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他們騎車去了球場,然後商量了好一會兒。麥克滔滔不絕地說了差不多十分鍾,男孩們聽得目瞪口呆。他描述穆恩太太的屍體時,沒有人提問。他說要是再不采取行動,躺在那裏的屍體就會是他們自己,也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他列了幾件必須要做的事情,男孩們全都一聲不吭。

“要辦的事這麽多,星期天早上來得及嗎?”最後戴爾問道。男孩們的自行車橫七豎八地躺在低矮的投手丘周圍,除了他們幾個以外,方圓500碼內一個人都沒有。太陽烘烤著他們的短發和**的胳膊,自行車陳舊的漆麵和鍍鉻零件反射著強烈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我覺得沒問題。”麥克回答。

“星期四晚上我們不能去露營。”哈倫說道。

其他幾個人同時望向他。現在才剛星期二,他擔心星期四幹嗎?“為什麽不行?”凱文問道。

“因為我收到了邀請,星期四晚上米歇爾·斯塔夫尼要開生日派對。”哈倫回答,“我必須去。”

勞倫斯做了個鬼臉。其他三個大男孩幾乎同時吐出一口長氣。“天哪,”戴爾說,“我們都收到了邀請。確切地說,鎮上起碼一半的孩子都收到了邀請,每年7月14日不都這樣?有什麽大不了?”

他說得沒錯。對榆樹港的孩子們來說,米歇爾的生日派對差不多算是約定俗成的仲夏狂歡夜。派對總在傍晚開始,斯塔夫尼家豪闊的院子和大宅裏擠滿了孩子,而且每次派對都會在晚上10點左右的煙花中謝幕。斯塔夫尼醫生總會告訴大家,除了給他女兒過生日以外,這也算是慶祝巴士底日,於是在場的孩子同聲歡呼,雖然誰也不知道什麽是巴士底日。不過隻要有蛋糕、潘趣酒和煙花,誰又在乎這些破事兒。

“沒什麽大不了的。”哈倫的口氣特別欠揍,仿佛是在說“其實不是這樣,但我就不告訴你”,“但我肯定得去。”

戴爾正想開口爭辯,但麥克搶在了他前麵:“好吧,沒問題。露營可以改到明天。星期三。這樣就行了。然後大家都把時間留出來,星期六我們一起去看免費電影。”

勞倫斯露出狐疑的表情,他的小鼻子被曬得通紅,鼻尖已經開始脫皮:“你怎麽知道這個星期六一定有免費電影?”

麥克歎了口氣,在投手板旁邊蹲了下來。其他人跟著他蹲成一圈,用自己的身體擋住說話的聲音。麥克的手指在地麵上比畫,看起來像在安排角色,但實際上他隻是在無意識地亂畫。“我們會派一個人去見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確保星期六晚上一定有免費電影。既然我們打算明天去露營,那就得占用星期三的大半天時間和星期四上午。到了星期六晚上,星期天上午的行動必須準備就緒,這意味著我們隻能今天去見阿什利-蒙塔古先生,要不就是星期四下午。”他望向哈倫,撇了撇嘴角,“可星期四又有米歇爾的派對。”

戴爾從屁股兜裏掏出羊毛棒球帽戴到頭上,帽簷投下的陰影像護目鏡一樣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為什麽這麽急?”他問道。麥克說過,拜訪阿什利-蒙塔古的事歸戴爾管。

麥克聳聳肩:“想想看。我們必須先驗證想法,才能展開下麵的行動。那個有錢人能幫我們驗證想法。”

但戴爾並不買賬:“要是他不配合呢?”

“那露營可以算是一種試探。”麥克說道,“不過我們最好能提前確認一下。”

戴爾搓了搓汗津津的脖子,望向遠方的水塔和玉米地。現在地裏的玉米已經長得比他還高了,綠色的高牆聳立在小鎮邊緣,厚重的影子隔斷了投向鎮外的視線。“那你去嗎?”他問麥克,“我是說,去阿什利-蒙塔古家。”

“不去,”麥克回答,“我得去找剛才我提到過的另一個人。我需要確認一下穆恩太太的說法。卡神父可能也需要我。”

“我跟你一起去。”凱文主動向戴爾提出。

戴爾立即感覺舒服了一些,麥克卻說:“不行。你得打理你爸的牛奶車,提前安排好我們剛才商量的事情。”

“可是周末之前,我實際上完全不需要做什麽……”凱文沒來得及說完,麥克就堅定地搖了搖頭。他的聲音不容置疑:“可是從今天下午開始,你就得主動承擔卡車的全部清理工作,而不僅僅是幫他清理。要是你到星期六才開始搶著多幹,他沒準兒會起疑心。”

凱文隻好點頭同意。戴爾頓時有些泄氣。

“我去吧。”哈倫提議。

戴爾看了看矮個子男孩臂間的石膏和吊索,絲毫不覺得振奮。

“還有我。”勞倫斯嚷嚷。

“絕對不行。”戴爾拿出一副長兄的口氣,“你的任務是放哨,你還記得吧?要是沒有你四處尋找,我們怎麽知道那輛收屍車在哪兒?”

“啊,真倒黴。”勞倫斯咕噥著說。然後他回頭望向150碼外樹蔭籠罩下的斯圖爾特家,好像擔心會被媽媽聽到一樣。“真是倒黴透頂。”他意猶未盡地補充了一句。

吉姆·哈倫快活地大笑起來。“而且晦氣纏身。”他捏著嗓子學道。

“我不喜歡露營的主意。”凱文故作公允地提出,“我們所有人都湊在一起。”

麥克咧嘴笑了:“我不會跟你們湊在一起。”

“你知道我的意思。”凱文聽起來真的很擔心。

麥克的確知道。“所以我才覺得這法子肯定管用,”他輕聲回答,手指依然在地上畫著毫無意義的圓圈和箭頭,“平時我們不常聚在一起。”他抬起頭來:“不過,要是戴爾和吉姆能從阿什利-蒙塔古那兒弄到點信息,告訴我們這樣做不值得,那我們可能不必冒險。”

戴爾仍望著遠方的田野,他的眼裏滿是憂慮:“問題在於,我不知道今天該怎麽去皮奧裏亞。我媽肯定不會送我……就算她願意,那輛老別克也跑不了遠路……我爸要到星期天才會回來。”

凱文轉頭吐掉嘴裏嚼著的一大團口香糖:“我們平時也沒什麽機會去皮奧裏亞。感恩節的時候倒是有可能,要麽就是看聖誕老人遊行。我想你應該不願意等那麽久吧?”

哈倫咧嘴笑了:“我剛說服了我媽好好在家待著,別老往皮奧裏亞跑。要是現在我又跑去求她帶我們去拜訪某個住在盛景大道上的有錢人,她沒準兒會把我揍出屎來。”

“那麽,”麥克說,“等她揍完以後,她會開車帶你去嗎?”

哈倫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喂,麥克,你爸不是在帕布斯特啤酒廠上班嗎?能不能讓戴爾和我搭個便車?”

“當然,如果你願意8點30分出發去上夜班的話。而且啤酒廠離盛景大道還有好幾英裏,你得摸黑走山路去見阿-蒙先生,然後等到早上7點,我爸下班以後再把你捎回來。”

哈倫聳聳肩。然後他眼睛一亮,打了個響指:“我有主意了,戴爾。你有多少錢?”

“一共?”

“除了儲蓄券和紀念幣以外,蠢貨。我是說,這會兒你能弄到多少錢,比如說現在?”

“我的襪子銀行裏大約還有29塊錢。”戴爾回答,“但班車要到星期五才有,而且它也不到……”

哈倫搖搖頭,臉上仍掛著笑意:“我說的不是班車,傻瓜。我們可以自己打個的士。29塊錢應該差不多夠了……去他的,我再出1塊,湊足30塊。我們今天就走,說不定馬上就能出發。”

戴爾看了麥克一眼,他的朋友灰色的眼睛裏流露出堅定的表情,好像在對他點頭:就這麽辦。

“好吧。”戴爾回答,屈起指關節敲了敲勞倫斯的胸口,“你乖乖跟媽媽一起待在家裏,除非麥克叫你巡邏,不然千萬別出門。”哈倫已經跳上車騎向了第一大道,戴爾最後環顧一圈:“真是一群瘋子。”他真心實意地歎道。

誰也沒有開口爭辯。

戴爾跨上車,朝著哈倫的背影追了上去。

C.J.康登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們。滿臉青春痘的16歲男孩倚在他爸那輛大馬力黑色雪佛蘭的左前門外;康登的左手握著一罐啤酒,一身打扮和平時沒什麽兩樣:黑色皮夾克、油膩膩的牛仔褲和工程靴。哪怕在他說話的時候,他的下嘴唇上仍粘著一支香煙:“你他媽想讓我幹啥?”

“開車送我們去皮奧裏亞。”哈倫回答。

“你和這個娘娘腔?”C.J.嗤之以鼻。

吉姆看了戴爾一眼。“嗯,”他說,“我和這個娘娘腔。”

“你說付我多少錢來著?”

哈倫向戴爾使了個眼色,仿佛是在說,我沒騙你吧,這個傻蛋根本沒腦子。“15塊。”他說。

“去你的。”少年不屑地哼了一聲,仰頭灌下一大口啤酒。

哈倫微微聳了聳肩:“我們可以出到18塊錢……”

“25塊,不二價。”康登撣撣煙灰。

哈倫拚命搖頭,好像這是個天文數字一樣。他和戴爾交換了好一會兒眼神,然後猛地一揮胳膊,仿佛下定了決心:“那……好吧。”

康登看起來驚訝極了。“先付錢。”他的這副腔調一聽就是從槍戰片裏學來的。

“先付一半,剩下的到了再給。”哈倫同樣以亨弗萊·鮑嘉式的語氣回敬。

康登眯起眼睛,透過繚繞的煙霧惡狠狠地盯著他們。但電影裏的打手通常會同意這樣的安排,所以他也沒有太多選擇。“那先給我一半。”他蠻橫地說。戴爾數出12塊半交到他手裏。

“上車吧。”康登說道。他摁滅煙頭,吐了口唾沫,提了提褲腰,斜眼看著兩個男孩笨手笨腳地爬進黑得毫無光澤的雪佛蘭後座。

“我可不是開出租車的,”康登惡狠狠地吼道,“你們兩個小家夥給我滾一個到前麵來。”

戴爾等著哈倫動身,但哈倫朝他晃了晃掛著吊索的胳膊,仿佛是在說,我需要更大的空間,於是戴爾隻得不情願地下了車,重新鑽進前排。C.J.康登隨手把啤酒罐扔進側院,鑽進駕駛座,砰一聲甩上車門。他扭動鑰匙,大馬力引擎咆哮著醒了過來。

“你確定你爸肯讓你開這輛車?”坐在相對安全的後排,哈倫大膽地問道。

“你給我閉嘴,信不信我能把你的屎踢出來?”康登的咒罵比引擎加速的咆哮還要響亮。

少年猛地將換擋杆推向左前方,雪佛蘭巨大的後輪將泥土和石子甩向康登家前院,伴隨著輪胎的尖嘯,汽車衝上德寶街的柏油路麵;少年向左一打方向盤,車身咆哮著轉了整整九十度,沿著德寶街向東衝向布羅德大道。這個彎轉得更急,橫跨了整條寬闊的路麵以後,車身終於重新穩定下來;少年手中的方向盤從最左打到最右,車屁股後麵冒出一股刺鼻的藍煙。開到教堂街的時候,他們的速度已經飆到了60邁,康登幾乎踩著刹車板站了起來,雪佛蘭終於在布羅德大道和主街交叉口的石子路麵上停了下來。方向盤後麵,一臉青春痘的瘦削青年從卷起的T恤袖子裏掏出一包珀摩牌香煙,彈出一支用點煙器點燃。與此同時,雪佛蘭猛地向前一躥,並入了哈德路上一輛向東行駛的半掛拖車前麵。

喇叭炸響的時候,戴爾嚇得閉上了眼睛。康登朝著後視鏡裏的卡車司機比了個中指,一腳油門踩到了底。

公園咖啡館前的限速標誌上寫著“限速25英裏,電子測速”。但康登呼嘯而過的速度起碼有60英裏,而且他還在加速。汽車尖嘯著轉了個急彎,掠過左手邊的加油站和最後一幢磚房。現在他們已經出了鎮子,汽車還在加速,雪佛蘭的兩根排氣管噴出的廢氣不斷衝向哈德路兩側,又被玉米織成的綠牆反彈回來。

哈倫說了他打算去找誰以後,戴爾的自行車嘎吱一聲停了下來。“康登?你開什麽玩笑。”戴爾真的嚇壞了。點22黑不見底的槍管在他眼前不斷晃悠,那個小鎮惡霸曾用槍指著他的臉。“還是算了吧。”戴爾掉轉車頭,打算直接回家。

哈倫抓住了他的手腕:“想想看,戴爾。除了康登,還有誰能直接把我們送到皮奧裏亞的盛景大道?別人肯定會覺得我們瘋了,班車要到星期五才來,我們認識的人裏麵也沒誰有駕照……”

“麥克的姐姐佩格……”戴爾剛開口就被打斷了。

“她考了五次才拿到駕照。”哈倫提醒道,“她家裏人都不敢讓她碰車。還有,奧羅克家隻有一輛破車,麥克的老爸每天晚上還得開著它去上班。他不可能讓那輛車離開自己的視線。”

“我總能想出點別的辦法。”戴爾抽出自己的手腕,堅持說道。

“行吧。”哈倫雙臂抱胸,跨坐在自行車車把上,斜眼瞥向戴爾,“你不是真的這麽娘娘腔吧,斯圖爾特?”

戴爾感覺一股怒氣直衝腦門兒,他很想跳下自行車,把哈倫狠狠揍上一頓。幾年前他們就打過一架,戴爾知道這個矮冬瓜手段下流,但他有把握打贏。然而這次,他強迫自己握緊車把,努力思考。

“想想看吧,”戴爾的腦子轉得飛快,但哈倫似乎知道他內心的想法,“我們今天必須把這事兒給辦了。誰也幫不上忙。康登蠢得要命,隻要給點錢他就願意幹活兒,根本不會多想我們去皮奧裏亞幹啥。這可能是最快的辦法,除非你能搞到一架F-86。”

聽到最後半句,戴爾咧了咧嘴。“他家老頭子不會讓他開車的。”戴爾提出異議。在他認識的所有人裏,可能隻有康登才管父親叫“老頭子”,而不是“老爸”或者“爸爸”。然後他立即想起了麥克布萊德先生說的話。

“他家老頭子已經失蹤好些天了。”哈倫說道,他的身子在自行車座上來回搖晃,“據說他和範·錫克,或者戴辛格先生,可能還有其他幾個遊手好閑的二流子去芝加哥狂歡了一個星期,因為他們從某個‘超速’的蠢貨遊客身上敲了一大筆錢。無論如何,老J.P.那輛黑色肌肉車還留在家裏,C.J.一天到晚都開著它到處轉悠。”

戴爾感覺兜裏裝鈔票的襪子頂著自己的屁股。這是他除了永遠舍不得花的儲蓄券和紀念幣以外僅有的財產。“好吧。”他說。戴爾重新掉轉車頭,慢吞吞地沿著德寶街向西騎去,感覺像是上刑場。“可是,既然連佩格·奧羅克都考了那麽多次,C.J.這樣的蠢貨是怎麽拿到駕照的?”

直到康登家的房子進入了視線。雪佛蘭停在院外,那個小流氓正靠在車門上麵。哈倫這才湊到戴爾耳邊,以他剛好能聽見的音量低聲說道:“誰告訴你C.J.有駕照了?”

進入150A高速公路之前,他們必須沿著蜿蜒的州公路朝東南方向行駛18英裏,但這條路從來就不是為這麽快的車速設計的,哪怕在它剛修好的時候也不行,更別說現在,路麵上每隔20英尺總有幾個大坑,或者用瀝青勉強補起來的寬闊裂紋。黑色雪佛蘭咆哮著駛向斯蓬河穀,越過山巔的時候,車身輕得像要飛起來一樣。

戴爾感覺沉重的懸掛急速向下傾斜,繚繞的香煙煙霧中,他看見康登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窄縫,少年雙手奮力握緊方向盤,下一秒鍾,戴爾也嚇得眯起了眼睛,透過手指的縫隙,他看見雪佛蘭傾斜的車身占據了大半個路麵,仿佛過了一萬年那麽長的時間,康登終於擺正了車頭,雪佛蘭順著陡峭的山坡向下狂奔。要是剛才對麵有車——之前他們還遇到過幾輛朝西北方向行駛的卡車——現在他們恐怕已經死了。戴爾暗自下定決心,就算今天他們真能平安抵達皮奧裏亞,回家以後他肯定得狠揍哈倫一頓。

康登突然開始減速,雪佛蘭在公路旁邊的碎石路肩上停了下來,前麵就是斯蓬河大橋,他們離皮奧裏亞還有三分之二的路程。

“下車。”康登命令戴爾。

“為什麽……”

康登粗暴地推了戴爾一把,男孩的頭砰地撞在門框上。“滾下去,蠢貨。”

戴爾連滾帶爬地下了車。他惶恐地望向後排的哈倫,但矮男孩像陌生人一樣無動於衷:他聳了聳肩,專注地欣賞起了雪佛蘭後排的內飾。

康登沒理哈倫。他又推了戴爾一把,把男孩逼到了橋頭的護欄旁邊。橋下的河岸邊種著一排低矮的橡樹和柳樹,樹冠的高度差不多和橋麵齊平,公路與河麵之間的落差起碼有30英尺。

戴爾退無可退,身後的欄杆已經抵住了他的小腿,他別無選擇,隻能握緊拳頭。但他心裏怕得要命。“你……”他剛開口就自動閉上了嘴巴。

C.J.康登反手從背後抽出一把漆黑的彈簧折刀。8英寸的刀鋒反射著耀眼的陽光。“你給我閉嘴,乖乖把剩下的錢都交出來。”

“媽的。”戴爾罵了一句,他虛張聲勢地揮舞著拳頭,感覺全身的肌肉都隨著狂野的心跳而顫抖。這句話真是我說的?

康登的動作很快。很久很久以前,戴爾就痛苦地明白了一個道理:爸爸的忠告完全就是放屁。至少就惡霸這件事而言是這樣。那些恃強淩弱的惡霸根本不是什麽懦夫,至少戴爾從沒見過他們懦弱的一麵,就算你奮起反抗,他們也不會退縮。還有,最重要的是,有的惡霸在動手之前沒有任何征兆。至少C.J.康登和他哥們兒阿奇·科雷克都是這樣:這兩個心狠手辣的王八蛋不愛說廢話。

康登動起手來真的很快。他一拳砸向戴爾纖弱的胳膊,男孩的整個身體貼向欄杆,險些直接翻出橋麵;冷冰冰的刀鋒緊緊抵住戴爾的下巴,戴爾甚至感覺到了鮮血的熱度。

“蠢貨,”康登嘶聲說道,焦黃的牙齒幾乎貼到了戴爾臉上,“我本來隻想拿走你的小襪子,然後讓你自己滾回家去。但我現在改主意了。你猜我想怎麽著,蠢蛋?”

戴爾沒法搖頭,隻要他一動,刀鋒鐵定會劃破他頜下的軟肉。他隻能拚命眨眼。

康登笑得更暢快了。“看見那個鬼玩意兒了嗎?”他騰出一隻空閑的手,指了指橋麵右側。欄杆外有一條長約25英尺的狹窄步道,一座螺紋鋼塔矗立在步道盡頭。“既然你這麽有種,那我就陪你玩玩。瞧著吧,我要把你倒吊在那座塔上,然後把你扔進這條見鬼的河裏。你覺得這主意怎麽樣,蠢蛋?”

戴爾根本無法思考,他感覺冰冷的刀鋒正在陷入自己的血肉,現在他真的沒心情發表意見。康登身上的汗臭和酒臭不斷飄進他的鼻孔,聽著康登的語氣,他知道這個蠢貨惡霸真的沒開玩笑。戴爾的腦袋一點都不能動,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斜眼看了看橋外的步道和鐵塔,還有腳下遙遠的水麵。

康登放下了刀子,但他還是捏著戴爾的領口,粗暴地推著他走向橋外的步道。公路上一輛車都沒有,附近也看不見任何農舍。戴爾的計劃非常簡單:隻要有機會,他撒丫子就跑。但更可能的是,康登會強迫他踏上步道,等到那時候,戴爾隻能拽著這個渾球跟他一起跳進河裏。公路橋離河麵太遠,斯蓬河哪怕在春天也不算深,更別說現在是7月裏最熱的時節,但戴爾別無選擇。也許他可以盡力壓住這個滿臉青春痘的渾球,把他按進河底的淤泥……康登毫不留情地推著戴爾走向步道,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不知何時,他已經從戴爾兜裏把那隻裝錢的襪子掏出來塞進了自己的前褲袋。很快他們就走到了步道旁邊。康登咧嘴一笑,舉起刀子貼在戴爾的左眼上。

“放開他。”是吉姆·哈倫的聲音。他已經下了車,但沒有走上前來。矮男孩的聲音和平常一樣冷靜。

“去你的。”康登麵不改色,“下一個就是你,白癡。別以為我不敢……”他回頭瞥了哈倫一眼,然後立即僵住了,手裏的刀子停滯在半空中。

吉姆·哈倫站在敞開的後車門外,左臂間的石膏和吊索讓他看起來格外弱小,但他右手裏那支閃著幽暗藍光的手槍一點也不弱。“放開他,C.J.。”哈倫再次下令。

康登隻猶豫了一秒。下一個瞬間,他橫過手臂勒住戴爾的脖子,利用男孩的身體擋住槍口。現在戴爾成了他的盾牌,寒光閃爍的折刀仍舉在空中。

又是跟電影學的,戴爾腦子裏某個超然的聲音做出了評價。這個可憐的渾球大概覺得自己活在某部三流電影裏。喉頭的重壓使得戴爾喘不過氣,他隻能集中精神,努力獲取更多空氣。

康登還在大喊大叫,飛濺的唾沫落在戴爾的右臉頰上。“哈倫,你就是個沒種的王八蛋,隔著這麽遠,你連穀倉的牆壁都打不中,更別說我了,蠢貨。來啊,開槍啊,來啊。”他輕輕推了戴爾一把,就像舉著一麵盾牌。

戴爾很想踢爆康登的卵蛋,或者至少踢一腳他的小腿,但現在角度不對。這個惡霸的個子太高,他的手臂勒著戴爾的脖子,幾乎把他整個人都拎了起來。戴爾隻能拚命踮起腳尖,才能減輕一點喉頭的壓力。更糟糕的是,他心裏清楚得很,就算哈倫真敢開槍,恐怕也隻會打到戴爾身上。

但哈倫隻是瞥了手槍一眼,仿佛剛剛意識到自己正握著槍。“你想讓我開槍?”男孩無辜的聲音充滿好奇。

飆升的腎上腺素激得康登怒火中燒:“來啊,膽小鬼,沒膽量的娘娘腔,你倒是開槍啊,小渾……”

哈倫聳聳肩,舉起短管小手槍對著雪佛蘭扣下扳機。響亮的槍聲劃破了空曠河穀沉寂的空氣。

康登瘋了。他一把推開戴爾——戴爾隻覺得一股大力將自己的身體推向橋欄,30英尺外的河水迎麵向他撲來,他下意識地抓住手邊的鋼梁,這才終於恢複了平衡——大步跨過橋麵衝了回去,不幹不淨的咒罵和著唾沫四下飛濺。

哈倫上前一步,槍口瞄準雪佛蘭的擋風玻璃,厲聲喝道:“站住。”

C.J.康登猛地停下腳步,工程靴的鋼釘擦出的火花足足濺出3英尺遠。現在他離吉姆·哈倫還有10步。“我要殺了你,”康登咬牙切齒地咆哮,“你別想活命。”

“隨你,?”哈倫表示讚同,“不過在你殺死我之前,你爸的車大概會多出五個洞。”他移動槍口,對準前引擎蓋。

康登打了個哆嗦,就像被槍指著的是他自己一樣。“喂,我說,吉姆,我不是……”康登嘴裏哀求的口氣比他平常趾高氣揚的腔調聽起來還要惡心。

“閉嘴,”哈倫打斷了他的話,“戴爾,趕緊給我過來,聽見了嗎?”

戴爾趕快擺脫腦子裏的幻想,舉步走向哈倫。從僵在原地的康登身邊經過時,他特地繞了一個大圈子。然後他走到哈倫身後,站在敞開的後車門旁。

“把刀扔到欄杆外麵。”哈倫說道。康登剛想開口說話,哈倫立即吼道:“趕緊!”

康登將彈簧刀扔向橋欄杆外,小刀掉進了河邊的樹叢。

哈倫點點頭,示意戴爾上車。“我們還等什麽呢?”他對著康登溫和地提議,“前麵的路還長呢。要是你再耍什麽滑頭,或者再敢超速,我就在你爸的定製內飾上開幾個洞,你這花裏胡哨的中控台大概也需要一點新裝飾。”他跟著戴爾坐進後排,關上車門。

康登鑽進駕駛座。他試著像原來那樣囂張地點上一支煙,但他的手和嘴唇都抖個不停。“你知道吧,就算你現在占了上風,但我早晚會弄死你,”康登透過後視鏡斜睨著後排的兩個男孩,他那趾高氣揚的腔調又回來了,隻是聲音還有些發抖,“我一定會逮住你們兩個小兔崽子,然後……”

哈倫歎了口氣,舉起手槍對準掛著毛絨骰子的鑲皮後視鏡。“閉嘴,開車。”他說。

神父家的門開著,麥考夫迪太太既沒守著吊橋也沒攔在護城河外,麥克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走向卡神父的臥室。房間裏有男人在說話,麥克閃身緊貼牆壁,悄悄挪向敞開的房門。

“如果他繼續這麽發燒嘔吐的話,”是斯塔夫尼醫生的聲音,“我們隻能把他送去聖弗朗西斯醫院,而且還得給他輸液,以防嚴重脫水。”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很陌生,但麥克認為這應該就是鮑威爾醫生,他正在說:“我真不願意在這種狀態下讓他顛簸40英裏。我們可以在這兒先把液給他輸上,讓女管家和護士多盯著點……看看這樣能不能退燒,觀察一下有沒有其他症狀,然後再決定要不要轉移。”

屋裏沉默了片刻,然後是斯塔夫尼醫生的聲音:“小心,查爾斯。”

麥克透過門縫望向室內,正好聽見一陣幹嘔的聲音。他不認識的那個醫生捧著一隻便盆。那醫生顯然不常幹這種髒活兒。卡神父朝著金屬容器猛吐了一陣子,他雙眼緊閉,臉色比他倚著的枕頭還白。

“天哪,”鮑威爾醫生驚訝地問道,“他吐出來的東西一直是這樣的嗎?”他的聲音盡管充滿反感,但仍不失專業人士的好奇。

麥克彎下腰,眼睛緊緊貼在門縫上。他能看見卡神父的頭無力地靠在枕上,便盆幾乎抵著他的臉頰。糖漿般的嘔吐物沾滿了他的臉,又順著臉頰的輪廓緩緩流進便盆。棕色的黏液看起來更像固體而非**,裏麵夾雜著半消化的黏稠顆粒。便盆幾乎已經裝滿了,但神父似乎完全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斯塔夫尼醫生回答了同伴的問題,但麥克沒聽清他說的話。他已經離開門縫蹲到了牆角,努力抑製突如其來的暈眩和反胃。

“那個女管家到底跑到哪兒去了?”鮑威爾醫生沒好氣地問道。

“她上橡樹山接碧琳斯護士去了。”斯塔夫尼醫生用熟悉的聲音答道,“給,你可以用這個。”

麥克踮著腳尖走下樓梯,迎麵而來的新鮮空氣吹散了他的煩悶,盡管外麵熱得要命。天空已經從清晨的淡藍色轉為近午的蒼藍,隨著下午的逼近,陽光正在變得越來越強烈。灼熱的陽光和厚重的濕氣像看不見的毯子一樣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身上。

街道上空無一人,麥克騎著自行車奔向鎮中心,他特地避開了詹森家的超市,以免被媽媽看到,又派給他什麽雜活兒。現在他有自己的事要忙。

老貂哈珀是鎮裏出了名的酒鬼。麥克對他的了解和鎮上的其他孩子沒什麽兩樣:老貂很有禮貌,而且他跟孩子們總有說不完的話,這個男人永遠都在尋找“埋藏的寶藏”,而且他樂於分享任何一點小小的發現。大人們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因為他總問人要錢,但他從來不會煩到孩子們頭上。老貂居無定所,氣溫高的白天,他常常睡在公園的舞台底下,晚上涼快一點以後,他又會挪到公園的長凳上,那是他的“戶外床”。公園裏放免費電影的時候,他的小窩能提供絕佳的角度,而且他很樂意讓孩子們鑽進舞台下方涼爽的陰影,和他一起透過格柵的縫隙看外麵的電影。

到了冬天,老貂就很少在外麵晃悠了。有人說他睡在廢棄的煉油廠裏,或者公園對麵那家拖拉機商店背後的窩棚裏,還有人說,某些好心的家庭,譬如斯塔夫尼家或者惠塔克家願意把穀倉借給他住,甚至還會為他提供熱飯熱菜。但老貂從來不為飯菜操心,他隻關心該去哪兒弄下一瓶酒。卡爾家酒館的主人家根本不許他踏進酒館,但客人常常請他喝一杯,隻是這些“善人”通常不懷好意,他們隻想捉弄一下老貂。

但隻要有酒喝,老貂什麽都不在乎。鎮裏似乎沒人知道老貂哈珀有多大年紀,但當媽的都拿他做樣板教訓自己的兒子,這樣的傳統至少已經延續了三代。麥克推測,老貂現在至少有70歲了,這樣才算合理。作為鎮裏最出名的酒鬼——偶爾他也會打打零工——絕大多數的時間裏,大部分鎮民都對他視而不見,這正是麥克現在最需要的特質。

麥克的問題在於,他沒有酒,所以自然沒法收買老貂:他連一罐啤酒都弄不來。盡管麥克的父親就在啤酒廠上班,而且最愛跟朋友們喝個痛快,但奧羅克太太決不允許家裏出現任何含酒精的飲料。一次也不行。

麥克在第五大道和鐵軌之間的理發店門前停了下來,前方的哈德路熱氣蒸騰,他望著公園涼爽的樹蔭,絞盡腦汁地思考。麥克知道,如果他真有腦子的話,就該趁著哈倫陪著戴爾出門之前讓那家夥弄點酒來。哈倫家裏總藏著不少酒,按照吉姆自己的說法,他媽從來不會注意到櫃子裏的酒是不是少了一點。可是現在,哈倫跟戴爾一起走了,去執行麥克分派的任務,於是麥克自己——好個無畏的領袖——束手無策。就算他能找到老貂,可是沒有酒,誰也別想撬開那個老酒鬼的嘴巴。

一輛卡車從麥克身邊呼嘯而過,毫不在意榆樹港專拍限速的電子監控;等到卡車開遠了以後,他才騎著車穿過哈德路,一頭紮進拖拉機商店後麵,順著小公園外圍向南騎了一段,又繞回了公園咖啡館和卡爾家酒館背後的小巷子裏。

麥克把自行車靠在磚牆旁邊,走進敞開的後門。他能聽見前廳裏六七個男人的說笑聲和大電風扇緩慢轉動的嗡嗡聲。目前鎮上唯一有空調的公共場所是新修的郵局。鎮上大部分男人曾經簽名請願,要求卡爾家酒館提供空調,但根據麥克聽到的傳言,多姆·斯迪格對這場鬧劇嗤之以鼻,他嘲笑說:“這幫家夥到底在想什麽,難道他們以為我是政治家嗎?至少我的啤酒夠涼,不想在這兒喝的人大可以去黑樹酒館。”

廁所裏傳來一陣衝水聲,麥克剛縮回腦袋,幾英尺外的後走廊裏就有一扇門開了,一個男人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前廳,他嚷嚷了一句什麽,另外幾個男人齊聲大笑。麥克又探頭看了一眼:走廊裏有兩個廁所,其中一扇門上寫著“男”,另一扇標著“女”。第三扇門上掛著“非請勿入”的牌子。麥克知道,最後這扇離他最近的門通往酒窖。為了掙零花錢,他往那裏麵搬過板條箱。

麥克閃身溜進通往酒窖的樓梯,小心翼翼地關上身後的房門。他原以為男人們會吼叫著衝過來,但厚重的木門隔絕了一大部分聲音,他隻能隱約聽見,前廳裏的說笑聲似乎毫無變化。麥克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沿著幽暗的樓梯躡手躡腳地往下走。牆壁高處凸出的石沿上倒是開著幾扇窗戶,但幾十年前主人就用木板把它們封死了,隻有一點微弱的光線能透過蒙塵的玻璃和木頭的縫隙照進這裏。

麥克在樓梯盡頭停下腳步,他看到了狹長酒窖深處的一堆堆紙板箱和巨大的金屬桶,高高的架子豎立在半堵磚牆後方,麥克隱約記得,那是多姆存酒的地方。他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穿過長長的走廊。

這裏算不上真正的酒窖。戴爾跟他描述過書上寫的酒窖:裹滿灰塵的古老瓶子靜靜躺在酒架上的凹窩裏,但他眼前的架子上麵堆的都是亂糟糟的箱子。麥克一邊摸索著走向右側箱子最多的地方,一邊提心吊膽地留意樓梯頂上有沒有傳來開門的聲音。空氣中充斥著麥芽和啤酒花的濃鬱氣息。一張蜘蛛網撲到了他的臉上,他抬手把它拂開。難怪戴爾討厭地下室。

麥克在後麵的架子上找到了一個打開的箱子,他一伸手就摸到了裏麵的酒瓶,緊接著他僵在了原地。要是他拿走了這瓶酒,那麽,順理成章地,這將成為他一生中偷的第一樣東西。不知為何,在麥克所知的一切罪惡中,他最恨的就是偷竊。他從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件事,就連他的父母也不知道,但在麥克心目中,偷東西的人簡直罪無可赦。二年級的時候,巴裏·福斯納偷過同學的蠟筆,被抓到以後,巴裏隻是被校長叫去辦公室裏訓了幾分鍾,但從那以後,麥克再也沒跟那個胖男孩說過話。光是看到他,麥克就覺得惡心。

要是我真的偷了東西,那我必須懺悔。想到這裏,麥克覺得脖子後麵開始發燒,他不由得在腦海中描繪起了那幅難堪的場景:他跪在幽暗的告解室裏,小隔板被推到了一邊,所以他能透過細網格看見卡神父的側臉;然後麥克低聲說道:“祝福我吧,神父,因為我有罪。”他先說了上次懺悔的時間,然後開始講述這件事……就在這個瞬間,卡瓦諾神父低垂的感性頭顱猛地撲向網格,死氣沉沉的眼睛和漏鬥般的嘴巴緊緊貼在木頭上,蛆蟲從他嘴裏源源不斷地湧出來,翻滾著掉落在麥克因祈禱而捧成窩狀的掌心裏,刹那間棕色的蟲子爬滿了他高舉的手臂和跪伏的身體……

麥克一把抓起酒瓶,逃也似的離開了酒窖。

舞台公園裏樹蔭濃密,但並不涼快。有樹蔭的地方和外麵一樣潮熱,但至少灼熱的陽光沒法再穿透麥克的短發,炙烤他的頭皮。露天的大舞台下麵有人——或者別的什麽東西。麥克彎腰透過格柵上的破洞向內張望:抬高的舞台地板離周圍的水泥地基隻有3英尺左右,但舞台正下方的地麵沒鋪水泥,不知為何,這片“地下室”比周圍的平地低了至少1英尺。低矮的空間裏充斥著濕土、肥料和腐敗的氣息。戴爾討厭地下室,我討厭這些天殺的矮夾層,麥克想道。

科迪說,殺死杜安的怪物裏麵,還有一些我們沒見過的東西——它們會在地裏挖洞。

麥克使勁眨了眨眼,努力克製自己轉身跳上自行車逃跑的衝動。遠處那團黑影看起來像是個穿著風衣的老頭兒。老貂無論冬夏都裹著風衣,那件衣服他至少已經穿了六年。可能更重要的是,它聞起來很像老貂。除了濃重的廉價酒味和尿臊味以外,麥克還聞到了老流浪漢身上獨有的麝香味。也許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幾十年前大家才給他起了這個綽號。

“誰?”老流浪漢嘶啞的嗓子裏似乎積了不少痰。

“是我,老貂……麥克。”

“麥克?”老頭兒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剛剛夢遊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麥克·傑諾德?我以為你在巴丹送了命……”

“不,老貂,我是麥克·奧羅克。還記得嗎?去年夏天,你和我一起幫杜甘太太打理過院子。我負責割草,你修剪樹籬。”麥克從格柵的洞口鑽了進去。這裏很黑,但和酒館地下室完全不一樣。小小的菱形光斑星星點點地灑在圓形土丘西側鬆軟的泥地上,現在麥克看見了老貂的臉:他的眼睛濕漉漉的,臉上布滿胡楂兒,紅通通的鼻頭襯得他的脖子格外蒼白,還有老頭兒的嘴。麥克不由得想到了昨天戴爾描述過的麥克布萊德先生。

“麥克。”老貂喃喃念著這個名字,就像在咀嚼一塊因為缺了太多牙齒而咬不動的肉,“麥克……我知道了,你是約翰尼·奧羅克的兒子。”

“沒錯。”麥克回答。他往前挪了幾步,在離老貂大約4英尺的地方停了下來。除了鬆垮垮、皺巴巴的風衣以外,老酒鬼身邊還堆著幾張報紙、一罐固體酒精和幾個微微反光的空瓶子。呃,這看起來像是他的領地,麥克不打算貿然闖進去。

“你想要什麽,孩子?”老貂疲憊的聲音聽起來心不在焉,完全不像他平日裏跟孩子們說話時那麽和善。沒準兒是我年紀太大了,麥克想道,老貂喜歡逗更小的孩子玩。

“我帶了點東西給你,老貂。”麥克從身後取出偷來的那瓶酒。他沒時間在陽光下細讀標簽,現在這裏又沒有足夠的光線。但願他不會那麽倒黴,錯拿了多姆裝在酒瓶裏的清潔劑。不過就算是清潔劑,老貂恐怕也分不出來。

看到麥克手裏那件東西的形狀,老頭兒帶著血絲的眼睛快速眨了起來:“這是送給我的?”

“沒錯。”麥克回答。他微微往後一縮手,不由得感到一陣內疚,感覺像在逗狗:“不過我想跟你做筆交易。”

衣衫襤褸的老頭兒噴出一股酒氣和口臭:“哈,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好吧,孩子,你想要什麽?是要老貂去超市替你買包煙,還是去卡爾家弄點啤酒?”

老貂伸長脖子斜睨著麥克,他的聲音充滿懷疑:“什麽事?”

“1900年元旦過後,他們在老中心學校吊死了一個黑人的事。”麥克低聲說道。

他滿以為老酒鬼會推說忘了。上帝才知道這老頭兒到底死了多少腦細胞,這個借口簡直天衣無縫。或者他會說當時他不在場,那時候他才10歲。又或者他不想談這事。但老頭兒什麽也沒說。黑暗中麥克隻能聽見他粗重的呼吸,片刻之後,老貂伸出雙手,仿佛打算接住一個嬰兒。“好吧。”他說。

麥克把酒瓶遞到他手裏。老頭兒折騰了好一會兒也沒打開瓶蓋:“這是什麽鬼玩意兒,難道還有軟木塞?”然後他聽到了砰的一聲,不知什麽東西噴向麥克頭頂的舞台地板,他剛剛閃身避開,就聽到老貂罵了一句,然後老頭兒扯著嘶啞的嗓子哈哈大笑起來:“天哪,孩子,你知道你給我的是什麽酒嗎?這是一瓶香檳!真正的倫巴多起泡香檳!”

從他的聲音裏麥克聽不出這事兒是好是壞。老貂試探著喝了一口,嗆得咳嗽了兩聲,然後迫不及待地喝了起來,於是麥克猜測,這大概是件好事。

老貂喝著香檳,時不時停下來打幾個嗝兒。享受美酒之餘,他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越過C.J.康登油膩的腦袋和高聳的鐵門,戴爾和哈倫看到了丹尼斯·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的宅邸。戴爾意識到,這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第一幢真正的豪宅。寬達幾英畝的草坪隔開了公路和莊嚴的大宅,主樓周圍綠植環繞,阿什利-蒙塔古宅邸所在的懸崖俯瞰著下方的伊利諾伊河,都鐸風格的磚牆和山形牆上點綴著一扇扇菱格窗,綠意盎然的常春藤遮蔽了大片牆壁,一直爬到屋簷頂上。鐵門後麵的環形車道——保養良好的柏油路與門外的盛景大道打滿補丁的水泥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通往緩坡上方100碼外的大宅。草坪上不同區域的隱藏灑水裝置輪番工作,輕柔的水流滋潤著如茵綠草。

大門左側的磚柱上裝著一個蒙著格柵的小喇叭盒子。戴爾推開車門,繞到黑色雪佛蘭後麵。坐車過來的路上,湧進車窗的灼熱空氣像看不見的砂紙一樣摩擦著他的皮膚,可是現在,車剛停下來,凝滯的空氣裹挾的熱量與頭頂沉重的陽光更是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戴爾感覺自己的T恤已經濕透了。他往下壓了壓棒球帽的帽舌,眯起眼睛望向身後的公路,行道樹遮擋了一部分炫目的陽光,在路麵上投下斑駁的葉影。

戴爾沒來過盛景大道。本地人似乎都聽說過皮奧裏亞北邊山崖上這條蜿蜒的公路,以及公路附近的眾多豪宅,但戴爾家的人從來沒有開車過來瞻仰過。他們進城主要是去市中心,就那幾個地方,或者新開張的舍伍德購物中心(裏麵一共有六家商店),要麽就是去皮奧裏亞第一家也是唯一的一家麥當勞,這座快餐廳坐落在戰爭紀念大道旁邊的謝裏登路上。眼前這條綠蔭掩映的陡峭公路看起來十分奇怪,確切地說,戴爾從沒見過這麽壯闊的山地。他一直生活在皮奧裏亞和芝加哥之間的平原上,這輩子見過的最高的山無非是骷髏地墓園和朱比利學院路附近的丘陵,一馬平川的大地上,這些林木蔥蘢的小山丘一點也不起眼,任何比這更高的山在他看來都很奇怪。

哈倫坐在車裏喊了一句什麽,戴爾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像個傻子一樣在車道上站了半分多鍾。他還意識到,自己的確受到了不小的驚嚇。男孩湊到黑色的喇叭盒前麵,感覺自己的脖子和胃一陣陣發緊,他完全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就在這時候,黑盒子突然開口說話了:“有什麽可以為您效勞的嗎,年輕人?”

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輕微的口音讓戴爾不由得想起了幾個英國演員。他在電視上看過喬治·桑德斯的“獵鷹”係列電影。戴爾倏地眨了眨眼,轉頭四顧。柱子和大門上都看不到攝像頭,他們怎麽知道他在這兒?難道那幢大房子裏有人正舉著望遠鏡監視門口?

“有什麽可以效勞嗎?”那個聲音又問了一遍。

“呃,有的。”戴爾感覺自己唇幹舌燥,“是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嗎?”話剛說出口,他就恨不得踹自己一腳。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很忙,”那個聲音回答,“請問先生有何貴幹?或者我應該打電話報警?”

這句威脅讓戴爾的心髒漏跳了一拍,但一個念頭從他腦子裏掠過:不管這個人躲在哪兒,他一定能看到門前的所有東西。

“啊,不用。”戴爾慌慌張張地說,他也不知道這是在回答哪個問題,“我是說,我們的確有事要找阿什利-蒙塔古先生。”

“請講。”黑盒子說道。黑色的鐵門又高又寬,看上去似乎永遠都不可能打開。

戴爾朝車裏看了一眼,仿佛在向哈倫求助。吉姆紋絲不動地坐在車裏,手裏的槍特地放得比座位還低,以免被攝像頭或者其他什麽東西拍到。老天爺,要是警察真的來了,那該怎麽辦?

康登從車窗裏探出頭來,衝著喇叭盒大聲叫嚷:“喂,告訴他們,這兩個狗娘養的正拿槍對著我的車,行嗎?快報警啊!”

戴爾下意識地往前邁了幾步,試圖用身體隔開麥克風和康登。他不知道盒子裏的人有沒有聽見,那個英國口音沒再說話。周圍的一切,無論是大門、樹木、山坡、草坪還是青銅色的天空,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等著戴爾開口。這時候他簡直恨透了自己,這一路上他怎麽就沒想過要預先排練一下該怎麽說?

“告訴……啊……告訴阿什利-蒙塔古先生,我是為波吉亞鍾來的,”戴爾說道,“告訴他這事很急,我必須跟他談談。”

“請稍等。”那個聲音回答。戴爾眨掉眼皮上的汗珠,不由得想起了電影《綠野仙蹤》裏看守翡翠城大門的那個家夥,他實際上就是魔術師,除非劇組為了省錢用了同一個演員。桃樂絲和她的朋友們曆盡艱險來到翡翠城,那個看門的卻讓他們等了半天。

戴爾搓了搓鼻子。從來沒人跟他說過“日安”。今天他經曆了太多個第一次。“喂!”男孩急得敲了敲喇叭盒,生怕那個人再也不理他,“告訴他這件事很重要!告訴他我們必須見他!告訴他我們大老遠專程趕來……”

黑盒子一直沒有說話。鐵門紋絲不動。大門和宅邸之間也看不到任何活動的跡象。

戴爾退後幾步,上下打量著盛景大道旁莊園高聳的磚牆。要是哈倫能托他一把,他沒準兒能翻過去,但戴爾仿佛已經看到一大群德牧和杜賓衝過草坪,握著霰彈槍的男人出現在樹叢中,警察從天而降,逮住了持槍的哈倫……

天哪,媽媽還以為我去打球了,要麽就在麥克家,結果她接到了皮奧裏亞警局的電話,說我已經被捕,罪名有一長串:非法侵入、私藏武器、意圖綁架。不,他意識到,私藏武器的是哈倫才對。

戴爾一把抓住喇叭盒,整張臉幾乎貼在了麥克風的格柵上。他不顧一切地吼了起來,盡管他根本不知道這玩意兒是不是開著,也不知道剛才那個人是不是還在。“聽我說,天殺的!”他吼道,“告訴阿什利-蒙塔古先生,波吉亞鍾的事兒我全都知道,包括他們吊死在鍾裏的那個黑人,還有那些喪命的孩子,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告訴他……告訴他,就因為他爺爺帶回了那口該死的鍾,我朋友送了命,還有……噢,真他媽的。”戴爾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他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滾燙的人行道上。

喇叭盒沒再說話,但他聽到了電機輕柔的嗡嗡聲,然後是機械的哢嗒聲,黑鐵大門緩緩開了。

在門口迎接戴爾的並不是喬治·桑德斯。這個寡言少語、臉龐瘦削的小個子男人看起來更像泰勒先生——迪格爾的父親,榆樹港的送葬人。

哈倫留在車裏。要是他們倆都進去了,康登肯定跑得比步槍子彈還快,有必要的話,他沒準兒連那扇鐵門都能偷走。12塊半的尾款顯然不足以留下他,更沒法讓他打消幹掉這兩個小家夥的念頭。隻有用點38對準這輛花裏胡哨的1957年款雪佛蘭,才能讓他乖乖聽話,但這份保證也正在變得越來越脆弱。

“進去吧,”哈倫抿著薄薄的嘴唇,“不過你可別喝下午茶,更不能留下來吃晚飯。把事情弄清楚了就趕緊出來。”

戴爾點點頭,笨拙地從車裏鑽了出來。康登正叫囂著要跟進去報警,但哈倫冷冷地告訴他:“盡管去。我兜兒裏還有18顆子彈。等到警察趕來,你的車估計已經成了一大塊瑞士奶酪。然後我會告訴他們,我們是被你綁架來的。我記得某人是縣少管所的常客,但我和戴爾……”

戴爾跟著那個男人——他覺得大概是管家——穿過了不知道多少間屋子,每間屋子都和斯圖爾特家的整個一樓差不多大。一身黑衣的男人推開一扇高聳的房門,朝戴爾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這個房間肯定是大宅的藏書室或者書房:鑲著桃花心木嵌板的牆壁旁立著一排12英尺高的書架,書架上方的黃銅扶手勾勒出夾層的狹窄步道,步道側麵的牆壁上依然鑲著桃花心木,擺得滿當當的書架向上延伸到粗糙的木椽下方,看不見的天花板隱藏在高處的陰影中。房間東側,離戴爾進門的位置大約30步外,燦爛的陽光透過整麵牆的玻璃窗照亮了一張巨大的寫字台,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端坐在寫字台後麵。巨大的台麵將億萬富翁的身形襯托得格外渺小,男人狹窄的肩膀、灰色的西裝、鼻梁上的眼鏡和胸前的領結也絲毫無助於塑造高大的形象。

戴爾走上前來的時候,男人沒有起身,隻是問了一句:“你想要什麽?”

戴爾吸了口氣。終於走進了這幢大宅,現在他一點都不怕了,也不怎麽緊張:“我想要的剛才已經說過了。某些東西殺死了我的朋友,我認為它和你爺爺掛在學校裏的那口鍾有關。”

“胡說,”阿什利-蒙塔古先生斷然否決,“那口鍾隻是一件古玩。我爺爺誤以為那件意大利垃圾有重大的曆史價值。而且我告訴過你的某位小朋友,那口鍾四十多年前就已經被毀了。”

戴爾搖搖頭。“我們知道的不止這些。”他說,盡管他實際上什麽都不知道,“它還在那裏,還在影響周圍的人,就像當年影響波吉亞家族一樣。還有,你說的那位‘小朋友’名叫杜安·麥克布萊德,現在他死了。就像六十年前遇害的那些孩子。就像被你祖父吊死在鍾裏的那個黑人。”

戴爾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洪亮,果斷而自信,但遙遠得像電影配音一樣。他腦子裏的某個部分正在欣賞窗外的美景:寬闊的伊利諾伊河波光粼粼,灰色的河麵在懸崖的綠蔭間若隱若現,崖底遠方的鐵路向著地平線延伸,29號高速公路蜿蜒向南,通往皮奧裏亞。

“這些事我毫不知情。”丹尼斯·阿什利-蒙塔古回答,開始整理寫字台上的文件夾,“對於你朋友的意外,我深感遺憾。我從報紙上讀到了這件事,當然。”

“那不是意外,”戴爾說道,“殺死他的家夥和那口鍾脫不了幹係。還有其他一些東西……隻在夜裏出現的東西……”

寫字台後麵的瘦削男人霍地站了起來。他臉上的角質圓框眼鏡讓戴爾想起了默片電影裏的某位喜劇明星。那家夥總愛吊在大樓外麵。

戴爾聳聳肩。他知道自己不該說這麽多,但他不知道除此以外還有什麽辦法能證明,他們真的了解眼下發生的事情。刹那間一幅畫麵浮現在戴爾的腦海中:牆邊的書架中間,一扇密門悄然開啟,範·錫克和羅恩先生出現在他身後,而在這兩個人背後,陰影中有什麽東西正在蠢蠢欲動。

戴爾努力克製自己回頭張望的衝動。要是他一直沒出去,不知道哈倫會不會丟下他跑路。我會。

“比如說,某個死掉的大兵在鎮上到處轉悠,”戴爾繼續說道,“確切地說,那家夥名叫威廉·坎貝爾·菲利普斯。還有,某個去世的老師又回來了。還有別的東西……會在地裏打洞的怪物。”

就連戴爾自己都覺得這些話聽起來太瘋狂。他很高興自己及時停了下來,沒有接著嘮叨那個從壁櫥裏鑽到他弟弟床底下的影子。他突然想到,這些東西我一個都沒見過。我直接借用了麥克和哈倫的說法。我真正親眼見過的隻是地上的幾個洞而已。天哪,這個人肯定會打電話給收容所,他們會把我關進橡膠房間,我媽還蒙在鼓裏,根本不知道我沒法趕回家吃晚飯了。這個思路相當合理,但戴爾並不真的害怕。他相信麥克,相信杜安的筆記簿,相信自己的朋友。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看起來快要癱倒在高背椅裏。“上帝啊,我的上帝。”他喃喃自語,身體前傾,仿佛想抬手捂住自己的臉,但他最後隻是摘下眼鏡,從西裝口袋裏掏出手帕擦了擦鏡片。“你想要什麽?”他問道。

戴爾努力克製自己吐出一口長氣的衝動:“我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說,“我想要縣曆史學會的書,普萊斯特曼博士寫的那些書。我還想讓你告訴我和那口鍾有關的所有事情。但最重要的是……”戴爾終於吐出了那口氣,“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我們該怎麽阻止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