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舊歡

我傷愈之後,徑自去了疊樓。小白自告奮勇同行。

趙文珣沒想到我敢來,但他不知道,失去淩之後,我再沒有不敢做的事情。

所向辟易,折劍無數。我和樓主惡鬥一天,旁邊沒人能夠插手。趙文珣畢竟不如我年青,他耗不起,慢慢地有了破綻。我終於抓住機會,狠狠一拳中他!他慘叫一聲,轟然倒下!

我要小白給他喂下一顆慢性毒藥,小白驚愕地看著我:“紫,你……你要做什麽?”

我淡淡一笑:“這家夥狡猾得很,不用毒藥控製他,怎麽放心?以後,我們定期給他解藥吧。”

小白瞪著我說不出話來,似乎沒想到我會有這種狠辣手段。我沒心思顧及他的心情,徑自忙著收編趙文珣的手下:“各位,你們都和我一起長大,自然最明白我。江湖上唯有勝者為王,如今趙文珣已經輸給我了,希望你們能歸順,我會帶著大家一起爭鋒天下。”

這番話說得氣吞龍虎,每個字都讓整個疊樓微微顫抖。看著眾人驚愕、恐懼的目光慢慢轉為敬仰,我知道我已經贏了這一局!

今日起,疊樓就是我的發家之地。天下風雲出我輩,淩,你或者不知道,為著你的那一句話,我一定會讓趙紫這個名字撼動天下人心。

如果我帶著萬千榮光回到你身邊,或者我可以驕傲地說一句,淩,我就算不是對的那一個,我不會比碧玉嵊遜色!

亂局已定,我連夜秘密提審趙文珣。

他看著我冷笑:“就知道你一定還有事情。”

我笑著點頭:“樓主,你果然是最明白我的人。”這個人養大了我,雖然是出於利用,可我無法否認和他之間的幹係。

他的臉有些扭曲,狠狠笑道:“你說罷,想問什麽。”

我直直瞪著他,吃力地說:“我隻是想知道,我父母是誰,我什麽時候出生的,到底多少歲?”我一字字說著,聲音微微顫抖。

他是聰明人,一聽這話已明白我的意思,譏誚地大笑起來:“趙紫,你真是瘋了。你信了白文瑾轉世的傳說,對不對?你隻盼你就是白文瑾,可以和淩寒在一起,對不對?”

我狠狠喝道:“對!你都說對了!告訴我,我可以馬上給你解藥,放你走!”心跳如擂鼓,血氣湧上臉。

趙文珣冷冷看著我,忽然苦笑起來:“你真的不可能是白文瑾。趙紫——我就是最愛瑾的人,如果可以,我樂意代他去死!你要是白文瑾的化身,我怎會如此待你?你隻要想一下,自然明白。”他淡淡說著,口氣忽然有些隱約的悲傷。

月光下,我忽然看到他臉上水光閃動,心頭一寒,知道他沒有說謊。我要是白文瑾,趙文珣隻怕早就不肯放手了。可從小到大,他看著我隻有嫌惡。

趙文珣居然有些同情我,笑著說:“說到頭來,你和我一樣,都是失意的人啊。”

我嘶聲道:“那麽,我胸口的胎記是怎麽回事?你當年收養我,是不是為了這個胎記?”

趙文珣又笑了:“你真是個聰明人。不錯,瑾臨死時,發誓十八年後再會淩寒,這話是淩寒事後告訴我的,我一直記在心頭。此後浪跡天下,尋找瑾的再生。後來聽說某地有個胸口有劍痕胎記的乞兒,我趕緊去了,從老乞丐手頭把你買走!可一看到你,我大失所望。我看不到半點瑾的感覺。你的年齡,是老乞丐說的,到底對不對我也不知道。但有一點決計沒錯,你不是白文瑾。”

我靜靜聽他說完,心頭慢慢侵入冰水,良久才吃力地說:“趙文珣,我還是得多謝你,明知道我不是瑾,還是養大了我。”他嗬嗬一笑:“那倒不用客氣,我隻是養一個殺手,並不虧本。我不是好人,可也不會假裝什麽君子領功。趙紫,我已經用夠了你,你今日反撲,隻怪我本事不夠,不能一直壓服你,那也無話可說。”

我看著趙文珣,他已經微見老態,鬢角有了點白發,樣子也很憔悴,眼神卻還是倔強高傲的。我忽然覺得又親切又悲哀,樓主才是我的同類吧,我們還真是一樣的失意人。

我慢慢地站起來,微笑:“既然這樣,趙文珣,陪我去喝酒。”

我們相視而笑。第一次,為相似的心情有了些親切之感。

酒到微醺,我看著月光下趙文珣的臉,他一直很憔悴,但輪廓英俊得很,想必當年也是個罕見的美男子。可遇到白文瑾,他就這麽荒廢了一生。白文瑾,驚才絕豔、風靡天下的白文瑾,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我忍不住低聲道:“給我說說白文瑾,我想聽。”

趙文珣的臉微微扭曲,過一會,慢慢點頭。

瑾是個天才,作什麽都很成功,被少林首座看做百年來第一奇才。他要不是遇到淩,大概真的會做一輩子順風順水的天才吧?高貴、儒雅、倜儻,傾倒天下人心。可命中注定,他和淩相遇了。兩個人都從此不能自拔。

淩是新近崛起的黑道奇才,狂放不羈,得罪人極多。白文瑾和他在一起,也就注定了危險。暗殺和殺人都是家常便飯。更有南海顧橫蕭一直癡戀白文瑾,因愛成恨。和武林人物一起埋伏,圍攻淩,希望奪到瑾。那一場大戰驚天動地,死者上千。最後,別的圍攻者都倒下了,隻有武功最高的顧橫蕭堅持下來,一劍刺向淩。瑾為了保護淩,被顧橫蕭一劍穿心。

趙文珣說到這裏,聲音微微發抖,我也聽出了什麽可怕的東西,急迫地追問:“顧橫蕭後來怎樣了?”

趙文珣淡淡道:“顧橫蕭一直愛慕瑾,他的癡狂不比我來得少。據說,誤殺瑾之後,他也隨之自殺。”

我聽得微微打了個寒戰,勉強繼續問:“然後呢?”

趙文珣的神情也有些波動,半響道:“沒有然後了。顧橫蕭也死了,埋在瑾的墓邊。有人說,他……死的很慘。他剜出了自己的心,然後倒在瑾身上。”

我忍不住籲了口氣:“這個人真是……”

趙文珣苦笑道:“那是他們南海家族的一種儀式。相傳顧家有海神血脈,剜心之祭可以上達天地諸神。所以,顧橫蕭臨死之時立誓,如果有來生,一定要和瑾在一起。”

他慢慢倒了一杯酒,忽然苦笑:“有時候我忍不住問自己,如果是我,為了瑾,會不會這樣做?”他狠狠喝完了杯中酒:“其實我有點羨慕他,幹淨利落了斷,倒不用長久受苦。”

我茫然一陣,對月舉杯,笑自己,笑趙文珣,也笑……前世那個癡心的顧橫蕭。如果要這樣做才能換取和淩在一起的機會,大概……我也是幹得出來的。

明月落入杯中,皎然明轉,讓我想起珍珠淚。

******

疊樓果然成為我爭鋒天下的一個利器。

慢慢地,我成了白道中人人敬仰的人物.就這樣,在離開無名山莊的第三年,我成了江湖人士崇拜的大俠,新一代的武林神話。

自始至終,小白站在我身邊,趙文珣則成了我的得力助手。疊樓之名,變得極度輝煌。莊園也是一再擴大和翻建,仍然不夠用。

淩說過,我不是池中物。如今,天下每個人都已經明白這一點。

必須承認,我能夠這麽迅速發展起來,也幸虧無名山莊和七殺莊的不斷收縮。

自從淩打賭贏了碧玉嵊,他們就一起絕跡紅塵,閉關無名山莊。我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我越來越思念淩。每一次記著他的模樣,總讓我惆悵已極。這三年,他過得好不好?碧玉嵊是不是令他找回了快樂?

每個晚上我會想:他們是不是在臥室中點燃了南翔香呢?那麽甜膩俗氣的味道,可是白文瑾喜歡,所以……一起被南翔香圍繞著,也是幸福吧?

我在疊樓也種下萬樹桃花,我很愛這些花兒。也不知道是自己喜歡,還是為了淩的緣故。春天的時候,花瓣到處飛揚,像是一個個飄飛的緋色之夢,非常美麗。我每次看到,都會有些擔心,淩這個時候,是不是在陪著碧玉嵊賞花呢?可他會打噴嚏的,不知道有沒有好轉。

不管在什麽地方,隻要看到名貴的琴,我都會買下來。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我買的琴?就這麽買了一次又一次,都沒有送到無名山莊,慢慢地堆了一屋子。後來我甚至嚐試著學習彈琴了,隻是技術拙劣,不能見人。

就這麽想念著,就這麽迷亂著。

而淩,隻在心中,隻在天涯。

小白總是默默陪我喝酒,但他不能解我心中的焦切。小白是很好很好的,可他進入不了我的心。我真想知道淩的消息,他卻閉門不出,無名山莊沉寂異常。難道,淩已經醉倒花中,無心紅塵麽?

我有時候也會夢見那個夢中人,可那些夢總是淩亂破碎,讓我什麽也得不到。我甚至模糊了他的一言一動,不知道是不是要失去他了。

我已經失去了淩,又要失去我的迷夢,我還剩下什麽?登上繁華之顛的空虛麽?越來越明白當年淩的心情,心裏的狂亂也越來越折磨得我坐立不安。

我決定派人到無名山莊臥底。我必須知道淩的情況,免得陷入瘋狂。

探子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才混進莊去,慢慢開始傳回消息。我貪婪地閱讀著關於淩的每一份情報,恨不能吞下肚子去,甚至要求探子為我偷回淩偶爾寫下的詩詞廢稿。那些殘亂的章句,成為我每天反複背誦的東西。總是那麽惆悵的句子,淩似乎還是不快樂。

探子說,他對碧玉嵊溫柔無比,碧玉嵊起初似乎大大不快,態度粗野,後來也慢慢緩了些,有時候也和淩應對言笑。看起來他們越來越和諧了。

必須承認,這個消息讓我心痛如絞。可如果淩覺得幸福,為什麽他的詩句還是這麽惆悵?

我要探子再加緊探聽,最好能混進淩的內堂,做裏院的侍衛。這個探子也算千裏挑一的聰明人,想盡辦法,居然做到。消息越發詳盡。

探子最新的線報說,淩不知道為什麽,常常在桃花院落中夜徘徊,神情痛苦,甚至接近迷亂。碧玉嵊的情意似乎不能令他饜足,他總是那麽焦切,卻不知在等待什麽。探子甚至說,淩似乎已經到了瘋狂邊緣。

我心頭不安,左思右想,決定親自去無名山莊,頂替那個探子看看淩的情形。作出這個決定,心裏忽然一陣輕鬆。也許……我已經思念他太久。

我是個苛刻的人吧。當他說愛我的時候,我不願意做任何人的替身,固執地盼著他愛的隻是純粹的我。當他在我和碧玉嵊之間苦苦尋找他的瑾的時候,我不曾折損一點傲氣,隻是要他毫不猶豫走向我。找了一千個一萬個理由與他遠隔天涯,不過是想他放下一切來找我。

是,我承認,年齡的差錯,碧玉嵊的突然出現,自慚形穢的淒涼,那些都是借口。我的愛情,骨子裏是固執嚴苛的,容不得半點遲疑。淩總是不能讓我滿意,我們總是不能在一起。讓淩痛苦的人,大概也有我吧?他也是那麽驕傲的人,我既然拒絕了他,他再不會低頭哀求。

可我……真的很想他。不管怎麽說,去悄悄看他一眼,看看他過得好不好。這個念頭一旦萌生,就燃燒熾熱,令我坐立不安。淩,我就要來見你。

******

我潛入無名山莊,悄悄和臥底的細作交換了身份。這人本來就是我著力栽培的一個殺手,皮膚黝黑,胡子拉茬,相貌非常平庸,體格倒是和我差不多。我塗黑了臉,蓄起胡須,很容易就改扮成他的樣子。細作是個很仔細的人,臨走時清楚地向我交代了他的生活情形,我們接替得無聲無息,並沒有驚動山莊的人。

就這樣,我變成了無名山莊內院的一個掃地家奴。這工作雖然繁瑣,好在可以利用灑掃的機會,進入每一個房間,很容易見到山莊的主人。

我渴望見到淩,但我還是有基本的耐心,不想令人起疑,很早就起來,一直把庭院打掃幹淨才去找他。我在這個莊園生活過一年,對這裏十分熟悉,知道這時候淩應該在依山而建的白雲亭。他喜歡早晚在那裏看朝霞晚霞,濤生雲卷,默默地想他的心事。而我,則喜歡看金色的光線映亮他深沉如海的眼睛,令他高遠浩渺的氣勢變得多一些鮮活的東西。以前,總是他看著日出,而我,隻是看著他。

記得他隱約透露過,他曾經和朋友一起,每天爬到高山之巔看日出,所以後來修建了無名山莊。那個朋友,大概是白文瑾吧。瑾死後,淩寂寞地看了這麽多年的日出,現在有碧玉嵊陪著他了……

這個想法讓我有些酸澀,但我去了白雲亭。

霜葉如血,一路燦爛淒迷。這裏的一草一木,讓我覺得親切而悲傷。一路打掃到白雲亭。一抬頭,天風鼓**,我看到了那一角熟悉的玄色衣袍。

他還是那個樣子,孤絕傲氣地麵對著腳下的蒼茫雲海,身形挺拔傲岸,玄衣在風中翻卷飛揚。那麽耀目,可是那麽孤獨——碧玉嵊居然不在這裏。

淩,我的淩!

那一刹那,我的呼吸一下子緊了起來,幾乎透不過氣,喉嚨發出輕微的悶響,眼前一片模糊,隻能吃力地張開嘴喘息。

他似乎聽到了響動,一下子回過頭,銳利的眼睛盯著我:“小潘,你來這裏做什麽?”

啊,對了,現在我不是趙紫,我隻是一個掃地的小潘。我拚命咽下對他的呼喚,鎮定一下心神,恭敬地說:“主人,我來打掃白雲亭。”

他又看了我一會,淡淡道:“你越來越勤快了。”

我心下一跳,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麽意思,隻好當作讚美,局促地低頭,作出恭謹的態度。看來我出了點差錯,小潘平時大概很少打掃白雲亭的。

他還是凝視著我,並不說話,我心頭狂跳,不知道是不是露出了破綻。但他既然沒有表示,我自然不能說什麽。還好他隻是看我一會,靜靜道:“很好,你打掃吧。”徑自離去。

玄衣飄鼓著,我忽然覺得他的衣袍有些空****的,淩似乎越來越消瘦了,臉上看不出什麽,身形頗見憔悴。經過我身邊時,我驚訝地發現,我甚至已經比他稍高一點。他的手是一種病態的蒼白修長,不像我,剛硬少壯。終於比他高大,比他強壯了,可這有什麽意義?

我看著他的背影,茫然若失。

淩和碧玉嵊下棋時,兩個人都那麽光彩奪目,令我一直銘記在心,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卑。而現在,我長大了,容姿壯盛,英氣勃發。我清楚地知道,很多看到我的人眼中都有迷醉惶惑,想必我長得越來越好了。有時候我也忍不住想,就要這樣才成,否則怎麽配得上他。

想不到,他已如此憔悴。我心中那個天神一般的淩啊……他不是已經得到碧玉嵊了麽?難道還有什麽不滿意?

淩一步一步往山下走,我忘記了打掃白雲亭,一直呆呆瞪著他。白雲亭的蒼茫雲海,一如當年。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對我說:“小潘,你怎麽在這裏?”我回過神來,看到碧玉嵊。他武功越來越好了,居然連我也沒注意到他何時來到的。

當年蒼白霸氣的少年,如今已長成日朗星輝的青年男子了,他還是喜歡穿淡青色的衣服,看上去似乎風神淡定,眼中卻閃耀著冷峻霸道的光芒,就像壓抑而悍烈的天火。這三年,他的變化也是不小。

我定定心,恭敬地垂手道:“二老爺。”——這個稱呼,是細作給我交代的,其實聽起來很奇怪。二老爺,淩要手下這麽稱呼碧玉嵊,倒像是兄弟倆的排行一般。他們本是情人啊……

他似乎也沒興趣追究我為何在白雲亭,隻是看著山間白雲動**離合,忽然笑了笑:“你也喜歡看這裏的雲海麽?”

我隻好說:“是啊。”碧玉嵊不說話,似乎陷入沉思。我隻好繼續掃地,雖然地下已經很幹淨了,他沒表態,我可也不能走人。

過一陣,碧玉嵊悠悠道:“以前我不覺得這裏好看,慢慢喜歡了。”

我本不該問,還是問了:“為什麽?”

碧玉嵊冷冷一笑:“因為……看著雲彩變幻不定,就可以忘記一切。”他碧色的眸子還是那麽冰冷美麗,眼光卻比當年多了些淩厲淒迷的氣息。他說話一多,我才發現他帶著酒氣,似乎早就醉了。這人一早起來喝這麽多酒,淩居然也不約束他。

碧玉嵊居然發現了我在皺眉,喃喃道:“我知道,你們都很討厭我。我在無名山莊是個外客。可是……我隻能在這裏,沒辦法了。”他眼神有些恍惚,看著又堅決又脆弱,居然讓我有些同情他,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

碧玉嵊的眼睛變得有些激狂,忽然一把抓住我肩膀。我心頭一驚,想起自己現在是小潘,隻好不反抗。他力氣很大,抓得我肩膀有點痛,冰湖般的雙目瞪著我,忽然道:“小潘,你說,我長得好不好?”

我隻好答:“很好。”他眼神溫和了一點,忽然又皺起眉,問:“我脾氣很討厭麽?”

這一點倒是事實,無名山莊每個人都很怕碧玉嵊。他平靜的時候就像萬年寒冰,狂暴起來卻是無邊烈火。細作小潘也曾親眼看到過碧玉嵊心疾發作時硬生生撕裂活人的可怕情形。而淩,一直對這個猛獸一般的碧玉嵊溫柔相待。

我心頭不是滋味,不知怎麽答才好,遲疑一會,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主人對你非常好。”

他楞了一會,刹那間眼中轉過溫柔、愛憐、悲苦、乖戾諸般神情,忽然森然一笑:“你這個下人,也知道人心麽?哥他,真是好、真是好……”忽然大笑著放開我的肩膀,喃喃道:“好得——我真想殺了他,可總是舍不得……”

我楞在那裏,心頭更亂了。他們相處的情形,似乎和我的想象大不相同。

碧玉嵊醉得深了,歪倒亭中,忽然低聲呻吟:“哥……”聲音溫存得有些淒涼。

哥?他這麽稱呼淩……如兄弟般緊密的聯係呀,這樣的親密,原來不是我獨享的了。我心裏顫了一下,一片酸澀,不能言語,低頭走開,身後斷斷續續還可以聽到碧玉嵊的醉語。

“哥,我第一次看到你,你對我笑得真溫柔,我好喜歡,可是我不願意說出來,覺得很丟臉。你和我打賭,要看我的身子,從來沒人敢這麽對我說話。我覺得很生氣,可看著你,真有些著迷呢。那次就算你真的賭輸了,我也……一定對你很好很好……哥,你信不信?”

“那一次,你抱著我發抖,你說,‘我終於找到了你。我找得好累。’哥,你知不知道我裝作很生氣,心裏高興得不得了?我不知道你找我做什麽,可我真的很高興……你那麽溫柔,我覺得真是幸福啊。可是你為什麽一轉頭的時候,就有些迷茫的神情?

“我把心給你吧……好不好?”碧玉嵊這話讓我一震,某個幽渺的記憶之門似乎又在轟響著,要奔出一些晦澀迷茫的東西!

“我心裏痛得厲害,真想把它送給你,送給你就不痛了。你為什麽不要?”

“你這個虛情假意的家夥!我殺了你吧——殺了你,大概就不會心痛了。嗬嗬。”

“假的,都是假的。我知道,你這麽假。”

頓時,我耳中轟地一聲,似乎某個幽渺的真相就此被揭開。

我逃一般離開白雲亭。

某些渺茫的事情,變得越來越清晰。當年,也是心上一記傷口。顧橫蕭刺穿了瑾的心,然後把自己的心給了他。那麽絕望的感情。

趙文珣肯定地說,我不是白文瑾,他大概也沒說錯,但現在我明白了,碧玉嵊也不是白文瑾,他是顧橫蕭吧?怎麽他反而長了一張淩的容貌?莫非那顧橫蕭還想用這張臉得到白文瑾?因為白文瑾愛著這容貌的主人,所以,顧橫蕭寧可變作淩的模樣討他歡喜。竟有這樣的癡人。真奇怪,轉生之後,他卻愛上了前世的情敵。他不是剜心立誓,一定要和瑾在一起麽?

命運到底讓我們出了什麽差錯?我覺得自己不是瑾,遠遠退出他的世界。原來,誰都不是瑾……我總是自以為是,找一些理由掩蓋自己的自卑和固執。我錯過了那麽多……

看來,這三年他們並不快樂。淩竟然變得那麽瘦,我真想多看他一眼。或者,我可以鼓起勇氣再問他一句:“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現在的我,已經有了這個資格。我渴望問他這句話,卻不知道他會說什麽。

******

淩在書房寫字。

他是個沉默威嚴的人,臨的帖子卻是極盡靈動華美的靈飛經。我以前一直不解,覺得這不像他的性格,這種事情該是白文瑾喜歡的吧。到現在才覺得,也許他和白文瑾糾纏太深,旁邊的人早就分不出什麽才是他的本原了。

不過,那也沒什麽。不管他是一掌打塌白玉殿堂的淩寒,還是白文瑾一樣寫著靈飛經的人,我喜歡的就是這個古怪孤僻的男人。同樣,不管我是不是白文瑾,我一定要挽回他的心。

我走了進去,他深海般的眼看著我,淡淡道:“小潘,你又來這裏了?”他眼中那種傲視天下的冷漠,我再熟悉不過,令我不知多少次暗暗自卑。

我深深吸一口氣,心想再不能退縮,開口道:“我一直跟著你,我——”

他眼中忽然泛過震動,一言不發,伸手捏住我的下頦,仔細凝視我的臉,神情越來越凝重。我沒有反抗。既然我已經決定要挽回一切,我唯一的憑借,不過是一片真心。

我就這麽直直看著他,帶著毫無掩飾的貪婪和愛戀,等著他認出我。

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有些陰沉起來,喃喃道:“你……”

我咽了口口水,忽然說:“淩,我喜歡你,想念你很久了,你想不想我……”這話說得奇快無比,天知道他是否聽清楚了我在咕嚕些什麽。反正我話一說完,臉也紅得一塌糊塗了。謝天謝地,小潘是個黑臉,所以我臉上塗得黑黝黝的,不至於太出醜。

他靜靜看著我,喜怒莫測,某種激烈的情緒在眼中跳動,卻沒有說話。門外忽然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我果然沒搞錯,小潘,你真的有問題!”

碧玉嵊殺氣騰騰地站在門外,他酒已經醒了差不多,眼神凶狠,如利刀般盯著我。

淩不動聲色擋在我身前,沉聲道:“玉嵊,夠了,不要再殺人!”

碧玉嵊哈哈一笑,笑得淒厲而狂放,厲聲道:“哥,每一個膽敢看著你的人,我都要殺了。你是我的,誰也不能看你,我也不讓你看別人!”他眼中幽明動**,烈火和冰湖在一起翻騰著,似乎都要狂暴了。

淩緩緩道:“玉嵊,你又喝醉了。”

碧玉嵊大笑:“你錯了,我醉了很久,現在反而越來越清醒……哥,你總是騙我,連騙人都這麽溫柔呀。”他柔聲呢喃著,眼神忽然寒意大盛,身形一縱,狠狠抓向我!

我正想接招,淩喝道:“玉嵊,住手!”兩人閃電般連過數招。

我清楚淩的性格,他若出手,那就決計不容人插手的,何況碧玉嵊再厲害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當下站定,心頭居然有些喜悅。淩為了我不惜與碧玉嵊過招,他是不是認出我來了?

碧玉嵊神情越發淒厲,嘶聲道:“哥,你居然為了一個下人和我動手?”

書房的牆被碧玉嵊打塌了,淩一把抱起我,掠了出去。我心頭又驚又喜,感覺到他剛勁削瘦的身體,忽然想起舊日他抱著腳傷的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回去,嗬……我竟然又得到了這個擁抱!

我高興得隻想唱歌,碧玉嵊看到我眉開眼笑,怒色大盛,攻勢更烈。淩一把放下我,二人又鬥在一處。以我現在的武功,要對付碧玉嵊也可打個旗鼓相當,本不需淩庇護,可不知為何,看著淩為我和他惡鬥,我一陣快意,巴不得淩狠狠揍這小子一頓,斷絕了他癡心妄想。

山莊中人聞訊趕來,見狀都甚是害怕,有人小聲道:“慘了,這次二爺好像真的瘋了……” 看來碧玉嵊這次發作得格外厲害,連莊中下人也沒見過他這等模樣。

激鬥中,碧玉嵊忽然嘶聲道:“哥,你要是心裏有我,就讓我殺了這人!”聲音淒絕如狂,絕美的臉上帶著強烈的痛苦,竟是寒冰般的慘白。

他的神情讓我看得心裏一震,莫名其妙竟有些同情他。隨即清醒過來,暗罵自己糊塗。這人口口聲聲要殺我,我居然可憐他,真是活見鬼了。也許,碧玉嵊比我想象中還敏銳得多,他一眼就看出了我會威脅他們的感情麽?

淩微微一震,隨即道:“玉嵊,你身子不好,冷靜一下,亂動真氣會傷及你的心脈!”口氣竟帶著隱約溫柔。我心頭不是味道,想起細作以前說淩對碧玉嵊溫存無比,不禁大是煩惱。

碧玉嵊叫道:“你不要再騙我!我為你放棄七殺莊放棄名聲,你卻騙了我太久,你什麽都是假的、假的!讓我殺了他!”他的聲音如此慘烈,讓周圍的人都有些顫抖了。

淩聽著這句“什麽都是假的”,忽然沉默了一下,還是不肯讓開,過一會低聲道:“不成。”口氣斬釘截鐵,毫無商量餘地。

碧玉嵊狂笑一聲:“罷了,罷了!難道我一定要求你不成?”他一手按著心口,緊皺眉頭,臉上冷汗直流,神情卻慘烈得接近瘋狂。

——他的心疾似乎要發作了!我和他雖然是情敵,看著他這個樣子,也覺不安。一時間躊躇起來,不知道怎麽作才好。

淩自然也看出碧玉嵊的情形非常不好,眉頭一鎖,似乎甚是焦慮,喝道:“玉嵊,不要說話,快坐下,讓我為你調息!”

碧玉嵊身形有些搖晃,卻固執著不肯握住淩伸過去的手,忽然狠狠一咬牙,狂飆般的掌力向我隔空劈來!他竟然使出了威震天下的七殺掌!看來是決心要殺了我。

我正要對抗,隻聽淩怒喝道:“玉嵊,你幹什麽!”搶先抬手一掌拍出。我遠在數丈外,也感覺到淩這一掌聲勢駭人,看來動了真怒。

雙掌正要相交,我忽然看到碧玉嵊的嘴角泛出一絲奇怪的笑意,居然硬生生放手,挺胸迎了上去!他要幹什麽?!我全身冷汗一下子冒出,忍不住驚呼出聲。

淩大驚,急忙收掌,卻已經來不及,碧玉嵊忽然自己迎到了淩的掌下。

一聲微響,沉悶淒厲,在場的人都驚呆了。變生不測,我隻覺一陣寒氣從腳底冒上。

碧玉嵊似笑非笑看著淩,淩的手掌不足發抖,也直直瞪著他。一時之間,誰都忘記了說話。隻有寒風呼嘯。

淩忽然搶了上去,一把抱住他,低聲道:“玉嵊!玉嵊!為什麽這樣?”聲音帶著痛苦和茫然,令我心裏也一陣震動,清清楚楚地知道,隻怕碧玉嵊這一次真的撼動了淩的心,那麽傲氣固執的淩啊。

碧玉嵊嘴角流出血絲,笑容卻越來越大,勉強道:“我老是心裏痛,一直……一直很想把心送給你算了……太痛,我不要了。”他吃力地舉起手,撕開自己的衣服,現出胸口。那個有著胎記的地方,如今又多了個可怕的掌印,看上去就像一個永生的詛咒!

淩的身子微微震抖起來,忽然嘶聲道:“玉嵊,不要說了!玉嵊啊!”他向來高傲無情的臉上終於現出強烈的痛苦之色。可是——卻並非對著我。

碧玉嵊疼得微微吸氣,扭曲痛苦的臉卻慢慢平靜下來,溫柔地碰了一下淩的麵龐,微笑道:“很好,你現在不是假人了……我就算性命來換……也心甘……哥……”

淩顫抖著,慢慢低下頭,輕輕親吻了一下碧玉嵊的心口,忽然抱著他,站了起來,沉聲道:“你不會死。”他就這麽抱著碧玉嵊大步走開。經過我身邊時,微微一頓,卻沒有說話。

碧玉嵊躺在他懷中,冷淡寧靜地微笑,眼角餘光掃過我,帶著淩厲驕傲。我慢慢苦笑起來。恐怕,淩沒有認出我,碧玉嵊倒是看出我是誰了。情敵之間,倒真是感應得格外敏銳。

這一仗,我還沒來得及作什麽,已經輸得一塌糊塗。三年,也許真的改變了很多東西。可我如何甘心?

******

我不顧眾人的阻攔,進入淩的臥房。身後一片唏噓,沒人敢跟上來,大概他們以為我難逃一死。

淩正在忙著救治碧玉嵊,看到我走來,眼中閃過一道淩厲的光,沉聲道:“趙紫,有什麽事回頭再說,我現在忙不過來。”說著不再理會我,繼續照顧碧玉嵊。

我楞了一下,這才知道他早就認出我了!他一直不說,大概是真的把我當作了路人!

猶如臉上被人狠狠打了一記耳光,我一下子滿麵通紅,呼吸急促,有些頭昏目眩,忽然覺得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非常可笑。

不管怎麽說,碧玉嵊是他親手奪來的情人,而我,當年隻是他手下一個小廝。我自認為有了地位就可以和他並肩,卻沒想到,他根本不需要這個!他那些似乎痛苦似乎溫柔的神情,是我誤會了麽?

我咬緊牙關,呆定一會,竟無言以對,耳邊有什麽屈辱而絕望的聲音在不住轟轟作響。

碧玉嵊傷得不輕,昏迷中還是吐血,麵如白紙,看來真是性命垂危了。他暈迷著,有時候忽然淒厲地叫著“哥”,死死抓住淩的手不肯放鬆,血與淚流過他年青俊美的臉。

嗬這個人的癡心和我這麽相似。看著他這樣子,我絕不好過。

淩的額頭汗水涔涔,神情焦切,忽然伸出手,抵住碧玉嵊的後心。

我心下一動,知道他想用自身真元為碧玉嵊續命,這樣做,就算救回碧玉嵊,他自己勢必大傷元氣,甚至折損壽命。我一陣血氣上湧,又驚又怒,再沒想到他居然肯為碧玉嵊做到這地步。想了一下,走到他身邊,低聲道:“你要為他續命麽?我來做護法吧。”

他有點意外地轉過頭,看了我一眼,點頭同意了。謝天謝地,他就算心裏不把我當回事,畢竟還是信任我的。我笑了起來,趁著他閉目提氣的當兒,手指如春風般輕輕拂出,點了他的麻穴!

他悶哼一聲,倒了下去,驚愕惱怒地看著我。我一把抱住他,知道他的厲害,不敢怠慢,雙手如彈琵琶,一口氣連點他十餘處大穴,這才放心。

他啞穴被點,說不出話來,眼中閃耀著明銳如劍光的火花。我苦笑起來,知道他現在隻怕恨不得殺了我,但反正已經做了決定,倒也滿不在乎,索性低下頭,在他嘴上慢慢親吻。

我終於——冒犯了我的神。

居然是有些遙遠親切的感覺,好像一場隔了百年的纏綿,我心頭忽然一陣酸楚,幾乎流淚。他那麽清瘦,大概這些年真是不快活的,我卻不知道該怎麽讓他高興。

一抬眼,看到他鷹隼般犀利的目光,又是悲傷又是好笑,歎了口氣:“何必這麽瞪著我。”輕輕吻著他的眼睛,逼他閉上雙目,免得露出那種令我傷心的眼神。

他咬牙,麵無表情地忍耐著我的親近。我笑著抱起他,輕輕放到椅子上,柔聲道:“不要把我想得太卑鄙,我也會真元續命的法門,我隻是……打算幫你救回碧玉嵊。”

我看著他驚愕的眼睛,又是淒涼又是得意,微笑起來:“我不許你救碧玉嵊。既然你真的喜歡他,我就救他的命。”

他眼中神采變幻不定,如同最美麗的寶石,光芒流轉莫測。我看著他的眼睛,隻覺心神繚亂,忍不住又親了一下,柔聲道:“淩,既然你不喜歡我,我就讓你欠我一輩子,看你還敢不敢忘記我。”

我笑嘻嘻地放開他,走到碧玉嵊身邊,潛心運氣,直到雙掌白霧騰騰,然後緩緩貼到他的背心。真氣如長江奔騰,源源不絕流入他的體內。

作出這個決定,我心頭反而平靜異常。

碧玉嵊,你要用性命來贏我麽?我索性讓你贏個徹底。我骨子裏還是有點可笑的傲氣,不願哀求淩的感情,但我也有熱血,我也會不惜一切。

那麽,我要讓你們都欠我的,就算有些可笑,就算有些卑鄙,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