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麥克自告奮勇去找穆恩太太談話,因為他跟她最熟。

前一天晚飯後,隨著白日的炎熱和陽光漸漸退去,夥伴們再次來到雞舍,聽麥克介紹筆記簿裏寫的東西。隻有科迪沒來。

“那個女孩呢?”麥克問道。

吉姆·哈倫聳聳肩:“我去她家那幢破房子看了……”

“你自己去的?”勞倫斯打斷了他的話。

哈倫斜睨了小男孩一眼,但沒有理他:“今天下午我去了一趟,但她家沒人。”

“也許他們出門買東西去了。”戴爾猜測。

哈倫搖了搖頭。男孩打著石膏的左臂仍掛在吊索裏,但今晚他看起來似乎格外蒼白脆弱:“不,我是說,那幢房子完全空了,垃圾扔了一地。舊報紙、破家具,還有一把斧頭。看起來像是這家人把所有家當胡亂扔進卡車車廂,急匆匆地搬走了。”

“這主意倒是不錯。”麥克低聲說道。他已經破譯了杜安的所有筆記。

“啊?”凱文問道。

“你們先聽聽這個。”麥克·奧羅克取過最重要的一本筆記簿,開始讀了起來。

四個男孩聽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麥克的聲音越來越沙啞,戴爾接替他讀完了剩下的內容。日誌裏的東西戴爾早就知道,解碼的時候他和麥克交叉校對過,但聽到這些事情被大聲說出來,哪怕是用他自己的聲音,他仍覺得雙腿有些顫抖。

“耶穌基督啊。”聽完波吉亞鍾和杜安叔叔的故事,哈倫低聲歎道。“天哪。”他又真心實意地補充了一句。

凱文的雙臂抱在胸前。天已經黑了,在場的所有人裏,小凱的T恤看起來最白。“我們在學校裏念書的時候,那口鍾就一直掛在那裏……掛了這麽多年?”

“阿什利-蒙塔古先生告訴杜安,那口鍾被取下來熔掉了。”戴爾說,“杜安的筆記裏提到了這件事,我也聽他親口說過,就是上個月放免費電影的那一晚。”

“免費電影很久沒放過了。”勞倫斯抱怨道。

“閉嘴。”戴爾教訓弟弟,“然後……我先跳過這段……杜安和穆恩太太的談話從這裏開始……這是我們去亨利叔叔家吃晚飯的那天,也是……”

“杜安遇害的那天。”麥克替他說完了剩下的半句。

“是的。”戴爾說,“聽著。”他照著筆記簿逐字逐句地念了下去:

6月17日

和愛瑪·穆恩太太談話。她記得那口鍾!還談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說她的奧維爾和此事無關。關於那口鍾的可怕事件。發生在1899—1900年冬。鎮上的幾個孩子失蹤了,她記得其中一個來自農場。阿什利先生(當時蒙塔古家族還沒有加入這個姓氏)懸賞1000美元,但沒找到任何線索。

然後到了1月——穆恩太太記得非常清楚,那是1900年1月——他們找到了聖誕節前失蹤的一位11歲女孩的屍體,她名叫莎拉·裏威林·坎貝爾。

查閱文獻!報紙上為什麽沒提過這事?

穆恩太太十分肯定——那個女孩名叫莎拉·L.坎貝爾。她不願意說太多,但我問了很多問題:女孩是被殺害的,可能遭到過強奸,她的頭被砍了下來,身體也被吃掉了一部分。對於最後這一點,穆恩太太相當肯定。

抓到了一個黑——“有色人種”睡在煉油廠後麵。自發組織民防團。說她丈夫奧維爾當時甚至不在縣裏。上蓋爾斯堡“買馬去了”。出差四天。(回頭查一查他是做什麽工作的。)

當時榆樹港的3K黨很有勢力。穆恩太太說,她的奧維爾經常去開會——鎮上的大部分男人都去——但他不是什麽黑騎士。另外他當時根本不在鎮裏——買馬去了。

在阿什利先生(買鍾的那位)和他兒子——當時21歲——的帶領下,鎮上的其他男人把那個黑人拖到了老中心學校裏。穆恩太太不知道那個黑人的名字。一個流浪漢。

他們舉行了某種審判。(3K黨私設公堂?)宣判黑人死刑,當晚立即執行。

他們把他吊死在那口鍾裏。

穆恩太太回憶說,那天深夜,她聽見那口鍾敲響了。她的丈夫告訴她,因為那個黑人的身體不停晃動,他一直拚命地掙紮踢打。(穆恩太太忘了,她丈夫當時應該在蓋爾斯堡!)(注意:正常情況下,被執行絞刑的犯人會直接折斷脖子,但這個人掙紮了很長時間。)

在鍾樓上?穆恩太太不知道。她覺得是。要麽就在老中心學校的樓梯井裏。

最可怕的事情她不肯說……我勸了她很久……

最可怕的事情在於,他們把那個黑人的屍體留在了鍾樓裏。他們封鎖鍾樓,將那具屍體永遠留在了那裏。

為什麽?她不知道。她的奧維爾也不知道。阿什利先生堅持要把黑人的屍體留在那裏。(必須向阿什利-蒙塔古核實。拜訪他家,查閱被他偷走的曆史學會文獻。)

穆恩太太哭了。為什麽?她說還有更可怕的。

我等了很久。餅幹真難吃。等待。她更像是對著她的貓說話,而不是我。

她說最可怕的——比絞刑還可怕的——是黑人被私刑處死兩個月後,又有一個孩子失蹤了。

他們殺錯了人。

“後麵還有,”戴爾說,“但反複說的都是同樣的內容。他在最後幾條筆記裏說,打算親自去見丹尼斯·阿什利-蒙塔古先生,追問更多細節。”

雞舍裏的五個男孩麵麵相覷。

“波吉亞鍾。”凱文低聲說道,“天哪。”

“真是活見鬼,”哈倫喃喃地說,“看來它還在作祟,那個惡魔。”

麥克蹲在地上,他的手輕輕撫摸著杜安的筆記,就像那是什麽護身符一樣。“你覺得那口鍾是所有事情的核心?”他問戴爾。

戴爾點點頭。

“你認為羅恩、範·錫克和老肥特和那些事有關,因為他們都是學校的人?”麥克繼續追問。

“是的。”戴爾輕聲回答,“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他們卷入了多深,但絕對脫不了幹係。”

“我也這麽覺得。”麥克的視線轉向吉姆·哈倫,“你的槍還在嗎?”

哈倫伸出右手,從吊索的縫隙裏掏出那支短管左輪手槍。

麥克緩緩點了點頭:“戴爾?你家裏有槍,對吧?”

戴爾看了弟弟一眼,然後轉頭迎上麥克的視線:“嗯,我爸有獵槍,我也有一支薩維奇。”

麥克點點頭,沒有眨眼:“就是他讓你拿去打鵪鶉的那支?”

“不是,那支槍得等我滿了12歲才能給我。”

“那你說的是那支獵槍,對嗎?”

“下麵的槍管是點410口徑,”戴爾回答,“上麵的是點22。”

“每根槍管每次隻能裝填一顆子彈,沒錯吧?”麥克的語氣十分平淡,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嗯。”戴爾回答,“必須打開槍管才能重新裝填彈藥。”

麥克點點頭:“你能把它弄到手嗎?”

戴爾沉默了片刻。“如果我私自把那支槍帶出門,我爸會殺了我的。”他望向暗沉沉的門外,螢火蟲在麥克家後院的蘋果樹間眨著眼睛。“可以。”最後戴爾回答,“我可以把那支槍弄出來。”

“很好。”麥克轉向凱文,“你呢?”

小凱揉了揉臉:“我不行。我是說,我爸倒是有一支點45的製式自動手槍,確切地說,是半自動的,但他把它鎖在書桌最下麵的抽屜裏。”

“你能把它弄出來嗎?”

凱文搓著臉頰來回踱步。“那是他的製式佩槍!就像……就像連隊裏的人留給他的紀念,或者某種戰利品。他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凱文停下腳步,“你覺得槍能幫我們對付殺了杜安的那些家夥?”

昏暗中麥克蹲在地上的身影看起來像是某種蓄勢待發的動物。盡管男孩的姿勢張力十足,但他的聲音依然沒有一絲起伏。“我不知道。”他的聲音小得幾乎被雞舍外花園裏昆蟲的合唱淹沒了,“但我覺得,既然羅恩和範·錫克都有份兒,他們總不會刀槍不入吧。你能弄到那支槍嗎?”

“可以。”沉默了三十秒後,凱文答道。

“子彈呢?”

“沒問題。我爸把子彈也放在同一個抽屜裏。”

“我們可以把東西藏在這裏,”麥克說,“有需要的時候再來取。我有個主意……”

“那你呢?”戴爾打斷了他的話,“我記得你爸不打獵,對吧?”

“是的。”麥克回答,“但姆姆有一支鬆鼠槍。”

“那是什麽?”

麥克雙手分開大約18英寸比畫了一下:“你在電視裏見過懷亞特·厄普用的那種長槍吧?”

“你是說那支邦特蘭特裝?”哈倫失聲喊道,“你外婆有一支邦特蘭特裝?”

“不是,”麥克回答,“隻是看起來有點像。大約四十年前,我外公在芝加哥定製了這支槍送給她。實際上它是一支點410的獵槍,和戴爾家的差不多,隻是他們把它裝在手槍的……那玩意兒叫什麽來著……”

“槍柄。”凱文提醒道。

“沒錯。它的槍管長度差不多有1.5英尺,木質手槍槍柄非常漂亮。姆姆總叫它鬆鼠槍,但我覺得外公之所以會送她一把槍,是因為他們當時住在……西塞羅……那地方很不太平。”

凱文·格魯姆班徹吹了聲口哨:“天,那種槍根本不合法。它實際上是一支短筒獵槍。麥克,難道你外公跟著卡彭幹過?”

“閉嘴,格魯姆班徹。”麥克的聲音裏沒有一絲情緒,“就這樣,大家各自回去取槍,盡量多弄點彈藥,小心別被家裏人發現。然後我們把槍藏在……”他環顧四周,指了指彈簧外露的沙發。

“可以藏在那台大收音機後麵。”戴爾提議。

麥克慢慢轉過身來,盡管光線幽暗,男孩們還是看見了他臉上的微笑。“不錯。明天我們還有事要辦。誰願意去跟穆恩太太聊聊?”

男孩們不安地挪動著身體,但誰也沒有開口。最後勞倫斯說:“我去。”

“不行,”麥克輕聲否決,“我們需要你去做另一些重要的事情。”

“比如說?”勞倫斯一腳踢向木地板上的易拉罐,“我不像你們,我連槍都沒有。”

“你太小了……”戴爾沒好氣地開口說道。

但麥克碰了碰他的胳膊,轉頭告訴勞倫斯:“如果你需要的話,你可以和戴爾共用他那支疊排式獵槍。你開過槍嗎?”

“當然,開過好多次……呃,好吧,有幾次。”

“很好。”麥克說,“我們還需要一個騎車速度特別快的人,去找找羅恩現在在哪兒,然後回來匯報。”

勞倫斯點點頭,他顯然知道這是一筆交易,但他覺得自己沒法再爭取到更好的價錢。

“我去找穆恩太太吧,”麥克說道,“我和她很熟,畢竟我經常替她割草坪、陪她散步什麽的。我隻想問問,她是不是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杜安。”

男孩們又在雞舍裏坐了一會兒,他們知道會議已經結束,但誰也不想摸黑回家。

“要是那個大兵今晚又出現了,你打算怎麽辦?”哈倫問麥克。

“我這就去找鬆鼠槍。”麥克低聲回答,“但我會先試試聖水。”他打了個響指,就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事:“我可以給你們也準備一點。找幾個瓶子來裝吧。”

凱文雙臂抱胸:“為什麽隻有你們天主教的聖水有用?難道我們路德宗的東西就沒用嗎?或者戴爾他們長老會的那些垃圾?”

“不許說我們長老會的東西是垃圾。”戴爾斷然反駁。

麥克若有所思:“你們的教堂裏有聖水嗎?”

三個男孩同時搖了搖頭。哈倫說:“隻有你們天主教徒才有這種奇怪的東西,蠢貨。”

麥克聳聳肩:“反正它對那個大兵有用。至少聖水是有用的——我還沒試過供奉的聖體。那你們有團契嗎?”

“有。”戴爾和凱文異口同聲地回答。

“我們可以去弄點兒團契麵包。”戴爾跟勞倫斯商量。

“怎麽弄?”他的弟弟問道。

戴爾想了一會兒。“你說得對,想弄點團契的東西簡直比偷槍還難。”他朝著麥克做了個手勢,“好吧,既然我們已經知道你們的玩意兒有用,那就幫我們弄點聖水吧。”

“我們可以把聖水裝在氣球裏。”哈倫提議,“然後拿氣球砸那群渾球。它們鐵定會渾身顫抖,噝噝冒煙,就像被撒了鹽的蟲子一樣。”

男孩們不知道哈倫是不是在故意反諷。他們決定明天再來討論這事。

麥克以創紀錄的速度送完了報紙,早上7點他就趕到了神父宅邸門外,但麥考夫迪太太已經來了。“他正在睡覺。”她站在樓下的門廳裏小聲說道,“鮑威爾醫生給他用了點藥。”

麥克有些疑惑:“鮑威爾醫生是誰?”

矮墩墩的女管家雙手不停地絞著圍裙:“他是皮奧裏亞的一位醫生,昨晚斯塔夫尼醫生帶他來的。”

“有這麽嚴重?”麥克低聲問道,但他清清楚楚地記得:棕色的蟲子源源不斷地從大兵漏鬥狀的嘴巴裏湧了出來,蛆蟲蠕動著鑽進神父的身體。

麥考夫迪太太舉起一隻紅通通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好像快要哭了一樣:“他們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麽病。我聽見鮑威爾醫生對斯塔夫尼醫生說,要是今天他的燒還不退,他們就必須把他送去聖弗朗西斯了……”

“聖弗朗西斯,”麥克望向樓梯上方,“直接送去皮奧裏亞?”

“隻有那兒才有鐵肺。”老婦人剛說了半句似乎就撐不住了,她的聲音小得幾乎隻有自己才能聽見,“我整晚都在念《玫瑰經》,懇求聖處女幫幫這個可憐的年輕人……”

“我能上去看看他嗎?”麥克執著地追問。

“噢,不行,他們擔心他會傳染。除了我和醫生以外,任何人都不能上樓。”

“他發病的時候我正和他待在一起。”要是麥考夫迪太太已經被傳染了,那她給麥克開了門,這會兒再隔離神父也無濟於事,但麥克沒提這茬兒,他並不認為那些蟲子會跑到另一個人身上……想到這裏,他又有些反胃。“求你了。”他換上祭壇助手最純真、最可憐巴巴的表情,“我連房間都不進,在門口看一眼就好。”

老婦人終究沒有擋住他的哀求。兩個人踮著腳尖穿過走廊,小心翼翼地推開那扇深色的桃花心木房門。門軸沒響。

房間裏的氣息迎麵撲來,甚至比蒸騰的熱氣還快,麥克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這股氣味聞起來很像收屍車的惡臭和隧道裏的腐臭,甚至比那還要糟糕。幽暗的房間裏,濃鬱的臭味裹挾著凝重的熱浪噴薄而出,麥克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

“我們一直沒開窗。”麥考夫迪太太略帶歉意地解釋,“前兩天晚上,他一直在打冷戰。”

“這氣味……”麥克欲言又止,他已經快要吐了。

女管家皺起眉頭:“你是說藥味?我每天都在換床單……這麽一點藥味你也受不了嗎?”

藥味?除非這藥是用腐爛的死屍做的,麥克想道。除非銅鏽般的血腥味和腐爛了一周的屍臭都能算作藥味。他盯著麥太太,她顯然聞不到這種氣味。難道是我想象出來的?麥克的手依然捂在臉上,他上前一步望向室內,滿以為會看見一具腐屍躺在**。

卡神父看起來病得厲害,但他絕不是什麽腐屍。至少現在還不是。不過這位年輕的神父顯然病得非常非常重:他緊閉的雙眼深深陷在青黑色的眼窩裏,蒼白幹裂的嘴唇像是在沙漠裏待了好幾天,他的皮膚微微有些反光,但不是健康的小麥光澤,倒更像是體內的高燒向外輻射的熱浪,亂糟糟的頭發膩成一團,蜷曲的手指放在胸口,看起來就像動物的爪子。卡神父的嘴張得很大,一道細細的口水順著他的嘴角一直流到了睡衣的領子裏麵,粗重的喘息撼動著他的喉嚨,就像山間鬆脫的石塊。這一刻,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神父。

“夠了。”麥考夫迪太太低聲說道。她堅定地推著麥克走向樓梯。

的確夠了。麥克騎著自行車飛速駛向穆恩太太的家,風大得差點兒把他的眼淚吹了出來。

她死了。

當他敲響紗門,卻沒聽見屋裏傳來應答的時候,他已經想到了這個結果。麥克走進幽暗的小客廳,老太太的貓沒有一擁而上,他又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他知道,每天早上8點左右,圖書館員穆恩小姐通常會從她的“公寓”——實際上她和四年級老師格羅勝特太太在布羅德大道上一幢古老的大房子裏合租了一層樓——步行過來和母親共進早餐。但現在還不到7點30分。

麥克穿過這幢小房子的一個又一個房間,他感覺胃裏越來越難受,和剛才待在神父宅邸裏的時候一樣。別瞎想了。她隻是一早出門去散步了。貓都跟著她去了。但他知道那幾隻貓絕不會離開這幢白色的小木屋。好吧,沒準兒那些貓夜裏跑丟了,所以她出去找它們了。要不就是前幾天穆恩小姐終於把她媽媽送去了橡樹山的養老院。都過去了。這些答案都很合理。但麥克知道,事情絕對沒有這麽簡單。

他在樓梯頂端的小平台上找到了她。二樓的麵積很小,剛夠安置穆恩太太的臥室和小得可憐的廁所,平台幾乎放不下這具小小的身體。

麥克蹲在最上麵的一級樓梯上,他的心髒跳得太狂野,讓他感覺自己隨時可能失去平衡,骨碌碌地順著樓梯滾下去。除了幾年前參加爺爺葬禮那次以外,他從沒見過屍體。如果不算那個大兵的話。現在麥克緊盯著眼前的穆恩太太,心裏有點悲傷,有點害怕,還有點好奇。

她應該已經死了一段時間,雙手和胳膊已經開始變硬:老婦人的左臂圈著樓梯扶手,她似乎摔了一跤,想借力重新站起來;綠色的地毯上,她的右手豎著伸向空中,彎曲的手指仿佛想要抓住空氣,或者擋住什麽可怕的東西。

穆恩太太的眼睛睜著,麥克意識到,盡管他在別人家的——通常是戴爾家的——電視裏見過幾百個死人,卻從沒見過睜著眼睛的屍體。但是現在,穆恩太太的眼睛瞪得溜圓,幾乎從眼眶裏爆了出來。當然,她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望著老婦人凝固的視線和混濁的眼球,麥克暗自想道,這就是死亡。

因為皮膚失血的緣故,穆恩太太臉上的老年斑向外凸了出來,看起來就像立體的一樣。哪怕是在死後,她的脖子依然繃得很緊,喉間的一束束肌肉和韌帶緊張得仿佛隨時可能斷裂。她的粉色睡袍外麵披著一件夾棉外套,瘦骨嶙峋的雙腿伸得筆直,這個摔倒的姿勢看上去很不自然,倒有點像是電影默片裏連膝蓋都不會打彎的醜角。一隻粉紅色的毛絨拖鞋被甩得飛了出去。老婦人腳上塗著和拖鞋同色的指甲油,但在粉嫩的顏色襯托下,這雙長滿皺紋和皮疣、骨節鼓脹凸出的腳更顯怪異。

麥克彎下腰輕輕碰了碰穆恩太太的左手,然後迅速縮回手來。盡管屋裏很熱,但她的手冷得要命。麥克強迫自己將視線投向最可怕的地方,直視老婦人的表情。

穆恩太太的嘴張得非常非常大,她死前似乎正在尖叫。鬆脫的假牙墜落在老婦人黑洞洞的口腔裏,閃光的塑料看起來倒像是從別處掉進去的毫無關係的物件。這張扭曲的臉龐上,每一根線條都散發著純粹的恐懼。

麥克猛地將頭扭到一邊,屁股朝下順著鋪了地毯的樓梯骨碌碌滑了下去,他的雙腿抖得厲害,根本站不起來。空氣中**漾著若有若無的腐敗氣味,就像大熱天裝在密封罐裏的凋零花朵。比起神父宅邸那可怕的腐臭,這裏的氣味簡直算得上清新。

殺死她的家夥可能還留在這幢房子裏。沒準兒就藏在樓上的臥室門後。

麥克沒有站起來查看或者逃跑,他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力氣,隻能勉強坐在原地。他的耳朵嗡嗡作響,仿佛有一大群蟋蟀在裏麵唱歌,盡管現在還是白天;然後他意識到,他的視野邊緣飛舞著許多黑色的小點。他把頭埋進雙膝之間,用力搓著自己的臉頰。

穆恩小姐很快就會過來,她會看見母親的死狀。

麥克並不喜歡那位老處女圖書管理員。有一次她問麥克,既然你笨得要上兩次四年級,那為什麽還要到圖書館來?當時麥克咧嘴一笑,說他是陪朋友一起來的,他沒撒謊,但不知為何,對於穆恩小姐的評價,他耿耿於懷了好幾天。每晚入睡之前,他總會毫無來由地想起那句話,然後覺得心頭一陣刺痛。

即便如此,她也不應該看見母親這副樣子。

麥克知道,如果現在在場的是杜安,甚至戴爾,他們肯定會像個真正的偵探一樣想出點兒聰明的主意,找到一點線索,或者別的什麽東西——讓穆恩太太死於非命的力量,肯定就是殺死杜安和他叔叔的元凶,對此他毫不懷疑——但現在麥克隻能想到一件事,他清了清嗓子,顫聲喊道:“咪咪,咪咪,乖貓咪,快出來吧。”

樓上的臥室和廁所鴉雀無聲,兩扇門都開著一條小縫,幽暗的廚房和後門廳也一片死寂。

拖著顫抖的雙腿,麥克強迫自己起身上樓。這次他站在樓梯頂端的平台上麵,最後看了穆恩太太一眼。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她顯得更加蒼老瘦小。麥克突然有種強烈的衝動,他很想把她嘴裏那副假牙掏出來,免得她噎著。一幅畫麵浮現在他的腦海裏:老婦人的嘴往前一伸,陸龜般皺縮的下頜啪地合上,於是他的手就這樣卡在了屍體嘴裏,那雙無神的眼睛眨了眨,死死盯著他……

別瞎想,蠢貨。麥克在腦子裏咒罵的時候,通常會直接代入吉姆·哈倫的聲音。現在腦子裏的哈倫告訴他,趕快從這幢房子裏滾出去。

麥克抬起右手——這個動作他看卡瓦諾神父做過上千次——祝福了老婦人的遺體,然後在她的屍體上方畫了個十字。他知道,穆恩太太不是天主教徒,不過要是他記得全部禱辭,現在他恨不得來一套完整的安靈儀式。

但是現在,他隻是簡單地默念了幾句禱辭,然後走進房門虛掩的臥室。門縫的寬度剛夠他探身進去,卻完全不必觸碰門扇或者門框。

幾隻貓都在房間裏。小小的貓屍碎塊大部分攤在鋪好的**,四根床柱裏有三根上麵穿著肉塊,幾隻貓頭在穆恩太太的梳妝台上擺成一排,旁邊就是老婦人的化妝刷、香水瓶和護手霜。一隻貓——麥克記得,穆恩太太最喜歡這隻玳瑁色的貓——掛在頭頂吊燈的珠鏈上,它的一隻眼睛是黃的,另一隻是藍的。長得驚人的貓屍在空中緩慢無聲地轉著圈子,每轉一圈,那雙異色的眼睛都直勾勾地望向麥克。

麥克慌不擇路地衝下樓梯,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跑到了後門口。他感覺嘔吐物已經湧到了喉嚨口。我不能讓穆恩小姐就這麽走進來看見這一幕。他隻有幾分鍾時間,甚至更少。

客廳裏靠牆擺放的古董桌子大約是一張寫字台。桌麵上擺著一套淡紫色的文具。麥克抓起一支老式尖頭鋼筆,蘸了點兒墨水,慌慌張張地寫下幾個大字:別進門!直接報警!

麥克胡亂擦了擦筆杆和墨水瓶蓋,但他不確定這樣就能抹掉指紋,所以他把兩樣東西都塞進了口袋。男孩把紙條夾在門框和紗門之間,好讓人一推門就能看見。然後他用T恤裹著門鈕推開大門,出去以後,他又擦了擦外麵的門鈕,這才連蹦帶跳地跨過杜鵑花和鳶尾花叢,躍過兩個鳥兒吸水盆,最後翻過矮樹籬鑽進了索莫塞茨家背麵的小巷。他朝著回家的方向一路狂奔,暗自慶幸濃密的樹蔭將這條巷子變成了一條隱秘的隧道。

麥克一口氣爬到了德寶街樹屋的最高處。男孩坐在繁茂的枝葉間不停發抖,就在這時候,他感覺鋼筆的筆杆戳著他的大腿。謝天謝地,至少他當時還有點腦子,記得讓筆尖衝著外麵,不然現在他的牛仔褲上準會留下一大攤墨水印子。他甚至已經看見了報紙頭條的標題:“本地最愚蠢的殺人犯因墨水跡暴露罪行”。於是麥克把這支筆和墨水瓶蓋都塞進了樹幹上的一道天然裂縫,又扯了幾片葉子蓋在外麵。

等到秋天,葉子變黃掉落的時候,也許會有人發現這兩樣東西,但麥克決定到時候再來操心這個問題。如果我們能活到那時候的話。

腳下30英尺外的街道上偶爾有車輛隆隆駛過,人行道上傳來輕柔的刮擦聲,那是他妹妹凱瑟琳在玩跳房子,麥克倚著粗壯的樹幹思考。

雖然天氣很熱,但這仍是個美麗的清晨。麥克翻來覆去想著一係列的事情,起初隻是為了擺脫剛才看到的可怕景象,但很快他就發現,他永遠別想甩掉心頭的恐懼——卡神父灼熱的呼吸,穆恩太太張大的嘴裏沒有一絲活氣——於是他幹脆借助體內尚未退去的腎上腺素,試圖構思一個計劃。

麥克在樹屋裏坐了差不多三個小時。他聽到幾輛車飛馳而來,停在街區盡頭,緊接著是淒厲的警笛,這在榆樹港相當罕見,一個街區外隱約傳來大人們說話的聲音,他知道,他們是為穆恩太太來的。但當時麥克正忙於思考,他像把玩棒球一樣反複掂量著自己的計劃,試圖找出可能的裂紋和脫針的線縫。

快到中午的時候,麥克終於從樹上爬了下來。由於坐的時間太長,他的腳都有點跛了,牛仔褲和T恤背麵也沾滿了樹汁,但他並不在意。他找到自己的自行車,騎去了戴爾家裏。

穆恩太太的死訊讓斯圖爾特家的兩個孩子都瞪大了眼睛,他們都很激動,又有些憂慮。如果麥克隻是發現老太太死了,但她的貓都還活著,那可能隻是意外而已。但那幾隻貓慘烈的死狀必將掀起巨大的波瀾,要知道,這座小鎮最近幾個月來一直很平靜。

麥克搖了搖頭。杜安·麥克布萊德死了,還有他的叔叔,但人們覺得那隻是意外,哪怕那孩子也死得很慘,但幾隻貓被分屍,這足以讓大家在未來幾周甚至幾個月裏議論紛紛,然後悄悄鎖好房門。對麥克來說,穆恩太太的死已經退到了一個遙遠的位置。整個夏天裏,可怕的黑暗一直籠罩在姆姆、他和其他幾個孩子頭上,這件事不過是陰暗天空中的另一片風暴雲而已。

“走吧,”他催著戴爾和勞倫斯去取他們自己的車,“我們這就去找小凱和哈倫,再找個真正安全的地方。我有話要跟你們說。”

三個男孩騎著自行車駛向鎮子西頭的哈倫家,經過老中心學校的時候,麥克不由自主地轉頭瞥了一眼。這幢建築似乎比平時更加龐大醜陋,它的秘密全都隱藏在封死的木板後麵,隱藏在那片永恒的黑暗中,無論外麵的陽光有多明亮。

而且麥克知道,這所該死的學校正等待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