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這一個漫漫長夜走到盡頭時,兩人才算是停止了討論。他們把之前的許多細節也串聯起來,分析了石隆相應的手法。比如那個因為刺殺石隆而死的焦東林,應該是石隆的手下,可能是被石隆以深夜密談的借口招去,突然下手殺害;比如凝翠樓的藝妓秦雅君,也因為替石隆做事,最後被滅口;比如桑白露所居住的房子,就是石隆從他事先買好的那些避難房屋中刻意挑選的,因為它正好處在那個關鍵的位置上。當然還有一些小地方暫時沒想明白,比如鎖匠梅洛是怎麽在嚴密看防之下被蠱蟲上身的,但這些細節,隻需要拿下石隆後詳加盤問,一定能得到答案。

不過想要逮捕石隆可不是件容易事。無論什麽朝代,對權貴下手總是麻煩多多,而且經常代價沉重,而石隆的身份更為特殊。光是他身邊那些武藝高強的死士就足夠讓人頭疼到死。

最麻煩的在於,這星是南淮城,住著幾十萬人的宛州最大的城市,假如動用大量軍隊出馬,打草驚蛇不說,還會造成民眾的巨大恐慌。而且城市巷戰也比曠野中的兩軍對壘複雜得多,就算出動軍隊,也未必能擒得住他。

所以必須得想點其他的辦法,至少得把石隆引出親王府才能下手。要做到這一點,無論雲湛還是席峻鋒、田煒,乃至於石秋瞳,都不夠分量。最後石秋瞳盛怒之下,決定把此事告知國主。

“反正死了兒子總不能一直瞞下去,遲早還是會被他知道,”石秋瞳怒氣衝衝地說,“早哭晚哭都是哭,讓他親自下令吧。”

石秋瞳一定是早就哭過,雲湛想,這兩天她的眼圈總是紅的,雖然在人前若無其事,背地裏不知是怎樣的哀慟。於她而言,最主要的情緒其實是內疚吧,雲湛猜測著,這個外剛內柔的女人一定是覺得,如果她能多多關心一下自己的弟弟,這種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了。雲湛找不到話安慰她,隻能苦勸她先不要告訴國主。至於郡主,現在仍然裝扮成太子暫時呆在宮裏,因為她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自己的父親。

“你老爹如果知道了,肯定會暴怒,說不定就會不顧一切地要硬拿人治罪,”雲湛說,“那樣南淮城就鬧翻天了,而且還未必能抓得住。所以你一定要首先沉住氣,我們一起想想辦法,比如說……假傳聖旨什麽昀?如果能把他騙到王陵,讓他當場招供出屍體藏在哪裏,就更好了。”

“這可是大罪啊。”石秋瞳略有點猶豫。

“這種時候,你應該做出取舍,孰輕孰重。”雲湛得很簡單,但含義再明白不過了。石秋瞳咬咬牙,下定了決心:“也好,反正如果不擊敗石隆,我們都難逃一死。但應該找什麽借口呢?”

“王陵嘛,肯定是去祭拜誰誰誰。裏麵埋了你們石家那麽多祖宗,隨便挑一個不就行了?”

這話提醒了石秋瞳:“對啦!我伯父石之衡的忌日快到了。他們兄弟倆已經有兩年沒有去拜祭過這位大哥了,正好找這個借口。”

雲湛鬆了口氣:“這就對了。那就交給你了,動手的那一天我去給你做打手就行了。”

石秋艟輕輕點頭,眉頭緊鎖。雲湛瞥她一眼:"還在想著你弟弟的事?。

其實已經想過了,“石秋瞳搖搖頭,”這兩天想得多的,還是伯父的事情。他和我父親之間的仇恨,或者說怨憤,真的有那麽深嗎?"

“人的心思總是不可捉摸的,”雲湛說,“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多想,先把手裏的事情做好了。到忌日還有幾天?”

石秋瞳算了一下:“那一天是十二月十六。所以還有六天時間做準備。你真的不幫我忙,隻等著做打手?”

“我沒什麽忙可以幫了,”雲湛一攤手,“我和石隆又不熟,難道由我出馬去把他騙來?”

“那你不會鬼混六天吧?”石秋瞳看來很了解雲湛。

“我倒是有這個念頭,可惜的是,手裏剩下的錢不多了。”雲湛歎了口氣,表情十分遺憾。

雲湛果真瀟灑,拍拍屁股走掉了,留下石秋瞳氣也不是惱也不是。她定定神,第一百次確定了男人不可信,然後開始計劃剩下的步驟。首先是要先穩住國主,不讓他察覺此事,否則震怒之下的他多半會毫不猶豫地動手硬拿人。克製不了情緒,一向是國圭的一個大毛病。雲湛曾有些刻薄地向她評價過石之遠,說此人無非是凝翠樓頭牌的命,卻老是夢想成為九州第一美女。

雖然雲湛說話曆來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但這話卻也不無道理。石之遠當然是個有才能的人,隻是他的才能並不足以支撐起他那過於宏大的野心,所以這一生注定隻能在不斷的挫折和失落中度過。人的一生就是這樣,夢想和現實往往看起來像雲望海峽一樣近在咫尺,當你想要橫渡時才會發現水麵下密布的暗礁。國主想要吞並宛州、甚至進一步登上皇位,但即位三十年了,也難以做到;席峻鋒做夢都想親手摧毀魔教,沒想到魔教已經自己毀滅了,讓他空有一腔怒火無處發泄;自己和雲湛好像離幸福並不太遠,但認識那麽多年了,卻也並沒能把它抓在手心。

她搖搖頭,把飄忽的思緒拉回來,接著開始盤算。可以讓禦膳房向國主進一些他喜歡吃的菜肴,自己偷偷在裏麵放點藥,讓他臥床不起。雖然對自己的父親用這一招有違孝道,但事急從權,也沒辦法。大不了抓了石隆之後自己去叩頭認罪。

接下來就是如何引石隆入彀。石隆能想出那麽複雜的陰謀來,必然是狡詐多端之輩,所以這個祭禮一定要做得像模像樣,把排場做足。而現場的人不宜多,人多了可能會招致石隆懷疑,所以兵貴精不貴多,雲湛、席峻鋒這祥的高手都得在列。此外還得強調保密,除了雲湛等寥寥數人,剩下的人一概不可透露。

還有一點極為關鍵的:太子的屍體究竟會被藏在哪裏?既然石隆是趁著主持王陵重修的時候謀殺的太子,那他一定會把屍體藏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會是在哪裏呢?

她讓手下送來了王陵的全圖,攤在桌上打算細細鑽研,但她幾乎一眼就看出了屍體可能的藏匿地點。把屍體藏在那種地方,的確是常人根本想不到、也不可能去找的。如果不是席峻鋒看穿了他的詭計,這具屍體或許會永遠被藏在那裏,永遠不被人發現,而即便被發現了,黑鍋也會背到早已消亡的淨魔宗的身上。

石秋瞳一拳砸在桌上,把茶杯都震翻了。好狠毒的伯父,她心裏想著,那一丁點親情的猶豫一掃而光,剩下的隻有不可遏製的巨大憤怒。

與石秋瞳的憤怒相比,席峻鋒卻顯得格外冷靜,他平靜地遞交了辭呈,向多年的捕快弟兄們一一告別。捕快們並不知道席峻鋒還會有與石隆的最後一戰,都以為他會就此退隱,捕房裏充滿了黏稠而壓抑的離別氣氛。

真正失望到了極處,反而不會外露了吧?劉厚榮充滿同情地想。這個入行十多年來都在全力追尋淨魔宗下落的男人,在最後得知淨魔宗就那樣離奇地自動消亡了之後,內心是怎樣的空虛而寂寞呢?他不禁想起在那些精彩曲折的江湖傳說中,身背血債等候複仇的人們總喜歡祈禱自己的敵人長壽,千萬不要老死病死,以享受手刃仇家的快感。但席峻鋒是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沒有人出言挽留,因為他們都知道,支撐著席峻鋒向前行的精神動力已經不複存在了。這個男人的身上背負了太多沉重的東西,他們不忍心再讓他繼續受累下去,盡管這個男人同時也是他們的精神支柱。但生活總要繼續,所以他們強顏歡笑,對酒高歌。

“你小子,凡事多動點自己的腦子,別總是第一反應就去想書裏怎麽說的、前人怎麽教的。書裏的東西並不總是對的,古人也未必都比你聰明。不然長久下去,你真成了長腳的書櫃了。”席峻鋒對劉厚榮說。

“你很聰明,就是有時候過於相信你的小聰明了。小聰明偶爾能碰巧解決一些問題,但在大部分時候,隻能誤事。學著腳踏實地一點,沉穩一點,做事之前,先在腦子裏認真過一遍。”席峻鋒對陳智說。

“你,我恨不得把你和陳智剁成肉醬混在一起,然後再分開揉成兩個人,你們倆要能中和一下就好了,”席峻鋒對佟童說,“當然你還是我手下最能幹的人,我已經推薦你接我的班。”

還有仵作老韓,還有曾經的風流男人霍堅……席峻鋒一一和自己的手下與同事們話別,對每一個人的個性與優缺點都了如指掌。他有時嚴肅、有時滑稽,有時滿麵笑容、有時吹胡子瞪眼。每一個人都認真傾聽著他的話,因為他們意識到,這個人以後也許再也不會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那麽這就是大家最後一次和他講話了。他的平易近人,他的幽默風趣,他的善解人意,他的寬容大度,都隻是浮於表麵的遮掩,就像池塘的水麵有再多的浮萍,也不能讓人站上去,一池水永遠不能供人站立,那一層看似厚實的綠色隻是徒有其表,下麵幽暗的死水與看不見的深底才是真實的。

觥籌交錯之間,捕快們湊錢買來的各種熟食漸漸隻剩下殘渣冷油,而幾名快腳的小捕快已經跑了兩趟去買酒了。席峻鋒喝得滿臉通紅,突然一屁股坐在了滿是油漬的桌子上,整個捕房裏靜了下來,大家都知道,他大概要發表離去前的最後一次演說了。

“人活著總還是要有夢想比較好啊,”他的開場白十分突兀,"想要賺大錢也好,當大官也好,討個漂亮媳婦也好,稱霸武林也好,或許是庸俗的,或許是高雅的,但無論如何,夢想無分貴賤,有了夢想,人才能活得有滋有味有盼頭。

"但是仇恨這種東西,和夢想無關,它就像是一根帶著刺的鞭子,抽著你身不由己地向前走。人一旦有了仇恨,就被完全捆住了手腳,沿著一條無法回頭的路前行,終點隻是解脫,而不會是歡愉。

“人生就像抬起頭仰望天空,那裏有朝霞的燦爛、白晝的明亮、黃昏的暮氣與黑夜的陰沉。但對於某些人來說,人生永遠都隻是黑夜,能看著漆黑一片的天幕,等待著永遠等不到的黎明的曙光。”

說完這番沒頭沒腦讓人難以理解的話之後,席峻鋒順著桌腿滑到了地上,腦袋一歪,開始發出鼾聲。捕快們相互苦笑著對視,七手八腳地把他抬到那張硬板**。

“我去通知一下嫂子,等晚上醒了酒我們再把他送回家去吧。”陳智止不住地唉聲歎氣。

時間的長短對人們來說,是一種感覺的過程,這種過程可以大致概括為兩句話:盼望讓等待變長,恐懼令時光飛逝。

對於南淮城的人們而言,有的在摩拳擦掌地期盼著六天後的日子,有的在緊張不安地希望它晚點到來,然而反過來說,時間並不因為人們的情緒而真的變長或是縮短。當朝陽第七次升起的時候,那個命運注定的時刻降臨在所有人頭上。

“王陵比我想象的還要大,大得多。”雲湛左顧右盼一番後,以一種土包子進城的語調充滿敬畏地說。在他的眼前,位於南淮北郊的王陵向著遠方驕傲地伸展開,儼然如同一座氣象萬千的宏偉官殿。對於死後不過占一抔黃土的草民們來說,實在很難想象,王族的陵墓會具備這樣的規模。

曆代帝王基本就是把宛州能有的美好景觀都搬到了這裏。那些在各種風物誌裏被反複提到的山水、樓台、橋梁、園林,幾乎都在這裏有原比例的或者是縮微的複製。這些複製絕非暴發戶般胡亂無當地拚湊在一起.而是由大師設計,搭配錯落有致、渾然一體,讓活人都有想在這裏住下去的衝動。而在那些風景的盡頭,就是帝王們死後安葬肉身的所在,王陵的入口好似巨獸的大嘴,準備把來者吞入腹中。全副武裝的士兵們除了向石秋瞳鞠躬敬禮之外,一概目不斜視。

“你們還缺看陵人麽?”雲湛問,“這裏比住在城裏還舒服。”

“你可以住在地下的墓室裏,那裏更大。”石秋瞳淡淡地說。

雲湛知趣地閉嘴。來到地下陵墓的人口處,石秋瞳不再搭理他,四處親自查看了安排好的各處伏兵,雖然暫時沒有紕漏,但想到石隆的難纏之處,手心的汗仍然一直沒有幹過。席峻鋒倒是始終泰然自若地站在雲湛身邊,左右顧盼之間,目光全部盯向那些沒有士兵封堵、可能供人逃跑的方向。他張了張嘴,好像是想叫人,但最後卻啞然失笑,“我還是習慣性地想要指使手下的捕快,卻忘了我已經遞交了辭呈了,而他們也並不在我身邊。”

雲湛同情地看著他:“你真的下定決心不再幹了?你可比安學武那個夯貨強多了。”

席峻鋒搖搖頭:“誌不在此,也不必多說了……咱們的正主兒來啦!”

石隆來了。和石秋瞳之前的預判大相徑庭,他根本就沒有帶多少人來。他騎著自己雖為瀚州名種、但已經老邁遲暮的坐騎,身後隻跟著洪英和四名便裝隨從,與那些出入則一呼百應、八抬大轎還嫌不夠的貴族們形成鮮明對照。

石秋瞳也是見過各種大場麵的人,包括曾帶兵麵對幾百年沒在九州大地上出現過的殺傷力極強的香豬騎兵,但此時此刻,麵對著本就堪稱傳奇的伯父,那種緊張感是抑製不住的。她深吸一口氣,帶著笑臉迎了上去,準備按照預定的劇本行事:和伯父虛情假意地寒暄一番,代表自己突然染上貴恙的父親向他致歉,趁他不備動用雲湛、席峻鋒等打手迅速把他拿下,然後當著他的麵把太子的屍體找出來,讓他隻能認罪伏誅……

每一個步驟都不容易,尤其是動手擒拿這個名聲在外的武林高手,稍微出點簍子就可能前功盡棄。她覺得自己的臉都快要笑僵了,簡直懷疑自己向伯父問安的時候聲線會不會發顫。然而還沒等她開口,石隆先說話了。

“就憑這幾個人,你真的覺得可以活捉我嗎?”石隆不緊不慢地說。

這話一出口,仿佛空氣都被嚴寒的北風冰凍起來。一股肅殺之氣蔓延開來,在場所有人都暗暗地把手放到了兵器上。

石秋瞳盯著石隆看了很久,最後開口時,語氣也如冰刀般銳利:“我還是低估了您的情報網。看來不止是王官裏的帶刀侍衛,您還有更多埋在泥土裏的人才啊。”

石隆微微一笑:“江湖本色,見笑了。”他慢慢向前踏出一步,石秋瞳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石隆歎了口氣:“別那麽緊張,侄女兒,我要對你動手,剛才早就出手了。你的武功我見識過,你不是我的對手。”

“那你究竟想要做什麽?”石秋瞳有些奇怪。

“陪你進去,讓你把屍體找出來,”石隆回答,“你不是懷疑是我綁架並殺害了太子嗎?現在我們一起進到陵墓裏去,請你把屍體拿出來證明我的罪孽。否則的話,我想你應該向我賠罪道歉,並且發還我的女兒。”

石秋瞳身子微微一顫,她發現石隆所掌握的情報遠比她所想象的要多,自己看似精心謀劃,其實卻還是落入了石隆的算計中。但是石隆明知自己的計劃,仍然敢於隻帶幾個隨從就來踏人陷阱,難道他還有什麽棋高一著的謀劃?

她猶豫了一下,決定以不變應萬變,至少不能在嫌疑犯麵前露怯吧?於是她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當先走在了前頭。石隆等她走出幾步後,才邁開步子跟上去。

石秋瞳並沒有欺騙雲湛,王陵的地表部分已經很像一座華麗的行宮了,但地下部分還要寬宏得多。雖然人類並不具備河絡那種天生的在地底構建城市的本能,但畢竟在種族間暫時停止兵戈的今天,請幾位河絡來指點一下也並非難事,因此這座地宮融合了河絡的技術與人類的藝術風格。

它足足有十餘丈高,穹頂上鑲滿價值不菲的上品螢石用以照明,比燭火更加明亮,映照著四壁的精美壁畫和閃亮的寶石。一進入地下,就能看到一座座形態各異、栩栩如生的陶俑士兵塑像排列在墓道兩傭,一路延伸下去,就像一支忠實的衛隊,守衛著他們早已朽爛的主人。

地宮一向是絕對禁地,從來不許外人踏足,否則格殺勿論。而內部的各種複雜機關和地麵嚴密的保衛也讓曆代的盜墓賊望而卻步。今天相對特殊一些,因此主墓道裏的機關都被暫時關閉,但普通衛士仍然不被允許進入。石秋瞳最後挑選了三十名精壯的兵士,帶上了雲湛和席峻鋒兩人,與石隆一同進入,想來石隆也不是三頭六臂,憑借著己方三名高手,也不愁製不住他。眾人沿著傾斜的墓道不斷向下,盡管腳步刻意放輕,聲音仍在寂靜的墓穴裏不斷回**。

“為了證明我的罪行,你竟然不惜帶上幾十個人闖入王陵地下,這樣敢於蔑視祖訓的做法,倒很有我的風格。”石隆隨手拍著一個身邊的陶俑。這些陶俑並不是按照標準的人類身型製作的,每一個都有一人半高,配合手裏粗長的兵器,顯得氣勢非凡。

“人死了不過是一堆枯骨,我對這樣勞民傷財的王陵一向沒有好感,”石秋瞳回答,“倒是你,祖訓裏似乎也沒有說過一位親王可以合法地殺死自己的侄兒吧?”

石隆笑了一聲,沒有回應。一行人在王陵裏轉過了若幹個通道,越走越深,但這裏通風做得不錯,並無氣悶的感覺,就好像死去的帝王也需要呼吸一樣。

當石秋瞳最終停下腳步時,他們已經來到了王陵的核心部位。眼前是一個比進入時的寬闊大殿窄小一些的大廳,但規模也絕對不小,這裏的陶俑排列成了軍陣,顯示出一種守護者的架勢,不過最吸引人目光的還是軍陣中央包圍著的那樣東西。

那是一個凹陷下去的大坑,坑中有一隻形狀奇特的龐然大物,頭部很像民間傳說中的龍的模樣——雖然世上並沒有人真的見過龍——有著長而尖利的嘴和彎曲的角,身體卻像一頭蹲伏在地的巨獅,背上還有展開的寬而長的雙翼。雲湛跳下坑,走上前去一比,發現自己的身軀也不過和這個怪物的一根腳趾差不多大。該怪物雙目怒張,銅鈴般瞪視著所有的闖入者,仿佛隨時準備勢不可擋地從坑底撲將上來,將入侵者吞入肚腹。

幸好這並不是活生生的生物,而隻是一尊石雕像,用一整塊萬斤巨岩雕刻而成的石雕像。這是放置在王陵墓室內的鎮墓獸,在它腳下的地底,就是衍國曆代國君的棺材與屍體。自從三十年前的國主石之衡耗費大量人力財力將它雕成後,它就始終這樣威武猙獰地守護在這裏,保衛著先王們的軀體和靈魂。

“一整塊岩石……那麽說就是實心的了?”雲湛問。

“是實心的,但還是有辦法打破,並在裏麵藏東西,”石秋瞳答著雲湛的話,眼睛卻盯著伯父石隆,“可以用河絡的火燒水冷法在岩石上鑿開通道,把要藏的東西放進去,然後澆入一種特殊的灰漿。灰漿凝固後,會變得異常堅硬,外表看不出破綻來。”

“你的意思是說,我殺害了太子,然後把太子的屍體藏進了鎮墓獸的體內,對嗎?”石隆問。

“這不正好符合‘歸魔’的含義嗎?”石秋瞳冷冷地說,“我傳喚過當年協助大軍擊破淨魔宗總壇的田煒。他經過分析,認為歸魔這一步驟最重要的元素應該和‘地下’有關,因為按照淨魔宗的教義,魔主一直被禁錮在地底不能脫身。魔徒們如果想要歸化於它,毫無疑問,也應當自己身入地下。”

“那就找找看吧。”石隆簡單地回答,並沒有多餘的抗辯。

三十名工兵拿起早就準備好的工具,攀爬到鎮墓獸的頂部,開始細細尋找鑿開過的痕跡。他們雖然做禦林軍打扮,其實卻是石秋瞳早就安排好的工兵,正 好用來幹這種活。其餘幾人站在坑外,居高臨下地觀看著。

“稟公主,我們找到了一處,明顯是鑿開後再澆築補合的。”一名工兵高聲匯報說。

“那就從這一處開挖!”雲湛下令。

石秋瞳側眼看看石隆,發現他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掩飾不住的緊張,並不像剛剛到來時那麽輕鬆自如了,這讓她頗有些寬慰,因為這說明石隆心裏畢竟還是在擔憂。而工兵尋找到鑿石的痕跡,也說明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雲湛和席峻鋒則神情專注,一直注意著工兵們的動向。席峻鋒不斷提醒著:“注意一切可疑的微小物體,很可能會有太子身上的飾物什麽的脫落下來!不管發現什麽,都立即向我們匯報!”

這隻鎮墓獸所用的石材以宛州常見的花崗岩為主,質地極為堅硬。工兵們雖然有所準備,進度仍然不快,石隆的額頭上已經漸漸有了冷汗,拳頭捏得緊緊的。而雲湛和席峻鋒的視線也一直盯著坑裏,沒有半分鬆懈。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過去,每個人都不禁有些口幹舌燥,但沒有人哪怕是坐下來稍微休息一下。

當工程進行了大約一個對時之後,一名工兵一錘子下去,從碎裂的石塊中突然滾出了一樣什麽東西,在螢石照耀下反射出銀白的光。席峻鋒一躍而起,跳到了鎮墓獸身上。

“拿給我看看。”他伸出手,不疾不徐地說。

工兵撿起那個東西,遞給席峻鋒,但還沒放到席峻鋒的手裏,旁邊忽然伸來了第三隻手,以快若閃電的速度搶過那個東西,隨即跳出了坑去,回到高處。

那是雲湛。他不知什麽時候也跟著席峻鋒下去,搶在席峻鋒之前,把從鎮墓獸體內滾出來的物品奪走了。由於速度太快,人們甚至無法看清那到底是什麽。

席峻鋒臉色變了,也迅速跟了出去,站到雲湛跟前:“雲兄,別開玩笑了,先給我驗看一下。”

雲湛的答複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他把那樣東西往懷裏一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張弓搭箭,鋒利的箭頭對準了席峻鋒的胸口。他原本一直掛在臉上的懶散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咬牙切齒的全神貫注。

“別傻了,我怎麽可能給你?”雲湛的聲音嚴肅而略帶凶狠,並不像是開玩笑的腔調,“你處心積慮安排了這麽宏大而複雜的一場陰謀,打著淨魔宗的幌子殺害了那麽多無辜的人,想盡一切辦法誣陷親王,最終的目的不就是鑿開鎮墓獸,取走這樣東西麽?”

處心積慮地安排這場陰謀?

鑿開鎮墓獸取走這樣東西?

席峻鋒?

雲湛這短短兩句話真是具有驚雷的效果,石秋瞳和石隆對望一眼,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剛剛挨了幾記重重的耳光,正被打得暈頭轉向直發蒙。雲湛大喝一聲:“你們如果相信我,就快幫我圍住他!他的功夫遠比你們想象中要高!”

兩人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跨上前成掎角之勢圍住了席峻鋒。席峻鋒臉上的肌肉輕微抽搐著,雙目中投射出極度怨毒的眼光,好像要把整個世界都燒成灰燼。石秋瞳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有見到過這樣惡毒而又無比絕望的眼神。那真的是一種最深沉的絕望,用一座金山都無法挽回的可怕絕望。麵對著這樣一張臉,麵對著這樣一個幾分鍾前還看起來很和善、很寧靜的人,石秋瞳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石隆想到了自己年輕時在瀚州的草原上獵狼時的情景。他永遠也忘不了自己追擊兩天兩夜後終於殺死一條獨眼老狼時,從那隻僅剩的獨眼中放射出的光芒。那隻傷痕累累奄奄一息的老狼,即便是臨死時,眼光中也包含著凶殘到極點的殺意。而現在,席峻鋒的眼裏就有這樣的殺意。

席峻鋒沉默了一陣子後,目光中那種驚人的沸騰情緒慢慢收斂起來。他在三名高手的包圍下,並沒有動彈,隻是輕輕地問:“你是怎麽知道的?我還以為你已經完全相信了我的推理。”

“其實我原本已經相信你了,打算好好歇幾天,養精蓄銳來抓隆親王的,但我發現我根本沒法好好歇,”雲湛沉聲說,“因為我還有一些事情沒想通。所以在這六天裏,我做了一些小小的調查。想知道我查出點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