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蘇丙的悔悟

通常人們都存在這種心理:任何一件事,不經過我的手我就不放心。雲湛也不例外。他首先觀察了後院的布局,雲宅並不大,隻分前後兩個小院,後院有東西兩排住房,雲天傑的房間在東進南首第一間。

該房間正如雲湛所想象,奢華而俗氣。現在這裏十分淩亂,那是因為在捕快們把整間屋子翻了個底朝天之後,他又再翻了一次。但遺憾的是,雲湛並未能證明自己比捕快們高明多少。他甚至攀到了房頂上,也沒有找到任何其他的機關。那個有腳印的暗道倒是很醒目,就開在房間正中央,用地板偽裝著,仔細觀察就能分辨出。

他下到暗道裏,研究著足印,發現足印按得頗深,一路通往出口。出口是一處菜市場,平日裏熙來攘往,不可能從中找出某一雙特定的鞋印。

最後他擦擦汗,索性躺在房頂上乘涼。月光若隱若現,夜色下的一切顯得朦朧不清。幾隻夜飛的鳥兒落在他身邊,蹦躂幾下,又飛走了。

那個人就算是隻鳥,飛起來也會有撲打翅膀的聲音吧?雲湛想,但他卻偏偏就這樣消失了,仿佛化成了一道青煙。

正在出神,他忽然聽到院子裏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似乎是有什麽人在地下行走。他當即輕飄飄地落到地上,小心翼翼地向發聲處靠近。很快他看到地麵上的一片泥土被掘開,出現了一個洞,一顆小小的腦袋鑽了出來。雲湛連忙閃到一棵大樹後。

那顆腦袋警惕地四下看看,費力地爬上來,原來是個身材矮小的河絡。雲湛遠遠地看著他鑽出地麵,匍匐於地;看著他的腦袋左轉右轉,似乎是在觀察周圍有無埋伏;看著他最終放下心來,站起身向著後院走去。雲湛實在忍不住了,低低歎了口氣。

那河絡如同驚弓之鳥,一下子蹦了起來,笨拙地從身後取出一具複合弓,倉促間卻找不到敵人的方向。

“別發箭,我投降!”雲湛嘴裏喊著,慢慢走了出來。他之前告訴過捕頭們,無論聽到什麽聲音都不要進來,所以並沒有壓低嗓子。

這時他才看清楚,眼前的河絡竟然是個女的,這可不常見。他記得遊曆的河絡一般都是男性的,女性本來應當老老實實呆在地穴裏,而不是像眼前這個小家夥一樣,打條地道鑽到一個凶案現場去,還隨身帶著凶器。

河絡看他走近,不由往後退了一步,但馬上反應過來武器在自己手裏,膽氣壯了一些。“站住別動!”她警告說。

“我當然可以不動,”雲湛笑眯眯地說,“可是你光盯著我不行,還得提防著背後的那個啊。”

河絡一驚,趕忙轉過頭去,哪兒有什麽人?隨即她感覺手上一空,自己的複合弓不知怎麽的,已經到了對麵那個羽人的手裏了。

“你……”她一下子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很快反應過來,“你這個騙子!”

“你應該感謝我才對,”騙子手裏捏著弓,就像在擺弄一件玩具,“如果我想要你的命,現在你都死了十七八次了。”

“我們聊聊吧。”他把弓拋還給河絡。

木葉蘿漪緊緊抱著弓,全身也繃得像張弓,始終精確地保持著和雲湛之間至少兩個人寬的距離。“我聽說過你,”她粗聲粗氣地說,“他們都說你是南淮城著名的惡人,是一個一肚子壞水的遊俠。遊俠是不是就是成天吃飽了沒事兒幹四處閑逛的人呢?”

“人言可畏啊,”雲湛努力讓自己的臉看上去正直而可靠,“遊俠是一個高尚的職業,而我是一個正直的公民,他們不過是嫉妒我的才能罷了。”

“我從你的眼神中看出了虛假和羞慚,”蘿漪不屑地看他一眼,“願真神原諒你。”

雲湛咳嗽一聲:“這就能扯到真神身上?你怎麽和我一樣喜歡虛張聲勢呢……”

蘿漪扭過頭看了他一眼:“你說什麽?”

“沒什麽!”雲湛自知說漏了嘴,“我是說,你一個女河絡,幹什麽要一個人出來遊曆呢?”

“因為我們沒有太多人可用了,”蘿漪的眼神慢慢暗下去,“我們這一支的河絡,全部落本來有將近一千人,現在連五分之一都不到了。”

蘿漪不再說下去。雲湛想,這大概又是一個悲慘的似曾相識的滅族故事,在九州曆史上,這樣的故事比比皆是,並不稀罕。縱然和平的暖風逐漸消減了曾有的殺氣,曆史的痕跡總歸是難以抹去。不同的隻是講述者,他們站在不同的時代,體會著外人無法體會的不同的悲哀。

“你不想說,我也不問了,”雲湛說,“可是你到底為何來到這裏?你和雲天傑有什麽關係?”

蘿漪遲疑了一下,咬咬嘴唇說:“這是……這是我們的秘密,不能讓外人知道的。”

雲湛聳聳肩:“那好吧,不過你要是不說出來,我怎麽能確定你是不是來這裏幹什麽壞事的呢?說不定這樁謀殺案就是你幹的……”

木葉蘿漪跳了起來,一張小臉氣得通紅。她突然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偉大而尊貴的真神啊,請你懲罰這個……”

雲湛慌忙把她拉起來。他早就聽說過河絡信仰的虔誠,她用這樣的語氣說出真神來,想必是惱怒到了極點,一時間心裏深深後悔自己隨口開的玩笑:娘的,早該知道河絡是個沒有半點幽默感的種族。

“對不起,我隻是胡說八道的,你千萬別在意,”他道歉說,“算啦,我也不問了。但是你總得告訴我,你進這個院子來幹嘛吧,不然我怎麽幫得到你呢?”

蘿漪餘怒未消,氣鼓鼓地瞪他一眼,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搖搖頭:“我不能告訴你。但是,總之,人不是我殺的。”

雲湛看著蘿漪倔強的臉,啞然失笑:“我已經給你道過歉啦,我也相信不是你殺的。”這話倒很誠懇,看這個河絡笨手笨腳的樣子,怎麽也不可能幹出這麽漂亮的案子來。

“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蘿漪仍有點不情願,“對了,你為什麽要管這件事,難道你……”

她的神情又警惕起來,雲湛笑著擺擺手:“我們做遊俠的,不過是受人錢財替人消災而已。這院子裏的死者,有一個姓蘇的小廝,他的叔叔剛剛發了筆財,想帶著自己的侄兒去做生意,沒想到就出事了。所以他叔叔委托我查明真凶。”

“那他為什麽不找官府,非要找你呢?”河絡仍然有些不信。

“因為官府太飯桶了,抓點無證的小商小販還行,辦大案子可不成,”雲湛一本正經地說,“而我一向卓有信譽,在南淮城裏算得上是……”

正吹噓到此處,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怒吼:“姓雲的,我說我回家之後怎麽也睡不著覺,就知道你在搗鬼!”

雲湛衝蘿漪吐吐舌頭:“你看,飯桶不是最可怕的,敬業的飯桶才是致命的……”

蘿漪忍不住噗哧一笑,隨即感到羽人的手掌在自己肩頭拍了一下:“快離開吧,這家夥囉嗦著呢。回頭你要是覺得我能幫助你,盡管來找我。”

盛夏的南淮城總是讓人格外煎熬,太陽也像是比往常大了整整一圈。蘇丙在雲湛開業的那座陰暗的樓裏呆不了一會兒就覺得喘不過氣來,但要走到街邊去,又覺得自己隨時可能被太陽曬暈。那股洶湧蒸騰的熱氣就如同蘇丙此時的心情一般,打著滾的沸騰著。

但是雲湛就是不露麵,死也不露麵。一直到了下午,日頭都開始往西邊傾斜了,他才打著嗬欠施施然冒了出來,看到渾身濕透的蘇丙的時候微微一愣。

“你在這幹嗎呢?”他問,“怎麽和水裏撈出來的似的?”

“我在等你啊,想問問事情的進展,”蘇丙一麵擦汗一麵說,“我怎麽知道你那麽晚才來?”

“啊,那個,”雲湛下意識的揉揉眼睛,“我……我在外麵跑了一天,收集資料來著。”

蘇丙看著雲湛惺忪的睡眼和臉上明顯是在枕席上壓出的紅印,心裏咒罵了幾句,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那你找到什麽了麽?”

“當然有很多收獲,”雲湛毫不猶豫地說,“但是鑒於案情的複雜性,暫時還不能告訴你,等我慢慢整理過再說吧。”

“雲先生,”蘇丙小心翼翼地問,“按照你們的行規,如果我現在撤銷委托,預付費用是不是就……”

“不隻是預付費用,還有違約罰金,”雲湛答得很簡潔。

蘇丙哀怨地離開後,雲湛撓撓頭,正準備上樓,眼前突然躥出一個小小的身影,居然是昨晚邂逅的河絡木葉蘿漪。木葉蘿漪仰視著他,表情似笑非笑,倒讓雲湛一陣心虛。

“原來你就是這樣卓有信譽的。”蘿漪嘴角一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