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從寧南到雁都,同樣是寧州的城市,卻有著截然不同的風骨。在很多羽人心中,雁都才是真正的羽人之城。這是一座構建在森林之上的城市,即便曆經時代變遷,仍然有超過一半的建築物都按照羽族傳統的樹屋形式建造,令城市和森林渾然一體,擁有一種天然的雄渾氣勢。這種氣勢讓一向大大咧咧的風笑顏都感到很不自在,當然也可能是由於孤寂的童年生活給她留下的陰影。

她猶豫了很久到底住在哪裏,最後不知出於何種心態,毅然決定大搖大擺地回到十多歲時就不告而別的風家。她做好了各種各樣的心裏、理準備:可能因為當年的出走被責罵甚至於懲戒,可能因為離開風家仍然沒混出什麽好樣而被嘲諷挖苦,可能會直接被大棒掃出門,宣布風氏沒有自己這樣的叛逆子弟。

但結果大大出乎她的意料。門口的守衛聽她報出“風笑顏”三個字後,沒有任何反應,隻是檢查完她的族徽後,禮貌地要求她在門口稍候片刻,然後進了風宅。不久之後,他出來告訴風笑顏可以進去了:“管家說,你的房間還在老地方沒有人住。你可以住在那裏。”

然後他就讓到了一邊,以至於本來鼓足了挑釁氣勢的風笑顏愣了半天神,終於忍不住問:“這就完啦?”

守衛大惑不解:“什麽完了?”

“我是說……沒有別的手續了?也不需要盤問我點什麽?”

守衛笑了起來:“風家光在雁都就有好幾千的子弟,每一個人都盤查,人手哪兒夠用?你有族徽,名字也對上號了,當然可以進去了。”

風笑顏不再多說,灰溜溜地進了門,內心深感挫折。她發現自己過去太過於自我感覺良好了,總以為自己很重要、別人都會注意她、提防她,但現在看來,風笑顏對於風家,終究隻是一隻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蝦米而已。自己小時候能被風長青或者其他家族長輩多看兩眼,隻不過是因為自己母親的緣故,當母親死後,也就沒有人對自己感興趣了。

其實我隻是一個一事無成的廢物,她憂鬱地想著,眼前閃過了死去的母親和師父,想起了這兩個最親近的人死去時自己的無能為力。在這種黏稠的思緒的影響下,再加上多年沒有回風家,她走著走著差點撞到一棵樹上,抬眼一看才發現:又迷路了。

該死的,她在心裏咒罵著,十多年過去了,自己的方向感還是那麽差。風家的宅院固然很大,但住了十來年還不認識路,卻怎麽也說不過去。她仔細分辨著四周的景物,慢慢回憶起來,這似乎是族長風長青的居所附近。她還隱隱記得,風長青的住處外麵有一座小橋,橋下流水潺潺,頗有幾分詩意。

眼下她就看見了這座橋以及橋下的溪流,還算是有點眼熟,但又好像缺少了點什麽。她想啊想啊,終於想起來了,在自己離開風家前,風長青的住所附近總有不少的風氏子弟輪流擔當護衛,而眼下……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

這可有些奇怪了。風長青一向是個謹慎周密的人,在風雲兩家爭鬥不休的大背景下,從他當上族長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小心防範著可能遭受的襲擊。他也許還在房內藏了不少重要文檔,即便離開風宅的時候,也會安排守衛。這幾乎是風笑顏第一次看到風長青的屋外無人看守,簡直就像一隻烏龜沒有殼一樣別扭。

她不禁對這隻剝了殼的烏龜產生了強烈的好奇。考慮到自己今非昔比,已經具備了不少隱匿行蹤的潛入手段,她突發奇想,想要去一探究竟。

進去的過程比她想象中還要順利,因為根本就沒有任何人攔阻她,說得確切一點,已經走進那座小院子、來到風長青的樹屋下了,都沒有看到其他人——簡直就像一個拙劣的陷阱。她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決定管他陷不陷阱的,到樹屋裏去看看再說。

風笑顏輕快地順著粗枝搭成的階梯攀上了樹屋,先從窗戶外小心地朝內窺探一番。這一眼看進去,她立即知道了怪事發生的原因。

人生真是大起大落啊。“風笑顏低聲自言自語著。

在她的視線內,風長青正躺在一張**。但這已經不是她記憶裏的風長青了。昔日威嚴沉穩、氣度儼然的風氏族長,此刻滿麵病容,臉頰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他的頭發脫落了一大半,呼吸中發出嘶嘶的怪聲,失神的雙目直直地瞪著天花板。曾經的梟雄已經垂死。

難怪沒人替他看護了呢,風笑顏想,他既然到了這種狀況,自然沒辦法再擔當族長的職責,這個位置想必另有其人了。而風長青一向是個喜歡以威嚴壓人、以家規治人的角色,一旦失去了族長之位,受到的優待可想而知。

風笑顏忽然之間對這個並不親近的舅父生起了一股同情之意。不管怎麽樣,他過去也是個叱吒風雲的重要人物,如今境況淒涼,不免令人唏噓不已。

她正在發呆,不知道要不要進去打個招呼,突然背後的階梯上傳來了腳步聲。轉頭一看,一個相貌樸素的少女正端著一個托盤走上來,托盤裏放著一隻碗,散發出刺鼻的藥味。風笑顏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少女就是風氏這個大姓家族中很典型的遠房子弟,靠著非常勉強的血緣關係來到雁都投靠風家混口飯吃,而等級觀念森嚴的風家也不會給這類遠房子弟太多機會——除非是特別優秀的人——他們中的大多數都隻能幹一些打雜的活計。一般而言,這種遠房子弟對風家的上上下下都並不熟悉,而為了混出頭,也絕對不敢去招惹那些血統較純的嫡係族人。對風笑顏來說,這就意味著他們很容易被恐嚇,也很容易被糊弄。

風笑顏幾乎是在半秒鍾之內就做出了決定。她昂首挺胸,很矜持地看著眼前這個少女,少女似乎被她的氣勢所震懾,不自然地垂下了頭。

“你是從哪兒來的?”風笑顏淡淡地問。她甚至沒有問對方的名字,而隻是問來曆,這是很典型的高傲的嫡係子弟問遠房客的話。少女臉上微微一紅,連忙問答:“我是從多蘭斯城邦的遠湖鎮來的,今年三月到來的雁都。”

太好了,風笑顏很高興,今年三月才來,那你就更沒可能知道我究竟是誰啦。她點了點頭:“幾年沒回來,這裏很多新麵孔呢。風長青怎麽回事?弄成現在這模樣。”

少女聽見風笑顏直呼前族長其名,更顯得很慌張,手裏的盤子都開始輕微地顫抖起來,幾滴藥水從碗裏濺了出去。風笑顏揮揮手:“先把藥送進去吧,出來我再找你問話。”

少女如蒙大赦,連忙推門進屋,風笑顏站在門口,利用放大聲音的秘術監聽著屋裏的動靜。不過根本用不著這個秘術,因為屋裏傳來一聲碗碟摔碎的脆響,在秘術的放大效果下,差點把她的耳朵震聾。他趕緊收了秘術,而風長青衰弱的咒罵聲已經響起來了:“我說過我不吃藥!賬本和地契也交給他了,族長令也交給他了,老四要保住我的命,無非是想要繼續羞辱我!我偏不要活下去,我偏要死,變成死人我也不放過他!”

風笑顏長歎一聲,這簡直就是小說裏的經典橋段,真是半點不新鮮,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權利更替都會有這樣的場景。她無心再去聽風長青絮絮叨叨地抱怨與詛咒,站到一旁呼吸著沒有藥味的新鮮空氣,直到少女端著一盤子碎片木然地走出來。看來她也習慣了。

“他怎麽弄成這樣的?”風笑顏又問。

“已經是我來雁都之前的事情了,”少女怯怯地回答,“就在去年冬天。我聽……我聽下人們講過,聽說是冬天的時候,有幾個獨眼人夜闖風家,好像是要找些什麽。風長老和他們動手,追出去很遠,結果中了暗算,傷勢很重,就成了現在這樣,每天都瘋瘋癲癲神誌不清。其他的我就不知道啦。”

風笑顏平靜地點點頭,示意對方可以離開了,少女逃也似地快步跑開。她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可憐的風長青,她想著,那些獨眼人當然不是來找他的,而是來找自己的母親風宿雲的,但他們大概並不知道母親已經死去,結果讓風長青做了冤大頭。雲湛告訴自己的那些事果然是真的:獨眼人在四處尋找當年的知情者們,隻是自己暫時不知道母親究竟算是同伴、敵人還是叛徒。

她曾經一直為了三歲時母親的奇異暴亡而對風長青心懷怨恨,但現在對方已經快要死了,而且恰恰是因為母親曾經做過的事情,這點怨恨似乎也算不得什麽了。她聽著風長青虛弱的惡毒咒罵,湧出一股“索性幫他結束掉他的生命吧”的衝動,因為從風長青現在的模樣裏,她隱隱看到了多年前被關在小屋裏三年的母親的影子。

就在這時候,一個大膽的主意冒了出來。她猛然間想起了若幹天前,當雲湛和木葉蘿漪伏擊獨眼人成功後,自己毛手毛腳跑上去檢查屍體,差點遭暗算。但最後自己還是幸免於難,因為那個垂死的獨眼者在意識混亂時把自己當成了自己的母親,猶豫了那麽一下。這說明自己的相貌大概很接近年輕時的母親,何不在這一點上做點文章?

風長青在這個夏夜卻感到有如身墜冰窟,全身上下的熱度都在一點點消失。半年前被秘術攻擊所受的傷雖然很沉重,本來慢慢將養也是能夠痊愈的,但隨著他受傷而掀起的族長之爭卻讓他心神大亂,大動肝火,使傷情不斷加重。尤其讓他難以忍受的是,第一個站出來搶奪族長之位的,居然是他一直信任並著力培養的親侄兒。這位侄兒利用風長青的信任,早就摸清楚了賬本、地契等重要文件的收藏地點,並趁著風長青受傷之際搶得了這些文件,為他最終接任族長奠定基礎。

他並沒有殺死風長青,反而派大夫為風長青治傷,那是因為他清楚,這位前任族長的傷勢在一係列精神打擊之下已經不可能治愈,所以可以故作姿態,這更讓風長青覺得屈辱難耐。在這個悶熱而蚊蟲肆虐的夏季到來後,風長青覺得自己無法再忍受下去,所以他開始拒絕吃藥,想要就此結束這無味的殘生。

他已經連續兩天沒有喝藥,也幾乎沒有進食,隻覺得生命的力量正在一點點遠離。他半睜著眼睛,躺在病榻上回顧著自己的一生,總覺得歡樂太少、憂患太多,連能安安穩穩睡覺的日子都沒幾個。而苦心經營一輩子的事業,到頭來也被他人輕鬆地竊取——和自己當年奪位的經過有些異曲同工之妙。可見人生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輪回而已,同一份劇本在更換演員後可以肆意地上演無數次。

正在有氣無力地感傷著,他聽見房門被推開。伴隨著夜風卷進來的是一個婀娜的女性的身影。風長青努力睜大眼睛看去,然後全身忽然開始瑟瑟發抖。

“你已經死了!”他看著眼前這個隻有一隻眼睛的女人,“十七年前你就死了!我親眼看見的!”

“所以我現在回來找你了。”假扮成母親模樣的風笑顏用冷森森的腔調說。

風長青臉上的肌肉抽搐著,模糊的視線裏,好像隻有那隻殘存的右眼在女人臉上閃著光。風笑顏很滿意這種效果,打算用之前準備好的台詞繼續嚇唬風長青,以便逼迫出一點與母親相關的真相。當然她還是有點忐忑,風長青雖然已經處於離死不遠的半昏迷狀態,但畢竟見多識廣,自己的裝神弄鬼也許很快就能被他識破。但她已經豁出去了,無論如何也要從這個半死人嘴裏榨出點東西來。

但接下來風長青所說出的話,是她之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不久之前,當她發現那本日誌的作者並非崔鬆雪,而是十五年前的一位人物時,感覺就像是有一記悶棍,狠狠砸在她的腦門上,砸得她暈暈乎乎不知所措;而現在,她覺得自己挨了第二棒,而這第二棒遠比第一棒更為沉重有力。她就像是一直在迷宮裏飛奔的小老鼠,眼看前方就是出口了,鑽出去才發現,原來自己不過是進入了一座更龐大、更複雜的新迷宮。

“你不是風棲雲!你是風宿雲!”本來已經虛弱至極的風長青此刻卻爆發出相當響亮的嗓音,“你是來給你的孿生妹妹報仇的!”

風笑顏正在飛快地分析這句話中包含的意思,風長青又喊了起來:“不對,你不是替她報仇來的,你狠她狠到入骨!你是來報複我的!”

風長青總共就說了這麽幾個字,但每個字都仿佛一盆冰水,澆得風笑顏渾身顫抖。在她之前的打探中,所有人都告訴風笑顏,她的母親,也就是那個瘋女人叫風宿雲,而風宿雲有一個孿生妹妹叫風棲雲,這也是她一直接受的事實。但風長青這兩句垂死之際的話語當中,包含了如下幾層意思:

首先,他確認了旁人的說法,的確存在這麽一對孿生姐妹;其次,其他人都認為那個瘋女人是姐姐風宿雲,但風長青和“其他人”不同,他認為這個瘋女人是妹妹風棲雲,而非姐姐,但他始終沒有說出去,而是隱藏著這個秘密,所以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會是“你不是風棲雲!你是風宿雲!”;其三,他提到了他和兩姐妹之間複雜的仇恨關係,姐姐風宿雲似乎既和妹妹有仇,也和風長青有仇。

這是怎麽回事?風笑顏的腦子裏亂成一鍋粥。在此之前,她雖然對那些塵封的往事有著種種猜測,但也從來沒有懷疑過瘋女人就是風宿雲,而風宿雲就是她的母親。但現在,這最基本的兩點事實似乎也要被動搖了。

——如果她真的不是風宿雲,而是風棲雲?

——那她還是我的母親嗎?

——那我的母親究竟是誰?父親究竟是誰?我他媽的又是誰?

她近乎市區理智地一把抓住風長青的肩膀,用力搖晃著:“她是誰,風宿雲還是風棲雲?我呢,我是誰的女兒?”

風長青仿佛完全聽不到她說話,仍然隻是自顧自地嘮叨著:“你何必那麽恨她?他們兩個人的確對不起你,還生了個孩子,但她自己也遭受到了報應。更何況……他們原本就應該是一對,是你生生拆散了他們,你這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