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合並

深夜的南淮城南,一個身影正在向著城外的方向疾奔。在他的身後,十多條黑影呼喝著窮追不舍,打破了夜晚的寂靜。天上的雲層很厚,月亮偶爾探出頭來,把一絲光亮照到這個被追逐的人的臉上,可以看出他是一個相貌平凡的年輕人,手裏還握著一把佩劍。這樣的青年武士,在南淮城這樣的大城市十分常見。年輕人總是自負的,而且總是很難控製住自己的脾氣,像這樣在深夜招惹了仇家、被追得狼狽逃竄的戲碼,實在是半點也不新鮮。

所以這個年輕人跑得很起勁,看來腳力不錯,隻不過他對南淮城的地理好像不是太熟,跑著跑著終於被逼進了一條死胡同。他轉過身來,麵對著手舉火把惡狠狠逼上來的人群,臉上倒是並不顯得慌亂。

“你這個王八蛋,活膩了是不是?居然敢調戲黎家五少爺的夫人?”這一群打手模樣的人嘴裏罵罵咧咧,紛紛舉起了手中的刀槍棍棒,“告訴你,南淮城的半邊天都是黎家撐起來的,招惹黎家就是自尋死路!”

黎五少爺分開眾人,站到了最前麵。這是一個相當英俊的青年人,衣飾考究,劍柄上鑲著一顆耀眼的紅色寶石,和身前這個毫不起眼的同齡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的眼神裏充滿了恨意,手裏緊緊握住長劍,看來是打算直接把這個敢於調戲他老婆的小流氓碎屍萬段。

年輕人歎了口氣,拔出劍來,黎五少爺也不多話,向前踏出一步,長劍直刺對方胸口,這一劍帶出尖銳的破口之聲,可見是蘊含了極大的力道。年輕人連忙揮劍格擋,當的一聲,他被震得手臂發麻,連忙向旁閃開。

黎五少爺得勢不饒人,劍招有如暴風驟雨,在黑夜中劃出錚亮的軌跡,驚雷閃電般圈住對麵敢於調戲他老婆的流氓。但該流氓沉著應戰,隻取守勢,劍招綿綿密密毫無破綻,黎五少爺雖然一通猛攻,卻怎麽也無法突破對方的防禦圈。而且時間一長,此人的劍招越顯純熟,破綻越來越少。

黎五少爺咬咬牙,手上陡然變招,一招一式都與對方硬碰硬,雙劍相交便火光迸射。看來他是想要仗著自己的劍好,試圖硬生生把對手的劍砍斷,讓其再無兵器可用。但就在這時,另一條黑影突然從死胡同的牆外跳了進來,以手中雙刀格開兩人的兵刃,擋在那個年輕人的身前。火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這是一個容顏俏麗的女子,黎五少爺看清了這張臉後,麵色陡然一變:“是你!”

“當然是我,”女子哼了一聲,“你明明已經有老婆了,居然一直騙我!今天要不是用這種辦法,你一定還要躲著不肯見我吧?”

黎家的家丁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恍然大悟,隻有黎五少爺滿臉苦相,就像是被塞了一嘴的黃連。他揮揮手,家丁們知趣地退去了。

等到家丁們走遠,黎五少爺長出了一口氣:“林霽月,林小姐,你這句話可是把我的形象毀得幹幹淨淨了,我老婆以後恐怕得抱著醋壇子過日子了。你何必要和我開這種玩笑呢?”

名叫林霽月的女子嘻嘻一笑:“這不過是為了懲罰你詐傷不接受天驅的召喚。現在證據確鑿,在場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你的左腿並沒有被廢——至少追起人來相當利索,能跑半個城呢,打起架來也絲毫無礙。你還有什麽話好說嗎?”

黎五少爺頹然長歎,往身後的牆上一靠:“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是在詐傷,以便逃避天驅的召喚。我知道這樣做是錯誤的,但我實在是不想要奉召了。”

“為什麽呢?”林霽月問,“根據我掌握的資料,當年可是你鐵了心一定要加入天驅的,你是把天驅當成了小孩子過家家的玩意兒,想進就進,想退就退嗎?”

黎五少爺苦笑一聲:“正相反,我隻是慢慢地發現,天驅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可怕。我問你,上個月青石城的何氏馬場主人何唐被殺,是天驅做的吧?”

林霽月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地說:“不錯,是我下的手。何唐和皇帝有秘密協定,將會在未來一兩年內為皇帝訓練三萬匹戰馬,用以攻打北陸。何唐被稱為宛州馬癡,馴馬的技藝已經不遜色於北陸的蠻族人。如果不把他幹掉,這個世界又會向著戰爭滑出危險的一大步。”

黎五少爺搖了搖頭:“那不過是在商言商而已,何唐未必喜歡戰爭,他隻是為了賺錢。你們完全可以用其他方法去化解這件事,而不是動手殺人。我們南淮黎氏也是宛州舉足輕重的商人,萬一以後我的父親也和皇帝有了某種交易,難道我要去為了天驅的宗旨而親手殺掉我的父親嗎?”

“如果真有那樣一天,也許你真的需要動手。”林霽月平靜地說。

“這就是為什麽我開始想要遠離天驅的原因,”黎五少爺說,“我當初加入天驅,是因為我認同它的理想,覺得那枚鐵青色的指環能夠讓我的血液燃燒起來。但是現在,我眼裏看到不是保護,不是捍衛,而是殺戮,甚至於有可能是殺戮自己最親近的人。這不是熱血,而是冷血。”

林霽月聳聳肩:“我隻是個死跑腿的,沒有資格也沒有興趣去評判你的說法是否正確。我隻看到了事實:你假裝腿傷拒絕指環的召喚。現在你否想正式表明你退出天驅的意願?”

黎五少爺躊躇了一陣子,眼神裏流露出痛苦和不舍,但最終,他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是的。我不想再做一名天驅了。”說完,他從懷裏摸出一枚鐵青色的指環,遞到林霽月手裏。

“那就隨便你了,”林霽月把指環收起來,“我沒有權利對你進行審判,隻能如實回報給上層,讓他們去考慮。我們走。”

最後三個字是對那個假裝調戲黎夫人、將黎三公子吸引來此的青年武士說的。從頭到尾,此人都一言不發,到現在林霽月招呼他離開,他也是一聲不吭,拔腿就走。黎五少爺卻叫住了他:“這位兄台,你騙得我好苦,不知道怎麽稱呼?以前怎麽從來沒見過你?”

青年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回答說:“我叫黃小路。我還是個新手。”

他似乎很不情願多談及自己之前偽裝調戲黎夫人的事情,幾乎是逃也似的轉身走開,反倒是林霽月要追著他了。林霽月跟著他小跑了幾步,忍不住撲哧一笑:“你逃得還真快,是因為調戲了黎夫人心裏有愧麽?”

黃小路哀歎一聲:“別提了。我這輩子,除了你之外,大概和別的女孩子說話不超過一百句。你這個法子真是……真是……強我所難。”

這一次的任務結果並不完美,因為黎五少爺看來是注定要脫離天驅的了。但無論如何,黃小路和林霽月一同查明了黎少爺傷勢的真相,逼得他表了態,總算是不辱使命了,如林霽月所言,該如何處置他,不是兩人需要操心的內容了。所以係統適時地提示黃小路:任務完成。他可以安全地退出了。藍光散盡後,古色古香的九州世界消失不見,身邊是充滿了方便麵味道的出租屋,刀槍劍戟讓位給電視、冰箱、微波爐,虛擬現實遊戲機正在發出低沉的嗡嗡聲。

黃小路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剛剛念完大一,準備升上大二。他身上具備了一個遊戲宅男的一切特性,原本過著毫無亮色的平凡生活,一直沉迷於虛擬現實遊戲,是一個遊戲中的天才、生活中的廢柴。然而不久之前,和他同為遊戲中人的好友李彬因為玩一款遊戲而精神失常,使他注意上了這款神秘的叫做“九州”的遊戲。

說這遊戲神秘,是因為它根本就沒有在市麵上流通過,事實上除了從李彬那裏得到的一張拷貝之外,黃小路並沒有見到過第二張光碟。後來他也在網上搜索過,確認沒有任何一家遊戲公司——不管是著名的還是非著名的——和這款遊戲有關。

但這實在是一個極其不尋常的遊戲,遊戲的宏大和複雜遠遠超過了當今流行的任何一款虛擬現實遊戲,身處遊戲當中的真實感更是讓人驚歎不已。黃小路小小地嚐試了幾次,迅速地迷上了它,以至於開始慢慢地把自己在這個遊戲中的經曆當成了自己真實人生的一部分,雖然他每次退出遊戲後都會不斷地提醒自己:別太當真,這隻是個遊戲。

但他又不能不認真,因為這個遊戲涉及到李彬發瘋的真相。根據李彬精神錯亂時嘴裏念叨的隻言片語,黃小路判斷出,李彬的發瘋和九州世界裏一個叫做“天驅”的組織有關。為了尋找到幫助李彬恢複的方法,他也選擇了以天驅身份進入遊戲,並且和遊戲中的虛擬人物林霽月成為了搭檔。

黃小路很佩服林霽月,這個聰慧機敏的姑娘在脫離殺手組織天羅之後,果斷加入了天驅,並且很快成為了天驅的中堅力量。他同時也有點怕林霽月,因為該姑娘潑辣尖刻,說話時經常給他難堪,而他在女性麵前一向口拙嘴笨,根本無力還擊。但換個角度想想,難得有漂亮女孩願意陪他說話,這可是二十年的人生裏從未有過的。

所以自從在第一個任務裏認識了林霽月之後,他又連續進入了三次遊戲,這回尋訪黎五少爺,已經是他為天驅完成的第四個任務了。從第一次的茫然不知所措,到現在的幹練果決,甚至於可以為了完成任務而大違本性地搭訕陌生女人,黃小路覺得自己在九州世界裏混得越來越熟門熟路了,連林霽月有時候也會忍不住誇他幾句。

但黃小路心裏知道,這不過是因為他充分發揮了自己玩遊戲的天賦而已。盡管一再地被這個九州遊戲的仿真度所深深迷惑,在內心深處,他畢竟還是抱著遊戲的態度。這是遊戲,他才能放心大膽地砍砍殺殺或是耍弄陰謀;這是遊戲,他才能在林霽月這樣的漂亮姑娘麵前說那麽多話,雖然總體上依然很靦腆。

第四個任務完成之後,寒假也結束了。黃小路回到學校,照例隔幾天就去探望一次李彬。經過半個學期的調養,李彬的狀況大有改善,雖然仍存在著嚴重的交流障礙,但已經能夠對一些簡單的日常用語作出反應,而且不再對旁人的接近產生畏懼了。所以黃小路經常會過來陪著他,和他絮叨一些學校裏和遊戲中的事情,並且慢慢發現了什麽樣的話題最能引起李彬的興趣。

“看起來,你還真是對這個遊戲很不甘心啊,”黃小路扶著李彬在李彬家的樓下散步,“每次我說什麽你都沒什麽反應,但是一提到這個遊戲,你就兩眼放光……唉!你這是何苦呢?”

但李彬側過頭,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興奮,黃小路知道,這屬於醫生交待過的良性刺激,應該沿著這個方向繼續走下去。所以他隻能像講故事一樣,把自己幾次完成任務的經曆都向李彬講述了一遍。李彬總是側過頭作認真傾聽狀,尤其當黃小路提到天驅的時候,眼神裏更是隱隱有一絲激動。

但他還是無法回答黃小路向他提出的任何問題,隻能當一個純粹的聽眾。

“這樣已經很好了,我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才好,”李彬的父親對黃小路說,“現在除了你,沒有人能和他在一起呆那麽久。每次你陪他說完話之後,他的精神都會好很多,真是麻煩你了。”

黃小路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您千萬別這麽說,這是應該做的。其實……我也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什麽錯誤?”李父微微一愣。

“李彬剛一出事,我就到他那裏去了,”黃小路懊喪地說,“但我光顧著把那張遊戲光盤帶回來,卻忘記了從機器裏把記憶棒拆出來。要知道光盤上的數據都是固定的,李彬所遭遇的一切,都儲存在記憶棒裏。如果能有李彬玩過的遊戲進度,也許就能弄明白到底是什麽東西刺激到了他。後來我再去的時候,房子已經被收拾過了,那根記憶棒也找不到了,沒準是被當成垃圾扔掉了。”

李父看了黃小路一眼,猶豫了一下,緩緩地說:“那根記憶棒……被我帶回來了。我是一個軟件工程師,也和你一樣,想要研究一下我兒子發瘋的真正原因。可是我從來不擅長遊戲,所以一直不敢進去,害怕遭到……和他一樣的命運。”

“您家裏現在還有遊戲機嗎?”黃小路興奮起來,“我現在就可以試試!”

頭盔戴到頭上之後,黃小路才冷靜下來。當然不能直接就這樣讀取李彬的進度進去——他在現實世界裏發了瘋,鬼知道他設置的角色現在在九州到底處於什麽樣的狀態。萬一進去之後李彬隻剩下一具正在腐爛的屍身,或者已經變成了一個全身殘廢連話都不能說的廢人,那可就慘了。

所以他隻能先在初始界麵琢磨一下李彬所設定的這個人物。和黃小路所設置的平凡形象不同,李彬顯然在外貌上麵花了很大功夫,這個角色身材高大,英俊帥氣,乍一看有點像金城武。現實生活中的李彬當然不是這樣的,他有著一張和黃小路很相似的蒼白的宅男麵孔。此外,角色名字也取得很有武俠風,不像黃小路直接使用了自己毫無亮點的真名。

“龍焚天……好霸氣的名字,看來這個號在遊戲裏一定很受女生歡迎。”黃小路喃喃地說,繼續查看著角色的參數。這款遊戲的武功係統是進階式的,每完成一次任務,武力值就能提升一級。黃小路在第一個任務裏的武功相當平庸,但在完成第四個任務後,武藝提升了不少,已經勉強可以算是一名高手了。但看看李彬所扮演的這個龍焚天,竟然已經完成了九個任務,武功也達到了相當高的層次,應該比林霽月更高。

“這麽高的武功,也會被弄成這樣嗎?”黃小路有些不解,更加確定了李彬一定在遊戲裏遇到了極度可怕的事件,絕不能輕易讀取這個進度。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大概是遊戲高手的某種共性,他們所進入的時代是一致的,最多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差,他不必再去重新適應新的曆史背景了。

他鬱悶地摘下頭盔,對李父說明了情況:“要是這個遊戲能設置一個‘觀察者’的角色,能夠觀察李彬的進度就好了。”

李父想了一會兒:“其實,倒是有別的辦法。我做了很多年的遊戲編程,應該可以想辦法在他的進度裏插入一個新角色,甚至於可以提取你的進度裏的數據,合並到他的遊戲數據裏麵去。也就是說,在我兒子所經曆的世界裏,我可以生生安插進去你這個新人,就類似於遊戲修改器一樣。”

“那太好了!”黃小路握緊了拳頭,努力讓自己的語聲聽起來很自然,“麻煩你,把我和我的搭檔的數據添加進去。我還沒有完全掌握這個九州世界的一些特性,我的搭檔能給我很多幫助。”

“這個能幹的搭檔……多半是女的吧。”李父不緊不慢地說。

黃小路的努力頃刻間付諸東流,一張臉騰地一下子紅透了,好似猴屁股。

“兩個人還算好辦,”李父沉吟著,“你得知道,這就像是蝴蝶效應,因為多了你們兩個人,就必須給與你們相關的人都賦予‘你們存在’的記憶,就會牽涉到一大批數據的修改,至少得三五天的時間才行。”

之後的幾天時間裏,黃小路索性就住在了李彬的家裏,等待著李父合並數據。他這才知道,原來李彬的父親李煒衡算得上是國內首屈一指的軟件工程師,供職於一家著名的遊戲公司,是開發團隊的核心成員。不過有趣的是,他雖然編寫遊戲軟件,自己卻極少玩遊戲,倒是兒子李彬從小就是個遊戲迷,與黃小路臭味相投。

“這都得怪我,”李煒衡歎息著,“我妻子早亡,而我工作又太忙,為了不讓孩子出去跟著別人學壞,就隻能教他玩遊戲,把他拴在家裏。沒想到,玩遊戲也成了另外一種學壞啊。他年紀越大,對遊戲的沉迷越深,幾乎沒有任何青年人該有的社交活動。”

黃小路深有感觸地點點頭,覺得李彬完全就是自己的鏡子。當李煒衡把修改完畢的記憶棒插入機器之後,他一麵戴上頭盔,一麵想著:等解決了李彬的事情,我是不是也應該戒一段時間遊戲了?

“我來找你了,龍焚天先生,”眼前的藍光彌漫開時,他低聲念叨著,“不取那麽霸道的名字會死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