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喪亂之神 [一]

這個房間寬敞而裝飾堂皇,但是那張紅木床的價值就足夠尋常百姓家庭掙上個幾十年,但現在,所有窗戶都關得死死的,窗簾也拉得嚴絲合縫,不透入一點陽光,令房內彌漫著一種陰森的氣息。房間的主人——一個麵色蒼白、相貌平庸的少女,正沉默地坐在屋角的一張藤椅上,雙目無神,對闖進屋來的親友和陌生人們熟視無睹。

“好長時間了,一直都這樣癡癡呆呆的,半夜還經常從房間裏傳出怪聲,會不會是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上身了?”少女的父親、宛州知名茶商艾森小聲發問,“眼看著婚期就要到了,這要是不能順利過門,那我的損失可就大了。南淮黎家可不是誰都能高攀得上的。”

他所提問的對象,是一個穿一身白袍的年輕除妖師,身材高瘦,頭發藏在帽子裏。從進房之後,他那張冷峻的臉上就沒有半點表情,隻是不住地左右打量,時不時在牆上掛著的飾物上摸一下,透出一種冷人信服的專業氣質。

“在我們的字典裏,沒有‘會不會’這三個字”,這位除妖師淡淡地回答,“一切都要靠事實來說話。在此之前,我不會貿然下任何結論。”

說完,他伸出手往自己的左眼上輕輕一抹,艾森驚訝地發現,那隻左眼變成了幽藍的熒光色,與此同時,右眼卻仍然是黑色,放在一起顯得頗為妖異。他心頭一凜,知道這是傳說中的通天之眼,可以看到凡人看不到的鬼怪、魂靈之類的東西。據說每一百萬個人當中,才可能出現一個通天之眼,沒想到今天自己運氣那麽好,請來這麽一位高手。

“那就都交給您啦!隻要能讓我女兒恢複原狀,錢不是問題!”艾森感激地說,帶著其他家人退了出去,隨手掩上門。

除妖師矜持地點點頭,等門外的腳步聲遠去後,先回身把門鎖死,然後轉過身來,剛才那副嚴肅的嘴臉也已經不翼而飛了,取而代之的是輕鬆戲謔的微笑。他信手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對那個一直像雕像一樣動也不動的少女說:“艾小姐,這枚水晶片的錢也得記在成本裏。”

艾小姐那副黯然無神的表情也消失了,眼神開始靈動:“你是說……你眼睛上的這一片?”

除妖師點點頭,手一抹,左眼又恢複了原有的黑色。他攤開手心,一枚晶瑩的小薄片正在手上閃著光:“河洛的手藝,花了我二十個金銖呢。”

“錢不是問題。”艾小姐的話和她的父親一模一樣,“隻要能幫我把這樁婚事攪黃了,一切都好說。”

除妖師歎了口氣:“你父親想方設法要把你嫁出去,你卻想方設法不願意嫁。他想把你嫁出去肯定是為了錢了,攀上南淮黎氏那樣的親家,對他以後的生意大有好處。你又是為了什麽呢?為了男人嗎?”

艾小姐神色自若:“那當然了。我有我愛的人,不能為了父親的生意去嫁給一頭豬。”

除妖師吃吃笑起來:“黎三公子其實也沒你想象中那麽胖,他的體重充其量也就是崔明倫的兩倍。”

“你……你怎麽知道崔明倫?”艾小姐終於顯露出吃驚的表情,“你已經見過他了?”

“不止見過,連他的情人也一並見到了,就是一直積極地在崔明倫和你之間牽線搭橋的那位你的閨蜜,”除妖師回答,“誠實地說,她比你長得可能更接近於美麗的標準。”

這句話一下子讓艾小姐麵色慘白。她急促地呼吸著,過了好久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你騙我!”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再請另外一個遊俠去調查一下,”除妖師聳聳肩,“崔明倫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麽愛你,不過他對你家金錢的熱愛,可能超乎你的想象。你一旦真的帶著私房錢和他私奔了,不出一個月,他就會卷走你的錢,和他的情人遠走高飛,留下你雞飛蛋打什麽都得不到。這不過是個早就設好的局,而你一直在局中。”

艾小姐呆若木雞,久久不能言語。除妖師等了一會兒,看她稍稍平靜了一點,接著說下去:“倒是黎三公子,其實一直口碑不錯,算是個有良心的商人。我知道父母之命的婚姻誰都討厭,哪個年輕姑娘都會覺得自己挑中的男人才是最好的,但是……很多時候,愛情讓人盲目,反抗命運也未必會給你帶來真正的幸福。”

“你再考慮三天吧,我可以替你拖住你爹三天,讓你想個清楚,”除妖師站起身來,“現在你繼續偽裝妖邪附體吧。”

他向著門口走去,艾小姐叫住了他:“雲湛先生!請等等!”

真名叫雲湛的冒牌除妖師停下了腳步:“還有事嗎?”

“我願意付給你我的全部身家,請你……替我殺了崔明倫和那個賤女人!”艾小姐咬牙切齒地說,“您是南淮城最好的遊俠,一定能辦到的!”

雲湛毫不遲疑地搖搖頭:“對不起,我的業務範圍不包括殺人放火,我們遊俠是有自己的行為準則的。”

他走出去,把艾小姐捂著嘴的絕望哭泣聲關在房門之內,艾森已經焦急地等待了很久了,見到雲湛出來,立刻迎了上去:“除妖師先生,我女兒她到底怎麽樣了?”

“不出我所料,是厲鬼附體,”雲湛神色嚴峻地回答,“你這棟房子的宅基選得不好,底下曾經是一片墳場。”

“可是,這裏最早是一條河呀,後來河流幹涸了而已。”艾森有些疑惑。

“是啊,你不知道很多無人收屍的死囚被砍了腦袋就埋在河邊麽?”雲湛答得滴水不漏,“附在小姐身上的,就是一個被誣告通奸殺夫的冤死的女鬼。她對塵世間的一切幸福充滿了怨憎,所以會附身在即將大婚的艾小姐身上。”

艾森打了個寒戰:“那應該怎麽才能驅走這個冤鬼呢?”

“這隻女鬼修煉了上百年,道行深厚,我一時除不掉,隻能用秘術暫時壓製,”雲湛屈著手指,“我需要回去借一樣魂印兵器,再和她鬥。最多三天,就能弄趕跑她了。不過喂飽這件魂印兵器可不便宜……”

他胡謅一通,又從千恩萬謝的艾森手裏弄到一筆錢,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等到艾宅脫離了他的視線後,他抹去了臉上改變臉型的化妝,把那身別扭的白袍扯掉,再將頭上的帽子一摘,露出一頭銀色的長發。這是一個羽人。

冬日的腳步漸漸遠離,南淮城正在迎來春季的新綠。那些薄薄的積雪早已化盡,城市的生氣開始從冰凍中釋放出來。南淮是東陸公國衍國的都城,這座宛州乃至於整個九州最繁華的城市,此時人頭攢動,春意盎然,對於雲湛而言,這樣的鏡像也頗能讓他心情愉悅。春天到了,人的欲望會像冬眠的蛇一樣複蘇,對於遊俠而言,慢慢會進入不錯的生意旺季。

而那也會是雲湛發財的季節。在這座人類的城市裏,羽人並不多見,羽族遊俠更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按理說,自視高貴的羽人跑來幹遊俠這種下三流的活計,是會受到嘲笑的,但雲湛安之若素,體現出比人類更厚的臉皮。而他的腦子也相當靈光,辦起案來更是不擇手段,時間長了,漸漸成為南淮城名氣最大也最是毀譽參半的遊俠——不然他在艾森麵前也不用喬裝改扮。假如刨除掉此人接完活後總喜歡賴賬等惡劣品行,他倒是勉強當得起優秀的評價,可惜這樣的品行好像是他與生俱來的。

雲湛的事務所位於城南,那裏是南淮的貧民聚居區,環境肮髒混亂,但是房價便宜。盡管如此,雲湛仍然時常拖欠房租,並且練就了一身卓越的逃債本事。據說他那間小小的事務所裏至少藏了十七八道不同的機關,無論是敵人來襲,還是房東來逼租子,他都能輕鬆地全身而退。

當然今天不同,他剛剛從富商艾森手裏騙到了一筆錢,而且還沒來得及花完。那些叮當作響的金銖難免讓他有財大氣粗的錯覺。可惜的是,這樣的良好感覺值維持了不到一個對時,就被人無情地粉碎了。

當時他剛剛來到事務所所在的木樓前,還沒來得及進去,就發現樓外站了不少殺氣騰騰的捕快,看樣子是打算在那裏圍捕什麽人。這樣的場麵雲湛見得不少,正在幸災樂禍地想著不隻是誰又招惹了官家,忽然看到一個捕快的視線轉到了他身上,愣了一愣之後,響亮地喊了一嗓子:“回來啦!那個姓雲的回來啦!”

呼啦一聲,捕快們齊刷刷圍了上來,拔出半截腰刀,把他圍在當中。雲湛看著眼前一張張凶神惡煞的臉,這才知道,自己以小人之心幸災樂禍了半天,結果倒黴的就是自己,可見惡有惡報這句老話永遠都是正確的。

遊俠和捕快,這兩個階層一向關係十分微妙。捕快們自認為是國家律法的代表,想來看不起不食國家俸祿的民間遊俠;而遊俠比之捕快,辦案手段更加靈活多變,自然也瞧不上循規蹈矩的死板捕快。雙方就像天上的鷹隼和地上的虎豹,互相幹瞪著眼對視,卻誰也無法壓倒誰。

雲湛本來是南淮城的一個例外,因為曾解決過不少捕快們難以破獲的疑難案件,所以很得普通捕快的尊敬。而前任捕頭安學武表麵上一直和他關係別扭,內心還算是惺惺相惜,何況安學武二號雲湛一樣,背地裏都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某種程度上像一條線上的螞蚱,彼此牽製著。

可惜收到去年一樁案子的牽連,現在安學武已經離任,新來的捕頭盛懷山比安學武還要忌憚雲湛,但他的行事風格卻比安學武更加令人厭惡,是一個笑裏藏刀的角色。而他帶在身邊的親隨也大多是新提拔上來的,在他的影響下,自然也對雲湛很不客氣。這讓雲湛的日子有些不好過,因為從捕快們那裏打探信息,本來一向是他的拿手好戲。

眼見著雲湛被圍住了,盛懷山不知從哪個角落鑽了出來,慢吞吞地走上前,臉上帶著禮貌的微笑:“雲兄,得罪了,兄弟這也是公事公辦,身不由己。”

“我早就被公辦習慣了。今天找的什麽借口?”雲湛直截了當地問。

“這次不是借口了,”盛懷山笑容不變,“你可能卷入了真正的大麻煩。”

“看得出來,”雲湛點點頭,“不然你那張永遠堆滿假笑的臉不會一下子笑得如此真心。”

他順從地跟著捕快們上了樓,來到自己的事務所門口,還沒有進門,鼻端已經聞到一股微微的屍臭味,心裏立刻明白自己惹上了什麽樣的大麻煩。這股屍臭說明,有人死了,而且恰恰死在他的事務所裏,這簡直是老天賜給盛懷山來收拾他的機會。即便不認定他是疑凶,隻需要以查案為名,一趟接一趟不停地傳喚他,就足夠把他累到吐血了。

但雲湛很清楚,自己這兩天根本就沒有回來過,而是一直在為了艾小姐的事情奔忙。這個離奇出現的死人,會是一種巧合,還是一個可以設好的陷阱呢?

地板上果真躺著一具屍體。盛懷山的笑意更濃,似乎是在說:看你這次怎麽抵賴。

幸好剛剛開春,溫度不算太高,所以屍體腐爛得並不厲害,還能辨識出相貌。這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臉上胡子拉碴,身材高壯,穿著一身肮髒的布衣,靴子上麵已經有好幾個破洞,看來是剛剛經曆了一次漫長的旅程。此刻他正斜斜地仰躺在地板上,從外表看不出死因,但臉上卻有一個非常醒目的傷口。

他的左眼被挖掉了。傷口處雖然塗著藥膏,但從傷疤顏色來看,這不是一個這兩天新挖出來的傷口,而是已經基本愈合了的舊傷,也就是說,這隻眼睛至少在一兩個月前就已經被挖掉了。現在,被挖掉的左眼眶隻剩下一個黑洞,右眼則大大地睜開著,毫無生氣的眼球向上瞪視著,讓人不寒而栗。

“這個人,你認識嗎?”盛懷山拿腔作調地問。

“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雲湛搖搖頭,“他是怎麽死的?”

“我覺得這個問題可能應該問你,”盛懷山慢悠悠地說,“屍體是在你的事務所裏發現的,而他的身上還搜出了一張寫著你的事務所地址的紙條,說明他就是來找你的。”

雲湛一怔:“紙條呢?拿給我看看。”

“我可事先警告你,你別做毀滅證物的事,否則更加脫不了幹係。”盛懷山警告著,遞給雲湛一張紙條。雲湛接過來一看,若無其事地遞回去:“不是我的字。”

“當然不是你的字,不然我就會直接把你銬上,然後再和你說話,”盛懷山說:“但你還是得跟我回去,回答我幾個問題。”

雲湛心不在焉地點著頭,居然沒有半點抗拒,乖乖地跟著盛懷山回到了衙門。這個地方他已經進出過許多次,早已熟門熟路,連守夜看門的老頭臉上痦子的位置都記得清清楚楚了。

老頭兒見到雲湛,臉色有些變,這可以理解:雲湛每次到衙門來,都不會有什麽好事。但盛懷山是一個不信邪的人,徑直把雲湛帶進審訊室,開始連珠炮似地提問。

他問的嗾使一些無比爛俗的套路:你真的不認識這個人嗎?你真的不知道他會來找你嗎?你這幾天都去了什麽地方幹了些什麽事?尤其是兩天之前的午夜——那是仵作大致推定的死亡時間——你在哪裏、有沒有證人可以證明?

雲湛信口應答著,豐富的經驗令他的答案無懈可擊。盛懷山問來問去,抓不住他的破綻,隻能有些氣餒地先把他放回去。

“這隻是開頭。”盛懷山臉上的笑容很勉強,“接下來,還有很多要打攪你的地方。”

雲湛做了個請便的姿勢,出門時順便衝著一直瞪眼看她的看門老頭兒輕聲說了一句:“又是大事情,真可怕!你們衙門說不定又要死人啦!”

老頭兒的臉瞬間變得比黃瓜還綠,雲湛大笑著離開,但笑聲很快就停止了。

那張紙條上的字他見過!

隻是瞟了一眼紙條,他就認出了那個慌慌張張、歪歪斜斜的字跡。十多天之前,在他還沒有接下艾森的委托時,他曾收到過一封奇怪的信。這封信是從宛州的另一座城市淮安寄來的,但既沒有詳細地址,也沒有寄信者的姓名。信封裏裝了一張信紙,上麵用和這張紙條上一模一樣的字跡寫著幾行令他無法理解的話:

“雲湛先生:

我會在半個月之內來找你,隻有你能挽救九州的命運了。

邪魔已經複蘇,血災即將降臨。找到屍”

就是這麽兩句話,最後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屍”字,沒有署名,那個“屍”字的位置緊貼著上一句話,也不像是署名。很可能是寫信人還想寫點什麽,但一下子遇到了意外,於是慌慌張張把信塞進信封就藏了起來。或許之後還有人奉他的指令找到信寄出去,但他想要寫的話終究沒有寫完。這是什麽意思?找到屍體?

雲湛回想起字跡收到這封信時嗤之以鼻的心情,完全把它當成了一個惡作劇。但現在,惡作劇的主人已經出現在自己眼前,而且在和自己會麵之前就變成了屍體。看著信上那顫抖驚慌的筆跡,這個人是多麽希望自己能夠幫助他啊,可惜最終,自己並沒有能幫到他,甚至沒能讓他活下去。

不知怎麽的,雲湛微微感到有些內疚。如果自己當時認真地對待這封信,也許就不會去接下艾小姐的無聊委托——雖然很賺錢——而是耐心等待此人上門,那他可能就不會死。可惜世事不存在“如果”,這個獨眼人和自己失之交臂,沒有留下任何話語就死掉了,雲湛隻能一遍遍回味著那句話,思索著包含在其中的難解謎團:“挽救九州的命運”,“邪魔已經複蘇,血災即將降臨”。

會是什麽樣的邪魔和什麽樣的血災呢?這短短十二個字,似乎包含了無盡的恐懼和焦急,死者究竟想要向他傳達些什麽?

雲湛在街邊席地而坐,眼前交替閃過死者空洞的左眼和盛懷山陰笑的麵容。他下定決心,要把這件事弄清楚,三分之一為了撫平自己些微的內疚,三分之一為了這件怪事本身還算有趣,三分之一是為了狠狠給盛懷山一巴掌。至於艾森那邊,他有絕對的把握,艾小姐會“恢複正常”的,過段時間去找艾森收餘款,編造一點注入“施法於千裏之外”的鬼話就行了。這年頭越是有錢人越是相信那些完全無根無據的鬼神之說,雲湛很多時候都想轉行做個專職的除妖師,那可比當遊俠賺得多多了。

這一夜,一股來自北方的寒流襲擊了南淮城,也就是所謂的倒春寒,一時間氣溫驟降。衙門的看門老頭把已經收進箱子裏的棉衣又翻了出來,一邊打著寒戰,一邊以五十步笑百步的精神看著巡夜的捕快們清涕長流的可憐模樣。他在晚飯時間弄了點燒酒回來,此時用熱水溫了酒,就這豬頭肉喝上兩盅,身上才算是有了些暖意。

他正在哼著小曲,享受著酒精帶來的暈乎乎的愜意,窗外忽然有一個影子快速閃過。他嚇了一跳,定睛再看,卻什麽都沒有了。

喝多了,眼花了,他自言自語地告訴自己,但在內心深處,卻有一張壞笑著的臉慢慢浮上來。老頭兒晃晃腦袋,把這個該死的影子一腳踢開。就算是那個小流氓來了,老子也做不了什麽,他想著,管他那麽多呢。

老頭的判斷是正確的,那個悄悄潛入的黑影,的確是那個總給人帶來黴運的雲湛。隻不過他並不知道,雲湛其實是故意讓他看到一點影子的,以便捉弄他一番。

熟悉衙門結構的雲湛很快摸到了停屍房。他從懷裏掏出很久以前就配好的鑰匙,打開鎖鑽了進去。房內一片黑暗,彌漫著屍體的臭氣和防腐藥物的刺鼻氣味。他謹慎地關好門,把窗簾都拉好,這才在桌子上摸到油燈,打火點亮。

那具屍體就停在房間的正中央,看了仵作已經檢查過了,衣服被扒得精光,用一張白布掩蓋著。屍體的胸腹部分有一道切口,無疑是仵作幹的,可惜現在仵作不在,他也無從得知死因究竟是什麽。不過屍體的四肢都有一些凍傷的舊痕,很可能是去過什麽嚴寒的地方。

但死因眼下並不重要,他想,關鍵是弄明白這個人的身份,可是這個人身上的東西一定都被捕快們取走了。他盯著死者空洞的左眼看了一會兒,隱隱聯想到一些什麽,然後轉身出去,將門鎖上,又捅開了證物間的門。

白天的時候,雖然隻是粗略掃過,他已經牢牢記住了死者的衣著以及脖子上掛的一塊小玉雕,一通翻檢之後,他找到了屬於這個獨眼人的隨身物件。衣服、靴子,隨身的汗巾碎銀之類都並無特異之處,屬於那種在九州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獲取的東西。但是那件粗布外衣腹部的一塊黑漬引起了他的注意。能讓人在這裏蹭上油漬的地方,全南淮隻有一家,那就是李記包子鋪。這家包子鋪的店主老李手藝獨到,蒸出的包子皮薄餡大,價格也公道,很多人慕名而往。

但如同大多數的名廚一樣,這位老李也有點臭脾氣,比如不喜歡打掃衛生。他的鋪子裏,桌椅總是髒得離譜,新食客不明就裏,隨隨便便坐下來,就會一不小心在桌腳上蹭一點陳年油汙。而李記包子鋪之所以生意上佳,和它所處的地理位置也有關係,它的隔壁究竟是南淮城最大的廉價客棧:久盛客棧。該客棧奉行“來的都是客”原則,對於住進去的客人從來不多加盤問,隻要給錢,誰都能住,乃是一個著名的藏汙納垢之地。而一個外地人住在這裏,也確實不大容易被找出來。

盛懷山新來南淮城沒多久,應該不會清楚李記包子鋪的奧妙,雲湛想著,讓他去遍地撒網,我老人家卻是有的放矢,有機會搶在他之前查找到這位死者生前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