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連夜趕到中州的前生產隊隊長老宋其貌不揚。身高勉強超過一米六,黢黑的臉上一層滋泥,寬而癟的酒渣鼻子陷在一張寬大的臉中,就像用鐵鍬拍平了似的。

這樣的父親居然能生出宋光明那樣高大英俊的兒子,應該都是母親那邊基因的貢獻吧。

開會時童維嘉一邊聽白隊向老宋介紹情況,一邊胡思亂想:要麽他就不是宋光明的親生父親,當年的上海女知青有相好的,跑掉後老宋遷怒於留下的“孽種”,所以才在童年宋光明的身上留下鞭笞的傷痕。

如果父子間是這樣的關係,那麽親情攻勢肯定就不管用了,搞不好還會適得其反。與老宋聊了幾句後,白隊顯然也意識到同樣的問題,於是談論的重點從感化教育轉到了宋光明的成長經曆。

老宋說自己雖然沒有知識文化,但做人的道理肯定懂的,否則也不能在隊長的位子上一幹就是二十多年。宋光明很小時他就教育兒子,世上的道路隻有兩條,一條正道,一條邪道,正道難走走得遠,邪道好走走不長。他當生產隊長很忙,脾氣確實也有些暴躁,所以兒子隻要一犯錯就皮鞭棍棒伺候。至少到宋光明考上大學為止,他的教育方法都是成功的。

白隊又問,是否了解宋光明上大學之後的情況?老宋說兒子偶爾會打電話,問問村裏收成怎麽樣,還會摘抄一些中藥材種植的技術資料寄回來。

“什麽中藥材?”羅忠平立刻追問。

“馬兜鈴,鄉裏推廣種植的經濟作物,城裏的製藥廠每年10月上門來收。”

床下的黑色塑料袋!童維嘉立刻想起來。

“同誌,我知道你們喊我來是勸他自首的,但他不會聽我的。所以如果你們信得過,我有最簡單的辦法!”老宋突然有些不耐煩了,挺直身子大聲說道,瞬間凶狠的目光竟與宋光明一模一樣。

“什麽辦法?”

“讓我見他一麵,發生什麽你們都別管。我當場把他打死,不就省事了嗎?還給國家節約糧食!”

留下白隊對付令人頭疼的老宋,羅忠平和童維嘉悄悄離開,回到食品廠小區那套臭烘烘滿是汙穢垃圾的一居室。老刑警拿出手套戴上,小心將床板下的黑色塑料袋裝進一個大號物證袋。

“所以陳芳雪從宋光明這裏獲得了馬兜鈴的知識,碰巧杜傳宗又在茶苑把泡茶的任務交給她,她便伺機下毒?”

“未必是碰巧。她讓錢主任介紹自己去杏林酒店茶苑上班,很可能就是奔著杜傳宗去的。”羅忠平想了想說,“具體什麽時間製訂的計劃不好說,但至少可以先接近他。”

“那龍誠呢?”童維嘉躊躇,“如果陳芳雪的計劃是同時把兩人搞死,但杜傳宗什麽時候發病是沒辦法預測的,所以對龍誠下手應該非常倉促才對……”

羅忠平思忖片刻:“沒錯,既然倉促,就一定會有破綻!”

師徒二人隨即展開新一輪搜尋,很快童維嘉便有了新發現。羅忠平聽到喊聲來到廚房門口,看到徒弟正蹲在客廳內正對廚房門的角落。牆角有一堆不起眼的垃圾:碎裂的調料瓶、方便麵包裝袋、碗碟碎片,還有一張泡爛又陰幹的廢紙,明顯都是被爆炸氣浪從廚房推出來的。童維嘉撿了根筷子,將那張有橫格線的廢紙挑出來。

吹去紙上的塵土,能看清上麵有五個一元硬幣大小的漢字——

沒有第十次

字體很熟悉,應是陳芳雪的親筆無疑。紙張鋸齒狀的邊緣說明應是從某個小本子上臨時撕下來的。

兩人對著這五個字麵麵相覷。

什麽意思呢?有第八次、第九次,但沒有第十次?

紙張邊緣有火燎過的痕跡,應該是煤氣爆炸時造成的。左下角有一團汙漬,隱約能看出有指紋。

“陳芳雪經常遭到宋光明的毆打,她忍無可忍,決定將宋光明殺了,所以故意開了煤氣,等宋光明從派出所回來?”童維嘉小心翼翼將紙片放進物證袋,一邊猜測道,“之前挨過九次打,所以告訴他不會有第十次!”

“龍誠呢?”

“龍誠純屬倒黴加活該,上門找碴兒,偏偏宋光明還沒回來,當了替死鬼。”

“巧合?”

童維嘉有些泄氣,當然不會是巧合。

羅忠平看向廚房內靠窗的角落,也就是爆炸的中心點,當年煤氣罐擺放的位置。牆壁一片黢黑,窗戶隻剩了一個空洞,旁邊的灶台櫥櫃都已粉身碎骨。爆炸發生時小區還沒安裝市政燃氣管道,仍然使用老式煤氣罐,而事後勘查中發現,發生爆炸的煤氣罐與通氣管之間缺少了一個錐形的橡皮對口,猜測可能是安裝的人沒有經驗,遺失了也沒有發現或者沒有在意。這種情況下煤氣灶雖然仍能正常使用,但其實會緩慢漏氣,平常開窗通風還好,如果大半天不開窗就可能達到爆炸濃度。事發當天宋光明從下午到晚上都在派出所,家中無人,又門窗緊閉,直至龍誠上門……

從食品廠小區出來,師徒二人先將塑料袋和紙片拿回隊裏給技術科檢查,然後匆匆驅車前往幸福大街消防中隊。熱情的副中隊長大侯接待了他們,說起九年前食品廠小區的爆炸,仍然曆曆在目。

大侯當年正好擔任隊裏的“火場文書”,負責拍照記錄火場及救火過程。很快他就找出了當年拍攝的照片,在辦公桌上攤開給兩位刑警看。

從照片中可以看到現場十分慘烈。門窗全部炸飛,屋中燃起大火,英勇的消防員從窗戶進入室內,並在小客廳對著廚房門的位置發現了死者。童維嘉拿起照片仔細看,龍誠斃命的位置正是發現紙片的地方。

大侯回憶說,救火現場肯定很混亂,見到有遇難者肯定先把遺體運出現場,不記得他當時手上有什麽東西。

羅忠平又問最終怎麽認定是意外而非人為。大侯坦承說當初確實也有爭論,但現場發現的Zippo打火機經家屬辨認確實屬於死者,而屍檢也沒發現被捆綁或受控製的痕跡。血液中含有酒精,而死者之前剛剛在父母家吃過飯,席間喝了酒;另外據小區一位遛狗的鄰居目擊,他是一個人主動前往出事房屋的。

“爆炸在4月17日的晚上9點13分,那時候天應該黑了吧?”羅忠平思忖片刻問道,“出事的二號樓一門102,當時有開燈嗎?”

大侯皺眉想了想:“這戶的租客叫宋光明,當時在派出所呢,不在家應該也不會開燈吧?”

“死者龍誠是怎麽進入的呢?”

“宋光明有個習慣,把備用鑰匙藏在門口牛奶箱上麵,大概被龍誠知道了。”

“大概?大概可不行吧?”童維嘉接話,替師傅繼續問下去,“現場有發現香煙嗎?”

“沒,沒有……”大侯糊塗了,拿起現場照片看了看,“這有什麽重要的嗎?掏打火機不是為了點煙,也可能為了照亮……”

“可如果龍誠是上門找宋光明算賬的,他怕什麽呢?為什麽不大大方方開燈?”童維嘉咄咄逼人地說下去,“除非他開了,但發現燈沒亮!你們趕到現場的時候,有沒有檢查他家的電閘?”

“根本沒必要!火災現場救援斷電是必須的,整棟樓的總閘都拉了,誰還看他家的分閘?就算這一家的電閘下來了,也可能是爆炸引發的跳閘!”大侯顯得有些氣急敗壞,“你們這是質疑我的工作嗎?!”

“不,我們在質疑龍誠進入宋光明家的動機!如果他是被騙進去的,而且騙他的人故意拉閘誘騙他用打火機照亮,那就是謀殺!”

大侯張口結舌,羅忠平連忙擺手圓場,說這隻是沒證據的猜測,然後便拉著童維嘉出了消防隊。回到車上,童維嘉埋怨師傅為什麽不讓自己把話說完,自己隻是就事論事,再說犯了錯就要承認啊……羅忠平立刻接話,說有人犯了錯還沒承認呢,要不是此人的自以為是,陳芳雪也不會遇刺。

童維嘉賭氣噘嘴,卻也無話可說。因為這件事她已被白隊罵得狗血淋頭,找到陳芳雪算立功,可把她拉去混亂的鬧事現場純屬腦子進水。如果陳芳雪沒有遇刺,現在的局麵也不會那麽被動……

童維嘉生悶氣的時候,技術科老張打來電話,說檢驗結果出來了,黑色塑料袋裏發黴變質的正是馬兜鈴。馬兜鈴是一種纏繞藤本植物,根莖果實都可入藥,莖部入藥又名天仙藤,根部又叫木通,而馬兜鈴通常指植物的幹燥蒴果。在中醫裏入藥方式也很多樣,可以炒後用,也可以蜜煉,也有人直接拿來泡水喝,但其味苦寒,胃虛脾弱者慎用。

“對了,還有,塑料袋上有陳芳雪的指紋,這不奇怪,但沒有宋光明的……哦對了,那張寫字的紙上倒是發現了兩個人的指紋。”

“陳芳雪和龍誠嗎?”童維嘉興奮地大聲問,立刻把剛才的不快拋到了九霄雲外。

“對,左下角汙漬上的指紋是龍誠的,當年他打架被抓過,所以指紋庫裏有,一對就對上了。”說到這裏,老張的語氣變得猶豫起來,“不過這倒有點兒奇怪啊……隻有他們兩個的。”

童維嘉一時沒明白:“陳芳雪寫的,龍誠拿起來看,有什麽不對嗎?”

“可這張紙是在宋光明家裏發現的,怎麽會沒有他的指紋呢?爆炸隻是燎了邊,隻要正常拿,上麵總應該有指紋的……”

黑色塑料袋上沒有宋光明的指紋並不奇怪,那是和陳芳雪同居時留下的,宋光明很可能沒參與,甚至根本不知道下毒的事;但那張紙片上也沒有宋光明的指紋就反常了,它究竟是怎麽進屋的呢?那時陳芳雪已經搬了出去,除非她偷偷回來過。

目前陳芳雪針對杜傳宗的作案手段已相對清楚:利用工作便利,在他常喝的養生茶裏添加大劑量具有腎毒性的中藥馬兜鈴。但她是如何讓龍誠乖乖聽話地進入宋光明家並點火引爆煤氣,卻仍然是謎。龍誠母親清楚記得,當晚兒子在家吃飯並喝了不少酒,大約在8點40分吃完飯出門。而宋光明家的爆炸發生在9點13分。前後就隔著一棟樓,走過去撐死三分鍾,剩下的半個小時裏他去哪兒了呢?

根據幸福大街派出所記錄,4月17日下午3點許接到群眾報警,有人當街廝打。民警趕去後,看到一名男子在毆打一名女子,於是在救下女子後將兩人帶回。女子名叫陳芳雪,聲稱男人是她前男友,分手後一直跟蹤騷擾自己;男人名叫宋光明,對騷擾跟蹤以及毆打供認不諱。考慮到宋光明是刑滿釋放人員,當街打人影響極壞,民警本打算給予行政拘留,但女子又心軟為他求情。晚上7點多,陳芳雪先一步離開派出所,民警繼續對宋光明進行批評教育,到了9點多正準備放人,突然聽到外麵傳來爆炸聲。

如果是陳芳雪作案,她應該在離開派出所後迅速潛回食品廠小區宋光明家,暮色的掩護加之對環境熟悉,她應該可以做到不被鄰居發現。在關閉門窗、釋放足夠的煤氣後,她迅速離開現場,然後以某種方式誘騙龍誠進入。

那張寫有“沒有第十次”的紙很可能是關鍵。沒有宋光明的指紋,說明應該是陳芳雪放進屋裏的,但黑暗中龍誠怎麽能順利找到這張紙,並為看清上麵的字而點著打火機呢?最令人費解的是,這五個字到底是什麽意思?

“師傅,宋光明會不會是同謀?兩人安排好了演戲給人看?”

陳芳雪遇刺後的第三天,前往中州市展覽中心在建工地的路上,年輕的女刑警提出新的假設。

“鼻青臉腫也是假的嗎?如果單為了宋光明的不在場證明,用不著這麽大費周章吧?”羅忠平靠在副駕駛上閉目小憩,眼皮沒抬一下。

說的也是,隨便到網吧打遊戲就好了,何必跑去派出所呢,還受皮肉之苦?童維嘉想得頭痛欲裂,這兩天頭發揪下來許多,仍然沒有找到突破。

已經三天了,對宋光明的審訊仍然毫無進展。幸好外圍的同誌非常給力,通過調取道路監控,無數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監控畫麵幾十個小時,總算倒查出宋光明到世紀誠天行凶前的行動路線,並最終鎖定了他的落腳點。

童維嘉將警車停在展覽中心的工地圍欄外,施工經理已等候多時。他殷勤地向兩位刑警介紹,在建的中州市展覽中心是省重點工程,由世紀誠天公司承建,將成為中州市發展外向型經濟的窗口,得到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視……羅忠平直截了當地問目前的施工進展如何,經理尷尬不已,說因為資金問題已停工數月。

工地北側,有一排彩鋼板搭建的二層活動板房。一樓靠東幾間充作辦公用房,剩下的及二樓作為工人宿舍。推開辦公室旁邊的一間,兩名工人正盤腿坐在**打牌,經理急忙揮手將兩人轟出去。

“最裏麵那張床是他的,上鋪,被子整整齊齊!”經理介紹說,“我最早注意到他,就是看到他會疊被子,還疊成豆腐塊!開始還以為當過兵呢!”

在中國,要求把被子疊成豆腐塊的隻有兩個地方,軍營和監獄。宋光明應該屬於後者,一年半的牢獄之災讓他養成習慣。

床頭掛著紅色的安全帽。經理說,他剛來時隻是戴黃帽子的普通建築工,什麽都幹,篩沙子、紮鋼筋、灌水泥、搭腳手架……後來發現他文化水平高,做事一絲不苟,便提拔做了安全員,換成了紅帽子。

宋光明的私人物品丟在床下一個紅白色編織袋裏,幾件衣服、一條毛毯、一個鋁質飯盒和一把不鏽鋼勺子,還有一本皺巴巴的舊書——《美國恐怖短篇小說集》。

翻開書,一個厚厚的信封掉出來。抽出裏麵的信紙,映入眼中的是無比熟悉的字跡。

程麗秋……多麽平庸的名字。

秋天生的,女孩子,爸爸姓程。如果換成春天生的,多半就是程麗春,如果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妹,可以叫程美秋。

居然是陳芳雪回憶錄的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