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不眠夜,但你發現自己居然不困。你後半夜一直在水龍頭下洗手,毛巾扯爛兩條,肥皂用掉四塊,還是洗不掉手上的味道。不單手上,胳膊上、臉上、頭發上,甚至換過的衣服上,仍然散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腥臭味。

牛喜妹同情,說差不多行了,這是心理作用,再搓下去就真見血了。

小四川挖苦,說最好燒一大鐵鍋開水,脫光了像燙豬蹄一樣下去打個滾兒,才能徹底去腥。

你知道自己應該洗個澡,那種真正的澡,而不是簡單燒一壺水、用破毛巾擦擦。但店裏沒有這個條件,宿舍也沒有。常去的大眾浴室倒不遠,但不巧上個禮拜因為管道維修停業了。

你想起還有一個地方。那地方幹淨、衛生、沒那麽多亂七八糟的,距離也不遠——但自己有勇氣去嗎?

熬到了早上,熬過了中午,直到午市的最後一桌客人離開,你悄悄拿了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從北邊的小門進入中州師範。

學校澡堂在校園的東北角,臨近北區食堂。大門外的告示說,下午3點半才對女生開放,你卻到早了,還有差不多一個鍾頭。

你在校園裏閑逛,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湖邊。那一夜後你再沒回來過,你望著平靜的湖水,覺得自己應該流幾滴眼淚,卻怎麽也擠不出來。

對不起啊,你在心裏對某人說,沒有眼淚,不代表我把你忘了。

離開芙蓉湖,你繼續漫無目的地在校園內閑逛。

天氣很好。主教學樓前開闊的廣場上,偉人的塑像巍峨聳立,高舉大手揮斥方遒。主樓的後麵,莊嚴肅穆的氣氛一掃而空,到處是鳥語花香。玉蘭樹還沒生出新葉,潔白的玉蘭花卻已掛滿枝頭。一個男生騎自行車載著女生,歡天喜地地不知要去哪裏;幾個高年級學生圍著導師,熱烈討論著論文選題。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橘黃色的胖貓臥在窗台上伸懶腰,不遠處的宿舍樓傳來悠揚的大提琴聲。

真好,你癡癡望著,心裏想,真好。

走在玉蘭樹下,沒有人注意到你,也沒有人多看你一眼。周圍所有人都忙忙碌碌,仿佛隻有你的時間停在這一刻。

如果能永遠停在這一刻該多好。

可惜這美夢並不屬於你。睜開眼睛,看到玻璃窗中映出的自己,你知道噩夢仍然沒有醒來。就像一把舊銼刀在生鏽的鐵板上刮擦,刺耳的噪音永遠回**在耳邊——那一夜的恐怖記憶,也注定刻在你的腦海中無法抹去。

程麗秋。你默念著那個熟悉的名字,程麗秋。

3點半,你準時回到浴室門口排隊。

你低頭縮著脖子排在隊伍裏,生怕與別人的視線接觸。好在女生都是三三兩兩結夥而來的,沒人注意到你。

身後兩個女生在討論洗澡是早來好還是晚來好。一個說早來好,因為幹淨;另一個說晚來好,更暖和。你偷偷聽著不敢插嘴,猜想大學裏的澡堂跟自己想象的是否一樣。到了門口你卻突然緊張起來,因為前麵每位同學都摸出一模一樣的澡票給守門的阿姨,而沒有人用現金。

難道隻能用學校的澡票?

排到你了,你裝模作樣地摸兜,卻什麽也掏不出來。後麵那兩個女生不耐煩了,連聲催促,你尷尬地隻想掉頭逃跑,可又不甘心。

你抬頭說自己是大一新生,忘了規矩,想現買一張澡票,但守門阿姨一副洞穿你拙劣謊話的表情。

身後一陣竊竊的笑聲。排在後麵的兩個女生故意向前擠,將你推了個跟頭,帶來的衣服也掉到了地上。你默默撿起來,撣去上麵的泥,灰溜溜地向外走,卻忽然覺得自己太傻了。

你走回去,從懷裏摸出一本學生證和五塊錢。阿姨接過學生證看了看,又上下打量你,仍然很懷疑的樣子。

你的心跳得幾乎要從胸口蹦出來,但在漫長而安靜的幾秒鍾後,阿姨拉開麵前的抽屜,拿出四塊零錢和學生證一起還給你,然後又拿出一張澡票當著你的麵撕了。

“下次記著。”

你攥緊了學生證,努力克製住臉上的笑容。

洗完澡出來,從裏到外都舒服了,每個毛孔都熨帖通暢。走在小路上,你感覺腳步輕飄飄的,恍惚覺得自己就是這座校園裏的一分子。

憑空而來的勇氣驅使你想去程麗秋的宿舍看看。

宿舍是一棟老舊的六層紅磚樓,站在樓下仰望,陽台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內衣,萬國旗一般壯觀。你跟著幾個打開水的女生走進去,昏昏欲睡的宿管大媽看了你一眼,什麽也沒說。

一層一層尋找,看到有敞開的門便向裏麵探頭張望。幹淨整潔的宿舍太少了,大多數就像難民營。在四層的水房,你注意到一個眼熟的女生正在賣力刷洗,便走到旁邊裝著洗手,你看清水池裏是一件白襯衫,上麵滿是火鍋的油汙。

“熱水洗,用牙膏。”你裝作隨意地說。

“牙膏?”女生沒戴眼鏡,大概覺得戴著洗衣服不方便,可你認出了她,那天吃火鍋她就坐在白襯衫的旁邊,好像姓喬。

“用鹽也行,濃鹽水,熱的。”

女生又看了你一眼,仍然沒有認出你:“你是哪個宿舍的,以前沒見過你?”

“程麗秋你認識嗎?我是她同學,高中同學,”你在搭話那一刻已想好了計劃,此刻坦然回答,“從老家來找她的。她跟我說過她的宿舍,但我忘了……407?”

“她跟我一個宿舍,403。”女生用沾滿肥皂的手把垂下的頭發捋到腦後,又揉了揉眼睛,然後繼續跟一塊油汙較勁。“程麗秋叫你來宿舍找她的嗎?她不怎麽住宿。”

“是嗎?”

“她應該外麵有地方住。”

你道過謝,轉身往外走。經過403宿舍,發現門敞著,一張空空的上鋪沒有人住,顯然應該就是她的鋪位。

你忽然有了靈感。

“同學,能否麻煩你轉告麗秋一聲?”你回到水房對那名女生說,“就說我來找過她,還留了東西給她。”

“好啊,你叫什麽名字?”

你當然不敢說出自己的名字。

“她看見東西就知道了,就在她的鋪位上。”

從宿舍樓出來,走回火鍋店的路上,你興奮地想象她看到你的“禮物”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她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呢?設身處地地想,當聽說有高中同學找上門來,她肯定慌得六神無主吧。等她回到宿舍,發現鋪位上的身份證,是否能猜出怎麽回事?她的學習不好,但看上去並不傻……你的嘴角露出笑容,心中遺憾不能目睹她的表情。可惜你沒料到,隨後事態的發展竟會遠遠偏離你的預期。

這一晚打烊後,胖玲玲突然把你拉上後門外的一輛微型麵包車,讓你陪她去市場進貨。你之前兩晚沒有睡好,所以頭昏昏沉沉的,完全忘了這會兒根本不是進貨的時間。

車燈照亮路邊的荒草和淩亂低矮的平房,你才發現自己被麵包車拉到一處陌生的地方。司機在一扇鐵門前熄火下車,借著車燈,你終於看清他頭頂的綠毛。

綠毛離開不久又回來,示意你跟胖玲玲下車。他帶著你們進入鐵門,三繞兩繞,來到一座高大倉庫的近前,沿著一道吱吱作響的消防梯向上爬。

倉庫共有三層,一樓是台球廳,二樓是酒吧KTV,三樓是一家小旅館。外牆最高處的鐵架上掛有簡陋的霓虹廣告牌,“龍興娛樂城”幾個字散發出廉價的光芒。綠毛將你和胖玲玲帶到房頂天台,自己又沿著消防梯下去了。你從天台上向下張望,發現實際高度至少有普通樓房的五六層。

“我們來這兒幹什麽?”你忍不住發問。

“等著。”胖玲玲望著你,冷笑回答。

你更加疑惑:“等什麽?”

“等著失主來抓小偷啊!”

那一瞬間,你終於明白了。你想起綠毛和黃毛是一夥的,而黃毛好像跟你念念不忘的程麗秋很熟……

如果真是這樣,你下午的舉動就犯了大錯。一番打草驚蛇,她肯定會猜到偷包的人就是冒充“高中同學”的人,進而知道你就是知曉她全部秘密的家夥。

你感到徹骨的寒意,因為前一個被發現知曉秘密的人,已經永遠沉入了湖底。

你慌了,哀求胖玲玲手下留情。你說願意給她三個月工資,求她放過自己。但胖玲玲說,人家答應的價碼,找到包給五千元,找到小偷給一萬元。

你又想索性抵賴到底,但那個絳紅色的背包就在胖玲玲的肩上挎著。

下方鐵梯傳來腳步聲,聽起來像是兩個人,應該就是綠毛和她了吧?你決定做垂死掙紮,於是輕輕向後退了一步,然後用輕蔑的語氣說——

“你這麽說我就不懂了。玲姐,包明明在你手裏,憑什麽說是我偷的?”

胖玲玲愣住了:“你說什麽?”

“我說,包在你的手裏,隻能證明偷包的是你。”說著,你又向後退了兩步,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個局外人。胖玲玲果然被激怒了,指著你的鼻子大喊:“就是你偷的!”

月光下,氣急敗壞的胖玲玲一步步威逼過來,渾身的肥肉都在顫動。你不得不繼續後退,直到天台的邊緣。回頭看了眼,除了霓虹燈牌,什麽保護也沒有。

“你不知道嗎?你老鄉一直在追我。我已經答應做他女朋友了,所以你覺得他更願意向著誰呢?”你打出最後的子彈,然後隻能聽天由命。但這最後一顆子彈正中靶心,胖玲玲爆炸了,瘋狂大叫著向你衝過來。你側身完美地躲了過去,隨即便聽見身後的尖叫。

“啊——小陳,救命!”

那是你聽過最美妙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