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綿延三個禮拜的陰雨天裏,麥克知道了那個大兵的身份和來曆,也學會了該怎麽對付它。

杜安·麥克布萊德的死深深困擾著麥克,哪怕他和杜安的關係不如戴爾那麽親近。麥克意識到,自從四年級那次留級以後——主要是因為閱讀對他來說實在太難,無論他多麽努力地集中精神試圖理解書上說的東西,那些詞語裏的字母還是會調皮地自己調換位置,讓他完全摸不著頭腦——他一直覺得自己和杜安·麥克布萊德截然相反。杜安的讀寫能力比他認識的任何一位大人都強,可能隻有卡瓦諾神父除外,而麥克連他自己每天送的報紙都看不懂。對此麥克倒是安之若素。杜安生來就是這麽聰明,這又不是他的錯。麥克尊重這個事實,就像他尊重天賦驚人的運動健將或者戴爾·斯圖爾特這種天生就會講故事的人一樣,但這兩個年齡相仿的孩子之間的確存在巨大的鴻溝,比表麵上的年級差異深遠得多。杜安·麥克布萊德真正讓麥克感到嫉妒的是,他麵前有那麽多扇敞開的大門:不是特權之門——麥克知道,麥克布萊德家和奧羅克家差不多窮——而是認知與理解的大門,麥克自己隻能通過與卡神父的談話一瞥這些門裏麵的風景。他覺得杜安生活在崇高的思想國度之中,隨時可以聆聽那些逝去已久的哲人在書中留下的睿智聲音,就像他在地下室裏聽午夜電台一樣。這事兒杜安提過一次。

所以杜安的死讓麥克覺得特別——不是失落,雖然的確有失落——失衡。自從他和杜安·麥克布萊德一起跨入布萊克伍德太太的幼兒園,他們倆就成了一體兩麵。現在天平另一端的砝碼突然消失,曾經的平衡一去不返。

隻有那個比較蠢的孩子留了下來。

大雨無法阻擋大兵的腳步,也掩蓋不了地板下的抓撓聲。

麥克不傻。他跟爸爸說了,有個怪人正在窺視他們家。他甚至告訴了父親地板下麵那些隧道的事。

奧羅克先生長得太胖,沒法鑽到地板下麵,但他讓麥克帶著繩子下去測量一下隧道的深度,又做了各種有毒的誘餌讓兒子撒到隧道裏麵,就像那是什麽巨型負鼠的窩一樣。麥克提心吊膽地再次打開格柵鑽了下去。實際上他用不著害怕。那幾個洞已經不見了。

爸爸相信他的確看見了穿軍裝的怪人,因為麥克從沒對父親撒過謊。但當爹的覺得那不過是某個想追他女兒的小流氓而已。麥克還能怎麽說呢?不,不是這麽回事,那家夥的目標是姆姆?沒準兒那真是佩格或者瑪麗在皮奧裏亞認識的某個大兵。但他的幾個姐姐都不肯承認。她們宣稱自己認識的大兵隻有一個,那就是巴茲·惠塔克,而且他八個月前就歸隊了。眾所周知,巴茲·惠塔克駐紮在德國的愷撒斯勞滕,他媽媽時常拿著他狗屁不通的家信和偶爾寄來的彩色明信片到處炫耀。

那個人肯定不是巴茲·惠塔克。麥克認識巴茲,大兵的臉一點都不像他。嚴格地說,那個大兵根本沒有臉。

4日深夜,麥克聽見了樓下的聲音。確切地說,他感覺到了樓下的聲音。於是他拎著球棒急匆匆地跑下樓梯,他覺得這會兒姆姆應該像嬰兒一樣蜷在**,煤油燈亮得刺眼,窗外的蛾子不停拍打玻璃,想撲向那炫目的火焰。麥克猜得沒錯,但除了蛾子以外,出現在窗外的還有大兵,他的臉緊緊貼在窗玻璃上。

麥克瞪大眼睛呆在原地。

外麵大雨如注,客廳窗戶隻開了一條小縫,好讓公路對麵潮濕田野的清新氣息透進來一點,但大兵的臉緊緊貼在紗窗上,壓得紗網向內凹陷,觸到了窗戶上的玻璃。麥克看見那頂寬邊氈帽的帽簷不停往下淌水,短短兩英尺外的煤油燈照亮了大兵身上濕漉漉的卡其襯衫、薩姆·布朗式武裝帶和黃銅扣子。

鬼戴的帽子恐怕不會淌水。

大兵的臉壓在窗上:不是外層的紗窗,而是直接壓在玻璃上麵。盡管麥克驚得連嘴都合不攏,但他還是強迫自己提起球棒,擋在姆姆和窗外的惡靈之間。現在那個人影離他還不到3英尺。

上次見到大兵的時候,麥克覺得那個年輕人的臉油膩膩的,過於光滑,看起來不像真人,倒更像是軟蠟捏成的。現在,這張軟蠟捏成的臉龐擠過紗窗細密的格子,直接貼在了玻璃上麵。拉長變形的臉龐流動性十足,就像某種蝸牛肉色的偽足。

就在麥克目瞪口呆的時候,大兵舉起手貼在紗窗上,他的指頭和手掌像迅速熔化的蠟燭一樣毫無阻礙地穿過了紗網,然後貼著窗玻璃重新恢複了原來的形狀。軟蠟質感的手指被壓得扁扁的,掌心泛著油光。大兵的手像緩慢移動的軟蠟噴泉一樣從卡其襯衫的袖子裏流了出來,沿著窗玻璃向下蠕動。麥克的視線抬高了一點,正好看見那張臉也在重新成形,眼珠漂浮在難辨形狀的一團物質上麵,就像嵌在肉布丁裏的葡萄幹。那雙手還在繼續向下蠕動。

離窗縫越來越近。

麥克終於尖叫起來。他大聲喊著爸爸和媽媽,同時向前跨出一步,球棒猛地砸向懸窗橫格。窗戶啪地關上了,堪堪擋住了已經爬到窗縫邊的那十根融化的手指。大兵軟蠟般的胳膊和雙手現在已經拉到了1碼多長,像肉色的觸須一樣順著窗框伸向側麵,不死心地摸索著可能的縫隙。

麥克聽見了母親的聲音,父親也從**跳了下來,床墊彈簧發出痛苦的呻吟。樓下傳來佩格的喊叫和凱瑟琳的哭聲。他的父親吼了幾句,然後他赤足的腳步聲出現在走廊裏。

大兵的手指和臉龐迅速離開窗格退回紗窗外麵,重新凝成人形,快得就像電影裏的加速鏡頭。麥克又喊了一聲,他扔下球棒撲過去死死壓住窗戶,卻不小心帶翻了桌上的煤油燈。燈罩啪一聲打得粉碎,油燈摔向地麵。麥克眼明手快地一把將它撈了起來,以免潑灑的燈油引燃地毯。

就在這個瞬間,他的父親出現在門口,窗外的人影遽然消失。大兵雙臂下垂,筆直地墜向窗框下方,就像坐著電梯一樣。

“這是怎麽回事?”喬納森·奧羅克惱怒地吼叫。他的妻子衝進房間查看姆姆,火光跳動,老人躺在**,拚命地眨眼。

“你看到他了嗎?”麥克舉起沒有燈罩的煤油燈,跳動的火焰危險地逼近了破舊的窗簾,“你看到他了?”

他的父親目瞪口呆地看著破碎的燈罩、一團亂的桌子、緊閉的窗戶和地板上的球棒:“天殺的,你鬧夠了沒有?”他一把拉開窗簾,力氣大得連窗簾杆都被拽了下來。長方形高窗外隻有無盡的暗夜和屋簷下墜落的雨滴。“外麵沒人,活見鬼。”

麥克望向母親:“他想闖進來。”

父親推開窗戶,撲麵而來的新鮮空氣衝淡了煤油的刺鼻氣味和恐懼。他在窗台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紗窗閂得好好的,他打算怎麽闖進來?”他緊緊盯著麥克,就像覺得兒子瘋了一樣,“難不成那個……那個大兵想把紗窗整個拆掉?要是真有那麽大動靜,我肯定早就聽見了!”

既然電燈已經亮起,麥克吹滅煤油燈,用顫抖的手把它放回桌上。“不,他能透過……”聽見自己說出更荒謬的話之前,麥克識趣地閉上了嘴巴。

母親走上前來撫摸著他的肩膀,試了試他的額頭。“你身上很燙,寶貝。你在發燒。”

麥克的確覺得頭暈目眩。整個房間似乎都在旋轉,他的心跳得很快。他盡量平靜地望向父親:“爸,我聽見響動就下了樓,正好看見他……緊緊貼在紗窗上。整個紗網都凹了下去,隨時可能破裂。我發誓,我沒撒謊。”

奧羅克先生盯著兒子看了一分鍾,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出去。等到他重新出現的時候,他的睡褲外麵已經套上了一條長褲,腳下的拖鞋也換成了工作靴。“待在這兒別動。”他低聲囑咐。

“爸!”麥克拉著父親的胳膊叫了一聲,然後把球棒遞給了他。

母親輕撫著姆姆的頭發,低聲打發女孩們回樓上去。趁著等待的間隙,她幫姆姆換了枕套。一道人影出現在窗外,麥克驚恐地往後退了兩步。他的父親站在那裏,手裏握著手電筒,窗戶最下沿差不多和他的胸口一樣高。麥克眨了眨眼;剛才他明明看見了大兵的大半個身子,可上次麥克在朱比利學院路上見過那個大兵,他比麥克的父親矮得多。那為什麽父親現在看起來這麽矮?難道那個大兵腳下踩著什麽東西?所以他才會突然消失……

父親的身影也消失了。五分鍾後,他踩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了廚房,麥克跑到走廊裏去迎接他。

父親的睡衣和長褲都濕透了,靴子沾滿泥巴,頭上所剩無幾的紅發軟塌塌地搭在耳朵旁邊,光禿禿的頭頂和前額上掛著晶亮的水珠。他伸出大手,一把將麥克拎進了廚房。“外麵沒有腳印。”他低聲說道,顯然不想讓麥克的母親和姐妹聽見,“到處都是泥,麥克。這些天雨一直沒停過。但窗戶下麵沒有腳印。房子這一側有10英尺長的花壇,裏麵一個腳印都沒有。院子裏也沒有。”

麥克覺得自己的眼睛火辣辣的,胸口也隱隱作痛。如果他還是個小男孩,那他現在已經哭了。“我看到他了。”最後他隻透過發緊的嗓子憋出了這麽一句。

父親盯著他看了很久:“也隻有你看到過他。他是不是隻出現在姆姆的窗戶外麵?”

“他還在縣6號公路和朱比利學院路上跟蹤過我。”話剛出口,他立即覺得自己早該把這事兒告訴父親,要麽現在就什麽都別說。

父親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也許他踩著梯子之類的東西。”麥克聽見自己絕望地辯解。

父親緩緩搖了搖頭。“沒有痕跡,也沒有梯子。什麽都沒有。”他伸出大手,摸了摸麥克的額頭,“你身上很燙。”

麥克又感覺到了那種由內而外的顫抖,然後他意識到,自己恐怕得了流感:“那個大兵絕對不是我想象出來的。我發誓。我看到他了。”

奧羅克先生長著一張和善的國字臉,寬闊的方臉上點綴著兒時殘留的上千顆雀斑,孩子們完完整整地繼承了這些調皮的斑點。他的四個女兒裏有三個為此深感沮喪。現在他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雙頰上的肉也跟著抖動起來:“我相信,你確實看到了什麽東西。但我覺得你之所以會感冒,正是因為你老是晚上爬起來想抓住這個偷窺狂……”

麥克很想開口抗議。那絕不是什麽偷窺狂。但他知道,現在他最好閉上嘴巴。

“……你先回**去吧,讓你媽幫你量一量體溫。”父親繼續說道,“我會把樓下的行軍床搬到姆姆的房間裏,陪她睡上幾晚。從昨天開始,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都不用去啤酒廠上夜班。”他放下球棒,走向上了鎖的碗櫃,從窗台上方的縫隙裏摸出鑰匙,取出了姆姆的“鬆鼠槍”。那是一支帶有手槍式握把的單筒霰彈槍。“如果那個……那個大兵……還敢出來轉悠,我就請他嚐嚐比球棒更厲害的玩意兒。”

麥克本來想說點什麽,但如釋重負的感覺令他頭暈目眩,他這才察覺體內的高熱正突突敲打著他的鼓膜,讓他的腦袋變得輕飄飄的。他擁抱了父親,趁著眼淚奪眶而出之前趕緊轉過身去。

母親也走進了廚房,盡管她眉頭緊皺,但在催促他上樓回屋的時候,她的語氣還是那麽溫柔。

麥克在**躺了四天。有時候他燒得太厲害,他以為自己已經從夢中醒來,結果卻發現這不過是另一場夢而已。他沒夢到那個大兵,也沒夢到杜安·麥克布萊德,或者這些日子裏困擾他的其他事情:大部分時候他夢見自己待在聖馬拉奇教堂裏,和卡瓦諾神父一起做彌撒。隻是在他的熱夢裏,他自己——麥克——才是神父,卡神父反倒成了孩子,穿著大得過頭的法衣和白袍,老是念錯應答禱辭,哪怕印著經文的卡片就嵌在他跪著的聖壇台階上。麥克夢見自己親手奉獻聖餐,他高高舉起聖體,這是任何一名天主教徒生命中最神聖的體驗,更遑論親身主持……

奇怪的是,夢裏的聖馬拉奇教堂變成了一座寬廣的洞穴,禮拜堂裏沒有前來朝聖的人群,聖壇蠟燭投下的光圈外,他隻能看見一些晃動的影子。而且在他的夢裏,麥克知道,祭壇助手卡神父之所以總是念錯拉丁禱辭,是因為他害怕黑暗,還有藏在黑暗裏的東西。但夢裏的邁克爾·奧布萊恩·奧羅克神父知道,隻要他手中仍捧著聖餐,嘴裏仍念著大禮彌撒富有魔力的神聖禱辭,那他就是安全的。

聖壇蠟燭投下的光暈外,那些龐然大物不知疲倦地繞著圈子,耐心等待。

吉姆·哈倫覺得這個暑假簡直糟糕透頂。

首先他摔斷了天殺的胳膊,腦袋上開了個大口子,而且他一點都不記得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那張臉隻是一個噩夢而已。等到他好不容易康複了一點,能夠出去到處轉悠的時候,他認識的一個家夥又在愚蠢的農場事故中送了命,於是剩下的幾個男孩都像縮頭烏龜一樣躲回了自己家裏。當然,還有討厭的雨。一連下了好幾個星期。

哈倫剛回家的那幾個禮拜,他媽媽每晚都待在家裏,殷勤伺候他的吃喝,陪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感覺就像以前的好時光,隻是家裏少了個爸爸,當然。斯圖爾特一家邀請他媽媽一起去戴爾家亨利叔叔的農場度假時,哈倫緊張得要死,他媽總是喝得太多,笑得太響,而且一喝醉就愛出洋相,但實際上,那一晚他們過得愉快極了。雖然哈倫沒怎麽說話,但他愛聽朋友們聊天兒,盡管麥克布萊德家那孩子說的東西他完全聽不懂,什麽星際旅行啦,時空連續體啦,諸如此類,但那的確是個美麗的夜晚——如果杜安·麥克布萊德沒有死於非命的話。

自從哈倫意外受傷,在醫院裏住了那麽久以後,他對死亡產生了全新的認識;那段日子裏,死亡成了他身邊耳濡目染、觸手可及的東西——某天半夜,一大群醫生和護士推著小車衝進了隔壁病房,第二天一早,原來住在那間屋子裏的老家夥就不見了——他不想再嚐到這種滋味,可能六七十年後再說吧,多謝合作。他承認,麥克布萊德的死的確令他深受觸動,但既然你住在農場裏,成天跟拖拉機和犁之類的危險玩意兒打交道,那這種事總是在所難免。

如今哈倫的母親不再每晚留在家裏陪他。要是他忘了整理床鋪,或者沒有及時收拾早餐的碗碟,那她肯定會毫不客氣地吼他一頓。雖然哈倫還是經常抱怨頭疼,但他手臂上沉重的石膏已經拆掉了,盡管他的手臂還掛在胸前。哈倫覺得這個造型相當浪漫,要是14日米歇爾·斯塔夫尼肯請他參加她的生日宴,他沒準兒能靠這個博取她的好感。雖然他的胳膊還掛在脖子上,但至少石膏已經換成了輕型的,所以無法再像以前一樣激起他母親的同情。或者她的同情心早已消耗殆盡。偶爾她也會表現得相當貼心,用那種略帶歉意的溫柔口氣跟他說話。杜安出事後的一個禮拜裏,她差不多一直這麽溫柔。但是現在,她的吼叫變得越來越頻繁,或者幹脆一言不發,這麽久以來,他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方式。

很多個周末的晚上,她壓根兒就不在家。

剛開始她還會花錢請莫娜·謝潑德過來照看他。實際上哈倫更想看莫娜。有時候莫娜也會逗逗他,比如說,上廁所的時候讓廁所的門敞開一條小縫,等他躡手躡腳地靠近門口,她就大吼一聲,嚇得他魂飛魄散。不過大多數時候,她直接當他是空氣,跟他媽在家的時候差不多。她常常催他早點上床睡覺,這樣她才能打電話把她的蠢貨男朋友叫過來。哈倫討厭起居室裏傳來的那些聲音,更討厭自己的反應。他很想知道奧羅克說的是不是真的:要是你做那事兒的次數太多,你的眼睛就會瞎掉。無論如何,他威脅莫娜,要把她在長沙發椅上幹的那些氣喘籲籲的勾當告訴媽媽,所以後來她再也不肯來了。莫娜總是推說有事,哈倫的媽媽對此十分惱火,今年夏天的臨時保姆特別難找,奧羅克家的幾個女孩原本都是理想人選,但今年暑假她們總是忙著在汽車後排鬼混。

所以哈倫常常一個人待在家裏。

有時候他會騎車外出。醫生囑咐過他,第二套石膏拆掉之前不能騎車,但也無法阻止他。單手騎車一點也不難。去他媽的,他雙手離開車把的時候多了去了,這一招兒自行車巡邏隊裏的傻瓜人人都會。不過現在他手上還打著石膏,感覺確實不太方便。

7月9日傍晚,哈倫騎車去看免費電影,他盼著今晚阿-蒙先生會重放《回頭是岸》。這部拳擊電影幾年前放過一次,大家都愛看,所以每年夏天都會重映。可是舞台公園裏空****的,沒有電影,隻有從鄉下趕來的幾家人,他們和他一樣,消息不靈通,不知道由於天氣惡劣,最近三個禮拜的電影都取消了。

但今天的天氣不算糟糕。盡管這段日子裏,暴風雨幾乎夜夜來訪,今天它卻缺席了。低垂的夕陽給寬闊的庭院鍍上了一層金光,你幾乎能看見院子裏的青草正在瘋狂地生長。哈倫討厭公園周圍寬得像田野一樣的草坪,盡管這些草坪都修剪得十分整齊。庭院之間沒有柵欄,你很難分清各家草坪之間的界限。哈倫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心存厭惡,但他知道,這些庭院和他心目中的完全不一樣。青翠的草地和他愛看的電視節目——例如《**都市》——大相徑庭。《**都市》裏的房屋完全沒有院子。故事倒是有八百萬個,但沒有該死的院子。

那天晚上,哈倫騎著自行車在鎮子裏轉悠,完全沒有注意到夜色漸濃,直至蝙蝠開始掠過天空。他習慣性地避開了學校所在的街區。出於同樣的原因,最近他也很少去找斯圖爾特和其他幾個傻瓜。但他發現,隨著夜幕的降臨,哪怕隻是在主街或者布羅德大道上騎車都令他精神緊張。

他向左拐進教堂街,特地繞開了達比特太太家,雖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哈倫努力踩著踏板,盼望著早點離開這片街區,因為這裏的房子比較小,街燈稀稀拉拉,相鄰的兩幢房子隔得也很遠。奧羅克常去的小教堂和旁邊的神父宅邸燈火通明,哈倫停在街角喘了會兒氣,這才重新踩動踏板拐進西區大道。這條窄路上沒什麽燈,但卻是通往他家和舊倉庫的必經之路。

他騎得很快,哪怕有人不懷好意地藏在路燈之間的陰影裏,他們也絕對抓不住他。除非他們伸出胳膊卡住車輪輻條,讓他整個人翻著筋鬥飛出去,再撲上來把他按住。不,誰也別想抓住他。他甩了甩頭,試圖擺脫腦子裏荒唐的想法,潮濕的空氣輕輕拂過他的短發。那個見鬼的女人。1點之前她絕不可能回家。今晚我隻能一個人看深夜節目。不,去他的。19頻道要放《怪獸博覽》。我不能看。

哈倫決定把收音機的聲音調到最大,沒準兒還能去老媽藏酒的地方偷點兒存貨。他早就學乖了,隻要他小心一點,倒完酒以後重新把水灌到她做記號的位置,那她就永遠不會發現他做的手腳。就算他偷完酒以後不做任何掩飾,恐怕她也發現不了,因為她沒事就往那裏麵塞幾個瓶子,喝醉後更是常常直接拎起酒瓶對著嘴喝。他可以聽會兒收音機,大聲播放搖滾樂,然後偷點兒酒混在可樂裏喝,這是他最愛的搭配。

自行車全速掠過老倉庫。哈倫從小就覺得這地方陰森森的,說不出的嚇人。他轉過寬闊的街角,進入德寶街,看到了前方三個長長的街區。哈倫知道,要是放到大城市裏,這段距離能分成七八個街區,但榆樹港沒有那麽多街道。深邃的長街籠罩在濃密的樹蔭下,就連路邊的街燈都被枝葉遮住了大半,斯圖爾特家和老嘮叨鬼格魯姆班徹家的門廊都在這條街上。

還有學校。

他搖搖頭,拐進自家車道,在車庫門外停了下來,把自行車倚在屋簷下麵。

老媽果然還沒回家,那輛漫步者不在車道上。所有燈都開著,和他離開時一樣。哈倫邁步走向後門。

樓上他的房間裏,有什麽東西從電燈下方一晃而過。

哈倫愣在了原地,一隻手仍握著門鈕。原來老媽在家。那輛天殺的破車大概又壞了,要麽就是她的某個男朋友把她送了回來,因為她已經喝得爛醉如泥。天哪,天黑以後出門還被她逮住,這回他死定了。不過他可以告訴她,戴爾和他那雞飛狗跳的一家子帶上自己一起去看了免費電影。她永遠不可能知道今晚的電影取消了。

燈下的人影又晃動了一下。

活見鬼,她在他的房間裏幹嗎?哈倫突然覺得一陣心虛,他從阿奇·科雷克那兒買的幾本新雜誌還藏在地板下麵。哈倫住院的時候,老媽把他珍藏的舊雜誌全都找出來扔了。不過直到他出院回家兩周以後,她才為這事兒狠狠罵了他一通。

想到要和老媽對質,尤其是在她喝醉以後,哈倫渾身一激靈,情不自禁地往車庫的方向退了三步。他必須想個主意。要不就說是莫娜的。沒錯,要不就是她男朋友的。那些雜誌是她藏在那兒的。要是她不肯承認,我就告訴老媽,上次莫娜過來以後,我在馬桶裏發現了什麽。

他吸了口氣。這個借口並不完美,但總比沒有強。他抬頭望向窗戶,想弄清她是不是正在翻他的衣櫃。

那不是他媽。

長方形的窗戶裏再次映出了那個女人的身影。他瞥見了正在腐爛的毛衣、微駝的脊背,還有小得不成比例的腦袋上麵微微反光的白色卷發。

哈倫跌跌撞撞地從後門邊退開,一直退到自己的自行車旁邊。自行車撞在車庫門上,發出一聲巨響。

樓上的身影再次遮住了房間裏的燈光。一張臉出現在窗邊,她正低頭望著他。

那張臉……正望著他……轉過頭來望著他。

哈倫雙膝跪倒,哇一聲吐在了人行道的石礫上。然後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跳上自行車瘋了似的騎了出去,哪怕那個人影仍留在二樓窗邊沒有動彈。自行車呼嘯著掠過德寶街,一路上他竭力試圖靠近路邊的街燈,車輪劃出一條歪歪扭扭的軌跡,就像後麵有人正追著朝他開槍一樣。哈倫沒有回頭。J.P家髒兮兮的院子裏停著幾輛車,C.J.康登、阿奇·科雷克和他們的幾個小阿飛朋友坐在汽車頂上,車裏的無線電響得震耳欲聾。看見哈倫飛車而過,他們衝著他吼了幾句下流話。

但哈倫沒有回頭,更沒有停留。一直騎到德寶街和布羅德大道之間寬闊的街口,他才猛地停了下來。正前方是老中心學校。達比特太太和杜甘太太的家在他的右手邊。

窗戶裏的那張臉。眼睛所在的位置隻餘孔洞。舌頭下麵白蛆翻湧。牙齒閃閃發光。

在我的房間裏!

哈倫趴在車把上喘著粗氣,努力控製自己不要再吐一次。隔著一個街區,學校的燈光透過榆樹樹蔭照亮了路麵,一輛卡車的剪影離開第三大道拐進德寶街,朝他這邊開了過來。

是收屍車。他已經聞到了那股氣味。

哈倫踩動踏板,騎進北麵的布羅德大道。這條路上的榆樹格外粗壯,層層樹蔭在30英尺寬的路麵上投下濃重的陰影,但這裏的街燈更多,大路兩旁的門廊上也有不少燈光。

他能聽見身後那輛卡車轉過街角的聲音,變速箱的齒輪軋軋作響。哈倫衝上人行道,車輪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顛簸,最後拐進一條車道。這一片全是穀倉和車庫,沒有柵欄的後院彼此相連,綿延不絕。剛才他經過的應該是斯塔夫尼醫生家,一條狗衝著他叫個不停,後門廊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它的尖牙,要是沒有狗鏈的束縛,恐怕它早已撲了上來。

哈倫向左拐了個彎,自行車衝進穀倉和車庫後方煤渣鋪成的小巷,繼續騎向北方。整個街區裏瘋狂的狗叫此起彼伏,但他還是聽見了那輛卡車駛過布羅德大道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去哪裏。

他得趕緊想個主意。

戴爾·斯圖爾特扔掉手電筒拚命往回跑,水已經淹到了他的大腿;他大聲喊著媽媽,黑暗中男孩撞到了一堵牆,整個人被震得往後退了幾步,驚慌中他徹底失去平衡,一下子摔倒在水裏。冰冷刺骨的黑水瞬間淹沒了他的脖子,他感覺水下有什麽東西輕輕推著自己**的手臂,戴爾再次放聲尖叫起來。他掙紮著重新站起,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盡管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麵朝的是哪個方向。漆黑的地下室裏沒有一絲亮光。

萬一我又跑回了最裏麵那間屋子呢?說不定下一步我就會踩進泵井裏!

但他不在乎。他不能站在午夜般的黑暗中,任由腳邊的黑水如冰涼的油液般**漾,被動地等待那個可怕的東西找上門來。在他的想象中,那個長得和塔比一樣的怪物張開死去的嘴巴,長長的尖牙啪地咬向他泡在水下的大腿。

戴爾逼迫自己忘掉腦子裏的畫麵,全神貫注地向前奔跑;黑暗中他撞上了什麽東西,可能是第二間屋子裏老爸的工作桌,也可能是洗衣房的操作台。男孩整個人朝左邊轉了半圈,再次四肢著地摔倒在水裏。黑水的溫度似乎升高了不少,暖洋洋的感覺就像尿液,或者鮮血。戴爾跌跌撞撞地向前爬去,他看見了,或者他以為自己看見了前方有個不那麽暗的方框,也許那是工作間和鍋爐房之間的門。

他一頭撞上了什麽東西,發出咚一聲空洞的回響。他的額頭肯定破了,但他一點也不在意。是鍋爐!從右邊繞過去!找到煤倉旁邊的走廊。他又喊了一聲,這次他聽見了母親高聲應答。母子兩人的喊叫在空曠的地下室裏交相回**。身後傳來什麽東西在水裏遊動的細碎聲響,戴爾回過頭去,但卻什麽都沒有看見;就在這時候,他又撞上了一個比鍋爐和料鬥更硬的東西,這次男孩俯麵栽進水裏。下水道和黑土混雜的酸臭味與鹹甜的血腥味瞬間充滿了他的口腔。

一雙手臂圈住了他的身體,兩隻手把他往下一按,很快又把他整個人提出了水麵。

戴爾拚命踢打反抗。他的頭再次向下一栽,但這一次,男孩的臉頰觸到了濕漉漉的羊毛。

“戴爾!戴爾,住手!快停下來!冷靜……是媽媽。戴爾!”她沒有扇他一巴掌,但這番話起到了同樣的效果。戴爾雙腿一軟,他努力忍住眼淚,卻忍不住去想周圍茫茫的黑水。它會把我們倆都困在這裏。它會設法拆開我們,再把我們拖到水裏。

母親扶著他蹣跚穿過走廊,不知道為什麽,這裏的水比裏麵淺得多。現在他已經看到了盤旋的樓梯上方微弱的光線。戴爾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母親更緊地摟住了他的身體。

“沒事了。”她說,盡管她自己也在發抖。母子兩人爬上高高的樓梯。“都過去了。”她低聲撫慰兒子。母子倆離開地下室,但卻沒有走進廚房,而是徑直穿過後門,搖搖晃晃地走進了午後強烈的陽光中,就像兩個剛剛死裏逃生的幸存者,一心隻想遠離事故現場。

他們癱倒在小蘋果樹下的草坪上,兩個人都渾身濕透,不停地發抖。戴爾眨眨眼,光線如此強烈,他覺得自己快要瞎了。陽光的熱度和顏色都那麽地不真實,像個過於美好的幻夢,和剛才那場真實的夢魘形成了強烈的反差:無盡的黑暗,水下的死物……他閉上眼,努力抑製身體的顫抖。

格魯姆班徹先生正推著割草機在庭院裏刈草,戴爾聽見割草機的引擎熄了火,男人朝這邊喊了幾聲,問他們出了什麽事,然後跨過草坪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戴爾盡量用正常的語言解釋了一番,他不想被當成瘋子。

“水、水、水底下有……有……有東西,”他的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這讓戴爾有些惱怒,“那東西想抓、抓、抓住我。”母親抱著他不停地安慰,她試圖開幾個玩笑,但她的聲音聽起來都快哭了。格魯姆班徹先生低頭看了他們一會兒——這位先生個子很高,每天他開車出去收牛奶的時候都穿著一身灰色的製服,今天也不例外,這身打扮讓他顯得十分威嚴——然後轉身走開了。媽媽再次擁抱了戴爾,告訴他現在沒事了,就在這時候,格魯姆班徹先生又回到了蘋果樹下。凱文站在他們家那座平房門口,好奇的視線越過寬闊的庭院,打量著蘋果樹下的這對母子。一張毯子裹住了戴爾和母親的肩膀,隨後格魯姆班徹先生走進斯圖爾特家的後門,直奔地下室……

“別!”戴爾失聲驚叫起來,“千萬別下去,求你了。”

格魯姆班徹先生回頭望了望仍然站在自家門口的凱文,揮手示意他回去。男人拍了拍手裏五節電池的長手電筒,關上身後的紗門。地下室樓梯入口藏在廚房旁邊隱蔽的小廳裏,這樣的結構在冬天比較保暖。斯圖爾特家的人愛把多餘的外套掛在樓梯間的釘子上。它正藏在地下室裏等待他們。格魯姆班徹先生一點機會都沒有。

盡管戴爾的身體仍在顫抖,但他還是掙紮著站起身來,甩掉肩膀上的毯子。母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但他輕輕掙脫了她的掌握:“我得去告訴他那東西在哪兒……還有,我必須警告他……”

紗門開了。凱文的父親從屋裏走了出來,熨得筆挺的灰色工裝褲膝蓋以下的部分都濕透了,工裝靴踩在院子裏的石板上,發出嘎嘎吱吱的水聲。男人左手握著的長手電筒已經關掉了,他的右手裏拎著一樣東西。那東西看起來很長,蒼白的身體還在滴水。

“他死了嗎?”戴爾的母親問道。真是個蠢問題。這具屍體已經膨脹到了正常尺寸的兩倍大。

格魯姆班徹先生點點頭。“可能不是淹死的。”他的聲音輕柔但不容置疑,戴爾曾無數次聽到他用同樣的語氣指揮凱文,“也許是誤食了毒藥,或者別的什麽東西。屍體可能是被下水道回流的汙水衝上來的。”

“是穆恩太太家的嗎?”戴爾的母親向前迎了幾步,戴爾能感覺到,現在她的身體也在顫抖。

格魯姆班徹先生聳聳肩,將那具屍體放在車道旁的草地上。戴爾聽見一聲咕嘰的輕響,一小股汙水從它鋒利的牙齒之間流了出來。男孩湊上前去,伸出運動鞋用腳尖戳了戳它。

“戴爾!”媽媽叫道。

他把腳收了回來。“我、我看見的不是這個。”他努力控製身體的顫抖,試圖讓自己說的話聽起來正常一點,“我看到的絕對不是貓。但這是、是一隻貓。”他又伸出腳尖捅了捅腫脹的屍體。

格魯姆班徹先生微微一笑:“除了浮在水麵上的一隻工具箱和幾樣垃圾以外,下麵沒別的東西。電已經重新接通,抽水泵也開始工作了。”

戴爾抬頭望向自家的房子。電源開關明明被拉了下來——被關掉了。

凱文已經衝下山坡跑了過來,男孩雙臂抱胸站在那裏,這個動作說明他有點緊張。看著戴爾蒼白的臉龐、濕透的衣服和亂麻般的頭發,凱文舔了舔嘴唇,似乎打算嘲諷兩句,但父親的眼神讓他閉上了嘴巴,最後他隻是衝著戴爾點了點頭。然後他也用運動鞋的腳尖戳了戳那隻死貓,更多的水從屍體嘴裏湧了出來。

“我覺得這隻貓應該是穆恩太太家的。”戴爾的母親又說了一遍,這次她的語氣十分肯定。

格魯姆班徹先生拍拍戴爾的背:“不要責怪自己,你不過是嚇了一跳而已。地下室裏那麽黑,還積著1英尺深的水,這時候踩到奇怪的東西,呃……換了誰都一樣會嚇得不輕,孩子。”

戴爾很想轉身跑掉,他也想大聲反駁,說他才不是嘮叨鬼格魯姆班徹的孩子,嚇到他的也不是那隻死貓。但他隻是強迫自己點了點頭。剛才他不小心吞了好幾口汙水,那股酸澀的味道一直在他嘴裏揮之不去。塔比還在下麵。

“我們先上樓去換衣服吧,”最後媽媽提議道,“這事我們回頭再聊。”

戴爾點點頭,但他剛朝紗門邁出一步就停了下來。“我們可以走前門嗎?”他問道。

吉姆·哈倫在黑暗中拚命踩著踏板,透過整個街區瘋狂的狗吠,他努力聆聽那輛收屍車的聲音。它似乎停在了德寶街和布羅德大道的交叉口。堵死了我的退路。

此時他所在的這條南北向的小巷位於布羅德大道和第五大道之間,小路兩旁全是各家的穀倉、車庫和庭院。這些庭院格外幽深,房子周圍種植著茂密的灌木和其他植物,小巷兩旁也點綴著不少花草,近日來在雨水的滋潤下,這些植物更是長得枝繁葉茂。哈倫知道,前麵有一百個黑暗的角落可供他藏身:穀倉閣樓,沒鎖的車庫,一片片黑漆漆的小樹林,米勒家的果園就在他左前方,卡頓路上還有幾幢空屋子……

他們正盼著我這樣做。

哈倫的自行車在黑乎乎的煤渣小路上停了下來。周圍的狗已經不叫了,就連空氣中的濕氣仿佛都陷入了凝滯,隔著一層薄霧,房屋後門廊上的燈光顯得格外遙遠,現在他需要做個決斷。

哈倫做出了決斷。他媽媽養大的兒子絕不是傻瓜。

一條晾衣繩橫在前方,哈倫忙不迭地往下一縮脖子,躲過了被割喉的厄運,緊接著他傾身向左,避開支撐繩子的木樁。吊在脖子上的左臂險些讓他失去平衡一頭栽倒。他穩住身體,自行車拐進斯塔夫尼家門前的長車道。她家的老穀倉位於車道旁,看起來隻是一大團黑乎乎的影子。他在前門廊外猛地停了下來,掛煤氣燈的杆子離他隻有4英尺。

半個長街區外,那輛幽靈般的卡車引擎開始轟鳴。沉重的收屍車穿過樹蔭掩映的街道,朝著哈倫高速衝了過來。它沒有開燈。

吉姆·哈倫跳下自行車,跨過五級台階跳到斯塔夫尼家的前門廊上,整個人撲向小小的門鈴。

卡車還在加速。現在它離哈倫不到200英尺,而且車身還在不斷靠近寬闊街道的這一麵。斯塔夫尼家的房子離路邊有六七十英尺,中間隔著一排榆樹、一大片庭院和幾座花壇。但哈倫心裏一點底都沒有,麵對呼嘯而來的收屍車,恐怕隻有鐵蒺藜和護城河才能確保他的安全。他舉起右手完好的拳頭狠狠砸門,打著石膏的左手肘拚命按著門鈴。

大門猛地開了。米歇爾·斯塔夫尼穿著睡袍出現在門口,燈光從她背後透過薄薄的棉布勾勒出身體的輪廓,也為女孩長長的紅發鍍上了一層光暈。正常情況下,吉姆·哈倫鐵定會盯著她看個沒完,但是現在,他一把推開女孩,衝進燈火通明的前廳。

“吉米,你這是……喂!”紅發姑娘話剛說了一半,就被哈倫推到了一邊。她關上前門,衝著他不滿地叫嚷。

哈倫一直衝到吊燈下麵才停下腳步,轉頭四顧。米歇爾的家他隻來過三次——7月14日是米歇爾的生日,他們全家都很重視這個日子,每年都會大辦派對——但他記得那寬敞的房間、高高的天花板和氣派的窗戶。很多很多窗戶。哈倫正在琢磨,這幢房子的一樓有沒有無窗浴室之類的地方,能讓他把自己反鎖進去,就在這時候,斯塔夫尼醫生的聲音從樓梯上方傳來。“需要幫忙嗎,年輕人?”

哈倫擺出一副孤苦無依、泫然欲泣的表情——他發現這並不難——高聲喊道:“我媽出門去了,家裏應該沒人。我本來打算去公園看免費電影,可他們取消了,我猜是因為下雨。等我回到家裏,卻發現二樓上有位奇怪的女士,而且有人正在追我,一輛卡車緊跟在我身後,我想問問……您能不能幫幫我?求您了!”

米歇爾·斯塔夫尼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漂亮的藍眼睛睜得溜圓。她的頭微微歪向一邊,就像剛看到他衝進她家在地板上撒了泡尿。斯塔夫尼醫生站在樓梯頂端,西裝褲、背心和領帶穿戴得一絲不苟;他看了哈倫一眼,戴上眼鏡,然後又摘下眼鏡,順著樓梯走了下來。“你再說一遍。”他說。

斯塔夫尼太太出現在餐廳門口。哈倫聽C.J.康登,要麽就是阿奇·科雷克,或者另外某個家夥說過,如果你想知道某個女孩未來會長成什麽樣,隻需要看看她媽。米歇爾·斯塔夫尼的未來相當值得期待。

米歇爾的母親殷勤地跟哈倫寒暄了起來。她說她記得他,因為他年年都來參加米歇爾的生日派對,但哈倫知道,派對上人那麽多,他不過和全班同學一樣收到了例行的邀請而已。趁著斯塔夫尼醫生還在給治安官打電話,她堅持邀請他去廚房喝杯熱可可。

醫生看起來有點——或者說十分——疑惑,但他還是出門查看了一番。哈倫跟在他後麵瞥了一眼,視線裏果然看不到那輛卡車。然後他走到電話旁邊,撥通了巴尼的號碼。等待治安官接電話的時候,斯塔夫尼太太堅持鎖上了所有的門。哈倫完全讚成她的舉措。他巴不得他們把那些大窗戶也都關上,不過盡管斯塔夫尼家相當有錢,這幢大房子裏還是沒有空調,要是窗戶全都關了,屋子裏恐怕很快就會變得很熱。斯太太在廚房裏忙著給他熱晚餐剩下的燉肉。哈倫說他還沒吃晚飯,本來他打算回家去熱一熱媽媽留在保鮮盒裏的意大利細麵。他的心逐漸安定下來。忙碌之餘,斯太太也沒忘了反複盤問他事情的經過,現在她差不多已經問到了第四遍。與此同時,米歇爾的大眼睛一直瞪著他,眼神裏的情緒相當複雜,可能是崇拜他英勇逃脫了追殺,也可能是看不起他這個小渾蛋。

不過現在,哈倫一點也不在乎她到底怎麽想。

那個老太婆在他的房間裏。她的臉貼在窗戶上,向下俯瞰著他。起初他以為那是老肥特,但不知為何,他心裏知道,那是杜甘太太。那個死人。那個夢。窗邊的那張臉。墜落。

哈倫打了個寒戰,就在這時候,斯太太為他捧來了一塊蛋糕。斯塔夫尼醫生不停地追問,他媽媽每隔多久就會出去“辦事”,把他一個人扔在家裏?她知不知道這是違法的?

哈倫試圖回答,卻說不出話;他的嘴裏塞滿了蛋糕,他也不想在米歇爾麵前表現得太狼狽。

接到電話以後,巴尼隻花了大約三十五分鍾就趕了過來:哈倫覺得,這可能創造了鎮裏的新紀錄。

他把剛才那個故事又講了一遍,隻是現在,他已經不那麽恐慌了,講述的方式也變得更加聲情並茂。說到窗邊那張臉和街上的卡車時,他的聲音甚至恰到好處地顫抖起來。事實上,他突然想到,剛才他差一點就順著巷子騎到卡頓路上,躲進了某座穀倉或者空屋子裏麵,他很想知道,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等待著他的會是什麽。

治安官巴尼開車送他回家。巴尼搜查屋子的時候,斯塔夫尼醫生陪著他坐在車裏。這地方看起來和哈倫離開時一樣,燈依然開著,門還是沒鎖,但在進屋之前,巴尼先繞到屋後,把後門鎖了起來。鎖住了!哈倫本以為他會舉著左輪手槍,貓腰閃身鑽進大門,就像《**都市》裏的警察一樣。但實際上,巴尼連左輪手槍都沒有,或者就算有他也沒帶。

斯先生還在追問他媽媽每個周末的行蹤,哈倫一邊回答,一邊凝神傾聽屋裏隨時可能響起的尖叫。

巴尼出現在門口,招手示意他們進去。“沒有發現盜竊或者非法侵入的跡象。”三人拾級而上的時候,他說。哈倫意識到,治安官這句話是對著醫生說的,而不是他。“這地方看起來像是被人搜過,那個人似乎在找什麽東西。”他轉向哈倫,“你覺得呢,孩子?還是說家裏本來就是這樣?”

哈倫像陌生人一樣審視著自家的廚房和餐廳。爐子上的平底鍋油膩膩的,水槽、台麵和餐桌上隨處可見用過的碗碟。地板上亂七八糟地堆著舊雜誌、盒子和垃圾。垃圾袋滿得溢了出來。起居室也好不到哪兒去。哈倫知道那一大堆報紙、電視、餐盤、衣服和雜物下麵藏著一張沙發,但他也明白,警察和醫生恐怕看不出來。

他聳聳肩。“老媽不是全世界最愛整潔的人。”他討厭自己現在的語氣,就像他應該對這兩個渾球感到抱歉一樣。

“有沒有丟什麽東西,吉米?”巴尼提問的口氣像是剛想起他的名字。哈倫最恨別人叫他吉米,比這更討厭的事情隻有迎麵被人揍上一拳。但他不介意米歇爾這麽叫他。他搖搖頭,從一樓的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不動聲色地試圖稍微整理一下手邊的東西。“沒有。”他說,“我覺得應該沒丟東西,但我也說不準。”這裏有什麽東西可偷?老媽的電暖器?我們那台老電視?或者我的**雜誌?哈倫的臉唰地紅了,就像巴尼或者FBI或者別的什麽人真的搜查了這幢房子,找到了他藏在衣櫃底板下麵的那幾本雜誌。

“那個老太婆出現在樓上,不是這裏。”他的語氣火藥味十足,但他不是故意的。

“我去樓上看過。”治安官回答,他的視線投向斯醫生,“上麵也是一團亂,但沒有盜竊或者明顯破壞的痕跡。”

跟著治安官和醫生走上樓梯的時候,哈倫感覺更差勁了。他完全可以想象,等到這位神經質的醫生回家以後,他會怎麽向神經質的妻子和女兒描述自己看到的糟糕景象。沒準兒他一回家就會迫不及待地喊醒米歇爾,叮囑她遠離那個名叫哈倫的孩子。她叫我吉米。

“沒有。”他覺得自己的回答簡直傻透了。那孩子是個懶骨頭,而且蠢得要命。他想象第二天一早,衣冠楚楚的醫生這樣告訴斯太太和米歇爾。“我覺得沒有。”他補充道,然後他的聲音裏真的多了一絲焦急,“你檢查衣櫃了嗎?”

“我最先檢查的就是衣櫃,”巴尼回答,“不過現在我們可以再檢查一遍。”

哈倫退後一步,讓治安官和醫生查看衣櫃裏麵。他們這是在戲弄我。等這兩個家夥走了,那具腐爛的屍體就會突然冒出來,一口咬掉我的心髒。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巴尼開口說道:“你媽媽回家之前,我會一直待在這裏,孩子。”

“還有我。”醫生補充道,他和警察交換了一個眼神,“吉姆,你知道她大概什麽時候會回來嗎?”

“不知道。”哈倫咬緊下唇。要是聽見自己再答出一個“不”字,他寧可翻出老爸的左輪手槍,當著這兩個人的麵打爆自己的腦袋。那支槍。他是不是把它留給老媽了,讓她好好保護自己?他的腦子飛速轉動。

“去換睡衣吧,孩子。”治安官說道。哈倫敢用性命發誓,他壓根兒不記得巴尼的真名。“家裏有咖啡嗎?”

“有速溶的。”哈倫回答,“不”字險些再次脫口而出,“就在樓下的廚房台麵上。”蠢貨,我們剛從廚房裏出來,難道他們還能不知道廚房在哪裏?

“你去鋪床吧。”治安官又囑咐了一聲,然後和醫生一起下了樓。

這幢房子真的很小,他能輕而易舉地聽到樓下的動靜。他和老媽都在家的時候,誰放個屁對方都一清二楚。有時候哈倫覺得,也許這就是老爸帶著那個女人跑掉的原因。不過今天晚上,這幢房子又顯得不夠小了。哈倫走到外麵的小平台上。

“你檢查過床下麵嗎……先生?”他朝樓下喊道。

巴尼出現在樓梯底下:“當然。還有所有角落。樓上樓下,到處都沒人。醫生剛剛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我這就去車庫裏看看。你們家應該沒有地下室吧,孩子?”

“沒。”哈倫答道。該死。

巴尼點點頭,回到廚房裏。哈倫聽見米歇爾的爸爸跟他聊起了衛生部的事。

哈倫回到房間裏,但沒有關門。他一蹬腳,網球鞋飛向牆角,緊接著他脫下短襪扔在地板上,又剝掉了身上的牛仔褲和T恤。然後他挨個兒撿起地上的襪子和褲子,把它們統統扔進了衣櫃裏看不見的地方。但他不敢靠近衣櫃。她就站在那裏。窗戶邊上。她在這間屋子裏來回走動。

該死的,那支槍到底被她藏到了哪裏?老爸留下的槍不大,但槍身閃著幽幽的藍光,看起來非常危險。裝子彈的盒子是藍白色的。老爸曾經叮囑過哈倫,不許碰他的槍和子彈。這兩樣東西原來都收在老爸的抽屜裏,但他帶著那個女人跑掉以後,老媽把它們藏了起來。可是藏在哪兒呢?也許這是違法的。巴尼會找到他家藏匿的軍火,把他和老媽都送進監獄。

後門哐當響了一聲,正在穿睡衣的哈倫被嚇得跳了起來。緊接著他聽見醫生和警察正在說話。

樓下傳來腳步聲,巴尼響亮的聲音順著樓梯傳了上來:“睡前想喝杯熱可可嗎,孩子?”

哈倫的胃還在努力消化剛才斯塔夫尼太太塞給他的起碼1加侖食物。“好的!”但他還是大聲回答,“我馬上下來。”他掀開枕頭,拽出塞在枕頭下麵的睡衣上衣。

床單上有一攤鼻涕似的灰色物質。哈倫皺起眉頭,在睡褲上擦了擦手,拉了拉床單。

他的床單看起來十分惡心,像是被好幾加侖鼻涕或者精液泡過。灰撲撲的黏液反射著台燈和頂燈的微光,整張床就像三明治裏墊底的麵包,有人用長柄勺往上澆了一大堆灰色的果醬——滑膩厚重的黏液早已浸透了床單,正在幹涸的表麵逐漸起了皺褶。糟糕的氣味聞起來像是有人把一條濕毛巾扔進髒兮兮的洞裏發酵了三年,又找了一大群狗在上麵撒尿一樣。

哈倫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倚著門框,睡衣的上衣早就掉到了地上。他覺得自己快要吐了。木地板似乎正在傾斜,就像洶湧波濤中漂**的小船甲板。哈倫強迫自己走出房間,整個人趴在二樓搖搖欲墜的扶手上。

“先生?治安官?”

“怎麽了,孩子?”巴尼的聲音從廚房裏傳來。哈倫已經聞到了速溶咖啡和熱牛奶的香味。

哈倫回頭望向自己的房間,隱隱期盼著能看見床單幹幹淨淨,或者至少跟他早上起床時一樣亂成一團,就像電影裏常見的橋段,某人隻是產生了幻覺,以為自己見證了奇跡。

昏黃的燈光下,灰色的黏液看起來幾乎是白的。

“怎麽了?”巴尼走到樓梯下麵。男人眉頭緊皺,就像他真的很在乎哈倫似的,黑色的眼睛看起來有些……什麽?

憂慮?可能是擔心。

“沒事。”哈倫答道,“我這就下來喝可可。”他回到房間裏,一把扯掉床單,盡量不去碰那堆黏糊糊的東西,然後把床單和他的睡衣(包括上衣和睡褲)一起扔進衣櫃角落,又從梳妝台最下麵的抽屜裏翻出了另一套睡衣。這套衣服有些小了,但還算幹淨。哈倫披上破舊的睡袍,走進廁所洗了洗手,這才下樓去找警察和醫生。

她在這裏。它就在這裏。

熱可可十分美味。斯塔夫尼醫生已經把廚房的餐桌清理了出來,三個男人坐在桌邊,聊到了差不多12點30分,直到這時候,哈倫的母親終於推開後門回家了。

然後哈倫回了樓上,從衣櫃裏翻出一條毯子重新鋪好了床,他沒去管床單的事。聽著樓下怒氣衝衝的爭吵聲,哈倫微笑著睡著了。

感覺真像爸爸還在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