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麥克必須去墓園一趟。他絕不願一個人去,所以他努力說服母親,他們已經很久沒去外公墳前獻過花了。爸爸明天就要開始上夜班,所以趁著星期天全家一起去掃墓,這似乎的確是個好主意。

偷看姆姆的日記讓他感覺十分心虛,媽媽進屋來看他的時候,他忙不迭地把日記本塞到被子底下。可明明是姆姆讓他看的,難道不是嗎?

皮革封麵的日記本很厚,裏麵至少記載了姆姆三年的日常生活,從1916年12月到1919年底。麥克想知道的事情全都寫在裏麵。

早在1916年,照片裏那個名叫威廉·坎貝爾·菲利普斯的男人就出現在了姆姆的日記裏。顯然,菲利普斯曾是姆姆的同學……確切地說,是她少女時代的戀人。讀到這裏,麥克停頓了一下。想到姆姆也曾是個女學生,他感覺十分奇怪。

1904年,菲利普斯和姆姆一起念完了高中,但姆姆去芝加哥念商業學校以後——麥克聽家裏人說過,正是這個時期,她在麥迪遜街的自動售貨機旁認識了外公——威廉·坎貝爾·菲利普斯卻留在縣裏上了朱比利學院,他念的是師範專業。根據日記裏的記載,1910年,已經嫁人生子的姆姆從芝加哥回到榆樹港的時候,菲利普斯正在老中心學校執教。

不過,姆姆在1916年的日記裏提到,即便如此,菲利普斯也從未停止過向她示愛。趁著外公去運糧機那邊工作的時候,他帶著禮物來過好幾次。除此以外,他還寫過信,雖然日記裏沒說信的內容,但麥克完全可以想象。姆姆把那些信全都燒了。

其中一篇日記引起了麥克的注意:

1917年7月29日

今天跟卡特裏娜和埃洛伊絲一起去趕集的時候碰到了那位卑鄙的菲利普斯先生。我記憶中的威廉·坎貝爾是個文靜溫和的男孩,他很少說話,總愛用深邃的黑眼睛觀察世界,但現在他完全變了。卡特裏娜也有同感。媽媽們曾集體向校長抱怨,菲利普斯先生的脾氣實在太壞。他常常拿手杖教訓孩子,哪怕他們隻是有一點不聽話。幸好這幾年小約翰不在他班上。

這位先生的求愛實在令人煩惱。今天他堅持要跟我說話,根本不管我表現出了明顯的抗拒。幾年前我就告訴過菲利普斯先生,如果他繼續堅持那些不合適的行為,我們隻能徹底斷絕往來。但他一點都沒聽進去。

賴安覺得這件事很好笑。鎮上的男人們顯然都覺得威廉·坎貝爾還是個孩子,不可能對任何人造成威脅。當然,我從沒告訴過賴安那些信的內容,我把它們全都燒了。

麥克還發現,同一年10月的另一篇日記也很有意思:

10月27日

經過收獲季節的辛苦勞作,男人們終於開始放鬆下來,鎮上八卦的焦點轉向了菲利普斯先生,這位老師即將奔赴歐洲與德國人作戰。

起初大家都覺得這是個笑話,因為那位先生差不多已經30歲了。可是昨天,他穿著製服從皮奧裏亞回到了他媽媽家裏。卡特裏娜說,他這身打扮看起來挺帥,不過她又悄悄告訴我們,據說菲利普斯先生參軍完全是出於無奈,因為學校已經準備開除他了。自從卡頓家那孩子的父母寫信向學校董事會投訴菲利普斯先生濫用暴力、過度體罰以後,其他家長的投訴一直就沒斷過。湯米·卡頓在橡樹山住了好幾天院,但菲先生堅持說他隻是罰那個男孩留堂,湯米是自己從樓梯上摔下去的。

呃,不管出於什麽原因,至少他做出了一個光榮的選擇。賴安說,要不是放不下約翰、凱瑟琳和小賴安,他恨不得現在就去歐洲。

1917年11月9日還有一段:

今天菲利普斯先生來了一趟。接下來的事情我不能寫,隻能說,他剛到沒幾分鍾,送冰的人恰好也來了,這事兒我會感激一輩子。不然的話……

他說他一定會回來找我。這個男人是個無賴,他既不關心我對婚姻許下的神聖諾言,也不在乎我對三個孩子負有的莊嚴責任。

人人都說他穿著製服看起來真帥,隻有我覺得他十分可悲。他隻是個穿著大人衣服的孩子罷了。

我希望他永遠不要回來。

1918年4月27日,姆姆最後一次提到了他:

今天,大半個鎮子的人都出席了威廉·坎貝爾·菲利普斯先生的葬禮。但我沒去,因為我的頭很疼。

賴安說,陸軍本來打算把他和戰爭中犧牲的其他士兵一起葬在法國的某處美軍墓園,但他的母親堅持要求政府把他的遺體送回家鄉。

直到我們聽說他的死訊以後,我才收到了他的最後一封信。我真不該拆那封信,但我當時大概是同情心作祟。寫信的時候他還在法國的醫院裏養傷,全然不知流感即將完成德國人的子彈未竟的使命。他在信中說,經過戰壕的磨礪,他的決心變得更加堅定,誰也別想攔住他的腳步,他一定會得到我。他真是這麽說的——“得到我”。

但他的腳步終究還是被攔住了。

今天下午我的頭疼得厲害。我必須休息了。以後我再也不會提起這位走火入魔又可悲的人。

外公的墳墓離骷髏地墓園的正門不遠,從步行通道進入墓園以後,往左邊走上三排差不多就能看見。奧羅克家和萊利斯家的人都埋葬在這裏,北邊還有一片空地,那是為麥克的父母和他們幾個孩子預留的長眠之地。

他們把鮮花放在外公墓前,和往常一樣默念了幾句禱辭。趁著大家清理墓地、拔除野草的時候,麥克順著墓碑間的通道匆匆向前走去。

他不必仔細查看每一塊墓碑,這裏的很多人他都認識,不過最有幫助的還是陣亡士兵紀念日那天童子軍放在墓前的小國旗。雖然這些國旗已經開始褪色,大雨和豔陽洗掉了它們的顏色,但大部分旗幟還留在原地,醒目地標出了老兵長眠的位置。這裏的老兵真多。

菲利普斯埋葬在墓園深處,幾乎和外公的墳墓形成了一條對角線。墓碑上刻著:威廉·坎貝爾·菲利普斯,1888年8月9日—1918年3月3日,英雄雖逝,民主長存。

墓碑後麵的泥土很新鮮,就像最近有人挖開過這座墓穴,然後又胡亂把土填了回去。附近還有好幾處淺淺的圓坑,其中有的坑直徑差不多有18英寸。

麥克的父母站在黑柵欄後麵的草坪停車場裏喊他,男孩匆匆跑回父母身旁。

卡神父很高興看到他。“羅斯提就算照著讀也念不好拉丁禱辭,”神父抱怨道,“來,再吃塊餅幹。”

麥克的胃口還沒有恢複,但他還是接過了餅幹。“我需要幫助,神父。”他一邊咬著餅幹一邊說,“您得幫幫我。”

“樂意效勞,邁克爾,”神父回答,“你隻管說。”

麥克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將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生病的這些天裏,隻要他的腦子還清醒,他一直在想該怎麽跟神父說,可是當他真正開始講述,卻發現這個故事聽起來比他原本以為的還要瘋狂。但他還是堅持說了下去。

等到麥克終於講完,房間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卡瓦諾神父眯起眼睛盯著他看了半天,神父腮邊剛冒頭的胡楂兒格外顯眼。

“邁克爾,你說的都是真的嗎?你該不會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麥克直視著他的眼睛。

“看來你確實沒開玩笑。”卡神父歎了一口長氣,“所以你覺得自己看見的是這位士兵的鬼魂——”

“不,”麥克立即表示反對,“我是說,我覺得它不是鬼魂。我親眼看見紗窗被壓得陷了下去,它有……實體。”

卡神父點點頭,他的視線仍停留在男孩臉上:“但無論如何……那不可能是真的威廉·坎貝爾……”

“菲利普斯。”

“威廉·坎貝爾·菲利普斯,沒錯。那不可能是他,早在四十二年前,他已經……所以我們現在討論的應該是他的鬼魂,或者某種靈體,對吧?”

這次輪到麥克點頭了。

“你希望我怎麽做呢,邁克爾?”

“驅魔,神父。我在《真實》雜誌和其他地方讀到過……”

神父搖搖頭:“邁克爾,邁克爾……驅魔是中世紀的產物,當時人們認為所有壞事都是惡魔在作祟,無論是疾病還是褥瘡,所以他們希望利用民間法術將惡魔從人的身體裏驅逐出去。你該不會認為自己發燒時看見的那個——那個幽靈——是惡魔吧?”

雖然神父弄錯了麥克看見大兵的時間,但男孩並沒有糾正他。“我不知道。”他真心實意地回答,“我隻知道它是衝著姆姆來的,我覺得您應該能做點什麽。您願意和我一起去墓園嗎?”

卡瓦諾神父皺起眉頭:“骷髏地墓園早就接受過淨化,邁克爾,該做的已經做了,我也沒法再畫蛇添足。死者安詳地長眠在那裏。”

“可是驅魔——”

“驅魔意味著將靈體從某個地方或者某個人的身體裏驅逐出去,”神父打斷了他的話,“你該不會認為那個士兵的靈魂侵入了你外婆的身體或者你家的房子吧?”

麥克有些遲疑:“不……”

“而且驅魔的目標是惡魔的力量,不是死者的靈魂。你應該知道吧?邁克爾,我們常常為逝者祈禱。認為死者的靈魂懷有惡意,應該盡量避開,那是原始部落的信仰,我們不讚成這套說辭。”

麥克搖搖頭,現在他很迷惑:“可是您願意跟我去一趟墓園嗎,神父?”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堅持,但他就是覺得這件事非常重要。

“當然。我們現在就可以走。”

麥克轉頭望向神父宅邸的窗戶,天差不多已經黑了。“算了,我們還是明天再去吧,神父。”

“明天做完早彌撒我就得趕去皮奧裏亞跟一位耶穌會的朋友見麵,”神父回答,“很晚才會回來。星期二和星期三我還得去聖瑪麗教堂。你能等到星期四嗎?”

麥克咬著自己的嘴唇。“那我們現在走吧。”他說。天還沒黑透。“您能帶點東西嗎?”

卡瓦諾神父正打算穿上防風夾克,聽見麥克的話,他的動作停了下來:“你是指什麽?”

“您知道的,十字架,要是能從聖壇上拿點兒聖體,那就更好了。以防萬一。”

神父搖了搖頭:“朋友的死對你的打擊可真不小,是吧,邁克爾?難道我們活在吸血鬼電影裏?你是真的想讓我從聖壇上把我主的聖體取下來嗎?”

“那就帶點兒聖水吧,”麥克回答,他從兜兒裏掏出一個塑料水瓶,“我這就去取。”

“很好。”卡神父歎了口氣,“我去把教皇專車從車庫裏開出來,你去弄點兒**彈藥。我們得抓緊時間,天快黑了,吸血鬼就要出來了。”他輕笑起來,但麥克沒有聽見神父的笑聲。他已經推開門奔向了隔壁的聖馬拉奇教堂,塑料瓶緊緊握在他手中。

昨天是星期六,戴爾的母親請來了威斯克斯醫生。匈牙利難民草草檢查了戴爾的身體,他注意到男孩的牙齒抖得咯咯作響,恐懼帶來的畏縮仍未平息,於是醫生宣布“我可不是兒科心理專家”,然後開出了熱湯的藥方,並叮囑男孩別再看漫畫和星期六的怪物電影。醫生離開的時候嘴裏一直嘟嘟囔囔,不知道他在跟自己說些什麽。

戴爾的母親很是沮喪,她到處打電話問朋友,橡樹山或者皮奧裏亞有沒有哪位醫生擅長兒童心理學,又給丈夫在芝加哥住的酒店留了兩次言,最後還是戴爾的安撫才讓她平靜下來。“對不起,媽媽。”他從**坐起來,努力抑製身體的顫抖,控製自己的聲音。白日的天光幫了他的大忙。“我隻是一直有點害怕地下室。”他說,“當時所有燈一下子滅了,我感覺到水裏的那隻貓……呃……”他試圖露出愧疚的苦惱神情,假裝自己已經恢複了理智。但要做到這一點真的很難。

他的母親終於平靜下來,然後她開始源源不斷地給兒子送來熱湯,仿佛想用湯水衝走與那隻貓有關的所有記憶。凱文來過一趟,但斯圖爾特太太告訴他,戴爾正在休息。勞倫斯從朋友家回來了,等到媽媽下了樓,他才小聲問道:“你真看見什麽東西了?”

戴爾遲疑了一秒。勞倫斯的確有很多小毛病,但告密絕不是其中之一。“嗯。”他回答。

“你看見了什麽?”勞倫斯湊到戴爾床邊低聲問道。小男孩還是不敢太靠近自己的床,哪怕是在白天,他也信不過床底那片黑暗。

“塔比·庫克。”戴爾壓低聲音回答,光是說出這個名字,他就感覺到一陣生理性的恐懼,類似反胃,“他已經死了……但他的眼睛是睜開的。”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戴爾暗自慶幸自己沒對媽媽或者格魯姆班徹先生提起這些細節,不然他現在恐怕已經被送進某個鋪滿軟墊的小房間了。

勞倫斯隻是點了點頭。戴爾震驚地意識到,弟弟毫無保留地相信了他的說法。“今晚之前它大概不會回來,”勞倫斯說,“晚上我們得想個辦法,讓媽媽把所有燈都開著。”

戴爾呼出一口長氣。要是事情真有勞倫斯想的那麽簡單就好了:隻要別關燈,它們就不會再來。

星期六晚上,他們真的沒關燈。兄弟倆輪流值夜。確切地說,是躺著值夜。戴爾躺在**讀著超人漫畫,時不時瞥一眼角落裏的陰影。大約3點,勞倫斯的床底下傳出一陣細微的響動,就像一隻打盹兒的貓兒伸了個懶腰。戴爾霍然坐起,一把抓住特地放在床邊的球棒。

但那聲音再也沒有出現。直到淩晨,紗窗外黑色葉影之間的縫隙漸漸變得比葉子本身還亮,戴爾終於允許自己睡了過去。到了8點左右,母親走進男孩的房間想催他們起床去教堂,卻發現兩個兒子都睡得很沉。她沒有吵醒他們。

星期天晚上,吃過晚飯以後,麥克·奧羅克和卡神父開車沿著朱比利學院路前往墓園的同一時間,戴爾和勞倫斯在後院裏借著最後一點天光玩拋接球遊戲,就在這時候,他們聽見前院傳來低沉的“咕、咕”聲。

吉姆·哈倫和科迪·庫克出現在門外。看到這對毫不相稱的組合,戴爾大吃一驚。他甚至從沒見過他們倆在學校裏說話。要不是看見哈倫嚴肅的表情和打著石膏掛著吊索的左臂,以及庫克扛在肩頭的獵槍,他沒準兒真會笑出聲來。

“天哪,”勞倫斯驚歎一聲,指了指女孩的槍,“扛著這玩意兒到處瞎逛,你準會惹上大麻煩。”

“關你屁事。”科迪冷冷地回答。

勞倫斯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剛捏緊拳頭朝女孩邁出一步,戴爾立即上前摟住了弟弟的肩膀。“怎麽?”他衝著眼前的兩個人問道。

“有事情正在發生。”哈倫低聲說道。凱文·格魯姆班徹順著山坡上的車道走了下來,哈倫抬頭看見他,立即皺起眉頭。

小凱看了科迪一眼,慢吞吞地對著那支獵槍做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兩邊眉毛差點兒飛到了發際線上麵。然後他才雙臂抱胸,等著他們繼續說下去。

“小凱是自己人。”戴爾說。

“有事情正在發生。”哈倫低聲重複了一遍,“我們去找奧羅克,大家一起說。”

戴爾點點頭,放開勞倫斯,同時用眼神警告他不許輕舉妄動。他們各自從側院裏推出自己的自行車,小凱反身回家,騎著車再次滑下山坡。科迪沒車,為了遷就她,四個騎車的男孩也放慢了步調。戴爾真希望他們能走快點,萬一有哪個大人開車經過看見科迪扛著獵槍,那他們肯定會被攔下來。

路上沒有車。德寶街就像一條空曠的隧道,通往西邊明亮的洞口。第二大道和第三大道同樣空****的,一眼就能望到哈德路上。所有街道都沉浸在星期天特有的寧靜之中。透過樹葉的縫隙,他們仍能看見被夕陽最後的餘暉映得火紅的雲朵,但樹蔭下的街道幾乎已經伸手不見五指。德寶街東頭的一排排玉米長得比孩子們的頭還高,隨著白日的天光漸漸退去,枝葉組成的青紗帳變成了一堵深綠色的高牆。

雖然麥克的自行車還停在後門廊外,但他們的“咕、咕”聲沒有換來任何應答。奧羅克家的燈亮了,孩子們躲到梨樹後麵,看著奧羅克先生穿著灰色工作服走出家門,開車沿著第一大道向南駛向哈德路。

五個孩子躡手躡腳地摸進雞舍,等著麥克回來。

朱比利縣公路已經被兩旁高高的玉米稈夾成了一條小道,卡神父的教皇專車載著男孩飛馳而過,麥克覺得眼下的陣仗隻有一句話可以形容:等著,我大哥來了。麥克沒有哥哥,所以無論是麵對惡霸還是險境,從來沒有人挺身而出保護過他,他自己倒是常常保護其他更小的孩子。現在能把問題交到別人手上,他感覺好極了。

雖然麥克不願意在卡神父麵前表現得像個傻瓜,但對姆姆的擔心部分抵消了這樣的恐懼。除此以外,到底是什麽力量將那個大兵送到了姆姆窗外,這也讓他憂心不已。汽車拐進縣6號公路,駛過空無一人的黑樹酒館。星期天晚上酒館不開門,裏麵漆黑一片。麥克摸了摸褲兜裏的塑料小水瓶。

山腳下漆黑一片,黑黢黢的小樹林屹立在路旁,公路兩側茂盛的植被上覆蓋著一層灰土。想到路基下方的山洞變成了什麽樣子,麥克隻能慶幸自己這會兒不在那裏。相對空曠的山頂倒是沒那麽黑:太陽已經下山,但高處舒展的雲彩仍殘留著一縷珊瑚粉色。微弱的天光為花崗岩墓碑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但光線的強度已經不足以投下影子。

兩個人輕輕關上身後的黑門,卡瓦諾神父停頓了一下。他指指長長的墓地盡頭那尊青銅基督像,開口說道:“你看,邁克爾,這裏是一片聖土。他看顧著死者,正如他照看活人。”

麥克點點頭,但在這個瞬間,他想到了農場裏孤身一人的杜安·麥克布萊德,現在他自己的處境和當初的杜安一模一樣。可杜安沒有信仰,他腦子裏有個聲音發出抗議。麥克知道這個想法毫無意義。“走這邊,神父。”

他領著神父穿過一排排墓地。微風拂過,吹得柵欄旁邊寥寥幾棵樹木的枝葉和墓碑間的小國旗發出簌簌的輕響。士兵的墳墓還是和他離開時一樣,新鮮的泥土撒了一地,就像剛被鏟子刨過。

卡瓦諾神父摩挲著下巴:“你是覺得這座墳墓看起來不太對勁嗎,邁克爾?”

“呃……是的。”

“這很正常。”神父告訴他,“有時候他們會修葺老墓,管理員會從柵欄外麵取點新土把它填平。你看,這裏還有剛撒的草種。兩個禮拜以後,墳頭就會重新長滿青草。”

麥克咬著自己的指甲。“這裏的管理員是卡爾·範·錫克。”他輕聲提醒。

“然後呢?”

麥克搖搖頭:“您能祝福一下這座墳嗎,神父?”

卡神父微微皺起眉頭。“你還想著驅魔呢,邁克爾?”他輕笑起來,“恐怕事情沒那麽簡單,我的朋友。沒幾個神父真正懂得驅魔——這套儀式幾乎已經廢棄,感謝上帝——就算真有人會,他們也必須得到大主教或者梵蒂岡的許可才能舉行儀式。”

麥克聳聳肩。“隻是祝福一下而已。”他說。

神父歎了口氣。漸涼的夜風宛如風暴的前哨,天黑得連顏色都變得黯淡起來:墓碑是灰的,綿延的草坪也籠罩著一層淡灰色,隨著最後一縷陽光漸漸消失,路旁的樹木化作了一道道黑影。就連天上的雲彩也失去了玫瑰的色澤,一顆星星開始在東方的天際線上閃爍。

“對這位可憐的士兵來說,現在才祝福恐怕有點晚了。”卡瓦諾神父說道。

麥克伸手去摸聖水,但神父已經舉起了右手。他的三根手指伸得筆直,拇指和小指交疊在掌心,麥克一直覺得這是世上最有力的動作。

“以聖父、聖子、聖靈之名,”神父莊嚴地說,“阿門。”

麥克忙不迭地遞上聖水。卡神父笑著搖了搖頭,但他還是在墳前灑了幾滴水,然後再次畫了個十字。麥克跟著他的動作重複了一遍。

“滿意了?”卡瓦諾神父問道。

麥克緊張地盯著墳墓。泥土下麵沒有傳來呻吟聲,聖水落地的位置也沒有煙霧升起。他覺得自己真是個傻瓜。

兩個人緩步走向停車場,卡神父輕聲講著古老的葬俗。

“神父。”麥克抓著神父的夾克袖子停下了腳步。他伸出手指了指。

那幾棵常綠喬木和墓園的柵欄之間隻隔著幾排墓碑,看起來像是某種檜樹,枝葉繁密,針狀葉宛如荊棘,高度隻有15英尺左右。它們的年紀和世紀之交的墓碑差不多。三棵喬木大致排成一個三角,中間是一片黑暗的空間。

士兵站在三棵樹中間。最後一縷暮光照亮了他的寬邊氈帽、薩姆·布朗式武裝帶的銅扣和沾滿泥巴的綁腿。

麥克的心跳驟然加速,但他內心深處有個聲音正在欣喜若狂地咆哮:他是真的!卡神父看見他了!他真的存在!

卡瓦諾神父的確看見了那個大兵。神父的身體僵硬了片刻,然後重新放鬆下來。他瞥了麥克一眼,微微一笑。“是啊,邁克爾,”他低聲說道,“我早該知道,不管是誰在搗鬼,你肯定不會騙我。”

大兵站在原地沒動。他的臉籠罩在寬闊的帽簷投下的陰影中。

卡瓦諾神父向前邁出三步,麥克想拽住他,但神父甩開了男孩的手。麥克沒有跟上去。

“孩子,”神父開口說道,“過來。”他的聲音堅定而柔和,就像在哄爬上樹的小貓:“過來,我們談談。”

陰影中沒有任何動靜。大兵紋絲不動,就像一尊灰石雕成的紀念碑。

“孩子,我們可以談談。”卡瓦諾神父繼續說道。他又朝那片陰影走了兩步,最後他停下的位置離那個沉默的人影大約還有5英尺。

“神父。”麥克焦急地低聲喊道。

卡瓦諾神父回頭看了他一眼,微笑著說:“不管這是什麽把戲,邁克爾,我覺得我們可以……”

大兵看起來依然毫無動作,但他的身體突然從三棵樹形成的圈子裏彈了出來。熟悉的咆哮聲讓麥克想起了姆姆幾年前打死的那條瘋狗。

卡神父比大兵高了足足1英尺,但穿著卡其製服的人影張開四肢盤住了神父的身體,就像一隻大貓撲在鬆脫的泥板岩上。他們翻滾著栽倒在地,震驚之餘,神父完全說不出來話,隻發出了一聲呻吟,大兵低沉的咆哮仿佛來自胸腔深處。兩個人滾過剪得短短的草坪,雙雙撞上了一座古老的墓碑,大兵翻身跨坐在卡神父身上,長長的手指掐住了神父的喉嚨。

卡瓦諾神父的眼睛瞪得很大,但他的嘴張得更大,直到這時候,他終於叫出了聲,但聽起來隻是一聲含混的嗚咽。大兵的帽子還戴在頭上,但寬闊的帽簷已經挪到了腦後,麥克看見了那張光滑的蠟臉和白色大理石球般的眼睛。它的嘴也張得很大。不,確切地說,大兵沒有張嘴,它的嘴就是一個圓洞,看起來像是用黏土捏出來的一樣。麥克看見了它嘴裏的牙齒。太多太多牙齒,無唇的圓嘴內側長著整整一圈短短的白牙。

“邁克爾!”卡神父終於喊出了聲。大兵的手指長得不可思議,光是抵擋這雙惡毒的手,盡力不被它掐得失去意識,就已耗盡了神父的全部力氣。卡神父拚命掙紮,但那個矮小的人影仍死死壓在他身上,穿著卡其軍褲的雙腿仿佛和草地融為了一體。“邁克爾!”

麥克終於回過神來,他迅速跑到10英尺外扭作一團的兩個人影身旁,開始死命捶打大兵窄窄的脊背。拳頭觸及的手感不似血肉,倒更像是一袋滑溜溜的鰻魚,在襯衣的布料遮蓋下,大兵的脊背仿佛正在不停地扭動蠕行。它的頭頂沒有頭發,你能直接看到粉白色的頭皮,麥克朝著它的腦袋又砸了一拳。

大兵鬆開卡神父的半邊喉嚨,騰出一隻手猛地揮向身後。麥克的T恤刷地裂開一道口子,隨後他發現自己被甩到了6英尺外檜樹腳下的陰影中。

男孩翻身跪坐起來,隨手從身旁的樹幹上掰下一根粗大的樹枝。

大兵俯身將臉貼近卡神父的脖子和胸口,它的臉頰鼓脹,仿佛裏麵填滿了煙草,整張嘴向前凸出,仿佛牙齦前方嵌著一副義齒。

現在卡瓦諾神父已經騰出了左手,成年男人碩大的拳頭砸向大兵的臉和胸口。麥克看見那東西的臉頰和眉骨上出現了凹痕,就像雕刻家憤怒的拳頭在黏土上留下印記。但沒過幾秒鍾,凹痕便已恢複如常。大兵的臉是流動的,隨時都在變形重塑。嵌在這張臉上的眼睛死死盯著神父,猶如一對蒼白的大理石球。

怪物的嘴越伸越長,就像一隻肉質的漏鬥,麥克看得目瞪口呆,卡瓦諾神父失聲驚叫起來。令人作嘔的長吻緩緩伸向卡神父的咽喉,現在它已經長到了5英寸——8英寸——長。

麥克像搶壘一樣衝上前去,掄起沉重的樹枝砸向大兵耳後。沉悶的響聲在墓園中回**,一直傳到樹林裏。

有那麽一瞬間,麥克以為自己真把那玩意兒的頭給敲了下來。大兵的頭顱和下頜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歪向右肩,軟綿綿地掛在拉長的脖子上麵。常人的頸骨絕不可能形成這樣的角度。

那張臉仍在快速蠕動,就像一團肉色的稀泥,白色的眼睛盯緊了麥克。大兵倏地伸出左臂抓住樹枝,把它從麥克手裏奪了過去,動作比蛇還要敏捷。3英寸粗的樹枝在它手中應聲而斷,仿佛隻是一根脆弱的火柴。

大兵的腦袋已經恢複如初,七鰓鰻般的吻伸得更長,它低頭湊向卡瓦諾神父仍在掙紮的身體。

“我的上帝啊!”卡神父喊道。但士兵噴出的東西將他的喊聲堵在了喉嚨裏。一股棕色的洪流從士兵伸長的嘴裏湧了出來,麥克後退幾步,驚恐地發現,那是無數仍在蠕動的蛆蟲。

蠕動的蟲子瞬間爬滿了卡神父的臉、脖子和胸膛。它們爭先恐後地拍打著神父緊閉的眼瞼,靈巧地鑽進敞開的領口。還有不少蟲子直接掉進了神父張開的嘴裏。

卡瓦諾神父猛烈地咳嗽起來,他掙紮著試圖將頭扭到一邊,好把嘴裏的蛆吐到草地上。但大兵的頭垂得更低了,那張臉依然拉得很長,惡毒的手指緊緊捏著神父的下頜,就像情人捧著心上人的臉龐,準備獻給她一個醞釀已久的長吻。蛆蟲還在源源不斷地從它鼓脹的雙頰和漏鬥般的嘴裏向外流淌。

麥克向前邁出一步,但他馬上停了下來,棕色的蛆蟲在卡瓦諾神父胸前扭動,然後鑽進皮膚,消失在神父體內,這一幕將麥克的恐懼推向了新的高峰,他感覺自己的心髒都被凍住了。還有一些蛆鑽進了神父的臉頰和緊繃的脖子。

麥克失聲驚叫起來,他伸手試圖去撿那根折斷的樹枝,就在這時候,男孩想起了褲兜裏的塑料瓶。

麥克一把抓住大兵的衣領,感覺到粗糙的羊毛下麵流質般的身體。他將一整瓶聖水順著大兵的脊背倒了下去,但沒指望真能產生什麽效果。畢竟剛才神父祝福那座墳墓的時候,聖水沒有激發任何反應。

但現在他看到的反應強烈得超乎想象。

聖水發出哧的一聲輕響,仿佛強酸正在腐蝕血肉。大兵的卡其製服被燒出了一串小洞,就像機槍留下的彈孔。大兵喉嚨裏的聲音就像一頭大型動物突然掉進了沸水,聽起來更像喘息和呻吟,而不是叫喊;它先是挺直了身體,隨即向後彎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軟蠟般的後腦勺幾乎觸到了軍靴的鞋跟,柔弱無骨的手臂像觸須一樣瘋狂地扭動揮舞,10英寸長的手指猶如利刃。

麥克向後跳開,把瓶子裏的最後幾滴聖水順勢潑向怪物身前。

他聞到了一股硫黃的臭味,大兵的束腰外衣胸前冒出一團綠色的火焰,然後它倒在地上以極快的速度滾了出去,人類的身體絕不可能扭成這種姿勢。卡瓦諾神父終於獲得了自由,他倚在一座墓碑上,不停地幹嘔。

大兵連滾帶爬地鑽進檜樹腳下的圈子裏,臉和小臂徑直紮進**的泥土,挖開黑土和腐爛的針葉鑽了進去,就像剛才那堆蛆蟲鑽進卡神父的胸膛一樣輕鬆。麥克剛追出去幾步就想起聖水已經用完,於是他在離檜樹5英尺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短短二十秒內,大兵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麥克小心翼翼地湊上前查看了一番,圓形隧道的洞口邊緣圍著一圈土壟,裏麵散發出下水道和腐肉的惡臭。眨眼間隧道已經開始收縮坍塌,很快變成了一個不起眼的淺坑,隻是坑裏的泥土還很新鮮。麥克回過頭來去看卡神父。

神父已經跪坐起來,但他依然扶著身邊的墓碑,低著頭不停嘔吐,直到胃裏空無一物。那些蛆蟲完全不見了蹤影,隻在神父的臉頰和胸口留下了一串串紅斑。為了找到它們,他真的撕開了自己的上衣。神父一邊幹嘔一邊大口吸氣,嘴裏不停喃喃低語:“噢,耶穌,耶穌,耶穌啊。”聽起來就像冗長的連禱。

麥克吸了口氣走上前去,伸出手臂抱住了神父。

卡瓦諾神父正在抽泣。他任由麥克攙著自己站起身來,蹣跚走向墓園大門,一路上他一直無力地倚在麥克身上。

現在天已經黑透了。黑色的鐵柵欄外,教皇專車看起來隻是一團模糊的影子。微風拂過樹葉和玉米地,那簌簌的聲響總讓麥克覺得有什麽東西正滑過他身後的草叢,跟著他們的腳步穿行於地麵下方。他攙著卡神父盡量加快了腳步。

近距離接觸神父需要消耗極大的勇氣,麥克總覺得那些棕黑色的蛆蟲會從神父身上鑽進他自己的身體,但卡神父自己根本站不穩。

他們艱難地穿過大門走進停車場。麥克把卡瓦諾神父攙到方向盤後麵坐好,自己也小跑著鑽進了副駕駛座;他探身越過仍在呻吟的男人,關上了駕駛室的車門和窗戶。下車時卡神父沒拔鑰匙,麥克輕輕一擰,教皇專車醒了過來,麥克立即打開車燈,雪白的燈光照亮了前方的墓碑和30英尺外的那叢檜樹,但墓園後方高聳的十字架遠在車燈的照射範圍以外。

神父低聲說了句什麽,但他的話完全被粗重的喘息淹沒了。

“你說什麽?”麥克覺得自己也有點喘不過氣來。墓園裏的影子是不是在動?他真的說不清楚。

“隻能……你來……開車。”卡瓦諾神父喘著粗氣說道。他的身體不受控製地歪倒下去,整個人橫在了座椅上麵。

麥克默數三聲,打開車門跑到駕駛室那邊,推開仍在呻吟的神父,自己擠進方向盤後麵,然後迅速關上車門。外麵真的有東西在動,就在墓園後方的工具棚附近。

爸爸的車麥克倒是開過幾次,有一次和卡神父一起外出拜訪信徒的時候,走到一條長滿青草的小路上,神父也讓他試了試教皇專車。坐在駕駛座裏,麥克幾乎看不見儀表盤和引擎蓋前麵的路況,但至少他的腳還夠得到踏板。謝天謝地,這輛車是自動擋的。

麥克掛上倒擋,教皇專車退入縣6號公路,他完全顧不上觀察往來的車輛,汽車差點兒直接掉進路對麵的溝裏,麥克忙不迭踩下刹車,車身猛地一頓,發動機熄火了。重新啟動引擎的時候,麥克聞到了一股汽油味兒,但教皇專車立即咆哮著重新活了過來。

墓碑間的影子正朝著大門移動。

麥克一腳踩下油門,汽車怒吼著爬上陡峭的山坡,車尾的石子足足被甩到了30英尺以外。教皇專車呼嘯著掠過山洞上方的公路,駛向坡頂的黑樹酒館,麥克眼角的餘光隻能瞥見公路兩側黑漆漆的樹林,所以他險些錯過了拐進朱比利路的岔口。汽車以78邁的速度飛馳,直到看見鎮外的水塔,他才終於開始減速。

麥克小心翼翼地駛過榆樹港漆黑的街道,隱隱期盼巴尼或者其他什麽人會發現這輛車的古怪,然後把他給攔下來。卡瓦諾神父靜靜地躺在前座上,渾身不停發抖。

汽車在神父宅邸外的路燈下麵停了下來,關掉發動機的時候,麥克差點兒哭了。但他還是強撐著轉到副駕駛那側,把卡神父從車上扶了下來。

神父臉色蒼白,渾身滾燙,顫抖的眼瞼下方幾乎隻剩眼白,胸口和臉頰上的印記就像皮癬留下的傷疤,被頭頂的街燈照得一片青白。

麥克站在神父宅邸門外喊了幾聲,暗自祈禱神父的女管家麥考夫迪太太還在等著卡神父回家吃晚飯。門廊上的燈開了,一個矮墩墩的女人匆匆走出大門,她的臉漲得通紅,腰間還係著圍裙。

“他生病了。”麥克隻能這樣說。

看到卡神父的臉色,麥考夫迪太太點點頭,和麥克一起把他扶回了樓上的臥室。神父坐在床邊呻吟,女人幫他脫掉衣服,換上一件老式睡衣,這一幕讓麥克覺得有些別扭,不過他很快明白過來,對麥考夫迪太太來說,卡神父就像她的兒子。

神父終於在幹淨的床單上安頓下來,他還在不斷輕聲呻吟,臉上蒙著一層薄汗。麥考夫迪太太已經幫他量了體溫,103華氏度,現在她正拿著濕毛巾幫他擦臉。“這些印子是怎麽回事?”她的手指幾乎觸到了一塊新月形的皮癬。

麥克聳聳肩,現在他根本不敢開口。女人剛剛出去,他立即掀開衣服檢查了自己胸口。房間裏的穿衣鏡告訴他,他的臉上和脖子上都沒有印子。那些蛆真的鑽進了神父的身體。打鬥激發的腎上腺素正在退去,麥克開始覺得反胃,頭也有點暈乎乎的。

“我這就去給醫生打電話,”麥考夫迪太太說,“不是那個威斯克斯,而是斯塔夫尼醫生。”

麥克點點頭。斯塔夫尼醫生不在本地執業,他是皮奧裏亞聖弗朗西斯醫院的骨科醫生,但勉強算是天主教徒。麥克每年大約會在彌撒上見到他兩次。麥太太根本信不過那個匈牙利醫生。

“你得留在這裏。”她說。這不是一個問題。她希望麥克留下來,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訴醫生。鑽進肉裏的蛆。

麥克搖搖頭。他也想留下,但天已經黑了,他爸爸從今晚開始上夜班。家裏沒有男人能保護姆姆,隻有媽媽和幾個姐妹。想到這裏,他又搖了搖頭。

麥考夫迪太太還沒來得及訓他,麥克就摸了摸卡神父的手,感覺又濕又冷,然後拖著顫抖的雙腿一溜煙奔下樓梯,跑進了外麵的黑暗中。

足足跑出去半個街區以後,麥克這才想到了什麽。於是他隻好氣喘籲籲地跑了回去,累得都快哭了。男孩經過神父宅邸門前,徑直衝進聖馬拉奇教堂的側門。他在更衣室裏找了塊幹淨的亞麻聖餐台布,然後鑽進了黑漆漆的聖堂。

教堂裏暖烘烘的,十分安靜,清晨的彌撒留下的焚香氣息仍未散盡,祭壇蠟燭溫柔的紅光照亮了牆上的耶穌受難像。麥克在門口灌滿一瓶聖水,屈膝跪拜,然後再次走向祭壇。

他在祭壇前跪了一會兒,因為他打心底裏知道,自己現在要做的事完全不可饒恕。任何情況下他都不得觸碰聖體。信眾上前領受聖餐的時候,麥克會將小銅盤捧到他們的下頜下方,以防萬一,但就算聖體真的掉了下來,小銅盤又沒接住,祭壇助手也絕對不能伸手。一旦那塊麵包被尊為耶穌的聖體,唯一有資格觸碰它的人隻有卡瓦諾神父,因為他才是主持這間教堂的神父。

他一路跑回了家。

快要走進後門的時候,他聽見雞舍附近室外廁所背後的陰影中似乎有動靜。麥克停下腳步,一顆心狂跳起來,但奇怪的是,這時候他什麽也沒想,仿佛整個人已經麻木。他掏出聖水揭開瓶蓋,將塑料瓶高高舉了起來。

雞舍旁的陰影裏確實有動靜。

“出來吧,天殺的,”麥克上前一步,“既然你來了,那就出來。”

“喂,奧羅克,”是吉姆·哈倫的聲音,“你幹嗎去了?”一隻打火機啪地點燃了,麥克看見了哈倫、小凱、戴爾、勞倫斯和科迪·庫克的臉。就連科迪的莫名出現都沒讓他感到驚訝,他閃身鑽進正在重新變暗的小屋。

哈倫的打火機已經滅了,而且沒法再次點燃。麥克讓自己的眼睛習慣了一會兒黑暗。

“我要說的事你肯定不會相信。”戴爾·斯圖爾特的聲音繃得很緊。

麥克笑了,但他知道,屋裏這麽黑,夥伴們根本看不見他臉上的笑容。“你試試看。”他低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