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我們常常有這樣的錯覺,每個人都是自己命運的主人,你有多少分努力,就會有多少分收獲。比如好好念書就能考上好大學,賣力工作就能贏得升遷的機會,對一個人付出你的愛,就會收獲對方的愛……但現實呢?你在工廠流水線上做工,抄你作業的家夥卻在大學校園裏吹牛皮;你獨自加班做出的方案拿下了客戶,慶功宴上卻根本沒有你的座位;你愛的人終於有一天單獨約你,睡過一夜後卻發現他騙了你的身又騙了你的錢。

所以醒醒吧,童話故事都是騙人的,不但所有人在互相欺騙,連我們自己也在欺騙自己。

回顧半生,我說過數不清的謊言。不論沒名字的時候,還是有名字的時候;不論叫田璐璐、叫程麗秋,還是叫陳芳雪……也許應該反過來計算,我究竟說過多少實話?

有的人說謊話會有心理負擔,比如你;另一些人**心跡才惶恐不安,比如我。我現在就很忐忑,因為要寫下最後這一段文字;但如果不寫出來我會更不安,就像前麵說的,我害怕沒有人知道咱們的故事。

好矛盾啊。

我最終還是決定寫完,做事要有始有終,這是我們的約定。而且這篇文字落到警方手裏的時候,他們多半也奈何不了我了。那位小童警官似乎有點兒小聰明,但她的意誌不夠堅定,容易動搖,所以也不足為慮。

2007年的春天,在你葬身芙蓉湖整整十年後,我回到中州,決定把一切了結。十年光陰可以改變很多,所以杜傳宗與我達成一致,放下彼此心頭的恨意,按照新聞裏的說法,建立新型合作夥伴關係。我在名義上成為他的助理,在世紀誠天公司領一份不菲的工資;而實際上我唯一的工作是幫杜娟擺脫酒精。杜傳宗相信這個艱巨的任務非我不可——至少口頭上他是這樣說的。

杜傳宗是個滿口謊言的人。如果有什麽是真的,那也隻有對杜娟的愛了。我能看出來,他對女兒的墮落痛徹心扉,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他清楚一切惡果都由自己親手種下。如果當年沒有強逼她上大學,沒有強逼她放棄自己的名字,如果在命令之外給她更多關懷和耐心,杜娟不會是今天的樣子。但為時已晚,杜娟已成為一個廢人。

杜傳宗從未在我麵前吐露心聲,但他肯定後悔了。後悔有什麽用呢?亡羊補牢,就算牢修好了,羊也沒了。杜娟還活著,無非一具行屍走肉,不同情她是假的,然而我清楚自己根本拯救不了她,也沒有人可以拯救她。

可以拯救一個人的,隻有她自己。而杜娟的本我,早已在冒充程麗秋的過程中,被一點點殘忍地抹掉了。她已經恍惚分不清自己是誰,有時是程麗秋,有時是杜娟,有時還活在無憂無慮有爸爸媽媽的童年,有時又活在孤零零隻有一個名叫陳芳雪的朋友的大學時代。

按照杜傳宗的要求,我搬進那套公寓照顧她的起居,並代為執行他擬訂的戒酒方案。杜娟每天可以喝兩百毫升她鍾愛的威士忌,隻限午飯和晚飯時配餐飲用,其他時間不能碰。兩個月後減半,再過兩個月後再減半,半年後換成半杯紅酒,再過半年換成一小杯啤酒,最終換成無酒精飲料。

循序漸進的計劃看上去科學合理,成功的關鍵在於杜絕私藏偷飲。但在杜傳宗離開的第一時間,我就拿出一瓶人頭馬作為見麵禮。

好想吃火鍋呀,她開心地說,咱們一邊吃一邊喝吧!

瞧,好朋友之間就是有默契。

火鍋仍然很好吃,隻可惜已不是當年的味道。想想也不奇怪,當年的底料是牛喜妹自己做的,超市買來的當然無法複製。杜娟卻堅持說與當年的味道一模一樣,她一定是因為酗酒喪失了味覺。

即便是好朋友,也回不去了。

那一晚我做了個夢,夢中再次回到那一夜的芙蓉湖。頭頂煙花綻放,平整的冰麵映出光亮,刺骨寒風吹得全身寒戰,我發現站在冰麵上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早死早托生,大家都輕鬆……

冰麵在腳下開裂,我的身子向下沉去。四下一片漆黑,我在幽深的湖底看到些許光亮,那是幾張漂浮的人臉——龍誠、程立軍、宋光明、小石頭……他們都死了嗎?

最後我看到了你。你站在我麵前,手中握緊一把尖刀。我驚叫一聲坐起來,揉了揉眼睛,才發現這不是夢。

站在我麵前的你,變成了杜娟。

我究竟是誰?她噴著酒氣問我。

你是程麗秋。我回答她,然後抱緊她。

從那天起,隻有在杜傳宗來時她才叫杜娟,其餘時間都是程麗秋。程麗秋代表著與我在一起的大學時光,當年以為難熬的折磨,現在才發覺已是人生回不去的想念。

也是從那天起,每個夜晚我們都擠在一張**共眠。我們會枕著彼此的胳膊商量明天的早餐,她喜歡火腿三明治,而我偏愛白粥加肉鬆。爭執不下,就來一場撓癢癢大戰,或者枕頭大戰,筋疲力盡打不動了,我們就麵對麵安靜地望著彼此,黑暗中眼睛閃閃發亮。

我們的睡眠都不太好。她經常失眠,我像哄孩子一樣輕拍她的脊背哄她入睡;而我經常做噩夢,每次醒來總會發現自己正在她溫暖的懷中。有了彼此的陪伴,她失眠的次數少了,噩夢也離我越來越遠。隻是她表麵上的正常依賴於攝入越來越多的酒精,而酒精正顯而易見地摧毀著她的健康。

杜傳宗每周會過來一次,他能看出女兒的變化,但我用巧妙的辦法讓他相信這是短期的戒斷反應。如果他能多抽一點兒時間來陪伴女兒,就能發現我的謊言多麽不堪一擊,但他實在太忙了,就像當年一樣,為一點兒蠅頭小利喪失了拯救女兒的最後機會。

我所謂巧妙的辦法,說穿了特別簡單,就是用杜娟的語氣和字跡,每周寫一封信給杜傳宗。當年我就替她寫了無數作業,所以她的字體和簽名我都能模仿得天衣無縫。信中沒什麽特別內容,匯報每周的日常,發幾句牢騷,然後提醒他別忘了允諾。為了讓杜娟配合戒酒,杜傳宗答應給女兒出唱片,這大概也是她除了酒精外唯一感興趣的事了。

雖然內容平淡無奇,但每封信都經過精心設計。隨著時間推移,詞句從顛三倒四到文理順達,筆跡從哆哆嗦嗦到流暢貫通,至少在紙麵上,杜娟正在恢複當中。

每次寫完信,我都會給杜娟念一遍,讓她熟知裏麵的內容,以防杜傳宗來時穿幫。杜娟非常配合,隻要有酒,她什麽都願意做;而且隨著酒精中毒越來越深,她精神恍惚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也漸漸在我的誘導下模糊了現實的邊界,甚至以為那些信真是她寫的。

2008年7月的一天,杜傳宗來到我們溫馨的小家。那天是他的生日,他推掉所有應酬來享受天倫之樂。飯桌上杜娟的反應引起了他的擔心,雖然我再度搬出戒斷反應的說辭,他還是顯出不安,提議讓杜娟去醫院做個全身體檢。

“我當然相信你,但最好再去醫院檢查一下,好讓爸爸徹底放心。”杜傳宗對女兒說,“另外爸爸也要跟你說一件事。”

杜娟問什麽事,杜傳宗拿出一張腎功能檢查報告,說自己這幾年靠透析維持,但病情持續惡化,醫生說唯一的辦法就是做腎髒移植。

“我正在想辦法,看能不能等到腎源。”杜傳宗罕見地動了情,握住女兒的手,“但看來在國內很難,所以我要做第二手準備。”

杜傳宗走後,杜娟立刻又豪飲起來,將父親的話拋在腦後。但這樣重要的信息,我可不能當作耳旁風。另外,杜娟的秘密眼看藏不住了,必須走下一步棋。

“你爸處心積慮安排我來幫你戒酒,原來就為了這一天啊,才明白……”那天夜裏,我裝著一臉愁容,不安地對她說。她果然起了疑心,追問什麽意思。

“腎髒移植,”我緩緩吐出這幾個字,又補充道,“直係親屬,配型對上的可能性應該很大吧。”

杜娟撇了撇嘴,無所謂的樣子。但我知道,懷疑的種子已經成功種下,隻等開花結果。

轉天我留下杜娟獨自在家,自己去公司找杜傳宗。在他寬大的辦公室,我主動提出讓杜娟捐腎的方案,並說自己有信心說服她。

杜傳宗擺手說絕不考慮。他深愛自己的女兒,他所有的奮鬥都為了她,因此絕不可能為了自己而傷害孩子的身體。

“你也有孩子,肯定能理解。”他掏心掏肺地說,“換了你,要你的兒子切一個腎給你,你能接受嗎?”

我立刻搖頭,說當然不會接受,孩子是自己的命根……隨即又問,那麽第二手準備是什麽?感覺答案已經到了嘴邊,但最終他還是警惕起來,笑而不語。

回去後我撕掉了已經寫好的每周一信,斟酌字句寫下新的內容。不再虛言客套,直接發泄怒火,宣布已徹底看穿他的虛偽,堅決斷絕父女關係。當然這封信發出之前沒再給杜娟過目。

落下最後一筆,簽上杜娟名字的時候,我已能想象出杜傳宗讀信時的驚慌失措。他必然會立刻趕來,而我會焦急萬分地告訴他,杜娟離家出走了,下落不明。杜娟確實離家出走了,隻不過是在與我的一番促膝長談後。

“我們是朋友,所以我有責任說出來,哪怕你聽了跟我翻臉。

“他要我陪你去體檢,其實是為了腎髒移植,而且已經偷偷做過配型了。

“他逼我必須說服你,畢竟這個病當初與我有關,否則就報警抓我。

“他說早就放棄你了,還花錢養著你,就是想著會有這一天。”

但杜娟並沒有被說動。她仍然無所謂的樣子,好像這副軀體的完整與否已不重要,好像這是別人的事。

我用力奪下她手中的酒瓶:“聽我的話,我保證你到死那天都有酒喝,要多少有多少!”

她立刻點了點頭。

我在心底笑自己愚蠢,對於腦子被酒精燒壞的人,簡單粗暴就好。

給杜娟披上那件羊絨大衣,牽著她的手打車離開公寓,來到我們都很熟悉的杏園小區。從自行車棚旁邊的入口下去,混亂嘈雜的環境一如十年前。漏水的管道、私接的電線、晾在過道上的內衣。唯有科技進步了,人人都有了手機,劣質喇叭外放的《老鼠愛大米》讓人上頭。

我有點兒擔心會撞上牛喜妹,好在前後左右的租客都換了。隻有廁所旁邊打掃衛生的蘇伯還在,他沒認出我,慶幸之餘又有點兒失落。

禿頭房東正在打麻將,頭也不回地接了錢,扔出一把鑰匙。拿了鑰匙,我熟門熟路地找到房間,開門進入,杜娟突然笑起來。

“沒想到咱們又回來了,”她望著那扇灰蒙蒙的天窗忽然說,“你說我爸一直等著這天,其實你也一直等著吧?”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原來她的腦子並沒有被完全燒壞。我穩住心神,告訴她如果不喜歡可以換個地方。她卻搖搖頭說挺好,這裏有許多屬於我們的美好回憶。

“是啊,屬於我們倆,屬於程麗秋和陳芳雪的……”我說,“我現在是陳芳雪,所以你還是程麗秋。”

“我還是程麗秋。”她重複了一遍,然後又重複了一遍,“我還是程麗秋。”

她在極短的時間內灌下一整瓶酒,然後趴在桌上睡著了。我在她旁邊坐了許久,看著她發出鼾聲,然後將羊絨大衣披在她身上。走之前,我留下一個裝有兩千元的信封。

“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外麵的歌聲歡快,我跟著輕輕哼唱,關了燈悄悄走出去。不知是否是走廊的燈光太亮,我鼻子一陣陣發酸,眼眶也有些濕潤。

老鼠會怎樣愛大米呢?當然是吃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