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在所有人的驚疑和遲鈍中,席俊峰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他大喊一聲,令禦林軍們回國神來,隨即雙手齊出,打出數枚鐵鏈子,分襲剩下的兩位長老。捕快們也醒悟過來,在佟童的帶領下衝了上去,不顧一切地搶先出手。席俊峰剛才的舉動提醒了他們,對付秘術師,一定要先下手為強,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而且一定要短兵相接,避免與之拉開空擋,不然那無形無影的秘術一旦發動出來,尋常的武士就很難抵擋了。

盡管如此,兩位長老的反應卻也不慢。高個的長老故技重施,又在地上變化出泥沼,把當先的佟童等人陷了進去;矮個長老揮手之間烈焰橫飛,灼燙的火光隔開了緊跟其後的禦林軍。兩人隨即轉過身,高長老出手製住魔女,矮長老卻向著一旁不知所措的那名“叛徒”舉起了右手。這個叛徒的一記出手改變了整個局勢,讓淨魔宗占據的優勢頃刻間化為烏有,他如何不驚怒交集,鐵了心要取該叛徒的狗命。

“叛徒”很是害怕,知道長老的手一落下自己多半就會死於非命,慌亂間嘴裏亂七八糟地喊道:“你別動手!我祖上殺人無數你不怕麽?別動手……老婆快救我!”

這最後一句話聽來好不荒謬,卻好似小說裏神仙的咒語,剛剛念完就顯靈,一陣破空之聲響起,一條銀色長鞭從遠處飛來,纏住了長老的手臂,緊跟著一條人影兔起鶻落,擋在了“叛徒”身前。

那是在這一次行動中居功至偉的姬夫人,但人們都不知道原來她還有這樣高強的武功。姬夫人的長鞭依然緊緊纏住長老,身軀移動間,已經把“叛徒”完全護住。但“叛徒”似乎並不領情,一把扯下身上的長袍,反倒毛手毛腳搶到了姬夫人身前。

這當然是姬夫人呢的老公姬承,那個喜歡流連於青樓酒館的小個子男人。隻是誰也想不到,這個膽小怯懦、一無所長的男人竟然也會鬥膽混進淨魔宗,並在最關鍵的時刻不可思議地向最危險的敵人痛下殺手,發揮了了不起的作用。

“夫人,還是你厲害!”姬承誇讚著,滿臉都是掐媚的笑容。

姬夫人的臉上微微露出笑意,隨即板起臉,不去理睬他,眼睛還是瞪著對麵的矮長老。矮長老的力量超乎她的想象,她已經用盡全力,想要扯動敵人的身軀,卻無法撼動長老分毫,倒是長老的左手看似輕描淡寫地抬起來,手上帶著劈裏啪啦的幽蘭電弧光,分明地表露出殘忍的殺意。而與此同時,席俊峰正在與高長老纏鬥不休,根本無暇顧及這一邊。姬夫人知道不妙,趕緊想要撤鞭,但一股強大的吸力從矮長老的手上傳過來,把她的手牢牢吸住,讓她沒有辦法擺脫。

“姬承,快滾開!”她大喊道,“我已經鬆不了手了,你自己快逃,危險!”

姬承沒有回應,從地上撿起一截旁人打鬥中折斷的鐵棍,也許是槍杆之類的物件,奮起全身之力向著矮長老當頭砸下去。他理所當然地被彈了回去,摔在夫人的腳邊。但他不顧腰像斷開一般地疼痛,哼哼唧唧地撐起身子,擋在了夫人身前。

“真是一對恩愛夫妻,”矮長老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你們就一起陪我上路吧!”

他的左掌猛然揮出,電光大盛,劈啪作響。

姬氏夫婦心裏一涼,隻能閉目等死,雖然明知沒什麽用,姬承還是努力想用自己瘦小的身軀護住夫人唐溫柔,但唐溫柔用力一扯,反把他拽到了背後。他們的手握在一起,閉上了眼睛,等待著那道電光劈過來,把他們一同燒成焦炭。

死到臨頭的時候,姬承反而覺得內心一陣溫暖。終於還是和老婆死在一起了,他想,我沒有像孤魂野鬼一樣倒斃在路邊,也沒有喝多了酒醉死在小銘的**,也沒有一個人守著空****的屋子慢慢被時光磨掉最後的活氣,到了生命的盡頭,我還是和老婆一起死的。

他想起自己聽評書的時候,每次聽到說書先生嘴裏蹦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句子時,總是渾身雞皮疙瘩,覺得真是好惡心好矯情好虛偽的言辭,我姬承雖然風流成性,卻也不會拿這種蠢話去哄姑娘。

但現在,真的到了小命玩完的時候,他的腦海裏卻突然閃過這句話,並且突然間發現這句話也沒那麽惡心。人在臨死之際,大約最害怕的就是孤獨吧,有一個至親之人陪在身邊,就不會寂寞了。

死在一起,這也是一種幸福嗎?姬承想著,嘴角綻放出一絲微笑。由於閉著眼睛,他也沒辦法看到,緊緊握住他的手的唐溫柔的臉上,也是和他同樣的表情。

眼睛雖然閉著,耀眼的雷光仍然能隔著眼皮感覺到,而那刺耳的磨骨般的聲響更是令人頭皮發麻。要來了嗎?姬承正拿不準自己應該大叫一聲還是歎息一聲,卻突然聽到一聲雜音。

很快、很響,持續時間極短的雜音,像是什麽東西在發出猛烈的呼嘯。隨著這個氣勢逼人的聲音響起,緊跟著就是一聲類似皮革被刺穿的響聲,電光也立即消失了。

姬承猛地睜開眼,幾乎不敢相信看見的景象,長老的手掌上血肉模糊,已經被一支利箭整個刺穿!這支箭突如其來,毫無先兆,以長老的能力竟然都沒有半點防備,即便以姬承淺薄的見識,也能想到它來自何人之手。

“雲湛!你這孫子怎麽才來啊!”姬承撕心裂肺一聲吼,“我他媽差點就沒命啦!”

喊聲未畢,又是嗖嗖幾聲,長老未能做出任何閃避的動作,左肩、右腿、左腿突然插上了三支長箭。他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再也無力催動秘術了。

姬承抬起頭,用模糊的淚眼看著戲院的院牆,他的損友雲湛一臉輕鬆的神情站在牆上,穩定的雙手握著他那張最可靠的羽族硬弓。雲湛拉滿弓,又是一箭射出,這一箭射穿了正在作困獸之鬥的高個長老的右臂,席俊峰趁勢一腳把長老踢到在地,製服了他。

然而和上一次雲湛與追蹤者交手時的情形相仿,兩位長老早就在嘴裏藏好了毒藥,一旦落入敵手,即刻服毒自盡,連施救的餘地都沒有。席俊峰麵色鐵青,有點失態地在屍體上踢了幾腳。

雲湛跳下牆頭,慢吞吞走到姬承麵前,拍拍他的肩膀:“以前我陪你去找那根虎牙槍的時候,你也殺過人,不過是靠冰玦提升了你的力量;這一次,你是貨真價實靠自己的雙手去打架,可真不容易呢。”

“別說了,我見血就犯暈,現在腳還軟著呢。”姬承咕噥著,有點不好意思地用衣袖擦掉了眼淚,“我現在才知道,殺人真不是件好玩的事情,我還真開始佩服你了。”

雲湛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裏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們了,你們倆夠累了,找地方歇歇去吧。”

唐溫柔往常從來看雲湛不順眼,當他到自己家裏蹭飯時,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此時卻向著雲湛垂下頭去,小小地施了一禮,然後她拉起姬承的手,向門口走去。

“我們去哪兒,老婆?”姬承有些懵懵懂懂。

“回家。”唐溫柔簡短地回答說。

三位長老都倒下了,戰鬥自然毫無懸念地結束,禦林軍們把魔女重重包圍起來,等候席俊峰的號令。魔女的身子微微顫抖,顯然是很害怕。卻始終倔強地一聲不吭,也沒有摘下白袍上的麵幕。

席俊峰問雲湛:“你在雷州有什麽發現嗎?”

雲湛反問:“我不在的這段日子,第五祭完成了嗎?”

席俊峰臉色很陰鬱:“鎖匠梅洛被殺了,而且是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我至今還沒找出他的手法。”

“這個回頭再說。”雲湛說,“我在雷州有很多相當有趣的發現,一會兒慢慢給你說。我們先把當前的問題解決了吧。”

席俊峰看著人叢中孤單孑立的魔女:“當前的問題?好像已經解決了吧。魔教的長老都服毒自殺了,我們要找的人也找回來了。剩下的問題是如何清除還沒有落網的魔教餘孽,也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

“也許有,也許沒有,但絕不會很多了,這個稍後和你詳細說明。”雲湛說,“我們麵臨的真正困境在於,你我想要找的人並不在她應該在的地方,而一旦找到了那個人,更糟糕的大麻煩就會發生,比這個還要麻煩一百倍。”

這話活生生就是啞謎,說了和不說一樣的大廢話,而且還很拗口,但席俊峰既沒有反駁,也沒有譏笑。他隻是凝視著雲湛,陷入了沉思之中,好像是明白了雲湛的意思。然後他走上前去,站到了魔女麵前,伸手想要把她的臉露出來。魔女驀地尖叫一聲,從胖長老的身上拔出刀來,狠狠刺向席俊峰。

但她不是姬承,席俊峰也不是胖長老,很輕鬆地奪過了她的刀。魔女喘著氣,忽然間摔下白袍,露出了自己的臉。席俊峰看著這張麵孔,久久不能言語。

雲湛攬著他的肩:“看清楚了吧?我們 一直以為郡主落到了他們手裏,會被當場魔女來培養,而這一步驟也是對親王的最大要挾。但是我們錯了,我們苦苦尋找的魔女,並不是郡主。”

的確,這張臉雖然也很年輕,但已經完全具備了成熟女人的氣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美豔麗人,而絕不是十四歲的小女孩,即便是從來沒有見過郡主的人,也能輕鬆判斷出這一點。席俊峰的手在微微顫抖,似乎很難掩飾他的失望。

在場絕大對數人都並不知道郡主失蹤一事,聽到雲湛提起郡主,都微露驚愕之色。席俊峰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你這麽無所顧忌地說起這件事,是因為你已經知道郡主在哪兒了嗎?”

“稍後再說,”雲湛第三次提到了相似的意思,好像眼前這位已經顯得無關緊要了的魔女的身份才是他最關注的,“能問問她的身份麽?我看她的眼神不大對,像是被抹掉了過往的記憶。”

“淨魔宗一直都有這樣的秘術,可以把人的記憶清楚掉,”席俊峰說,“但有活人在,她的臉又那麽漂亮,要找出身份應該不難。”

姓譚的校尉上前兩步,端詳著這個一臉茫然無措的女子,忽然插口說:“我想起她是誰了。”

“是誰?”席俊峰和雲湛異口同聲地問。

“她是大學士鄧文瀚最寵愛的如夫人,我去大學士府上辦差的時候,曾經見過一次,很是驚豔。不過前段時間聽說她和人私奔了,大學士氣得大病一場,輕了十斤。”

雲湛愣住了。他的記憶一下子回到了一個多月之前,當他剛剛被石秋瞳半是懇求半是強迫地接下這個案子時,他去找了安學武,要求安學武提供幫助,而安學武的回答如下:“最近老子手裏還有三樁案子要倒騰:鹽商金城被飛賊盜走的珠寶,大學士鄧文瀚被小白臉拐走的愛妾……”

也就是說,淨魔宗其實從那個時候起,就已經選定了魔女了——並不是郡主,而是大學士的愛妾。這當然也是重要人物,因為大學士本身地位不低,但這種所謂的“重要程度”,肯定無法和郡主相提並論。可笑的是自己和席俊峰挖空心思猜來猜去,最後還是猜錯了。當然,借此替大學士找回了他的愛妾,也算是自己給可憐的安學武無意間幫上的一點忙,盡管這位愛妾已經被抹去了過往的記憶,是否還會讓大學士碰她一下都難說得很。

雲湛苦笑著,搖搖晃晃地向門外走去,席俊峰在背後叫他:“你去哪兒?郡主究竟在哪裏?”

“我去把郡主找回來,保證安然無恙,”雲湛頭也不回地回答,“今天傍晚,在捕房等我,我告訴你全部事實,然後我們一起迎接最大的麻煩吧。”

自從雲湛出發後,石秋瞳就一直在宮裏憂心忡忡。她雖然信賴雲湛的本事,但想到雲望廢城的種種離奇傳說,仍然感到心頭發緊。眼下雲湛平安歸來,她雖然極力掩飾,還是藏不住臉上的笑容,不過雲湛顯然沒有她這樣的好心情,一進門就繃著臉,好像火氣不小:“帶我去太子的寢宮,快!”

石秋瞳莫名其妙:“見他幹什麽?他這兩天又開始鬧脾氣了,不會同意見你的。”

“我就是揍爛他的屁股,也得讓他見我。”雲湛斬釘截鐵,毫無轉圈之地。

石秋瞳臉上陰晴不定,但最後咬了咬牙:“好吧,我讓你見他。”

她不在多話,帶著雲湛迅速來到了太子寢宮,撤去了侍衛與宦官宮女。雲湛來到寢宮門口,伸手摸了摸門的厚度,掂量掂量自己的身板,晃晃腦袋,轉而來到了窗戶外。他在窗框上摸了摸,終於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做出了一個讓石秋瞳甚至來不及阻止的動作——他狠狠用自己的身軀撞破窗戶,翻了進去。

聽天由命的石秋瞳聽見裏麵一陣天翻地覆的喧嚷聲,沒過多一會兒,門開了,雲湛手裏提著還在不斷掙紮叫罵的太子走了出來。他重重地把太子往地上一摔,對石秋瞳做了個手勢:“來吧,好好問候一下你的堂妹,隆親王的女兒,郡主石雨萱!”

有那麽一陣子,石秋瞳眨巴著眼睛,簡直不明白雲湛這廝究竟在滿口胡言些什麽。但她很快明白了雲湛的意思,心裏忽而一片光明,忽而一片迷茫,不知道自己應當做何反應。她緩緩俯下身,看著那張倔強的小臉,伸出手來,把“太子”臉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化妝物都抹掉。於是她就看到了一張很熟悉的,但絕不屬於太子的臉。這是一張清秀的少女的麵孔,眉目與石秋瞳有些相似,神色中卻隱隱帶點凶狠霸道。

石雨萱,這是石隆的女兒石雨萱,也算是石秋瞳的堂妹,卻絕不是太子石懿。幾個月以來“太子”的種種怪異舉動,此刻不必解釋也已經一清二楚了。每天閉門不出,不願意見任何人,通過故意發脾氣讓宮女太監也不敢靠近,堅決不讓理發師為自己修剪頭發……原來都是為了防人靠近,以便藏匿自己的真實身份。

“其實你根本不在乎頭發,你是怕理發師一摸你的臉,就會發現你是改扮的,對嗎?”石秋瞳像是在發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幾個月的擔驚受怕竟然換回這樣的答案,讓她覺得全身說不出的疲倦。她甚至都忘記了發火,忽然隻想躺在**好好睡一覺,也許一覺醒來,會發現之前的種種都隻是噩夢,噩夢醒來,一切都會回複原狀。

一隻溫暖的手伸了過來,握住她的右手,那是雲湛。雲湛用左手拍拍她肩膀,示意她要鎮定,並沒有放開右手,開始盤問石雨萱:“你為什麽要把太子換出去?你究竟為什麽要瞞著你父親這麽幹?”

石雨萱的臉上露出一絲驚惶:“你……你什麽都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從我找到那個被你揪掉胡子的老家夥時,我就全都確認了,”雲湛回答,同時也是在向石秋瞳解釋此事的來龍去脈,“洪英曾無意間提起,有一個石隆的江湖朋友被你揪掉了半邊胡子,因為你非要他教你功夫,當時我就在納悶,如果真是一個武藝高強的人,絕不可能被你揪掉胡子,可見他的絕技根本不是武功,而是別的東西。當然,問過之後就很清楚了,那個老頭子最擅長的是易容,你想向他學易容,他不教你,你又去磨伍正文。因為你覺得妝容的本領高到極致,本來就和易容也沒什麽兩樣。”

“至於你為什麽先去找那個老頭子,道理也很簡單,七個月前,就是他把你扮成太子,放入宮中冒充,所以你對宮裏的一切已經很熟悉,不會露餡;然後他再替被換到親王府的太子易容改扮,讓太子扮成你的模樣,帶上五個隨從出行:七個月前去雷州的根本不是你,而是太子!”

石雨萱呆呆地看著雲湛,目光中充滿懼意,像是在看著一個怪物,但很快的,她終於軟了下來,伏在地上大哭起來。

“我也沒辦法,我爹要害太子,他要害死太子!”石雨萱痛哭著,“我不能讓他殺死太子,我也不能揭發他,讓他被治罪,他是我的親生父親啊!”

太子的書房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三個人同時在裏麵坐著了。這幾個月在宮裏擔驚受怕的生活,讓石雨萱成熟了許多,不再是那個頑劣胡鬧的假小子。她靜靜坐著的姿態,已經儼然有幾分淑女風範了。

“現在我明白你是出於好意,可我還是不知道事情的起因與經過,”石秋瞳坐在她身邊,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我覺得我真是蠢到家了,自己的親弟弟被調了包,竟然幾個月時間我都沒有知覺。”

“你不是蠢,而是……”雲湛猶豫著,措著詞,"而是……你對你的弟弟,實在關心得太少了。郡主雖然的確聰明好學,但易容術可不是能在半年內速成的法門,其實你隻是稍微仔細觀察,就一定能看出不對來。這種水準並不能和那位真正的易容師相提並論,可以一路保持效果,讓隨同的誇父都看不出來,而是需要不停地增補,恐怕前後兩天的臉都會有微小的差異。可是你啊,恐怕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認真看過你弟弟的臉了,因為這是個孤僻的、別扭地、討人厭的小孩,讓你不想和他多說半句話。你隻是例行公事地完成父親的任務,遠遠看見他還活著,他還健康,就足夠了。

“十三四歲的男孩正是長得最快的時候,就算你偶爾遠遠覺得臉型有異,也不會去多想。而如果連你都沒發現,那些對太子十分厭棄的侍從就更加不會發現了。這真的真的是一個一戳就能破的謊言,可是兩三個月了,竟然沒有任何人想到去戳一下試試。作為太子的親姐姐,你恐怕難辭其咎。”

石秋瞳低下頭,幾滴淚水落在了手背上,很罕見地沒有反駁。雲湛歎息一聲:"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來講一講此事的前因吧。如果有說得不對的地方,請郡主指正。

"在我打探到了郡主曾在七個月前出遊雷州的消息後,有一個問題一直在不停地困擾著我,那就是跟隨出遊的那無名隨從與保鏢。我們一個一個地來看:張劍星刀法高明;翼藏海擅長關節技法近身肉搏;桑白露本身就是雷州土著,還有著在九州各地冒險的經驗,是個生存專家;鎖匠梅洛通曉各種機關暗道,如果在雲望廢城內撞到什麽機關,必須靠他破解。這四個人各有各的作用,甚至可以說搭配得相當絕妙,唯獨那個完全沒有戰鬥能力的滑稽伶人伍肆玖,我實在是沒有想明白他跟在隊伍裏起什麽哄。

“直到回程的半道上,才有一件小事啟發了我,”雲湛回想那個哭鬧的孩子和好心的貨郎,“我突然想明白了,伍肆玖的作用,就是讓一個孤僻的孩子高興起來,保持一個良好的精神狀態。可是郡主的性格我略有耳聞,這樣一個能把南淮城整個拆掉的角色,肯定是不需要這麽一個伶人來哄的。”

石雨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雲湛接著說:"所以我不得不得出這樣的結論:去雷州的並不是你,而是其他人,一個假借你的身份來掩人耳目的人!可這個人是誰呢?要說石隆身邊還有什麽人需要伍肆玖,我隻能想起一個,那就是他的侄子,太子石懿,和郡主正相反,可能很難找到一個孩子比石懿更加孤僻。想到了太子,以前那些繞不過去的死角馬上就通暢了。一切從七個月前發端,暫時不知為了什麽目的,石隆安排了太子這次出遊,他的說辭一定是出去散散心啦、見識見識啦之類的巧舌如簧的借口,沒想到這一次出行卻招惹了淨魔宗。

“其實淨魔宗本來不剩什麽人了,但在他們的祭壇之中,有一個用死人擺布成德大祭典,會給人造成強烈的錯覺,以為淨魔宗勢力不小。因此他們倉皇逃回南淮,石隆安排其他五個人都藏了起來,而太子假扮的是郡主,所以其實會麵臨危險的也是郡主。他卻沒有想到,你竟然第二次易容改扮進宮,再一次替換出了太子,而這次的行動瞞過了所用人,包括他在內。能講講你為什麽要冒險替換太子嗎?”

石雨萱垂著頭:“我那天從一個小鋪子弄到一個嚇唬人用的可以流出鮮血的麵具,所以躲在我爹的書房裏,本來是想和他開個玩笑——我們倆總是這樣互相捉弄。可是萬沒想到,我偷看到了讓我不知所措的一幕。”

門開了,石隆走了進來,但身後還跟著一個尖嘴縮腮的陌生人,這讓石雨萱沒有辦法實施她的驚嚇計劃。這個陌生人一臉的諂媚笑容,一雙三角眼讓人想到毒蛇,令她看了就覺得很不舒服。

看起來,此人也並不是石隆的朋友,因為石隆很難得地擺出王爺的架子,並沒有招呼他坐下,而他也隻是乖乖地垂手立在一旁。

“讓我先看看貨吧。”石隆冷冷地說。

陌生人把手裏拎著的一口大箱子放在書桌上打開,裏麵黑乎乎的好像裝了不少東西。陌生人一一將它們拿出來解說。

“這是製成標本的沼澤漁蛛,能用尖銳的腳爪抓起數倍於自己體重的魚,越州當地人會在新生兒滿月時把這種蜘蛛燒成灰摻在奶裏喂他喝下,以保佑孩子長大後獲得驚人的力量。”

“這是用誇父的頭蓋骨做的酒碗。當年誇父和蠻族相爭最激烈的時候,蠻族人用這種血腥的方式來激勵自己部族的士氣。”

“這是風幹的藍血蝠……”

“這是屍麂的角……”

一樣一樣的東西擺在了桌麵上,石隆一一驗看著,認真聽著對方的講述,而石雨萱藏在書櫃後,越聽越覺得毛骨悚然,那些邪惡汙穢的、令人作嘔的、充滿了迷信的震懾力的物品,父親究竟打算買來做什麽用呢?

石隆沒有討價還價,在看完了所有的貨品後,他讓這個讓人討厭的陌生人去賬房領錢,數目自己報。陌生人千恩萬謝地離去後,石隆喚來了黃海濤。這是他最信任的親信,平時極少在人前露麵,卻總能在幕後替石隆解決很多棘手的問題。

石隆接下來的那句話讓她險些驚叫出聲:“把這些放在太子寢宮,包括他的臥房,分散一點,有沒有問題?”

“沒有。”黃海濤回答得很簡練。

“那就趕緊去辦,當心點,別讓人知道。”石隆吩咐說。

“知道也不要緊,”石隆冷酷地說,“他什麽也不敢說出去的。”

“明白。”黃海濤仍然隻回答了兩個字,提起箱子出門而去。

此時躲在暗處的石雨萱正好能看到父親的臉,這張臉上混雜著各種表情:恐懼、憂慮、猶疑、憤怒……但最後剩下的是鐵青色的堅定。她死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讓那緊張的喘息聲偷出來。父親剛剛走出書房關上門,她就癱坐在了地上。那些聽過的恐怖故事的細節一個一個地浮現於腦海中:把人的畫像封入鐵盒,其內放入五毒,在地下埋藏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後,像中人就會七竅流血而亡;把人的頭發縫在布偶體內,念咒語三日三夜,頭發的主人就會離奇暴斃,找不到任何死因……

父親想要詛咒太子!

“所以我想來想去,沒有別的辦法,最後忽然冒出個主意:我可以像太子去雷州時那樣,去把他換出來,繼續冒充他。如果我爹真有什麽陰謀,我畢竟是習武之人,對付起來也方便。”

雲湛聽著她稚嫩的聲音說著“習武之人”,不知怎麽的心裏微微一酸:“你們父女倆和太子究竟是什麽關係,雷州之行是怎麽回事?”

“我爹一直都很關心太子,看他在宮裏太悶了,就想安排他出去走走,見識一些真正有意思的地方,”石雨萱回答,"但那樣的地方,國主肯定不準去,所以我爹就帶著我進宮覲見叔父,出去之前,用我把太子掉了包,他的手下汪伶仃——就是被我揪掉胡子的那個——為我們變了模樣。我覺得這樣很好玩,而且太子那樣成天被管得死死的實在太可憐了,就答應了,事後沒有露餡。等到我爹想要對他不利,我也想不出別的招,隻能照做。但是汪伶仃那個老鬼打死都不肯答應教我易容術,也許是我爹警告過他,不能把這種危險的絕招教給我,。

石雨萱吃吃笑起來,雲湛歎了口氣:“所以你想到了伍正文?那真是個天才的主意。而且伍正文定期出官,你也就可以跟著他定期入宮與太子商議行動細節,可謂一舉兩得。我本來早就隱隱注意到這一點了,當時被一打岔,又給忘了。”

石秋瞳插嘴問:“太子為什麽會聽你的?我記得你們小時候你還把他打得頭破血流。”

“他當然聽我的,我是他姐姐啊!”石雨萱很是得意,“我把他的腦袋敲破了,也覺得不好意思,後來再進宮的時候就去找他,和他道歉,他從那時候起就很聽我的話啦,他說他總是被叔父訓斥,而周圍的人連在他麵前大聲說話都不敢,從來沒有人能像我這樣,先是揍了他,然後又誠心地給他道歉。”

與其說這是姐弟親情,倒不如說這是一種奇特的友情,雲湛頗有些感慨。他從來沒有把石雨萱和石懿這一對性格截然相反的姐弟聯係在一起,卻未曾想到,他們之間會產生這樣奇特而合拍的友誼,而這一係列相互關聯錯綜複雜的案件,也因為這段友誼而產生意想不到的變數。石懿願意無條件地信任石雨萱,而石雨萱也用盡全力幫助他。這兩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用一種真正孩子氣的方法,把—幹大人都騙過去了。

而石秋瞳的心裏,隻怕更不好受了,親弟弟被人替換,她竟然幾個月都沒發現,好像是種恥辱,其實更是一種悲哀。她又想剄,自己好歹沒有打過石懿,看石雨萱還曾把他打得頭破血流,可到了最後,他和石雨萱更加親近,為了什麽?無疑是由於石雨萱能夠和他平等交流的緣故。太子可以不要別的,要的其實隻是能坐在一起說上一會兒話的人。

雲湛連忙把這個話題帶過去:“後來我在你的房間裏發現了好多胭脂水粉,開始還以為你是在試圖打扮自己呢,其實你是在自己不斷試驗易容的效果吧。可你是怎麽說動伍正文幫助你的呢?”

“我怎麽可能說動他,”石雨萱搖搖頭,“我就是帶了一些瓶瓶罐罐入宮,假裝找他聊天,然後把那些漚子啦鉛粉啦放在桌上,要他選擇:要麽幫我'要麽我嚷嚷出去,說他違反了國主的禁令私藏那些玩意兒。反正全南淮城的人都知道我是個假小子而伍正文是個化妝的高手,誰會相信那些東西是我帶進去的呢?”

雲湛哭笑不得:“現在的小孩真是太可怕了!我以後可千萬不敢得罪你們。”

石秋瞳卻想到點別的。石雨萱雖然做豪情萬丈狀,但當她說到“全南淮城的人都知道我是個假小子”的時候,那滿不在乎的語氣仍然無法掩蓋眼神裏的一絲落寞。其實再怎麽假小子的女孩,終究也還是女孩,也還是會有無法壓抑的粉色的憧憬,石秋瞳想。

現在石雨萱的下落以及她與太子之間的複雜關係總算是查明了,然而郡主找到了,太子卻失蹤了,這才是當下最可怕的事情。而石雨萱困居宮中,又盡量避免和人接觸,還完全沒有聽說過馬車被劫的事件。

“那一天夜裏,我代替我爹進宮探望國主,探望完後沒有立即回去,而是悄悄去躲在了太子的屋裏,直到天黑。我假扮成太子後,再讓他換上我的衣服,披散著頭發。迅速跳上馬車,我的幾個忠心的下人已經安排好了後麵的事。現在他應該正躲在城南的—向地下室裏,雖然不太好受,但總算不會被詛咒了啊,”石雨萱很有些驕傲,“後來就有些奸細啊內應啊之類的家夥,真的在寢宮裏埋藏那些肮髒玩意兒,我一直注意著多加提防,身上還帶了好幾種護身符,所以現在也還沒死。”

“但你畢竟隻是個孩子,玩心計還是玩不過大人,”雲湛的話語裏允滿苦澀,“你雖然計劃好了讓太子藏起來,可是……實際上,他的馬車在你家門口被趕走,人在鬥獸場失蹤,現在下落不明。”

他看著呆若木雞的石雨萱,又補充說:“伍正文的自殺,也是因為這個,放你偷偷入宮,並不算什麽大罪,但如果因此導致了太子被人綁架,那他可是死一百次都夠了,還不如自尋了斷來得痛快,你看,其實你還多害死了一條無辜的性命,所謂英雄,聽起來很風光,卻並不是那麽好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