他還是用不甜兩個字表達。喬連長越發感到兒子懂事。學算術是笨一點,可多懂事。不是酒後……哎!他回答兒子:“因為甜是苦變的,所以瓜根苦。你把那個最黃的也摘吃了吧,苦就衝掉了!
疆江不肯摘,堅持留給媽媽。他趴在江岸邊,手抓著柳毛子,將頭伸向江裏,吸了幾口水嗽嘴。嗽完向空中一噴,陽光下出現了一小條彩虹。他拍著手看了一會兒,虹沒了,他忽然問:“爸,春天那些大冰山咋沒了呢?”春天倒開江,這裏發生過冰洪,好嚇人噢。
“都化了,順江流海裏去了。”
“海比江大多少?”
“大老多了。”
“海離這兒遠嗎?”
“不遠。”
“那你領我劃船去看看海吧?”
“不遠的海是別個國家的,去不了。”
“咱們國沒有海嗎?”
“有,你回奶奶家上學就能看見海了,離奶奶家很近。”“那快挖吧,水幹了,瓜熟了,我好早點和媽媽去奶奶家看海!”
喬連長撫摸著兒子的頭,父子又一塊回到溝邊挖起來。那溝,快要挖通了。
太陽一不烤人的時候,就顯得特別好看。白樺樹哇,小葉樟哇,草哇,芍藥花呀,也都跟著顯得好看起來,江水的味道也開始往外溢。瞎蠓好像永遠不知道人是討厭它的,也早早跟著出來和人親近。
疆江因為用手挖泥,一打瞎蠓的時候,就把黑黑的泥也打在身上、臉上。喬連長不叫他挖了,讓他到江邊洗洗,準備回去。他自己再甩上幾十鍬也就差不多了,那渾濁的一窪泥水就要流進大江裏。
“疆江,你看,那是不是老虎來了?”喬連長忽然孩子一樣驚喜地逗兒子。
疆江嚇了一跳,驚懼地順爸爸眼瞅的方向一看,是媽媽來了。媽媽今天穿了花衣裳,雖然沒有那回的老虎阿姨漂亮,也年輕多了,真好看。他顧不得嗔怪爸爸嚇唬他,急忙往瓜地跑去,摘下留的那隻大瓜,藏在背後,奔向媽媽。
“媽,媽,我爸說你是老虎!”
“去你爸的,我看你們爺倆像老虎。看你這一身泥,洗洗再撲我”
“媽,你看!”疆江變戲法似的拿過藏在背後的瓜,舉給媽媽,象舉著一顆太陽。
媽媽很意外,接過瓜看看根,看看頂,又彈了彈,怪道:“你們爺倆真夠老虎了,瓜還沒熟,就往下生擰!”
疆江受了委屈,眼淚像兩股溪流越過臉上的泥沼。他賭氣走到爸爸身邊又去挖泥。
媽媽笑了 : “倔種,跟你爸一樣! ”她把瓜遞給丈夫,“剩這點我挖吧,你們餓了,還不一人一半吃它,.裝什麽蒜!”不容分說搶下鍬,把瓜塞進丈夫手裏。
疆江看媽媽沒怎麽理他,眼淚更多了,悶頭使性子,一個勁兒挖。媽媽把鍬一腳踩上去,挖起滿滿一鍬泥,故意甩給兒子看:“疆江越長越出息了,上了學耍脾氣肯定也是第一名!”
喬連長拿著瓜,心情也像瓜一樣,有苦也有甜。他蹲在江邊洗瓜,同時在心裏自言自語,再過十天,妻子就要帶著疆江走了。兒子的學究竟能上得咋樣?“倔種,跟你爸一樣!”他耳邊響著妻子的話,又想起那天夜裏酒後的事。
……天黑了,她約好的最後一次見麵時間已到。去不去呢?去了怎麽回答她呢?見了麵沒有個肯定的回答是不行的。就自己本意,要回答就是說行。而表示行,就是讓她做犧牲。我那家庭,還有戰爭,不定哪天又打炮彈。怎麽能讓她做這大的犧牲呢?說不行,既不情願又不忍心。一個孤女,同班學習六年,同桌三年,同甘共苦,感情太深了啊。一天不見都想得不行,人們輿論說我們在戀愛,我不否認那是愛情。在學校裏,同學戀愛跟俗話說的最不堪入耳的那事一樣丟人。我就躲她,可是越躲越想。當兵走時多想見她一麵,又害怕見,悄悄走了。一別三年,天天夢裏見她。她突然真的出現在島上,我又蒙了。千裏迢迢奔荒島來找我,目的還能有別的嗎?要走的頭天晚上,她非要給她留個準話,她最後通牒式地給了我個見麵的時間和地點。時間到了,我還沒往那地點去,因為不知去了該怎麽辦。猶豫的時候,忽然看見一瓶灑。人說酒能壯膽。沒有主意、沒有勇氣時多喝點酒就有了。時間已過,來不及多想,也顧不得問是誰的酒,一口氣喝了三分之一。酒上了頭,人就像進了另一個世界,忽忽悠悠走進了月下幽暗的樺樹林。她早等在那裏。
“你來晚了!”
“我喝酒了!”
“想好了嗎?”
“想好了。”
“怎麽辦?”
“不行!”
“理由?”
“沒有理由。”
“你不願意?”
“不是。”
“你不是男子漢!”
“不定哪天落炮彈我會犧牲!”
“你犧牲我就自己一輩子!”
“我們家……”
“我生是喬家人,死是喬家鬼了!
渾身的**加一點溫度就沸騰了。不知是誰先撲向誰的,我們溶為一體。不知什麽時候耳邊響起一聲:“不許動!”哨兵發現了我們,以為是敵人……於是一個重重的處分裝進了檔案。她帶著羞辱走了,不多時來信說有了疆江,我們便舉行了婚禮。疆江剛滿歲,她申請隨軍了,一直沒離開這裏,跟我吃了多少苦喬連長洗淨了瓜,正要送給妻子,突然間一聲爆炸,島子顫抖,泥水飛揚,他手中的瓜震落了。
白樺林間的空地上,出現了一座新墳,一塊鬆木砍成的尖碑上寫著疆江的名字。疆江在水溝就要挖通的時候碰了地雷。那是一顆十幾年前漏下的雷。怎麽炸了疆江啊!
疆江的媽媽哭幹《了眼淚還坐在墳前傷心。“傷天害理的地雷,咋不炸死我呀,我的疆江沒了!”她胳膊纏著繃帶,眼睛又幹又.腫。
喬連長把十多個半生不熟的瓜擺在兒子墳前,默默地陪妻子坐著。
白樺葉子在微風中唰唰啦啦地響,秋草裏沒有花兒了,還有蟈蟈在叫。太陽溫暖地照著一切,黑幽幽的大江依然無聲地流著,沒有一朵浪花。偶有幾個漩渦,也是黑黑的,像歲月幽深的井,裝了許多心事無處訴說,悄悄沉進江底了。
坐了好長好長時間,喬連長輕輕問妻子:“疆江不用上學了,你……還回——嗎?”
妻子已經幹了的眼裏又有了淚水:“我……不……不回了!”
“謝謝,謝謝你……”
不知誰先撲向誰的,兩人抱頭又哭了一會,正是當年酒後出事那地方。
政治處主任趕來看望他們。“我聽說了,特意來看看。孩子既沒了,也活不過來,還得在這裏生活呢!有什麽困難就提,要不要調到團家屬廠去?”
喬連長的妻子平靜下來,整理著頭發:“沒別的要求。孩子已經沒了……,他……他爸爸檔案裏處分……能不能……”
' 主任看看自己的同年戰友,心裏有些歉疚:“這個……我回去馬上跟政委研究!”
喬連長有些衝動:“研不研究我也不當回事了,我就在這裏再養一個好兒子!”
默默東流的大江裏湧起一朵浪花,那浪花從一個黑色的漩渦裏躥起來,像是大魚跳水攪動的。
1985年9隻13日草畢於北京翠明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