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景區名叫醉花穀,穀口前的村子便叫醉花村。詩情畫意的名字,四周景致也稱得上名副其實。穀中溪水從村前流過,村後是遍栽桃李的山坡。時值8月底,花期已過,而當年陳芳雪扔掉小石頭應在四五月,正是山花爛漫的好時節。

聽村長介紹,因為交通方便環境又好,村裏一多半的農家院都對外出租了。國家規定宅基地不能買賣,因此很多采取長租的方式,村民拿了錢進城生活,城裏人反而到鄉下享受田園風光,也算一種圍城。

當年陳芳雪所住的院子相對偏僻,繞過一片魚塘才到,孤零零的,四周沒有其他院落。此時在這裏租住的是位頭發油膩麵容憔悴的中年人,自稱是位作家,卻說不出有什麽作品。他揉著僵硬的頸椎告訴突然出現的幾位不速之客,從自己租住這處院子,至今已經五年了。

五年了什麽也沒寫出來,童維嘉心中暗笑,估計再給他五年也寫不出來。

“在你之前,住在這裏的人你了解嗎?”

“不知道。我住進來時,這院子已經荒了有些日子了。”失敗的作家說,“不過聽村裏人說過,之前住的是個孕婦。”

羅忠平背著手在院子裏逛了兩圈,又到幾間屋裏看了看。

“你吃飯問題怎麽解決?自己做?”

“我一個人,做飯太麻煩了,所以到對麵老謝家搭夥。”

村長介紹,老謝是旁邊最近的一家農戶,老兩口自己住,沒有外租。片刻後童維嘉匆匆跑回來說,老謝家講,當年那個孕婦平常就在院子裏,除了偶爾看到沿著河邊散步,基本不出門的。

“那吃飯問題怎麽解決呢?她自己做?”

“有個女人陪著她,像是保姆。”童維嘉回答,“應該就是回憶錄裏寫的鄰居大嫂。”

問過村長,周圍沒有符合描述的女性村民,所以這一處很可能又是陳芳雪的曲筆,改動了女人的真實身份。可她究竟是誰,又為何要改呢?

村長打過電話後等了一個多小時,這處院子的主人總算來了。一個滿麵紅光的老頭,見到一群警察擠在自家院子裏,嚇得直哆嗦。他說十多年前老伴兒死後自己投奔城裏的兒子,院子騰出來被兒子掛在網上出租。這類出租的農家院很多,所以價格並不高,也無法太挑剔租客,所以2001年的春天有個女人願意租一年,他立刻答應了。

當時也沒有租約合同,女人直接付了一年租金,老頭給了鑰匙就算成交。隻記得女人姓王,三十多歲,城裏人,挺有氣質的。當時問了一句租來做什麽用,女人說家裏人身體不好,過來休息療養。老頭又想起半年後有一次屋頂漏雨被喊回來維修,見到一位挺著肚子的孕婦,此外還有一個女的照顧孕婦的起居。

“就是城裏那個?”

“不是不是!”老頭連連擺手,“城裏姓王的,來租院子,後來就再沒見過。陪著孕婦的,是另一個,看著土裏土氣的。”

白隊皺眉:“這兩個女人彼此認識?”

“這不知道,反正陪住的女人跟孕婦挺熟的……”老頭努力回想,“對了,那個孕婦喊她‘牛姐’!”

牛姐?陳芳雪身邊姓牛的,還有點兒土氣……童維嘉心念電轉,猛然想起一個名字:“牛喜妹!”

若真是牛喜妹,倒並不令人意外;隻是租下農家院的城裏女人又是誰呢?

回到警車上,看到宋光明正望著河水中的漩渦出神,羅忠平點了一根煙塞進他嘴裏:“陳芳雪逗你,扔了個假孩子。後來呢,真孩子哪兒去了?”

宋光明搖了搖頭。於是羅忠平也給自己點上一支煙,自言自語似的說下去。

“你跟著她回到村裏,卻再沒見到她的孩子。然後她就離開了,你也跟著她離開了南山,跟著她滿世界瞎轉了兩年……她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你跟著她,但她總是考驗你、挑逗你,挑逗的方式就是弄險,玩兒自殺的遊戲。其實想甩掉你很容易,但她並不想真正甩掉你,她需要你,畢竟那時候她的孩子沒了,處於最脆弱的狀態。她需要陪伴,哪怕這種陪伴是在暗中的,是帶著怨氣的……我沒說錯吧?”

宋光明盯著老刑警,胸脯起伏。

“把陳芳雪的兒子送去福利院的,如果不是你,那又會是誰呢?”羅忠平說著拍了拍宋光明的肩膀。

大家商議下一步的行動。羅忠平說既然來了南山,想順道再去趟福利院落實一處新想到的疑點。正說著,霍達的手機響起,他聽了兩聲臉色大變,連連向羅忠平擺手說別去了,趕緊回中州——

“陳芳雪跑了!”

陳芳雪住院已超過兩周,恢複順利。按照大夫的說法,再觀察一周就可以出院了。從ICU轉到普通病房後,她的門口始終有兩位民警把守,之前的十多天沒出現任何問題。

當天中午,一名探病家屬走錯房間闖入了陳芳雪的病房。門口看守的兩位民警中,一人去打飯了不在現場,另一人發現後立刻將家屬喚出。到了下午3點多,陳芳雪隨護士去超聲室做心髒彩超,中途突然上廁所。兩名民警一名等在超聲室,一名守在衛生間外。這時女廁所內突然有人呼喊求助,於是門口的民警衝入,發現一個女孩倒在地上,疑似低血糖昏厥。在後續到來的醫護幫助下,女孩吃了糖緩過來,民警再找陳芳雪卻已不見了蹤影。混亂中那名女孩試圖離開,卻被超聲室門口的另一位民警認出,中午正是她闖入了陳芳雪的病房。

女孩立刻被控製住,很快查明她並非任何病患的家屬,同時從她身上搜出一份中州師大的錄取通知書。

“是孟瑤!”童維嘉後悔不迭,“她到中州報到,第一時間來找了我,可我沒顧上!”

一行人匆匆跳上警車,羅忠平卻停了下來,說自己還是要去福利院,而且最好讓霍達陪著自己去。大家立刻明白了,陳芳雪逃脫,很可能會來南山找自己的兒子。童維嘉說自己陪師傅留下,羅忠平卻要她先押宋光明回中州。

“陳芳雪很可能會與警方聯係,而她最願意對話的人是你。”老刑警告訴徒弟,“一旦建立起聯係,你最大的任務就是穩住她!”

高速路上,警車飆到了最高限速。童維嘉回頭看了眼身後被夾在兩名警員之間的宋光明。他與剛剛被捕時完全兩樣,眼神渙散,彎腰駝背,仿佛精氣神被完全吸幹了。誰吸幹的?當然是陳芳雪了。童維嘉忽然想,宋光明刺殺陳芳雪何嚐不是對自己的拯救呢?他想擺脫她,隻可惜陳芳雪早已在他的生命中紮下了根,成了他的一部分,殺死她的同時也必然會殺死自己。

想想可笑,自己上次到南山時對陳芳雪還抱有深深的同情。雖然已大致猜到她是個冒牌貨,但托名為冤死的朋友複仇,似乎比為自己複仇還要悲壯;但現在看來她的“大義之舉”一點兒都不純粹,她無非想抓住機會為自己攫取好處罷了,否則怎麽會與程立軍合謀敲詐錢財?又怎麽會為害死朋友的杜傳宗賣命?

同樣的事,動機變了,味道就變了。之前警方以為她殺掉程立軍是被杜傳宗所迫,為杜娟出頭,現在看來很可能是為殺人滅口。幾年下來,程立軍食髓知味,肯定不再甘於聽從她的指揮,兩人也非真正的姐弟,因利益構建的同盟自然會因利益的衝突成為敵人,而陳芳雪先下手為強。

這麽想來,陳芳雪做的每一件事都凸顯人性之惡。殺了程立軍,將他最後一張照片寄給他的母親,其實對她沒有任何好處;假裝把親骨肉丟到河中溺死,又是怎樣惡毒的玩笑!很明顯她對生命毫無敬畏,對別人的痛楚也毫無同理心。身邊之人要麽是可利用的棋子,像宋光明和錢主任;要麽是必須清除的障礙,如龍誠和程立軍。

很可能從一開始,陳芳雪就沒想過為真正的程麗秋報仇。對她而言這不過是又一次改變身份的機會,當榨幹程麗秋身份的價值後,她便心安理得地回歸陳芳雪。在福利院工作的三年裏她也許確實盡職盡責,但那完全出於她自己的目的。小石頭的死而複生一定讓她驚恐不已,以為那是老天的警告,殘存的母性讓她度過風平浪靜的三年,然後惡念再度於心底膨脹……

隻是她究竟想得到什麽呢?錢財?地位?還是掌控他人命運生死的權力?陳芳雪似乎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可以輕易控製一個人的思想。她控製了杜娟,控製了錢主任,控製了程立軍,當然還有宋光明,而孟瑤是最新的受害者。

“‘光明代表正義,黑暗代表邪惡……可惜從來沒有人質疑過,憑什麽黑暗就不能有正義,光明就不能有邪惡?’”

訊問室裏,童維嘉拿起孟瑤的手機,念出一條短信。幾十條短信來往於孟瑤和陳芳雪之間。

孟瑤承認,她中午假裝病患家屬闖入病房的時候偷偷塞給陳芳雪一部手機,方便聯係。

“什麽時候知道的,你的程老師其實沒死?”

“也不算知道,但有預感……”孟瑤抬起頭說,“你們時隔半年又來調查,還問了很多奇怪的問題,還有你所謂的好消息……”

在分局傳達室門口打電話時,孟瑤聽說童警官在醫院,於是便也跑去醫院。本來隻是好奇想趕快問個明白,卻誤打誤撞有了令人震驚的發現。

童維嘉搖頭:“為什麽不直接問我呢?”

“你們把她當成了犯人,門口還有人守著……但我不相信程老師是壞人,你們肯定冤枉她了!”

衝動是魔鬼,孟瑤很可能要為自己的衝動付出代價。她的大學生涯很可能沒有開始便要結束了。

“‘所以你要明白,真正的善與惡往往超出世俗的標準,是大多數人無法理解的,但又是我們應該誓死堅持的……’”童維嘉念出下一條短信,隨後語重心長地說,“這話聽上去有點兒道理,可孟瑤你有沒有想過,就算超出世俗標準,真正的標準誰說了算呢?憑什麽要按她的標準?”

孟瑤啞口無言。就當童維嘉失落地起身,正要走出訊問室,她忽然喊了一聲。

“程老師讓我轉告你,她有事情拜托你幫忙!”

童維嘉愣住,回頭問:“什麽事?”

“她說,你很快會知道的。”

果然陳芳雪沒讓童維嘉等太久。晚上童維嘉正在家洗澡,手機屏幕突然亮起來。因為害怕錯過消息,她將手機裝進防水套裏帶進衛生間,每隔幾秒便忍不住瞄一眼。

“小石頭還好嗎?”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不用問也知道是誰。

“很好。你在哪裏?”

等了許久。童維嘉開始懷疑自己回複錯了,手機屏幕終於再度亮起。

“出來急,有點兒狼狽。能去我家幫我拿點東西嗎?”

“為什麽不自己拿?”

“我知道你們的人盯著呢,所以隻好拜托你。”

“為什麽覺得我會幫你?”

“因為,隻有你懂得我的苦。”

童維嘉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大概是熱氣蒸的。她關了水。

“拿了,怎麽給你?”

“先拿了,晚點兒告訴你。”

顧不得頭發還濕著,童維嘉衝出小區打車直奔永明路,同時電話通知白隊。白隊說自己會立刻趕去,讓她先按陳芳雪的吩咐行事。

到了永明路那棟公寓樓外,白隊已帶人躲在車裏暗中監視。童維嘉匆忙上樓,到了門口才想起自己並沒有鑰匙。雖然早前已經破門搜查過了,但此刻還是再表演一下為好。她發送短信詢問怎麽開門,陳芳雪的回複卻令人困惑。

“老地方,想想看。”

童維嘉記得自己上次來時是陳芳雪給開的門。她隻好認真端詳,很普通的防盜門,上麵有貓眼,但裏麵黑洞洞什麽也看不見。地上有腳墊,旁邊牆上有牛奶箱,再遠一點兒有個消防櫃。

老地方,也就是陳芳雪習慣放鑰匙的地方?童維嘉靈機一動,伸手摸向牛奶箱上麵。當年龍誠被炸死,就是從牛奶箱上麵找到的鑰匙,回憶錄中陳芳雪承認是自己告訴他的……

果然摸到了。童維嘉立刻開門進入。室內一片漆黑,她找到燈的開關。

“進來了。”

“聰明。臥室門後有個旅行箱,隨便裝幾件衣服。書桌抽屜裏有個夾層,裏麵有個大信封,也放到箱子裏。”

衣服倒好說,但抽屜夾層裏的大信封中是她寫的回憶錄,以及那四張照片,早就拿去刑警隊了。陳芳雪這個要求,顯然還是試探。

“找到了。”童維嘉回複,“怎麽給你?”

等了幾秒,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童維嘉四下看去,靠近窗邊的竹木書架上有一部座機。

“喂?”

果然陳芳雪的聲音從聽筒中傳出:“東西都找到了,裝好了?”

“裝好了。你在哪兒,怎麽給你?”

“那個大信封也裝好了?”

“裝好了,放在箱子裏了。”

“你撒謊。看來我不該相信你。”陳芳雪的語氣冰冷,“你放了衣服,但根本沒去書桌那邊。”

電話掛斷了。童維嘉驚駭地抬頭看向窗外,街對麵世紀誠天三樓的辦公室亮著燈光,映出女人的剪影。

童維嘉大叫著衝向樓下,告訴守在外麵的白隊陳芳雪就在對麵公司。她隨即衝過永明路,衝入世紀誠天的辦公樓,衝上三層陳芳雪的辦公室,辦公室裏已空無一人。

又一條短信發到童維嘉的手機上。

“真失望。還以為你是懂我的……也怪我,蠢到相信一個警察。”

“對不起,我錯了。”童維嘉瞥了白隊一眼,背過身悄悄回複,“再給我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