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星期天晚上沒有下雨,星期一也沒有,但天一直很灰,濕潤的空氣黏稠厚重。杜安的父親決定星期三在皮奧裏亞火化阿特叔叔的遺體,現在他需要處理各種瑣事,通知各色人等。至少有三個人——其中一位是阿特叔叔的老戰友,另一位是他熟識的表親,還有他的一位前妻——堅持親自前來送行,所以老頭子還是在皮奧裏亞唯一有火化設備的殯儀館安排了一場簡短的紀念儀式,時間是下午3點。

星期一一整天,老頭子給J.P.康登打了無數個電話,但卻一直沒找到人。當天下午,治安官巴尼驅車來訪,杜安站在門道裏聽到了他和老頭子說的話。

“我說,達倫,”巴尼對老頭子說,“J.P.正在到處宣揚,說你殺了他的狗。”

老頭子齜了齜牙:“那隻天殺的畜生想咬我兒子。那條蠢貨杜賓空長了個大塊頭,但腦子恐怕隻有康登的老二那麽大。”

巴尼揉搓著手裏的帽子,手指摩挲著帽子邊緣的吸汗帶:“J.P.還說,那條狗一直被他關在家裏。而且他是在屋子裏麵發現屍體的。有人破門而入,殺了他的狗。”

老頭子朝著路邊的灰塵吐了口唾沫:“去他媽的,你清楚得很,J.P.康登完全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就跟他硬賴著說別人超速一樣。我們敲門的時候,那條狗的確在屋子裏麵。後來我和兒子繞進後院看了一眼阿特那輛凱迪拉克。不管怎麽說,那輛車不該出現在康登的院子裏。你肯定知道,第三方在事故調查結束前購買涉事車輛,這是違法行為。總而言之,我們進入後院以後,那條狗才朝杜安撲了過去,這說明它是被康登那個王八蛋放出來的,他就是想讓它咬我們。”

巴尼緊盯著老頭子的眼睛:“但你沒有證據,對吧?”

老頭子笑了:“憑什麽他就能向你投訴這事兒?難道康登能證明那條杜賓是我殺的?”

“他說有鄰居看見你了。”

“狗屎。住在康登隔壁的杜蒙特太太是個瞎子,那一片的人隻有米茲·詹森認識我,但她帶著兒子吉米去了橡樹山。另外,我進入後院是完全合法的。為了掩飾事故真相,康登非法扣押了我弟弟的車,還把車門給拆了。”

巴尼把帽子扣回頭上,拉了拉帽簷:“這話從何說起,達倫?”

“我是說,那輛凱迪拉克司機側的兩扇車門都不見了,但那兩扇門上有重要的事故證據。紅漆。上星期一想撞死我兒子的那輛卡車噴的也是紅漆。”

巴尼從口袋裏掏出一本筆記簿,捏著禿鉛筆頭寫了幾個字,然後抬起頭來:“這事兒你告訴康威警長了嗎?”

“我他媽當然告訴他了。”老頭子激動地搓著自己的臉頰,今天早上他剛剃過胡子,沒了粗糙的胡楂兒,指尖傳來的異樣觸感似乎讓他有些迷惑,“他說他得‘了解一下情況’,我回答說,你最好了解一下情況,要是你們的調查不夠徹底,我會像投訴康登一樣投訴你。”

“所以你覺得,這不是一場事故?”

老頭子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杜安。“我敢打賭,我弟弟絕不可能自己開著那輛凱迪拉克以70邁的速度撞到橋上。”他轉頭直視治安官巴尼,“阿特是個從不超速的傻瓜,哪怕在朱比利學院路這樣的爛路上也不例外。所以他一定是被人撞下去的。”

巴尼走回自己車旁:“我會給康威打電話,告訴他我也在調查這事。”

站在紗門後麵的杜安眨了眨眼。縣高速公路上的命案不歸鎮治安官管。所以巴尼完全是在幫他們的忙,僅此而已。

“與此同時,”治安官繼續說道,“我也會告訴我們那位太平紳士,他的鄰居肯定弄錯了。沒準兒那條狗是自然死亡的。那個渾球一直追著我問這事兒。”他向老頭子伸出一隻手:“阿特的事我真的非常遺憾,達倫。”

老頭子驚訝地跟治安官握了握手。杜安走出大門站到父親身邊,和他一起目送治安官的車順著長車道漸漸遠去。杜安知道,要是這時候他扭過頭去,準能看見父親眼裏的淚水,這是出事後的第一次。但他沒有轉頭。

那天晚上,他們去阿特叔叔家取一套西服,好在第二天一早給他送到皮奧裏亞的殯儀館去。

“天殺的蠢貨,”4英裏的車程裏,老頭子坐在皮卡方向盤後麵咕噥,“他們幹嗎要把他擺在那兒給人看,直接把他和棺材一起火化就行了。要我說的話,阿特沒準兒更願意什麽都不穿。”

杜安覺得老頭子的抱怨大約隻有一半出於悲傷,另一半則是因為沒有酒喝,所以他的心情很壞。他連續清醒的時間已經快要打破兩年來的紀錄了。

皮卡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阿特叔叔住在一幢小小的白色農舍裏,離大路差不多有幾百碼。農舍周圍的土地歸房東耕作,今年夏天他們種了豆子,隻有屋子後麵的菜園由阿特自己打理。走進後門之前,老頭子盯著菜園看了一會兒,杜安知道,他多半是在發愁,以後他們該怎麽照料這些作物。再過幾周,阿特叔叔鍾愛的番茄就該上桌了。

房門沒鎖。走進大門的時候,悲傷和失落突然再次襲來,杜安眨眨眼,扶了扶眼鏡。他意識到,這份感覺來自沉悶凝滯的空氣中殘餘的熟悉煙草味。刹那間杜安真切地體會到了生命有多短暫,一個人留存在世間的東西又是多麽有限:幾本書、你無法再舒心享用的煙草氣味、還能回收利用的幾件衣服、在所難免的幾張快照、法律文件,以及對別人來說幾乎毫無用處的個人信件。杜安震驚地意識到,作為一個人類,你不可能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這就像用手去拂水,一旦抽出手來,水立即就會填滿所有空隙,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我馬上就好。”老頭子說。雖然父子倆都不明白為什麽要小聲說話,但他們還是默契地壓低了聲音:“你可以待在這兒等我。”他們穿過廚房,走進光線更暗的“書房”。

杜安打開電燈,點了點頭。老頭子消失在臥室門後,杜安聽見了衣櫃門打開的聲音。

阿特叔叔的房子很小:隻有一間廚房,一間權充“書房”的空置餐廳,一間勉強能放下單人皮沙發的起居室,很多書架,一張配有兩把扶手椅的棋盤桌。杜安一眼就認出了他和阿特叔叔三周前留下的殘局。一台巨大的遙控電視,最裏麵還有一間小臥室。前門小巧的水泥門廊外是方圓大約2英畝的院子。客人們從來不走前門,但杜安知道,阿特叔叔喜歡在傍晚坐在前門廊上,抽著煙鬥眺望北邊的田野。這裏可以輕鬆聽見朱比利學院路上的車聲,但由於山坡的遮擋,你看不見路上的車輛。

杜安搖搖頭,甩掉漫無邊際的思緒,努力集中精神。阿特叔叔以前說過,他有寫日記的習慣。從1941年開始,他每年都會寫一本日記。杜安覺得,哪怕叔叔在電話裏提到的那本書真的丟了,被康登或者別的什麽人拿走了,但他或許會在日記裏留下一筆。

他打開了淩亂書桌上的台燈。改成“書房”的餐廳是整幢房子裏最大的一間屋子,頂天立地的書架上擺滿了大部頭精裝本,房間中央權充書桌的門板兩頭放著好幾個矮架。

杜安匆匆翻了翻書桌,各式賬單、電話、信件、芝加哥和紐約的象棋專欄剪報、雜誌和《紐約客》漫畫擺得到處都是。一個相框裏鑲著阿特第二任妻子的照片,另一個相框裏裝的則是達·芬奇畫的某種機械草圖,看起來有點像直升機,然後還有一罐彈珠、一罐紅色甘草糖。從小到大,這個罐子一直是杜安劫掠的對象。亂七八糟的紙片裏有過期的購物清單,有卡特彼勒工廠的工會會員名單,還有諾貝爾獎得主名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但沒有日記。

這張書桌沒有抽屜。杜安環顧四周,他聽見老頭子正在翻臥室裏的抽屜,可能是在找阿特的**和襪子。沒準兒下一分鍾他就會出來。

阿特叔叔會把日記本放在哪裏呢?杜安考慮了一下臥室的可能性。不,阿特絕不會在**寫日記,這樣的事他一定會放到工作桌邊完成。但這裏沒有書,也沒有抽屜。

書。杜安坐在書桌旁的老船長椅裏,扶手上的清漆早已被叔叔的胳膊磨得一點不剩。他每天都會坐在這裏寫日記。很可能是每天晚上。杜安伸出左手。阿特叔叔是左撇子。

他的手正好能夠著書桌左側的矮書架。實際上這是一個雙層書架,架子上的書有的書脊朝外,有的書脊朝裏,還有十多本沒有標題的冊子,它們藏在書桌下方的陰影中,看起來毫不起眼。杜安抽出其中一本:皮革封麵,厚重的紙張很有質感,一共大約500頁。書裏沒有印刷的文字,隻有老式鋼筆密密麻麻的手寫字跡。這些字跡填滿了每一頁紙,看起來不光潦草,而且根本無法辨認。真真正正的天書。

杜安將翻開的冊子往台燈底下湊近一點,抬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這些字跡不是英文,倒像是印地語或者阿拉伯語的某個變種,密密麻麻的字母、無所不在的圓圈和飛揚的弧線看得人頭昏眼花。他甚至分不出獨立的詞語,連綿不斷的曲線繪成了無數看不懂的符號。但每一欄文字上方都標著明文數字,杜安看了看現在翻開的這一頁,上麵寫著19.3.57。

杜安知道,阿特叔叔常說,包括歐洲在內的世界上絕大部分地方人書寫日期的時候先寫幾號,然後寫月份,最後才是年份,這種方式比美國人的習慣合理得多。“從小到大。”他告訴6歲的侄子,“這樣簡單得多。”杜安一直讚同叔叔的意見。所以這篇日記是1957年3月19日寫的。

他放下這本日記,抽出書架上最靠左邊也是最好拿的那一冊。第一頁上的字跡寫著1.1.60,最後一頁題頭標著11.6.60。看來阿特叔叔星期天上午沒寫日記,但星期六晚上他寫了一篇。

“好了嗎?”老頭子拎著一套西裝出現在臥室門口,衣服外麵還套著幹洗袋,他的另一隻手抓著阿特叔叔的舊健身包。父親走進台燈投下的光圈,衝著杜安剛剛合上的那本日記點了點頭:“這就是阿特準備帶給你的那本書?”

杜安隻猶豫了一秒:“應該是吧。”

“那就帶上。”老頭子舉步走向廚房。

杜安關掉燈,站在原地想了想留在書桌下麵的日記本。阿特叔叔十八年來的私人想法都藏在這裏,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做的是對還是錯。這些日記顯然使用了某種私人密碼,但破譯密碼是杜安的長項。隻要解開了密碼,他就能讀到阿特叔叔本來不打算讓他或者其他任何人知道的東西。

但他想把自己的發現告訴我。他聽起來很興奮。嚴肅,但興奮。可能還有一點恐懼。

杜安吸了口氣,抓起沉重的日記本。他感覺叔叔的氣息洋溢在他周圍,無論是那熟悉的煙草味兒,還是幾千冊藏書散發的淡淡黴味兒,或者皮革封麵獨有的氣味,甚至包括那一縷似有若無的汗味兒。工人階級清爽的汗水氣味聞起來令人愉悅。

現在屋子裏很黑。阿特叔叔強烈的存在感讓杜安有些不安,就像逝者的鬼魂正站在他身後,催促他現在就坐下來,打開台燈翻開日記認真閱讀,而阿特叔叔會彎下腰來看著他。杜安甚至有些期盼,那隻冰冷的手會輕輕拂過他的後頸。

他終於開始挪步。杜安不緊不慢地穿過廚房走向門外的皮卡車,去跟父親會合。

盡管烏雲低垂,空氣潮濕得令人窒息,戴爾和勞倫斯還是玩了一整天的球;到了晚飯時分,兄弟倆滿身的灰塵已經被涓涓流淌的汗水浸成了泥漿。媽媽透過廚房窗戶看見他們回來,立刻勒令他們在後門樓梯下麵脫掉衣褲,隻準穿著**進屋。戴爾奉命將兩個人的衣服送到地下室最裏麵的房間,他們家的洗衣機就放在那裏。

戴爾討厭地下室。這幢陳舊的大房子裏隻有這一個地方讓他覺得神經緊張。夏天倒是還好,可是到了冬天,每天吃完晚飯他都得爬到地下室裏,把取暖的煤炭鏟進料鬥。

通往地下室的每一級樓梯至少有兩英尺高,感覺完全是為巨人準備的。外牆和廚房牆壁之間巨大的水泥樓梯向左下方劃出一道弧線,無形中拉長了一樓和地下室之間的距離。勞倫斯直白地叫它“地牢樓梯”。

樓梯上掛著一盞光禿禿的燈,但微弱的光線幾乎完全無法照亮通往鍋爐的走廊。鍋爐後麵倒是還有一盞燈,但它的開關是一根拉繩,和煤倉裏的那盞一樣。經過煤倉入口的時候,戴爾往右瞥了一眼。這個入口根本沒有門,隻是在牆上開了一個4英尺寬的門洞,踏上階梯才夠得到高處的煤箱。小小的煤倉層高隻有5英尺,戴爾知道,蜷縮在這麽小的空間裏鏟煤,對他的父親來說實在是件苦差。鍋爐料鬥和煤倉走廊之間有一個角度,鏟進料鬥裏的煤會直接滾到鍋爐的燃料箱裏,但這扇小門現在關著。料鬥後方的古舊鍋爐幾乎填滿了走廊盡頭的所有空間。如今戴爾就站在這條短短的走廊裏。鍋爐看起來隻是一大堆粗糙的金屬,觸手似的管路張牙舞爪地通往四麵八方。

寒冷的冬夜裏,鏟煤這項任務最讓戴爾厭惡的地方倒不是幹活兒——雖然他的手每到冬天總是長滿老繭——也不是喉嚨裏連刷牙都無法去除的煤灰味兒。其實這些都無關緊要,他真正討厭的是煤倉後麵的低矮空間。

隔開那片空間的後牆其實隻有半堵,最下端離水泥地板差不多有3英尺,牆頭再往上兩英尺左右就是天花板,所以戴爾能看見牆後積滿灰塵的石頭地板、水管和蜘蛛網。戴爾知道,這片空間上方是他父親的辦公室和寬敞的前門廊。鏟煤的時候,他常常聽見老鼠和某些體形更大的齧齒動物匆匆跑過的聲音,某個寒冷的冬夜,他猛地轉過頭去,正好看到一雙血紅的小眼睛死死盯著自己。

戴爾的父母常常誇獎他鏟煤又快又好,可是對戴爾來說,每個冬夜裏的那二十分鍾是一天裏最糟糕的部分,所以他總是拚命加快速度,隻求趕緊填滿料鬥,好離開這個鬼地方。他最喜歡煤倉剛填滿的時候,他隻需要站在料鬥旁邊不停鏟煤就行。可是到了月底,煤倉裏的存貨隻剩下角落裏的一小堆,他就隻能穿過整個煤倉,舀起滿滿一鏟煤塊,再轉身背對後牆,穿過9英尺寬的房間,將煤填進料鬥裏。

不用鏟煤,這是戴爾熱愛夏天的眾多原因之一。隻消一瞥,他已經看見煤倉裏隻有一小堆黑乎乎的無煙煤。樓梯頂上那盞電燈的光幾乎照不進煤倉,牆後的低矮空間更是漆黑一團。

戴爾摸到了第一根燈繩,突如其來的亮光讓他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隨後他繞過龐大的鍋爐走進第二個房間。這間屋子唯一的用途就是容納鍋爐的爐膛。第三個房間的工作台上擺著他父親的幾件工具,往右再拐一個彎,媽媽的洗衣機和幹衣機都放在最裏頭的小房間裏。

戴爾的爸爸曾經說過,當初他不知道費了多大勁才把洗衣機和幹衣機搬進這裏,要是哪天他們打算搬走,這兩台機器還是留給房東算了。這話不假。戴爾記得,搬機器的時候他爸、西爾斯公司的送貨員、薩默塞特先生和另外兩位鄰居一起折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最裏麵的洗衣房沒有窗戶,地下室的所有房間都沒有,燈繩垂在房間正中央,南牆根下有個直徑3英尺的圓坑,裏麵裝著一台大型抽水泵。這幢房子的地下室挖得比本地的地下水位還深,雖然有抽水泵,但在他們搬進來以後的四年半裏,地下室還是淹過四次,其中一次戴爾的爸爸不得不踩著兩英尺深的積水下來修泵。

戴爾把髒衣服扔在洗衣機頂上,拉熄電燈,飛快地原路返回。從最裏麵的房間鑽進工作間,然後穿過鍋爐房進入走廊。這次他沒有轉頭去看煤倉。他爬上十級陡峭的樓梯,終於回到了一樓。離開陰冷潮濕的地下室,再次觸摸到透過紗門吹進房間的暖濕空氣,看到格魯姆班徹家西側天際的溫柔暮光,他簡直有一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戴爾快步穿過廚房,現在他渾身上下隻有一條**,這讓他覺得很不自在。勞倫斯已經跳進了浴缸,這會兒他正在模仿潛艇攻擊的激烈音效。幸好媽媽已經離開廚房去了外麵的門廊,戴爾赤著腳一路小跑穿過門廳爬上二樓,趁著媽媽回來之前鑽進臥室披上了浴袍。他打開小閱讀燈,趴在**翻開一本舊的《驚奇科幻》雜誌,等著弟弟從浴室裏出來。

杜安·麥克布萊德回到地下室的安靜角落裏打開電燈,隻花了不到五分鍾時間,他已經解開了日記的密碼。

乍看之下,阿特叔叔的日記似乎是用印地語寫的,但實際上他寫的隻是簡單的英語,連詞序都沒換過。當然,杜安和叔叔都鍾愛萊昂納多·達·芬奇,這為他提供了極大的幫助。

文藝複興時代的那位天才采用一種簡單的密碼來寫日記:他的每一行字都是從右往左倒著寫的,閱讀時可以借助鏡子。杜安帶了一麵手鏡下來,所以他立即發現,阿特叔叔也采用了同樣的方法,隻是他故意省掉了每個詞之間的空格,以免被人一眼看穿。除此以外,他還把每個字母頂部的線條串在了一起,所以整段文字看起來就像變形的阿拉伯語或者吠陀梵語。句號也被替換成了倒寫的F前麵加上兩個點,逗號則是倒寫的F加一個點。

杜安隨意翻開幾頁試了試,有些日記講的是工作上的事,某位工會領袖被懷疑挪用了工會資金,另外還有一段阿特和哥哥討論政治問題的對話。杜安瞥了一眼,立即想起了當時的情景,老頭子喝得爛醉如泥,大聲疾呼應該暴力推翻統治。然後他迅速翻到最後一頁:

11.6.60

發現了杜安想找的那口鍾的信息!就在阿萊斯特·克勞利那本《經外書:律法之書增補》裏。我早該想到克勞利,作為我們這個時代自封的先知,他肯定知道這方麵的事情。

今晚我坐在門廊上想了幾個小時。起初我不想把這事兒告訴任何人,但小杜安那麽努力地想要解開榆樹港深藏的謎團,我覺得他有權利知道。明天我就帶著書過去,給他看介紹“魔寵”的整段章節,這裏麵關於波吉亞家族的內容相當怪異。

其中兩段這樣寫道:

“美第奇家族喜歡借助傳統的動物魔寵來與魔法世界溝通,不過據說在文藝複興最多產的那個年代(從藝術創作的角度來看),波吉亞家族選擇了一件無生命的物體來充當護符。

“傳說它便是偉大的昭示之碑,這座埃及的鐵方尖碑曾供奉在奧西裏斯聖殿裏。早在5世紀或者6世紀(基督教崛起的年代),這件寶物就被人從聖殿裏偷走了,幾百年來,它一直是西班牙瓦倫西亞波吉亞家族的權勢之源。

“1455年,來自這個古老家族的一位巫師登上了教皇的寶座,但最具諷刺意味的是,由於這位教皇在政治上的崛起離不開原始的護符提供的黑暗力量,所以在登上大位以後,他許下的第一個宏願是鑄造一口大鍾。大鍾運抵羅馬之時,波吉亞家族的這位教皇不幸辭世,很少有人懷疑,這口鍾竟脫胎於昭示之碑:仆從熔化了異教徒的聖物,重新將它鑄造成了羅馬城裏翹首以盼的教徒更歡迎的模樣。

“當時摩爾和西班牙的每一個權貴家族幾乎都有自己的魔符,但這口大鍾絕非凡物:波吉亞家族將它視為‘萬物吞噬者暨萬物創造者’。而在埃及文化裏,昭示之碑被稱為‘死神的皇冠’,《深淵之書》還曾預言過它的變身。

“有生命的魔寵通常隻是一種媒介,但昭示之碑需要接受獻祭,哪怕它已化身為鍾。傳說1455年,唐·阿方索·波吉亞在奔赴羅馬之前將自己剛剛出生的孫女獻給了這口鍾,隨後他果然——出人意料地——被樞機團選為教皇。但在成為嘉禮三世教皇之後,不知道是缺乏進一步的野心,還是相信自己獲得的成就並未耗盡昭示之碑的力量,無論如何,唐·阿方索沒有繼續獻上祭品。嘉禮三世薨逝後,大鍾被他的侄子羅德裏戈·波吉亞送進了宮殿的鍾塔,這位羅馬紅衣主教接過瓦倫西亞大主教的位置,成為波吉亞王朝第一位真正的繼承人。

“不過根據傳說,直到這時候,昭示之碑,或者說它化身而成的大鍾,仍未得到足夠的獻祭。”

洗完澡以後,戴爾·斯圖爾特回到樓上的臥室裏。勞倫斯已經爬到了**。或者更確切地說,小男孩盤著腿坐在小床中央,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古怪。

“怎麽了?”戴爾問道。

白得嚇人的臉色襯得勞倫斯臉上的雀斑格外明顯:“我……我不知道。剛才我走進來打開電燈,然後……呃,我聽見了一點聲音。”

戴爾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記得幾年前有一次,媽媽出門買東西去了,他和弟弟獨自在家看電視。那是一個冬天的周六下午,他們看的是一部驚悚片,《木乃伊的複仇》。剛看完電影,勞倫斯立即“聽見”廚房裏有聲音——緩慢而拖遝的腳步聲,和電影裏那個蹩腳的木乃伊一模一樣。當時戴爾還跟弟弟一起恐慌了一會兒;隨著“腳步聲”逐漸逼近,他們嚇得放下防風窗逃到了外麵的院子裏。媽媽回家的時候,兄弟倆隻穿著襪子和T恤,站在前門廊上瑟瑟發抖。

呃,現在戴爾已經11歲了,不是8歲。“你聽見什麽了?”他問道。

勞倫斯驚慌四顧:“我不知道。其實我也沒有真的聽見什麽……而是感覺到了那個東西。房間裏好像不止我一個人。”

戴爾歎了口氣。他把襪子扔進髒衣籃,拉熄了頭頂的電燈。

壁櫥門開著一條縫。戴爾一邊走向自己的小床,一邊隨手把它按了回去。

但門沒有關上。

也許是被拖鞋之類的東西擋住了,戴爾停下腳步,手上加了點勁。

門縫開始擴大。壁櫥裏有什麽東西想要出來。

地下室裏,杜安用一張大手帕擦了擦臉。哪怕在夏天最熱的時節,這裏也很涼爽,但現在他渾身都在冒汗。攤開的日記本放在門板搭成的“寫字台”上,剛才杜安一直在奮筆疾書,盡可能地把相關的信息抄到自己的筆記簿裏,但是現在,他索性放下鉛筆,開始專心閱讀。

熟悉了叔叔倒寫的字跡以後,他不必借助鏡子也能流暢閱讀,但杜安依然沒有放下小手鏡:

波吉亞家族的第一位教皇獻祭了自己的孫女,借此激活了昭示之碑——現在它已經被重新熔鑄成了一口鍾——的部分威力。不過根據《奧塔維亞諾之書》的描述,波吉亞家族的人害怕昭示之碑蘊含的力量,傳說它的徹底覺醒意味著天啟的降臨,但他們還沒做好準備。根據《律法之書》的記載,昭示之碑會賦予供奉者強大的力量,但與此同時,一旦獲得了足夠的犧牲,這件護符本身將化為末日的喪鍾。在昭示之碑的推動下,最後的天啟將於六十年零六個月零六天後降臨。

作為波吉亞王朝的第二位教皇,羅德裏戈將這口鍾送進了梵蒂岡宮殿他主持加建的鍾樓裏。傳說為了鎮壓大鍾,避免它徹底覺醒,亞曆山大六世——這是羅德裏戈的封號——請一位名叫賓杜裏喬的侏儒瘋癲畫家在波吉亞塔裏畫滿了神秘的壁畫。這些怪誕的畫麵來自羅馬的地下洞穴,它們能夠抑製昭示之碑的邪惡氣息,同時不影響波吉亞家族繼續汲取這件護符的力量。

至少亞曆山大六世教皇曾經這樣以為。

《律法之書》和奧塔維亞諾的秘本都曾提及,有跡象表明,昭示之碑開始逐漸控製波吉亞家族的成員。多年後,亞曆山大六世將這口鍾送去了牆高壁厚的聖天使堡,然而即便他將這件工藝品深深埋進了巨石和白骨壘成的墳墓,也完全無法減輕那些曾經試圖控製它的人遭到的反噬。

奧塔維亞諾簡短地記載了波吉亞家族和羅馬那幾十年的瘋狂曆史:謀殺和陰謀層出不窮,即使以當時的殘酷標準而言也算得上駭人聽聞;惡魔在羅馬地下墓穴中遊**的流言從未停歇;神秘的非人之物在聖天使城堡和城市的街道上出沒;隨著昭示之碑不斷覺醒,它的力量也變得越來越強大。

但在奧塔維亞諾不幸橫死之後,昭示之碑的傳說便湮沒在了黑暗之中。我們隻讀到了波吉亞家族覆滅的記載。據說幾十年後,美第奇家族的第一位教皇登上寶座以後,他頒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將這口鍾從羅馬運走銷毀,大鍾熔化後的金屬汁液也被視為不祥之物,最終它們都被埋葬在了遠離梵蒂岡的聖地裏。

時至今日,昭示之碑最後的下落和命運早已無從追尋,但在巫術的世界裏,它“吞噬萬物,創造萬物”的傳說卻一直流傳到了今天。

杜安放下阿特叔叔的日記。他能聽見老頭子在樓上的廚房裏忙忙碌碌,緊接著傳到他耳邊的是幾句含糊的咕噥和紗門被甩上的聲音;然後杜安聽見皮卡轟鳴,伴隨著軋軋的換擋聲,汽車沿著車道開了出去。看來老頭子終於決定跟酒精握手言和。杜安聽不出來老頭子去的是卡爾家還是黑樹酒館,但他知道,父親至少要過好幾個小時才會回來。

杜安坐在台燈的光暈裏望著桌上的日記本和筆記簿發呆了幾分鍾,然後起身上樓鎖好紗門。

壁櫥的門慢慢開了。

4英寸寬的門縫裏隻有絕對的黑暗,戴爾整個人頂在門上阻止門板繼續打開,他回頭望向勞倫斯。他的弟弟坐在**,眼睛瞪得老大。

“來幫忙啊。”戴爾低聲喊道。門板另一側的力量越來越大,門縫又擴大了1英寸,戴爾的短襪在光滑的木地板上緩緩向後滑動。

“媽媽!”勞倫斯跳下床奔向哥哥,嘴裏大聲叫喊。兄弟倆齊心協力用肩膀頂住門板,將它往前推了兩英寸。“媽!”現在他們倆都喊了起來。

門板停了下來,但塗著黃漆的木板後麵力量還在不斷積聚,沒過多久,櫃門又開始倔強地向外移動。

戴爾和勞倫斯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的臉頰貼在粗糙的木板上,兄弟倆都感覺到了門板後麵幾乎無從抵擋的巨大力量。

門縫又擴大了3英寸。壁櫥裏一片死寂,聽不見一絲聲響。門板外麵的兩個男孩倒是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戴爾的襪子和勞倫斯的赤腳在地板上擦出刺耳的聲音。

門又往外開了幾英寸。現在門縫已經擴大到了1英尺,一股陰冷的氣息從裏麵透了出來。

“老天爺啊……我……頂不住了。”戴爾喘著氣抱怨。他的左腿死死頂在舊門板上,但就算這樣也無法將它推動分毫。不管壁櫥裏的東西是什麽,它的力氣至少相當於一個成年人。

門又往外開了兩英寸。

“媽!”勞倫斯喊得撕心裂肺,“媽媽,救命啊!媽!”

前門廊上有人應了一聲,但戴爾絕望地意識到,他們恐怕撐不到媽媽趕過來了。“跑吧!”他竭力喊道。

勞倫斯看了哥哥一眼,他驚慌的臉龐離戴爾隻有幾英寸遠。小男孩轉身就跑,但他沒有離開房間,而是三步並作兩步跳到了自己**。

少了勞倫斯的助力,戴爾一個人根本頂不住。門板後方傳來的力量強得不像話,他幹脆鬆開手轉身跳上4英尺高的梳妝台,然後迅速把腿收了上去。原本放在桌麵上的台燈和幾本書嘩啦啦地砸向地板。

驟然彈開的門板撞到了戴爾的膝蓋,勞倫斯尖叫起來。

戴爾聽見了樓梯上母親的腳步聲,她似乎大聲問了句什麽,但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就感覺一股冷風撲麵而來,就像他剛剛推開了一扇通往凍肉倉庫的門,有什麽東西從壁櫥裏麵鑽了出來。

那東西又矮又長,長度至少有4英尺,看起來像影子一樣虛無,卻比影子黑得多。細長的陰影蜿蜒滑過地板,就像剛剛從罐子裏放出來的歇斯底裏的蟲子。戴爾甚至看到了影子兩側瘋狂揮舞的細絲,那應該是它的腿。他拚命將自己的腳收到梳妝台上麵,一個相框啪地摔到地板上。

“媽!”他和勞倫斯再次齊聲喊道。

黑色的影子在地板上靈活地扭動,快得令人眼花。戴爾覺得它就像一隻蟑螂,如果蟑螂能長到4英尺長、幾英寸高,樣子也和一團黑霧差不多的話。影子兩側纖細的肢體還在瘋狂地刮擦地板。

“媽!”

那東西飛快地遊進了勞倫斯的床底。

勞倫斯一聲不吭地跳到戴爾**,動作比蹦床雜技演員還要利落。

他們的母親出現在門口,疑惑的視線從一個尖叫的男孩掃向另一個尖叫的男孩。

“有東西……從壁櫥裏……它鑽到了床底下……”

“床底下……黑色的東西……很大!”

媽媽轉身回到走廊壁櫥旁取出一把掃帚。“出去。”她一邊吩咐兒子,一邊拉亮了頭頂的燈。

戴爾猶豫了一秒,然後立即跳下梳妝台奔向媽媽背後的門口。勞倫斯不敢下地,他直接從戴爾**跳到自己**,最後才跳到母親身後。兩個男孩徑直衝進走廊,一路跑到了二樓的欄杆邊上,直到這時候,戴爾才敢回過頭朝著臥室的方向張望。

媽媽整個人趴在地板上,掀開了勞倫斯床腳的防塵褶邊。

“媽!別去!”戴爾嚇得驚叫起來,他立即衝上前想把她拉回來。

母親放下掃帚,伸出雙臂摟住了大兒子:“戴爾……戴爾……冷靜一點。別怕。床底下什麽都沒有。你看。”

戴爾大口喘著粗氣,喉頭甚至有些嗚咽,但他還是鼓起勇氣看了一眼。勞倫斯的床底下空空如也。

“它可能鑽到戴爾的床下麵去了。”勞倫斯站在門口喊道。

媽媽摟著戴爾,轉身掀開另一張床的防塵褶邊。那個瞬間,戴爾的心髒差點兒停止了跳動,媽媽趴在地上望向床底,掃帚擺在身前。

“看,”她起身拍了拍裙子和膝蓋,“這裏什麽都沒有。現在跟我說說,你們以為自己看見了什麽。”

兩個男孩搶著說了起來。聽到自己的聲音,戴爾這才意識到,他的描述落到旁人耳朵裏是這樣的:某個又大又黑又矮的長得像影子一樣的東西推開壁櫥門鑽了出來,然後像隻大蟲子一樣溜進了床底。

啊哈。

“也許它又回到壁櫥去了。”勞倫斯猜測。小男孩拚命忍著眼淚,鼻子還有點抽搐。

媽媽盯著他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默不作聲地走到壁櫥旁邊,霍地拉開櫃門。戴爾情不自禁地往門口退了兩步。母親挪開掛在橫杆上的衣服,踢開櫃底的網球鞋,順著櫃門邊緣檢查了一圈。壁櫥其實一點也不深,裏麵沒有任何異樣。

媽媽雙臂抱胸,什麽也沒說。兄弟倆站在門口,回頭望了望樓梯口、父母臥室黑漆漆的門洞和另一個空房間,似乎覺得那抹黑色的影子隨時可能從背後的硬木地板上冒出來一樣。

“你們倆肯定是在互相嚇唬,沒錯吧?”媽媽問道。

兩個男孩都不承認,他們爭先恐後地把那個可怕的東西又描述了一遍,戴爾還示範了他們剛才怎麽頂住櫃門不讓它出來。

“但那隻蟲子還是把門推開了?”媽媽嘴角浮出一縷笑意。

戴爾歎了口氣。勞倫斯抬頭望著哥哥,仿佛是在說,無論如何,那東西還在我的床底下,隻是我們看不見它。

“媽,”戴爾盡量冷靜地說,他的語氣聽起來既正式又合理,“今晚我們能不能去你的臥室裏睡覺?我們可以帶著睡袋打地鋪。”

母親遲疑了一秒。戴爾猜測,她大概想起了兄弟倆因為害怕“木乃伊”而把自己鎖在屋子外麵的事情,又或者去年夏天,他們倆大晚上跑到球場附近的野地裏,試圖用心靈感應聯係外星飛船,結果被一架飛機的燈光嚇得一溜煙跑回了家裏。

“好吧。”她說,“帶上你們的睡袋和折疊帳篷。我得出去告訴薩默塞特太太一聲,我家的兩個大男孩之所以會驚聲尖叫打斷我們聊天兒,完全是因為他們看到了一隻影子蟲。”

她一手牽著一個兒子下了樓。等到母親回屋,兄弟倆才跟著她重新上樓。兩個男孩在空房間裏尋找睡袋和帳篷的時候,媽媽一直站在門口等著他們。

戴爾搭的帳篷緊挨著床邊,幾乎沒留下一絲縫隙。雖然媽媽很久以前就已經睡著了,但戴爾能感覺到,他的弟弟還醒著,而且神經緊繃,滿懷警惕,和他自己一樣。

所以當勞倫斯的手從毯子下麵悄悄伸進他的帳篷時,戴爾沒有把他推開。當然,他確認過了,那的確是他弟弟的手和手腕,而不是從床底黑暗中鑽出來的什麽東西。然後他緊緊握住了勞倫斯的手,直到他終於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