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風宿雲很平靜地講述著這一切,隻有提到妹妹和丈夫通奸的事實時,才稍微有一點情緒的波動。雲湛想著這兩女一男之間解不開的愛恨糾葛,禁不住搖了搖頭。

“那麽後來的事情,我們也可以想象了,”蘿漪說,“你跟隨著丈夫,和一些誌同道合的背叛者找到了法器庫,在此過程中,你丈夫一直聲稱此行的目的是摧毀法器庫,或者永遠封閉法器庫,讓裏麵的法器永遠不再現世。於是你們都相信了他的話,竭盡全力協助他來到這裏,等到了十九年前那次法器庫的開啟之日。然後……你丈夫下手殺害了除你之外的所有人。”

風宿雲木然點點頭:“是的。當其他人都在苦思如何摧毀那麽多的法器的時候,他卻憑借著自己過人的頭腦,先取下了一件法器。有了法器,他的實力就比旁人高出許多,加上突然出手,別人完全沒有防備,很快都被他殺害。隻有我,他還舍不得殺,但也已經殺紅了眼,他聲色俱厲地警告我,要麽聽他的,和他一起分享這筆財富,要麽他隻能連我也一起殺。我苦苦勸他罷手,勸他快離開這裏,惹得他發火了,揮手打了我一掌。雖然用力並不大,我還是整個人被擊飛出去,結果撞碎了一個密封的陶罐,裏麵裝著的泥土遇到空氣立即化為塵土,露出其中一顆小小的綠色種子。”

“我不知道這顆種子究竟能產生什麽樣的效用,更不知道依靠它能不能對付我丈夫,但在那個時候,我幾經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於是我抓起那顆種子,忍著痛把它強行嵌入了我的左眼……”

雲湛看著那個裂開的繭,再看看地下源源不斷冒出的威力無窮的藤蔓,再回想之前由於風宿雲的憤怒而開始搖擺不休的樹林,臉色有些發白:“難道整個這一片的土地……”

“是的,”風宿雲點點頭,“我腳下的根須,已經遍布了這個海底世界的每一處土地,在這裏我無所不能,即便是曲江離帶再多的人來,也不可能是我的對手。十五年前,曾有幾個曲江離的忠實信徒冒死找到這裏,我很輕鬆就打發掉了他們,還把另一個看來並無惡意的闖入者送了出去。”

“這麽說起來,我們費盡千辛萬苦跑到這裏來,其實壓根就是多此一舉了?”雲湛喃喃地說,同時又從這番話印證了那本筆記所提到的旅行家的親身經曆。

“不,你們來到這裏,其實可以幫我很大的忙,”風宿雲幽幽地說,“我在這裏二十年來從來沒有現身,我一直用秘術保存著他們的屍體,其實也是這個目的。我希望有人能……把這件事報告給天趣,告訴他們,天驅武士龍斯躍不辱使命,摧毀了喪亂之神,封鎖了辰月法器庫。”

雲湛十分意外:“為什麽?他難道不是個貨真價實的天驅的叛逆麽?”

“可他也是我的丈夫,既然我完成了這個使命,和他本人完成也就沒什麽區別了,”風宿雲的眼中湧出了淚花,“而且他用他的生命付出了代價,就算他已經贖罪了,好嗎?”

蘿漪緩緩地說:“我明白了。不管他做過什麽,你始終都還愛著他。”

“他是我的丈夫,”風宿雲堅定地說,“哪怕他十惡不赦,哪怕他和全九州為敵,他總還是我的丈夫。”

“愛情這種東西真是不可理喻,”雲湛歎息著,“好吧,我答應你……小心!”

這一聲喊是對著蘿漪而去的,因為一直被人們所忽略的那隻奇特的怪物不知何時掙脫束搏站了起來,咆哮著衝了過來。蘿漪還沒來得及使用秘術護身,風宿雲的一根長藤卷了過來,把怪物再次捆住。怪物發出震天動地的怒吼,徒勞地撕咬著堅硬的藤蔓,那一對屬於野獸的雙目中竟然能看出刻骨的仇恨來。

“這隻怪物是怎麽回事?”雲湛問。

風宿雲苦笑一聲,“這是一隻耳鼠。”

“耳鼠?是那種身子小小的、可以用耳朵滑翔的小玩意兒麽?形狀倒是有點像,但怎麽可能長那麽大?”

“它本來是我妹妹養的寵物,那一天晚上,我妹妹中箭之後,我匆匆逃離,這隻耳鼠竟然跟上來了。我開始還以為它拋棄了自己的主人,想要尋求我的喂養,看它可憐兮兮的樣子,就把它帶在身邊了。在法器庫裏,它不知道被哪樣法器所侵蝕,變成了這副樣子。而此後,它就變得狂暴起來,不停地想要襲擊我。我原本以為那是法器改變了它溫馴的性格,後來才想明白,不是的,其實它跟上我,就是一直想要找機會報複我,法器給了它力量,令它不再偽裝了。”

“一隻小小的耳鼠也那麽有情有義啊,”雲湛搖搖頭,“和風棲雲一樣,雖然她確實過於偏激毒辣了,好歹對自己的女兒,還是舐犢情深的。”

“說到我妹妹……她的法器後來你們找到了嗎?”風宿雲問。

“沒有,不過風笑顏向我提到過,風家曾經遭到雲家夜襲,意外地引發出了一場毒煙,而毒煙的來源正是風笑顏當年的居所,”雲湛說,“所以我們不妨猜測,風棲雲在那個探望女兒的夜晚把這件法器藏到了女兒的屋裏,後來獨眼人們曾夜闖風家尋找它,但他們沒有想到法器會藏在那個地方,隻是白白送掉了風長青的性命。十七年後,它在雲家放的那場大火中被毀掉了,永絕後患。”

說話時,風宿雲放開了那隻巨型的耳鼠,耳鼠仇恨地在喉嚨裏發出咕嚨聲,轉身跑開了。而耳鼠剛剛離開,一直躲藏在屋裏的村民們戰戰兢兢地開門出來。風宿雲想躲都來不及,很快被激動萬分的村民包圍了起來。

“原來您才是真正的神!”他們看著這個用自己的見識完全無法理解的生物,發出敬畏的膜拜聲,“求神庇佑我們!”

風宿雲看著村民們,很有些不知所措,雲湛笑了笑,衝她擠擠眼睛:“你看,現在你成為真神了,信仰這種東西,有時候好有時候壞,看你怎麽用了。他們的未來,以及他們子孫的未來,都靠你決定了,你一定能改變他們的命運的。”

風宿雲沉默了半晌:“可是我的命運呢?誰又能改變我的命運?我現在這個樣子,也許還能活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永遠不能離開這個深深的海底,永遠孤獨下去。”

“我會找時間來探望你的,我保證,”雲湛說,“這世上能讓我佩服的人寥寥無幾,你就是一個。我甚至可以幫你編個故事,把當年發生的事情編圓了,讓風笑顏以為你才是她的母親……”

“我不要!”風宿雲大喊一聲,嚇得跪在地上的村民們磕頭如搗蒜,“她不是我的女兒,她是我妹妹的女兒,我不要再見到她!永遠都不要再見!”

雲湛滿臉不忍,卻也說不出話來。他來到方才地穴裂開的位置,蹲下身去,仿佛要看透厚厚的地麵,看到那些十九年才能出現一次的恐怖的秘密。僅僅是剛才在生死搏鬥中的驚鴻一瞥,他也能感受到那些法法器的驚人的**,感受到法器中勃勃跳動的無法遏製的欲望。湯家、曲家、三皇子、崔鬆雪、雲浩林、曲江離、龍斯躍、公孫蠹、公孫克……那麽多有關的無關的人為了它而丟掉了性命,而到了最後,法器庫的奧秘卻掌握在了一個本來對它全然不感興趣的女子手裏。為了丈夫的名譽,她不惜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半人半植物的怪物,雖然擁有著法器的恐怖力量,卻將會在這裏忍受著孤寂的煎熬,忍受著永遠無法消弭的心靈的傷害,直到生命終結。

命運的安排何其不公,卻又何其玄妙啊,雲湛感慨地想著。他背對著風宿雲,緩緩地問:“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風棲雲恨的是你,可為什麽要把你和你丈夫的名字都刻在牆上?你能理解她當時是怎麽想的嗎?”

“很容易解釋,”風棲雲回答,“那是她心裏對於和我丈夫在一起長相廝守的執著渴望。”

“但她明明寫的是你的名字啊。”

“不,那就是她的名字。”風宿雲給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大約是在她頭腦錯亂了之後,某些記憶反而更清晰,所以記起了自己原來的名字吧。”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到底誰是風宿雲,誰是風棲雲?”

“其實呢,如果按我們出生時的名字來算,她才是姐姐風宿雲,而我是妹妹風棲雲。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到了四歲的時候,我們已經開始懂點事了,每一次爭吵,家裏人總會讓她讓著我,因為她是姐姐,姐姐應該讓妹妹。她當然不高興啦,因為我們是孿生姐妹,所謂誰大誰小,其實根本沒有意義。我妹妹是個絕不願意受委屈的人,所以有一次,當我無意中闖禍摔碎了我父親最喜歡的煙鬥的時候,她對我說,她可以替我承擔這一次的責罵,但她再也不願意做姐姐了。我當時怕得要命,想都沒想就答應她了,所以我們從四歲開始,就互換了身份。從出生的順序上來說,其實我才是妹妹,但是這麽多年扮演風宿雲,早就習慣了。她在我心目中,也始終是那個任性的妹妹了。”

“所以我也不怪她,我是姐姐,無論怎麽樣都應該原諒妹妹,何況她受的苦不比我少。你們就把一切罪過都推到我身上吧,告訴那個女孩,她有一個很好很好的父親,和一個很好很好的母親,這樣讓她在想到自己死去的父母時,也能有一些慰藉……"

尾聲

石秋瞳靠在船舷上,半睡半醒間不斷被噩夢所折磨。船外海浪的濤聲在夢境中被放大成席卷一切的海嘯,又或者是海底噴發的火山岩漿,又或者是成群的海獸海怪,使雲湛一會兒化為浮屍,一會兒被燒成灰燼,一會兒被撕咬成白骨,這讓她總是稍微睡一會兒就驚醒過來。

終於在最後一個噩夢——雲湛被海底的潛流拖進了深不見底的海溝,壓得比一張紙片還薄——醒來時,她看見了活生生的雲湛。這一次不是夢了。雲湛滿身疲憊,頭上還纏著布條,看來頭部受了傷,但嘴角的那絲壞笑始終沒有改變。

她心裏激動萬分,差點就想要撲過去,但最後隻是慢吞吞站起來,淡淡地問:“都解決了?”

雲湛沒有回答,而是反問她:“戰爭已經不會發生了,你為什麽不帶著水師回去?”

“因為我仍然不放心唐國,需要在這裏繼續警戒……”石秋瞳說到這裏,忽然停住了,再開口時聲音低了很多,“其實是因為這裏離法器庫比較近,我能夠盡早聽到你回來的消息。”

雲湛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拉著她在甲板上席地並肩而坐,任由穀玄退去後的燦爛星月沐浴在身上。他把法器庫裏發生的一切向石秋瞳說了一遍,石秋瞳側頭看他:“你的腦袋……真的沒事了?”

“當然還有點痛,但那隻是皮肉傷了,”雲湛說,“風宿雲……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哪!”

“她的確是,”石秋瞳點點頭,“如果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也許會……連龍斯躍和風棲雲一起殺死。”

“所以回來的這一路上,我想到了很多,”雲湛說,“這個女人雖然是個天驅,但她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了天驅,而是為了她的丈夫,並且是背叛了她的丈夫。這樣的感情也許在旁人看來不可思議甚至可笑,但它卻超越了信仰的力量。或者說,那樣的愛情,本身就是最堅定的信仰吧。”

“所以……”石秋瞳等著雲湛給出結論。

“我決定回到天驅了,”雲湛說,“我不見得會因為我是個天驅武士而感到多麽的光榮,但也不會以它為恥了。因為真正的信仰屬於我的內心,無論我是天驅還是其他的什麽,都不能改變。我出生之前父親就被殺了,是一位天驅救了我的母親,也救了我,我還欠天驅很多東西,而我除了欠錢之外,欠任何東西都不高興。我會回到天驅,為他們做一些事,還清我所欠的。希望你能等我。”

“等你?等你什麽?”石秋瞳的聲音有些顫抖。她抬起頭,正看見雲湛的雙眼。在過去的十年裏,這雙狡黠的眼睛無論何時看向她都是躲躲閃閃,飽含著歉疚、不舍、煩亂、委屈等等複雜的情緒。但現在,這雙眼睛如天空般澄明,深深地與她對視,帶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熱情與堅定。

“等我回來,”雲湛一字一頓地說:“我要娶你。”

石秋瞳在那一刹那間覺得自己身在雲端,飄飄然渾似失去了重量。她的心跳驟然加快,臉燙得像著了火一樣,雲湛的話更是像從雲裏飄下來的一樣,恍惚間有種不真實感——難道我還在夢裏沒有醒過來?

“你還記得嗎?”雲湛在她耳邊說,“當我們在南淮城裏發現木葉蘿漪的蹤跡的時候,你曾建議我去找天驅同伴。當時你心裏想的是靠天驅來製止辰月,可我從口而出的話卻是:‘有我保護你就夠了。’那也許是一場席卷九州的大災難啊,可是我的第一反應隻是想要保護你,也許這種念頭很不天驅、很不英雄,但它就是我真是的內心,永遠無法否定的真實的內心。人可以欺騙別人,卻不能欺騙自己。”

“我不想再給我們背上太多的包袱,套上太多的枷鎖,生活不是囚牢。風宿雲的丈夫是一個野心家,是一個叛徒,她親手毀掉了他的事業,親手奪去了他的生命,可她依然愛著龍斯躍,它們並不矛盾,我們又何必自己製造矛盾?也許有一天我會和你的父親刀兵相見,也許有一天我會親手割下他的腦袋,但無論如何……我要娶你。就算有一天我可能死在你的手裏,我還是要娶你。”

石秋瞳沒有回答,但她已經覺得船舷外的海浪聲是那麽悅耳動聽,勝過她這一生中聽過的所有的樂曲,讓她有一股對著漸漸亮起來的天空放聲大喊的衝動。

“再等我一年,也許兩三年,我為天驅再做一些事,還清我所欠的,然後我就會回來娶你,”雲湛凝視著從湛藍的海水下緩緩升起的紅日,“你願意等我嗎?”

石秋瞳輕輕把頭靠在雲湛的肩上,用夢囈一樣的語調輕聲呢喃:“你知道的。我已經等了快十年了,再來十年,我也會等下去。我等著你。”

幾天之後,衍國水師回到了宛州。這一場終究沒能打起來的大戰讓人們議論紛紜,各種各樣的猜測與流言漫天飛舞。但無論如何,對於普通百姓而言,能不打仗就是最好的結局。

“為什麽不跟著我回南淮呢?”雲湛問風笑顏:“其實我覺得你雖然不如我聰明,也比一般人腦子靈活點,也許可以做我的助手。”

“明知故問,”風笑顏扮了個鬼臉,“我呆在南淮幹什麽,插在你們倆中箭做一盞亮閃閃的油燈嗎?”

“雖然我很窮,但一定要我養兩個的話,我也不是不能考慮。”雲湛一本正經地說。

“得了吧,”風笑顏吐吐舌頭,“我還不知道你?口是心非的東西。我要是真過來撲你,你一轉身就能逃到北荒去……別再做一臉你遺棄了我的歉疚狀了,別以為女人離了你們就沒法活,姑奶奶到哪兒都能活得很開心,而且肯定能找到一個比你帥十倍的男人!”

“那樣的男人還沒生下來呢,”雲湛咕囔著,但心情也輕鬆了許多,“那你打算去哪兒?”

“回寧南,去看看我娘的墳墓,”風笑顏說,“她雖然做了壞事,咎由自取,總還是我的生身母親。”

雲湛愣住了:“你……你全都聽見了?”

“別忘了,我雖然打架不行,玩弄小把戲卻比誰都在行,”風笑顏輕笑一聲,“昏睡咒對我不管用的,我隻是裝暈而已。”

“那你……”

“我沒什麽,”風笑顏飛快地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既然我姨媽可以堅決地愛著一個背叛了她的男人,要我接受一對已經死去那麽多年的父母,沒那麽困難吧?”

“我想信你啦,真心話,”雲湛由衷地說,“有空的話,別忘了回南淮看看。”

風笑顏好像被風迷了眼,漫不經心地揉揉眼角,忽然換出嘲諷的口吻,“喂,我覺得那個辰月教主也對你有點意思呢。她離開的時候,雖然沒有回頭,但是我看得出來她的腳底下心不在焉呢,差點絆一跤。你能相信辰月教主走路被絆一跤嗎?”

“我們羽人和河絡不能通婚,所以這種玩笑就別開了。”雲湛嚴肅地說。

“切,我聽南淮城的說書先生講過一個‘成人禮’的小段子,故事裏的誇父和蠻族人都能相戀,精神戀愛嘛……好了我不說了,不說了還不成嗎?”

雲湛替風笑顏牽著馬,把她送到了官道上,風笑顏一隻腳踩上馬鐙,卻又放了下來,臉上猶豫不定。過了很久,她像是終於下了決心,又走到雲湛麵前。雲湛很驚訝地發現,她的表情有些嚴肅。

“你老是說我腦子沒長全,說我什麽情況下都喜歡傻笑,那麽沒心沒肺,而且遇到什麽事都能扔下。你知道為什麽嗎?”

雲湛搖搖頭,風笑顏淺淺地一笑:“在我三歲那年,我娘死了,我爹不知所蹤,我在風家一個人孤苦伶仃,想要報仇都不知道該找誰。我娘死後的幾個月裏,是我的人生最灰暗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偷偷溜出門,想到我母親那間被燒掉的小屋的廢墟去,卻又迷路了。我在偌大的風家院子裏四處轉悠,終於忍不住悲從中來,哭了起來。”

雲湛忽然渾身一震,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風笑顏,風笑顏繼續說:“就在這時候,我身邊鑽出來一個大概七八歲的男孩。他自己個子也小小的呢,說起話來可氣派的不行,他對我說……”

“別說了!”雲湛一拍額頭,“我有點印象了!你就是當時那個小女孩?”

“那會兒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呢,”風笑顏笑嘻嘻地說,“人人都知道,大名鼎鼎的風蔚然,是族長風長青的養子,偏偏是個不能飛的無翼民,成天吊兒郎當惹人嘲笑。幾個月前我們碰麵時,你一提你曾用過風蔚然的名字我就認出你來了。沒想到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沒出息,不過麽……”

她凝視著雲湛,很鄭重地說:“謝謝你!”

風笑顏伸出雙臂,輕輕擁抱了一下雲湛,跳上馬,頭也不回地打馬離開。馬蹄在官道上敲出一溜輕快的塵煙,雲湛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忽然間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有一點點濕潤的感覺。十七年前早已被他遺忘的往事又從布滿灰塵的角落裏慢慢浮現。

“喂,那麽晚了,一個人在這兒哭什麽呢?”雲湛,或者說八歲的風蔚然低頭看著這個哭泣的小女孩。

“不用你管!”小女孩冷淡地回答,迅速抹幹了臉上的淚水。

“還挺倔,”風蔚然不顧對方的躲閃,硬是摸了摸她的腦袋,“被院子裏的小孩欺負了?被爹娘教訓了?被風長青那個老王八蛋處罰了?”

“我說了不用你管!”女孩撅著嘴,但顯然已經被“風長青那個老王八蛋”的稱呼逗樂了,清秀的臉龐雖然極力繃著,還是露出一絲笑意。

“沒關係啦,想開一點,那個老王八蛋事兒最多,誰都難免在他手裏遭點罪,”風蔚然說,“你知道嗎?明天我就要被風長青送到寧南城,去給雲家做人質,這已經是我在風家的最後一天了。”

女孩呆呆地看著他:“做人質……你不難過嗎?”

“有什麽好難過的,這就是人生啊,”八歲的小屁孩擺出一臉假模假樣的滄桑,“我從小死了娘,不久前又死了爹,現在還得去替老王八蛋做人質,還不是一樣得活下去?”

小女孩低下頭,輕聲說:“原來你和我一樣啊……”

風蔚然並沒有聽到這句話,仍然在自顧自地說下去,臉上帶著滿不在乎的懶散笑容:“生活總是該死的,但是生活該死,我們不該死,我們總得開開心心地活下去。尤其是,當別人都希望看到你難過的樣子的時候,你就乖乖地讓他們看到你難過了,豈不是很傷自尊的一件事?”

小女孩仍然沒有說話,但已經不再哭泣,而是咬著手指頭站在那裏,似乎在思考著風蔚然的話。風蔚然蹲下身子,拍拍她的肩膀:“好了,別再哭了,回屋去吧。記住我說的,天底下的事沒什麽大不了的,有機會的話,就多笑笑。別人想要看你哭的時候,你尤其要笑。”

女孩沉默了許久,忽然用力點點頭,向雲湛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顏。她轉過身,搖搖擺擺地向遠處跑去,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這小妞……笑得還真好看。”風蔚然咕噥著,隨便找塊平地坐下來。剛才的那一番話勾起了他的心事。年僅八歲的孩子想著從從沒見過麵的難產而死的母親,想著在重病中苟延殘喘、卻仍然難逃一死的父親,想著即將在雲家開始的人質生涯,想著從小到大所經曆的冷漠人世,想著前路迢迢的未來,不知不覺間就掉下了眼淚。他並不知道,命運在那一刻已經悄悄拉開了一根長線,將他和那個不知名的小女孩在十七年後連在了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