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終於,你覺得自己看透了宋光明。

走了許多彎路,無比遺憾而痛苦,卻不得不認清現實,宋光明不是你的救世主。他有滿腔正義不假,卻是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

最初,他願意為你奔走調查,因為那沒什麽危險,還可以滿足他可笑的虛榮心和好奇心。同樣的理由讓他力勸你報警,嘴上說相信公檢法,其實是不敢正麵去挑戰黑暗。

被龍誠打傷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根本沒想到自己會被人盯上並報複;所以他才申請休學,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那個冒牌貨和她背後的勢力。

當然,嘴上不必認輸。隨口說一些感動你也感動自己的話,他就可以享受你無微不至的照顧;因為有傷在身,所謂匡複正義的行動也不必著急。

“而且你看,我為你受了這麽重的傷,腿都瘸了呢!”這應該是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吧……本來不用拐杖也能健步如飛的,非要在你麵前裝得步履蹣跚。

他演得真好,你真以為欠了他的,所以才咬牙把自己賣給了霞姐。可你的賣身錢用在何處了?用在賠償一個被他打傷的賣**女。他說自己沒有嫖娼,讓你相信他,可就算真是龍誠的圈套,麵對一個賣**女,他為何要脫下引以為傲的白襯衫呢?

白襯衫是他的象征,潔白而挺括,讓你自然而然地相信他也是一樣的純粹正直。隻可惜命運弄人,“正義之士”居然鋃鐺入獄,不但留下了案底,更丟了大學生的身份。

他當然把這一切都歸咎於你。

出獄後,他陷入極端矛盾而尷尬的境地。一方麵追悔莫及,痛惜自己的損失;另一方麵,他又不得不在你麵前繼續保持正人君子的模樣——因為他很清楚,你是他唯一的經濟來源和生活依靠,如果偽裝失敗就隻能流落街頭。

在這種情形下,他試圖控製你。他要好好利用你的負罪感,但還不夠保險,為此他才趁你不在時搜遍家中每個角落。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在廁所吊頂藏起的木盒中找到的**成為突破口,他終於可以繼續揮舞道德大棒,重新成為你的主宰。

那時的你不滿他每日寸步不離的跟蹤,卻無法拒絕——因為你幼稚地相信他是出於好意。你相信他愛你,這是一種愛的表現,可惜你自欺欺人的幻想很快被無情擊碎。

如果對所愛的人施加暴力,那便不是愛,而是變態的占有欲。愛一個人隻會希望她幸福,而不是看著她傷痕累累的同時說什麽我是為你好。

他不是為了你好,他隻是為了自己好。隻有挨過毒打,隻有酒精灑在鮮血淋漓的傷口上,隻有在渾身劇痛無法入眠的深夜聽著他沒事一樣的鼾聲,你才能真正明白——

這世上沒有救世主,想獲救隻有靠你自己。

要繼續對鼠大和鼠二的複仇,就必須先重獲自由。

你知道會迎來又一次暴風驟雨,但還是毅然提出了分手。你告訴他自己會搬出去,反正房子是以他的名字租的,房租也交到了半年後,就當作臨別的補償。不出意外,他又一次毒打你,但已經沒有上一次的痛,你也知道了該如何保護自己。

又一個除夕夜,你又一次孤零零走在煙花綻放的街頭。三年前你一無所有,三年後仍然孑身一人。但這三年沒有浪費,你成長了,成熟了,經曆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你不再是過去那個懵懵懂懂隻知道哭哭啼啼的少女,你已經學會了如何看穿他人的偽裝,再精心裝扮好你的偽裝。你覺得掌握了自己身邊這個世界的運轉法則:權力和女色如金錢一樣是硬通貨,而無休止的欲望才是人類進化的動力。

生存的競技場上,每個人都是玩家,隻不過有的人早早成為獵手,有的人淪為獵物還不自知。你的覺醒還不算太晚,雖然已傷痕累累,但至少還有命在;而且你還有一個額外優勢,那些以你為獵物的人,還不知道你已轉變了身份——

比如龍誠。

針對鼠大杜傳宗的計劃已在穩步實施,怎麽對付鼠二龍誠卻始終沒有頭緒。他認識你,知道你的底細,更清楚你對他的恨意。你無法像對付杜傳宗一樣靠偽裝接近,他卻可以拿你的秘密作為要挾。如果他把你的秘密告訴“程麗秋”,“程麗秋”再告訴她爸杜傳宗,滅鼠計劃就將前功盡棄,你也會死無葬身之地。但從好的一麵想,龍誠始終沒有出賣你,也等於為你們關係的緩和留下了餘地。

最理想的狀況是同時滅掉兩隻老鼠。如果龍誠死早了,警察很容易通過“程麗秋”找到你,幹擾到你對杜傳宗的行動;而如果下手晚了,鼠大的任何三長兩短又會引起龍誠警覺。但問題在於你也不知道灌給杜傳宗的“毒鼠強”需要多久才會藥性發作,所以即便有了方案,也很難拿捏下手時機。

你日複一日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完美的方案。

同宋光明分手後,你暫時借住在方姐家裏。她一個人租住在杏林酒店不遠的小區,很開心有人做伴,又聽使喚還能分攤房租,但說起來收留你純粹出於同情。

你們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有兩次宋光明尾隨在後,方姐便咋咋呼呼地大喊要報警,你望著那家夥夾著尾巴離開,覺得付給方姐的房租真值,居然還附送保鏢服務。

可你沒想到,方姐這個長舌頭,居然把你的遭遇講給了杜傳宗。

元宵節後的一天,你正在給他按摩,他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打女人的男人不能要”。你愣住,問他什麽意思,他說就是字麵的意思。

望著那張因中毒而浮腫蠟黃的臉,你因為他的關心而閃過一絲愧疚——但對天發誓,隻是一瞬間,渾身上下每一處傷痛都在提醒你,無論再怎樣虛情假意,他還是鼠大,那個奪走你一切的人。

你說了聲謝謝,又問他女兒的問題解決沒有。他說多虧你的提醒,暗中查了下,發現女兒果然交了個不著調的男朋友,偷偷摸摸挺長時間了,還有前科,最近肝疼都是被她氣的。

“唉,有前科的不能要!”你裝模作樣地歎氣道,“我就是瞎了眼,嚐到苦果了才明白……”

最好“程麗秋”能把龍誠甩了。如果父親和男朋友同時完蛋,她恐怕要傷心死吧……你恨她周圍的所有人,但唯獨對她恨不起來。

“可我說話她不聽啊!”杜傳宗顯得憂心忡忡,“以前讓她做什麽,即便心裏有怨氣,表麵上至少還聽我的,現在根本當耳邊風!”

你突然靈機一動,為什麽不能借刀殺人呢?

“這是借口吧。無能的父親都這麽說。”

他一下子坐起來了:“你說什麽?”

你鼓起勇氣,迎接他瞪來的目光。“我說,如果是真正疼愛女兒的好父親,看到孩子有危險,就會去做點什麽,而不僅僅在嘴上抱怨。”

“那你說我該做點什麽?”

“如果我的女兒被一個流氓纏上了,我會直接殺了那個流氓!”

你的目光鎮定、表情堅毅。杜傳宗沉默地盯了你幾秒鍾,緩緩點頭,然後便翻身下地,披上外衣向外走。

你急忙拿起灌好養生茶的保溫杯追上去。

“小陳,我把話放這兒,你將來肯定能成大事!”

他扔下這句話,從你手中接過保溫杯,出門走向對麵的工地。

2000年3月到6月,是“程麗秋”在中州師大的最後一個學期。這個學期她唯一的任務就是順利畢業,完成論文、通過答辯、拿到畢業證和學位證,以及師範專業發的教師證。這之後在國家的人才體係中,“程麗秋”就屬於幹部身份,可以考公務員,可以拿事業編,即便進國企,對口管理的也是人事科而非勞資科。

簡單說,鯉魚躍過了龍門。

隻可惜,現在的“程麗秋”不是你……但如果杜傳宗因為殺害龍誠被抓了呢?

你相信隻要杜傳宗下定了決心動手,肯定不會拖到6月畢業季,他需要時間安撫女兒,讓她重新回歸自己劃定的軌道。但那時就由不得他了,主動權在你,你可以輕輕鬆鬆將他送進班房,然後說服那個冒牌貨繼續你們的約定——當然,如果杜傳宗在監獄裏坦白了四年前的勾當,你更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回自己的身份。

總之不論怎樣的結果,你都是最後的贏家。

把幹掉鼠二的任務交給鼠大,多麽妙的一步棋啊!你為自己的機智鼓掌,換了別人肯定行不通,但杜傳宗不一樣,他有膽子殺人,也有辦法殺人,你甚至親眼見過他殺人!

不用再冥思苦想什麽完美計劃了,這就是完美計劃。你放鬆下來,開開心心地等待結果,不料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杜傳宗病危住院的消息。

2000年4月16日,星期日,你永遠記得那一天。上午你和方姐照常在茶苑上班,沒有客人,你們就嗑瓜子聊天。電話響起來,方姐接起應了一聲,把話筒交給你,又向你做個鬼臉。

“小陳嗎?是我。”居然是錢老師的聲音,“你現在趕緊到人民醫院來一趟,拿上你平常給杜總泡養生茶的那些材料。”

“什麽?什麽材料?”你有些糊塗。

“就是你平常怎麽給他泡的,再泡一杯,但是別加水,就把那些配料拿來,明白嗎?”

你似乎明白了:“杜總他……他怎麽了?”

“來了再說吧,趕快!”

方姐問你怎麽了,你說自己也不清楚。按照錢老師的要求將羅漢果、金銀花、蟲草片等亂七八糟的裝在一個塑料袋裏,想了一下,又加入了幾片馬兜鈴。

你匆匆打了輛出租車趕到醫院。還沒等發票打出來,便看到錢老師正焦躁不安地在大門口踱步。

見你來了,他一把將你手裏的袋子搶過去,然後扯著你往住院部的方向去。

“老杜平常喝的養生茶,都是你配的?”

你惶恐地點點頭,又趕緊辯解——

“我配的,但用什麽料、用多少,都是他自己定的!”

你決定撒個無傷大雅的小謊。配方中確實有馬兜鈴,但你偷偷加大了劑量,不是一般的大……

“杜總怎麽了?他住院了嗎?”

“急性腎衰,可能會要命。”

這是你期待已久的消息。心底一陣歡呼雀躍,很難不在臉上表現出來……錢老師回頭看看你:“你好像挺高興似的?”

“沒有啊!”你連忙說,“他的病,跟平常喝的茶有關係嗎?”

“不好說,大夫有懷疑,所以才叫你拿來看看。”

大夫懷疑不怕,反正不是警察懷疑。就算警察懷疑了也不怕,馬兜鈴在中藥店裏都有賣的,又不是砒霜,而且療效裏確實有鎮咳平喘一項。

但你轉念想到,鼠大完蛋了,鼠二怎麽辦?杜傳宗應該還沒對龍誠下手吧?

乘電梯到五樓的腎內科病房,錢老師匆匆進了醫生辦公室。你剛要跟進去,卻傻傻地定住了……有人喊你。

“陳芳雪!”

“程麗秋”看向你的表情和你一樣驚訝,又比你多了幾分困惑。“你來幹什麽?”

你在心裏暗暗叫苦……沒想到她會在,但她在這裏出現合情合理。

“你又為什麽在這兒?”

如果遭到質問陷入被動,不要光想著怎樣回答,而要以反問掌握主動,至少氣勢上不要落下風……這是你跟那些光顧你的老板們學到的。

“我,我爸病了,住院了……”她的氣勢果然弱下去,你點點頭。

“你爸叫杜傳宗吧?”

她驚呆了,疑惑地望著你:“你怎麽知道?我以前告訴過你嗎?”

“你說過很多次,自己都忘了?”你已經牢牢掌握了主動,心底踏實下來,“對了,是錢老師喊我來的,我現在不在天歌幹了,錢老師推薦我在中州師大下屬的杏林酒店上班。”

她愣了幾秒,顯然沒搞清中間的關係。

“具體說,在酒店裏的茶苑……說實話,我也沒想到那是你爸,畢竟你姓程,而他姓杜,聯係不到一起去。”

她突然衝上來,抓住你的衣領:“我爸到底為什麽中毒?!是不是你害的?跟你有沒有關係?!”

“麗秋,你冷靜點……”你沒動,任由她抓著你的衣領,“錢老師說你爸是急性腎衰,什麽原因還不清楚。即便跟他平常喝的茶有關,那也是他自己配的,我隻是幫他衝泡而已。你要不信就去報警。”

她抓住你衣領的手鬆開了,向後倒退了兩步,幾乎站不穩。你急忙扶住她,又用力抱緊她。她在你懷中掙紮,很快失去了氣力,號啕痛哭起來。

抱著她,感覺就像小時候抱著不聽話被母親痛打後的弟弟……莫名其妙的,你有一種血脈相連的感覺。

那一夜你陪她在位於住院樓頂層的ICU病房外度過。杜傳宗在裏麵,但護士不讓家屬探望。你勸她回去等消息,她死活不肯。錢老師給你們買來漢堡,她吃不下,你便也陪她餓著。轉過天是4月17日星期一,你悄悄找大夫詢問情況,大夫說不樂觀,腎功能已完全喪失,血鉀一直居高不下。

你直接問大夫會死嗎,大夫看著你說,什麽都可能發生。

下午1點多,ICU病房裏再一次傳出警報聲,有醫生護士衝進去。你的呼機差不多同時收到信息,不得不回去上班的錢老師問你情況可有好轉。你告訴“程麗秋”,自己需要給錢老師回個電話。

醫院門口就有公用電話,但你走出了醫院大門,沿著大街漫無目的地走下去,大口呼吸春天的氣息。迎春花早就開過了,現在是桃李爭豔的時節。粉色的、白色的、黃色的小花開滿枝頭,在清風吹拂下紛紛飄落,你分不清具體是什麽花,總之令人心情愉悅。

街上的行人也很友好,陌生的麵龐紛紛綻放出笑容。過了許久你才明白,那是因為你正對他們微笑。

你悄悄在心底向“程麗秋”說一聲抱歉,但你實在無法克製自己的喜悅之情。親手複仇的滋味如此美妙,多少金錢都無法衡量。你忽然覺得鼠大沒來得及對鼠二動手也無妨,還是把複仇的機會留給自己吧,這種快感令人上癮。

對了,好消息一定要與人分享才行!

你坐公交車去往中州師大,沿著熟悉又漸漸陌生的玉蘭大道走到芙蓉湖邊。你對著碧波**漾的湖水在心中大喊,我替你報仇了,我替咱們報仇了!

發泄過了,你滿足地走出校門,給錢老師回了電話,然後步行近一個小時返回醫院。

你乘電梯到住院樓頂層的ICU病房區,電梯門還沒全開,就聽見一個玩世不恭的男人聲音說——

“不用怕,萬一你爸真有個三長兩短,還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