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聶琰回程時候天色已經晚了,正好曹瑞派來接應的人手到來,帶著宵禁令牌,便免了不少枝節。聶琰怕丟失令牌之事惹出麻煩,派手下去白雲庵暗中察看,這才放心回宮。
他到了所居的盛德宮,卻見燈火通明,一個個小太監垂手肅立,不覺吃了一驚,一問之下才知道,謝太後正在裏麵候著。
謝太後是個典雅溫和的絕色美人,雖然貴為太後,其實還不到三十歲。因為家族聲望隆重,得幾個大臣推許,十四進宮為後。太子聶琰的生母早死,由養母李貴人撫養成人,李貴人死後便由謝氏撫養了兩年。謝氏和聶琰兩人名分上是母子,其實也隻差了十歲上下,聶琰這一聲兒臣,叫得頗有幾分尷尬。
聶琰一見謝太後,連忙迎了上去,卻見太後眼圈有些紅,似乎才傷心過,忙垂手道:“太後可有甚麽事麽?”
謝太後忙擦了擦眼角,淡淡說:“皇帝,我來看看你。”又若不經意地補了一句:“怎想等了足足兩個時辰。皇帝,你這麽大了,還是性耽玩樂,如何了得……”
聶琰苦笑,給謝太後跪下請罪,低聲說:“太後,都是兒臣不好。累得太後寒夜久等,十分不安。”
他對謝太後一向恭順,這些話倒不奇怪,隻是口氣病懨懨的,謝太後聽了,有些不安,忙要他起來,忍不住問:“皇帝,你莫非今日被風雪一侵,著了些寒涼?我要太醫過來看看。”
聶琰搖搖頭,隻說:“兒臣有些乏。”謝太後要他且歇著,聶琰一身僵硬重滯,委實站不住,便倒在軟榻上躺下。太後本要多責備幾句,見他麵色雪白,十分困頓的樣子,於是又不忍了,甚麽責備的話都收了回去,反而要小太監催禦膳房去熬甜湯,給皇帝去寒。
聶琰有氣無力躺著,見謝太後噓寒問暖,觸動身世,一陣感傷,忙閉上眼睛,免得失態。太後見了,隻道他累得要睡,便輕輕起身。正要帶著幾個宮女離去,聶琰卻忽然抬起身,低聲央求:“太後……別走。”
聶琰是李貴人養大,向來和謝太後並不怎麽親厚。後來雖然李貴人過世,聶琰也向來稱呼謝氏“太後”,而不是母親。如今這央求軟弱的口氣,可算罕見之極。
謝太後見他麵色憔悴,眼中現出罕見的懇求之色,不禁一驚,於是點點頭。心想:“陛下向來剛強,他這般神態,難道另有緣故?”心裏十分驚疑,但看著聶琰憔悴的樣子,也隻能忍著不問。於是坐在聶琰床前,柔聲催他快睡。見聶琰睜大眼睛,眼巴巴看著她,倒是一笑,便學著當初李貴人的口氣,唱了幾句他幼時愛聽的兒歌,心裏惘然。
聶琰默默聽著,也沒入睡,但呼吸平穩了很多。
房中一時安靜溫馨。
忽然外麵一人輕輕進來,卻是一個小宮女,垂手小聲說:“太後,攝政王求見。他等了小半個時辰啦,婢子們實在拖不過,隻好過來驚擾太後……”
謝太後一聽,麵色微變,明知道聶震的求見意味著甚麽。她眼看聶琰閉著眼睛,猜他多半睡著了,便匆匆起身。
不料聶琰忽然伸手,輕輕扯住她衣袖,脫口道:“母親……別去……”他向來嘻嘻哈哈,罕有如此凝重憂鬱的口氣,也不知道是不是病得有些迷糊了,居然叫了謝太後一聲母親。
謝太後聽得一顫,默默垂下頭,遲疑一下,勉強維持皇家體麵,柔聲說:“皇帝……嗬……琰兒,你皇叔找我商議事情。你好好歇著罷,我明日來看你。”
聶琰蒼白的臉上泛過一絲血色,顫聲道:“不,別陪那個人——我恨他——”
謝太後聞言,猶如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頓時也麵色發白。二人怔怔對望,本該千言萬語,卻一句都沒法說出。
那小宮女見狀,十分不安,忍不住朝後麵縮了縮。
正在尷尬的當兒,外間又來一個宮女,跪地道:“啟稟太後,攝政王要婢子來請太後回駕……”說著,小心翼翼看了太後一眼。
謝太後聞言,尷尬羞辱之極,十分熬忍不得,臉上忽紅忽白。她本待抽回衣袖,卻被聶琰**顫抖的手死死拽住,情急尷尬到了極點,一橫心道:“陛下……但凡你略微爭氣……本宮何至於如此。”狠狠一抽,那衣袖應聲而裂,太後再不說甚麽,起駕還宮。
房中燭火盈盈,聶琰看到她眼角水光閃動,一轉眼,人卻已頭也不回地去了。
聶琰看著手中破碎的一縷絲綢,目光迷茫。情不自禁起身,到了門口,默默看著明亮的長長兩隊燈籠照著太後回宮而去。遠遠的燈火照映皚皚雪地,越發晶瑩美麗,猶如神仙幻境。
漫天的雪花,細碎地灑落,冰涼柔和地粘到他額頭、肩膀,他卻還是怔怔出神。
果然是……好一場幹淨潔白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