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詠雪

詩詞對於李守心來說可以說是拈手就來,他抬頭看了看這紛紛揚揚的大雪,朗聲念道:

““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

六出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

皓虎顛狂,素麟猖獗,掣斷珍珠索。

玉龍酣戰,鱗甲滿天飄落。

誰念萬裏關山,征夫僵立,縞帶沾旗腳。

色映戈矛,光搖劍戟,殺氣橫戎幕。

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與談兵略。

須拚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一首詞作罷,顧允成驚得張大了嘴,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拍手讚道:

“真的是好氣魄,這怕是我聽過詠雪最霸氣的詞!”

說到這裏,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又道:

“閣下,聽你這番詞作,真好似一代雄主的口氣,有刀劍兵戈之聲,莫非你這詞意有所指?”

他話音一落,大門外急急跑進來一灰布衣老頭兒,邊跑還邊喊:

“禍事了,禍事了……”

顧允成連忙叫住:

“張管家,什麽事情這麽著急?”

張管家趕緊站住,氣喘籲籲的說道:

“我得給當家的報信,蒙古俺答五萬鐵騎,一夜之間,連破兩座關口,雁門關與殺虎口失守了,血洗代州,如今汾陽危急,俺答再往前就快到咱舅爺管的宣府了!”

張管家說完這話就一溜煙跑去匯報了。

他留下的這句話說的李守心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腦子飛快的轉動,忽然想明白了:

隆慶四年至萬曆十年以前,宣府總督正是王崇古,而王崇古是張四維的親舅舅。

王崇古也是出自山西蒲州,王氏家族,這個家族也是鹽商出身,也跟山西楊氏家族,關係拉得極近,他與楊溥,也是姻親關係,這樣論來,老張家管王崇古叫一聲舅爺家,還真的不為過。

他一聽到老管家說俺答犯邊,馬上心頭狂跳,該來的總算是來了,看來自己總算是賭對了,盡管心頭狂喜,也強行按捺住,不在臉上表現出什麽。

顧允成聽到這話,眉頭緊鎖,鐵青著臉說道:

“庚戍之變才過去多少年,邊軍武備怎會鬆弛至此?竟然讓人家一擊就潰,隻怕又要讓人家打到通州,京城危矣!”

他對顧允成非常有好感,見他如此悲憤,馬上出言安慰:

“先生沒有必要如此顧慮,都怪這場雪下的早,草原部族實在是生存不下去,這才入關,誌在劫掠一番錢財,不會深入太遠,況且大雪漫道,不利於騎兵機動。

我猜測,他們的目的並不是奪占城池,況且俺答諸部,貌合神離,這一次兵災不會持續太久,不會比庚戍之變更嚴重!”

顧允成看了他一眼,不由讚道:

“怪不得你這首詞裏,能夠聽見兵戈之聲,想必你已預料到,當真讓人佩服!”

他聽了這話,略微感到臉紅,剛要推辭幾句,哪知道剛才那大少爺竟對旁邊一孩子,直接甩了一個耳光,耳光打的又響又亮,那孩子頓時臉就打紅了,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顧允成回過頭來怒斥:“甲徽,你為什麽打人?”

旁邊那孩子,委屈的補充道:

“我就說了一句,大哥該學狗叫了,哪知他就怒了……”

說著他就哇哇大哭,張甲徽卻滿臉輕蔑的說道:

“你算個什麽東西?好歹我也是嫡長子,你張定徽不過是庶出,竟敢取笑我!”

張定徽忍著淚,怒氣憋紅了臉。

他在一旁看得也氣不過,打算為這孩子出出氣,就來到了張甲徽麵前,冷冷一笑:

“我嚐聽人講,人而無信無可奈也,就問你剛才打的賭算不算,算的話,你是不是該趴下學狗叫!”

“你算個什麽東西?我們張家是甚等樣的人,你敢讓我學狗叫?”

張甲徽毫不在乎的說道,那眼神完全不屑一顧。

旁邊的顧允成一邊勸住張定徽,怒斥道:

“我平生最恨言而無信之人,你剛才跟人家打賭,言之鑿鑿,現在又反悔,端起了架子,你張家是了不得,可你有什麽?

你除了生得好,一無是處!

讓你作詞不會作,是不學無術,與人打賭,不信守承諾,是無信,被人指出,又打自己的弟弟,是無愛,又平白端起架子,是無賴,渾身發軟嘴發硬,別看你爹有出息,隻怕你這輩子都一事無成!”

這番話可謂是罵的是鬼哭狼嚎,李守心算是徹底領教了顧允成的罵功,想來他哥哥顧憲成,罵功也不簡單,要不然怎能開創東林黨?

再看,張四維的大兒子張甲徽,臉上紅一塊,青一塊兒,不停的喘著白氣,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眼淚隻在眼珠裏打轉,那樣子又委屈又氣憤至極。

好在最後管家又出來解了圍:

“李掌櫃,你快隨我來,東家叫你有事!”

李守心不敢擔擱,連忙對顧允成一拱手,剛要告別,卻被對方連忙叫住勸了一句:

“閣下作的這首詞委實不錯,可見詩文上也是有功夫的,不如舉業考取個功名傍身,賺個方巾在手,至少也省得受人平白汙辱!”

他隻來得及點點頭,就趕緊跟隨張管家去了,路上他想起這番話,頗有些動心,受不受人侮辱且放到一邊,在大明隻要有個秀才功名傍身,就不用服徭役了。

小民百姓在大明,就算混得再好,也會被縣令隨時抽取要麽修河,要麽修路,而且是自備工具幹糧,想要不去也可以,拿銀子說話。

沒辦法,服傜役在大明是每個公民的義務,除非你是個秀才,才可以擺脫,你要是個舉人的話,上了大堂都沒有必要跪下,也不會給你上大刑伺候。

而且還有一條好處是,不但可以免去賦稅,一二等秀才還能每月領到最低工資。

這麽一想,功名能不香嗎?

想著想著便來到了議事前廳,張四象和丁大掌櫃都在,尤其是張四象來回在地上踱步,一見他到來,馬上迎上來,非常熱絡的握住他的手,笑道:

“天兒冷了,蘭芝先生也不加身衣服,對了,怪我沒吩咐道!”

說實話,他連忙回頭怒斥丁大掌櫃:

“你怎麽搞的嘛,沒看見我賢弟身上衣物單薄,去,馬上去,趕緊將我的貂皮大襖拿來,送於賢弟!”

這一番操作猛如虎,頓時讓李守心懵逼了,這……這什麽情況啊?

眼見丁大掌櫃一溜煙的跑出去,連一炷香的功夫也沒有,就拿來了先前所見張四象所穿的貂皮大襖,雙手奉給他,

“李大掌櫃,這件貂皮大襖可是從高麗國進口過來的,是二爺親自從高麗國的使者手裏買來的,你摸摸這皮毛,跟你實說吧,沒個萬兩銀子拿不下!”

“等,等一下!”

李守心趕忙伸手打住,直切要害的講道:

“是不是皇上查扣開私鹽了,市麵上的私鹽全沒了,官鹽漲了價?”

張四象尷尬的一拍手,以手點指他好幾下,幹笑了幾聲,最後點點頭道:

“閣下真是料事如神,我算是服了,一言以蔽之,市麵上的私鹽有沒有我不知道,我那二弟來信了,講他聽馬詹事,馬叔講,皇上震怒,立刻就要下旨清繳私鹽了,這回說了,不管查到誰頭上,老虎,跳蚤一塊兒拍死!”

“馬叔?”

他一腦子漿糊,想到馬詹事,這不就是小皇帝的老師嗎,馬自強?

兩年後的萬曆皇帝將繼位,小皇帝的老師馬自強,也就是兩年後的禮部尚書,這張四象怎麽管人家叫馬叔,還他媽叫的這麽親熱?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了,隻見張四象雙手一攤,笑了笑道:“反正你也是我家的人了,不妨告訴你吧!”

張四象接下來的一番話,李守心下巴都快驚掉了,媽的,合著這大明朝除了皇帝不是你家人,六部當中,將來四部主事堂官全特麽你家的啊!

張四維的爺爺所娶的正妻馬珍,馬珍的兩弟弟,馬自修,馬自強!

馬尚書的孫子又娶了張四維的女兒,這關係還真不知道該叫什麽,叫叔有點遠,叫親家公又有些年輕。

屈指算來,嘉靖末年,隆慶一朝,萬曆前二十年,晉商張家,王家,楊家,關中馬家緊密相連,盤根錯節成一體,兵部,吏部,禮部,戶部,幾乎全是這個大家族的人。

大明朝也總共才六個部,算上後來的百官之首,內閣大學士張四維,等於這個家族把持朝堂達半個世紀左右。

聽到對方這麽擺下家譜來,他頓時也猜到了對方的來意,有氣無力的說道:

“你叫我來該不是後悔了吧?”

張四象非常難為情的搓搓手道:

“按理來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做生意嘛,潑出去的水,怎麽可能收回呢?實不相瞞,如今滄鹽的價格聞風而動,已經翻了三倍了,每斤已十四文了,這還沒開始查呢,當然行情還會再漲……”

說到這兒的時候,張四象有非常難為情的補充道:

“賢弟也隻是孤身一人,這行鹽豈是鬧著玩兒的,又得找批驗所批鹽,又得雇民夫運銷,你小哥一個人沒有人手……”

李守心聽到這話就有些惱火了:

“難道我不可以隻賣鹽引嗎?”

“可以是可以,當然可以……,要不這樣吧,三萬引鹽,以每斤現價基礎上再加兩文,十六文轉讓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