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

我已經記不清自己什麽時候、為了什麽曾經去過殤州冰原了,那是一種遼闊到極致的壯美。粗糲的風如刀鋒般從曠野上切過,切割出遠方萬古不化的冰川。而眼前的冰川,不能說不好看,卻很像是一件精致的玩具,經不起歲月的磨礪和摧殘。

我想起在殤州見過的落日的場景。太陽在嚴寒的空氣中仍努力保持著血紅的尊嚴,將白色的冰原染上妖異的色彩。那些犬牙交錯如同鋸齒的冰峰驕傲的屹立著,峰頂直刺蒼穹,長長的陰影分割著大地。

後來我還見到了一個巨大的深坑,裏麵足可以填下上百號人,不知道是由於星流石的撞擊還是地裂而形成的。等我登上高處、回頭俯瞰的時候,我驚訝的發現那個深坑看上去很像一個巨大的足印。

“那是天神留下的腳印,”我們的誇父向導告訴我們,“在遠古的傳說中,我們誇父族的祖先遷徙到這一帶,遭遇了暴風雪,許多人都活活凍僵了,眼看就要遭受滅族之禍。最危急的時刻,是天神在這裏踏了一腳,從他的足印裏湧出了熱氣騰騰的溫泉,才拯救了我們的種族。”

眼下我也在尋找溫泉,目的卻僅僅是拯救我自己。最可怕的在於,在這個異域世界呆得太久,我自己都有些動搖了。我不無憂傷地想:也許九州真的隻是一種狂想?

無論怎樣,我需要一個最終的答案。這答案現在被圈起來了,外麵還掛了一塊醒目的牌子:《冰川古人出土原址》。所謂冰川古人,顯然就是區區在下了。

老六拍拍我肩膀:“我在外麵製造點混亂,你趕緊摸進去吧。”

我一下想起了剛才那兩個中年婦女,顯然這裏的人都絕非善茬:“那你怎麽辦?”

他咧嘴一笑:“大不了拘我幾天,然後找個地方篩沙子換遣送費,反正我也沒錢。”

他放在我肩頭的手改拍為捏:“要是回不去,還來找我,表弟我帶著你賣光盤,知識分子也要從肉體上接受改造嘛;要是真一不小心回去了……別忘了打個電話回來。”

他看看我的表情,嘟噥了一句:“別這麽看著我,我知道這笑話很冷……快去吧!”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一把推開我,衝著正在作講解的漂亮女導遊走了過去。我聽見他用悲苦欲絕的腔調大叫:“你躲到哪兒我都能找到你!我有什麽地方做錯了你要對我這樣?”

然後我聽到尖叫聲、訓斥聲、喝彩聲、口哨聲響作一片,我能感覺到人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老六身上。我一躬身,從攔在洞外的繩圈下鑽了進去。

我覺得我已經接近答案了。這洞裏殘留著強烈的法術的氣息,毫無疑問來自於九州,並且四周凝結的冰壁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古怪味道。我記起老六向我念叨過,異世界的連接必然存在某種通道。雖然這是他從胡編亂造的小說裏看來的,卻也是我現在唯一能相信的說法了。

我找到了我被挖出來的地方,根據現場判斷,我那時應該是被直立著凍在冰壁上,就像被用鏟子拍進去的一樣。他們把我連人帶冰塊一起挖了出來,留下一個長形的洞。

這個洞的大小和我的身材倒是正好吻合,我嚐試著站進去,冰塊的寒氣讓我打了個哆嗦。就在這時候,我感到一股異乎尋常的力量侵入頭腦,隨即意識一陣迷糊。

這是噬魂術的力量。雖然我第一次經曆,但龍淵閣關於秘術的書籍中有很多詳細的記載。秘道家自身修行的秘術,或者某些封禁了邪靈的魂印兵器,都能擁有吸人魂魄的力量。

我慌忙跳了出去,在這一瞬間我想到了些什麽。也許就是這股怪異的嗜魂之力,把我從九州世界帶到了這裏?我是不是應該聽任它再次吸取我的靈魂呢?這樣做有兩種後果,也許我能幸運的回去,也許我會失去靈魂,變成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白癡。

外麵的嘈雜聲漸漸平息,想來是老六已經被抓走了。一陣腳步聲傳來,幾名工作人員走了進來。

“你!幹什麽的?”他們呆了一呆,隨即向我跑來,看來我要遭遇和老六同樣的命運。我咬咬牙,別無選擇,一步跨進了我被發現的地方。那股噬魂的力道再次出現,衝擊著我的頭顱,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一點點被抽走。一陣劇痛中,我的意識漸漸模糊,但還能感覺到,有幾隻手拽住了我的手臂和衣服,正在把我向外拉。

終章

宇文非醒來時,感到有幾隻手拽住他的手臂和衣服,死命拉扯搖晃。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怎麽了?天亮了?”

“他醒了!這白癡還活著呢!”身邊響起幾聲響亮的喊叫。視界慢慢由模糊變為清晰,他看清楚眼前站著一個小個子男人和一個瘦瘦長長的銀發羽人。他逐漸想起來,這個男人叫做姬承,是虎牙槍的繼承人,除了沒用之外也沒有別的壞處了;這個羽人叫雲湛,是一個遊手好閑的遊俠,正是他把自己從龍淵閣騙出來的。

龍淵閣,龍淵閣……他的腦子一陣疼痛,一些奇怪的記憶隨著“龍淵閣”這三個字一同浮出水麵。自己仿佛是做了一場長夢,夢中的一切合情合理又難以索解。

“叛軍打聽到了你的存在,”雲湛說,“所以派出羽族的殺手打算偷襲你。因為有我在,他們知道沒辦法一擊致命,因此煞費苦心準備了新的武器。”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支箭,看來平平無奇,他卻用厚步包裹住了手掌才敢拿起來。還沒靠近,宇文非就感到一陣透骨而入的寒意。

“已經放了半個月了,不然就這樣我也會被凍僵的,”雲湛將箭支放在桌上,一陣白氣慢慢散發出來。宇文非坐起來,拍拍腦袋:“有專犁的味道。大概是取出專犁的珠子磨成粉吧,然後嵌入箭頭裏。龍淵閣的書籍裏有過……”

“讀書多就是好啊,”雲湛做個鬼臉,“沒錯,就是這玩意兒。這種箭用特製的駑筒裝著,以秘術鎮壓,用不著精確瞄準,發射出來之後能迅速把周圍數丈之內的東西全都凍僵。”

說到這兒,雲湛居然有點臉紅:“呃……不是我不想救你,而是當時如果我去救你,我也得被凍成冰坨子,所以……”

“所以你往旁邊刺溜一跳,那速度,我估計長上翅膀的都沒你快,”姬承在一旁十分不仗義地補充說,“不愧是天驅,好身手啊!”

雲湛瞪他一眼,慌忙轉移話題:“你也應該知道取到專犁的珠子多麽不容易,我估計這種箭叛軍手裏不會超過十支,居然舍得用在你身上,你也算是大大的有麵子了。”

“然後我就被凍成了冰塊?”宇文非若有所思。

“石公主把全城能找到的人和東西都找出來了,也不知道從大內庫藏裏翻出了些什麽奇藥,居然把你救回來了,”姬承說,“不過你一直昏迷不醒,直到剛才。大夫說,你的腦袋可能被凍壞了,我們都擔心你救回來也會變傻呢。”

“沒變傻,放心……”宇文非喃喃地說。

頭還是昏昏沉沉的,但記憶開始漸漸凸現。一個奇妙的世界,一個名叫老六的朋友,一個苦思冥想、尋找龍淵閣的人。這一切在專犁冰凍一切的寒氣中突然出現,當肉體暫時消失時,精神卻能活躍到這等地步。原來老六和宇文非,不過是同一個精神分裂後的產物,他們原本是同一個人,卻擁有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原來,龍淵閣那位前輩所說的話是真的,他想。世界隻存在於人的頭腦中,當你死去或者醒來,當你的感知不再持續,也許一個恢宏的宇宙就會因此而消亡。他不無惋惜地回想起夢中的那一切:充滿塵土的城市,鋼鐵築成的高樓大廈,螞蟻般密集的人群,機窗外的茫茫雲海。

還有老六,宇文非想,這是我思想的另一半,可我從未意識到我身上會存在這樣一種人格——它究竟說明了什麽?

“想什麽呢?”雲湛伸出手,裝模作樣地給他把脈,“不會真被凍壞了吧?”

“男左女右,你應該按我的左手,”宇文非說,在姬承幸災樂禍的嗤笑聲中,他仍在心裏努力回想著那個異世界的點點滴滴。為什麽會產生這樣一個龐雜繁複、無比真實的幻影?

也許是因為長年修習密羅係法術的緣故。密羅的反麵是混亂,會對人的精神產生強烈的影響。而自己在龍淵閣讀了太多的書,對世界的猜測與想象也太過深入,因而在意識深處已經不自覺地構建了一個完整的新世界?

還有那些對龍淵閣的混亂印象,那些荒誕不經的細節,是某種期冀,還是某種不滿?一切都無法解釋,而且可能永遠無法解釋,因為即便是龍淵閣中的藏書,也沒有任何一本能夠詳盡的解答,一切生物的精神世界究竟是怎樣的複雜與不可揣摩。

我們的世界,是否也隻是依賴於另一個生物的感知而存在?想到這裏,宇文非禁不住打了個冷戰。他想要深入地思考這個問題,卻又想永遠不去觸碰這個問題,畢竟讓自己的頭腦陷入永久的混亂並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你再養兩天,我送你回去,”雲湛說,“你們龍淵閣的知識分子可值錢,死了我賠不起。”

“我作證,”姬承不放過一切報複雲湛的機會,“你昏迷這段日子,他的臉始終都是一會兒白一會兒綠的,那顏色別提多好看了。”

“嗯,回去,”宇文非點點頭,“可是我有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龍淵閣究竟在哪兒?”

雲湛疑惑地望了姬承一眼:“他居然問我們龍淵閣在哪兒?”

“他瘋了,”姬承簡潔地回答說。

宇文非不再理睬這兩個活寶。他有些疲憊的抬起頭,在屋頂的上方,天空依舊深邃幽遠,星河依舊燦爛,但他已經不可能再有機會看著舷窗外的雲海了。現在那裏隻有一群盤旋的羽人,羽翼翻飛中醞釀著殺機,隨時準備取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