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江南名士顧允成

張家大院之豪奢在李守心看來,比之京城的紫禁城也不在話下。

除了因憯越之嫌,不敢修得比紫禁城還大,以及不敢用雕龍附鳳,紅牆,金頂之外,其它真不比紫禁城差多少。

蒲州地方誌記載,張家大院的規模在當時也僅次於天下第二小故宮之稱的代州晉王王府第了。

先有的晉王府,後有的紫禁城,紫禁城就是晉王府的擴充版。

李守心上輩子去過晉商曹家,王家,喬家,甚至常家花園,兩邊一比,簡直不是一個等量級別可比。

可惜這偌大的張家宅院毀於戰火沒能留存下來,他不禁感歎世事無常,也非常有幸,能夠參觀存在於後世圖紙上的張家大宅。

記得地方誌上曾經有一句話概括張家之豪富,凡紫禁城有的,張家肯定有,張家有的,紫禁城不一定有。

有野史記載,張家老太爺張允齡曾在一次家宴中,譏笑萬曆皇帝不過一介村夫爾,吃喝用度怕不及張家十分之一成,自己所吃所用,隻怕那皇帝小子,見都不曾見過,聽也都不曾聽過,隻怕夢都夢不到!

就問你服不服?

這大院東西長,南北窄,整體呈長方形,在蒲州城城北,占據了南北兩條長街,分南院,北院。

南院北院隔一條長街,兩邊各立一處祠堂大院為界。

光院落就有十幾進,房間更達三千餘間,圍繞著地處中心的,張老太爺居住的靜園,也是依次按親疏遠近,族中地位身份高低向外排列。

對家族貢獻大的,有功名的,與老太爺親近的,越靠近中心那座高達三層的藏書明樓,老遠就能看到歇山頂似的鬥拱房簷下,有一行金光閃閃的題字,讀書滋味長!

極盡能工巧匠之能事,精美的雕梁畫棟,拱門,垂花門,更是比比皆是。

光宅院中,就有人工湖三處,亭台樓榭,抄手遊廊,假山怪石,繁花異樹,講究是一步一處景,景致各不同,一看就是請了江南園林名家設計,他來了三天,整座大院還沒有轉完,這也便罷了,關鍵是,路過的幾百道院門,就沒有一處是相同的。

隻可惜如今是白雪封園,假山怪石,越發趁得怪力亂神,加上園中一些老梅枯樹,在白雪中綻放腥紅點點的梅花,還別有一番情趣。

李守心自被東家張四象請來問話後,就硬沒讓回去,按人家的話講,任你口燦蓮花,講得是天花亂墜,兩個月後俺答不犯邊,到頭來,你還得實打實的還這三萬兩銀子。

說實話就是怕他跑了,三萬兩銀子對於張家來說,談不上傷筋動骨,可也非常肉痛。

張四象總得對楊家寶豐號有個交待,賠錢事小,得罪了楊家事大。

他來了這大院也快三天了,一直就安置在大院西側的車馬大院,吃住安排的還好,倒也不限製他自由,隻是一直派著兩個小廝走哪跟哪,和跟屁蟲一般,著實讓人討厭。

說實話,俺答一直沒有犯邊,著實讓他心裏有點沒底。

真實的曆史記載,大概就在十月初至中旬,可明史也是幾經易稿,修改,後來的清朝統治者,幾乎把明史的底稿都改完了,他也不確定,這件事情到底有沒有發生?

或是發生過,隻不過年月記載錯了,或是下月,更或是明年,那自己可就慘了。

他這麽想著,心裏越來越煩躁,也越發無心看那雪中的景致,來回穿堂過院,走的飛快,偏偏後麵還跟著兩個討厭的小廝,見他走的飛快,越發緊緊跟隨,小跑著趕上。

“李掌櫃,別再往前走了,前麵可是族中書院,你不能去……”

把小廝跑上來,氣喘籲籲的說道,他才懶得理,才穿過一道月亮門,抬頭一看,遠處水磨青磚大瓦房矗立在自己眼前,還有一個牌匾,

上寫,石芸軒,三個瘦金體大字。

門口站著幾個士子打扮,為首一人不過三十來歲,白淨麵皮,一身繭綢棉布衫,手上持一柄白紙扇,頭帶一頂四方平定巾,顯得俊俏風流,正在那裏講:

“你們三兄弟也跟著我學了兩年的經義,可這唐詩宋詞,也不可不看,將來若是碰上文友之間的雅集,不會作詩弄詞,是會被人恥笑的,千萬別學那些八股文呆子,隻知春秋,不知有秦漢,更惶論宋唐,會出笑話的,你們三個就趁這大雪,一人作一首詩,我來聽聽!”

李守心遠遠的聽到這話,頓覺耳目一新,來了興趣,在明清兩朝都是八股取士,這就導致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當時的讀書人很功利的讀書,真的是為了自己的仕途,隻看四書五經等科考用書,或者是當時的一些名流人士所作的八股時文,策論。

結果當時的讀書人,真的就隻知道孔子,孟子,對於漢朝以後的曆史,完全就是文盲。

至於宋唐那些有名的詞人,詩人,更是不知道,大名鼎鼎的李白,杜甫,蘇軾,揪出十個人來問,有九個都得搖搖頭。

以至於鬧出了很多笑話,曾有考官問:

“李白來了沒有?他為什麽不來,不來可開考了!”

可這在當時並沒有人重視,畢竟四書五經那麽大部頭的書,就足以讓人頭大了,這個私塾先生,能鼓勵學生多看看唐詩宋詞,就已經很不簡單了。

“那位先生是誰?是不是東家口裏所說的顧允成!”

李守心問那小廝,小廝連忙回答:

“正是,他正是江南名士,不過他的名氣比不上他的哥哥,顧憲成!”

顧憲成?

東林書院的開創者,東林黨的黨魁,原來這是他弟弟呀!

他一下就對上了,顧允成在曆史上並不怎麽出名,遠遠比不上他哥哥,但真實的實際情形是,他哥哥顧憲成,一輩子也沒有考上功名。

反倒是他弟弟顧允成,考上了,才學勝過他哥哥,隻不過在會試的時候,這家夥非常大膽,直接批駁萬曆皇帝,幸虧當時的內閣首輔申時行,非常的愛才,出於保護,沒敢點了他的狀元,將他的名次落到後麵取中,不然以萬曆皇帝的暴脾氣,讓他看到卷子,非得杖責不可。

這家夥很個性,老師非常維護他,他卻不知怎麽在乎自己的烏紗帽,仕途上沒有走多遠,就辭官不做了。

其人操守相比隻會講空話,大話的顧憲成,不知道要好多少!

想到這裏,他便想去會一會,剛走到半截兒就見到顧允成正冰寒著臉,怒斥那三個學生:

“什麽?豐年好大雪,片片大如花?呸,這是什麽狗屁詩詞?”

顧先生也不過三十歲出頭,正血氣方剛,極不客氣的評點道:

“素來也教了你們不少詩經,楚辭,唐詩宋詞更是日日背誦,即便是門外的叫驢若會講話,也作不出如此鄙俗之詞!”

這話實在太傷人了,其中一學生委屈得淚蛋蛋在眼圈裏打轉,顫了三顫,硬忍著,險沒掉下來。

見到這場麵,李守心笑了,作詩嘛,誰不會,當場想起兩句,走到他們近前朗聲講道:

“我來口占兩句,顧先生來評點一下,可比門口的叫驢強一些!”

說到這兒,他也不管顧先生和學生們那詫異的眼神,自顧自的念道:

“彤雲密布,竟見四野盡是銀妝玉砌。

迸玉篩珠,隻見柳絮梨花空中亂舞。”

顧先生聽後,眼一亮,手撫山羊胡,細細品味,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道:

“倒也不見得十分工整,難得的是意境有了!

不過,敢問閣下是誰?我來這大院兩年多了,從來也沒見過你!”

李守心正要開口回答,旁邊那個個子稍高一頭的學生,臉上帶著點青澀,不屑的說道:

“他是大伯的掌櫃,說是掌櫃,不過是人犯,這家夥太大膽,借了寶豐號三萬兩銀子,正沒法歸還,愁得我大伯正不知跟楊家如何交代!”

這下輪到李守心詫異了,心說你他媽是誰呀?

哪知道下一刻他身邊那兩個小廝趕緊上去見禮,“大少爺好,此人誤打誤撞來了這裏,我勸他他不聽啊!”

大少爺?

他一下明白過來了,如果自己沒猜錯的話,這熊孩子管張四象叫大伯,那他可不就是張四維的大兒子了。

一個在曆史上寂寂無名的人,想到這裏,他腰杆也挺起來了,冷冷一笑:

“誰說我沒法歸還?小孩子家家,不好好上學,讓你作個詩也作不出來,還不如我這沒上過縣學的人,先生教你的隻怕丟到了狗肚子裏!”

這一番話說出,旁邊那兩個學生笑的氣都喘不過來,彎腰低頭,張四維的大兒子,頓時就惱了:

“別以為偶爾得兩句破詩就了不起,有本事,就這以雪為題,作一首詞,讓我等也服氣!”

“那有什麽難的,我要是作得出來,怎麽辦?”

“你要是作得出來,我當場賞你一百兩銀子!”

李守心卻搖了搖頭:“如今我欠錢太多,對銀子無感,這樣吧,我要是作得出來,而且詞中不帶一個雪字兒,你趴在地上學三聲狗叫,我要是帶出一個雪字兒,換我趴在地上,給你當狗,你可願意?”

張四維的大兒子哈哈大笑:“全篇詠雪還不帶一個雪字兒,就憑你,行,一言為定,你可別後悔!”

“到時候你不要後悔就成了!”

李守心當即就想起上輩子自己所看過的詩,特意挑選了一首極為少見的詞作,上輩子自己就是一個文學愛好者,關於詞作,他才不會打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