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6月12日,星期天,空氣溫暖,雲層厚重,整個天空看起來像是個倒扣的灰碗。早上8點,氣溫還隻有80華氏度,可是一到中午,氣溫就飆升到了90華氏度以上。老頭子一大早就起床去了地裏,所以杜安不得不先幹完一部分雜活兒才有空讀《紐約時報》。

他在穀倉後的一排排豆苗中穿行,拔掉長過了界的玉米稈子,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一輛汽車拐進了門前的長車道。起初他以為那是阿特叔叔,但很快他意識到,這輛白車比叔叔的凱迪拉克小得多。直到這時候,他終於看見了車頂的紅燈。

杜安離開豆子地,撩起敞開的襯衣下擺擦了擦臉。白色的警車不是巴尼那輛,駕駛室門外的綠色字母寫著“碎心縣警長”。一個皮膚黝黑、臉龐瘦削的男人探出頭來,反光的飛行員墨鏡遮住了他的眼睛。男人開口問道:“麥克布萊德先生在嗎,孩子?”

杜安點點頭,轉身返回豆子地邊緣,將兩根手指放進嘴裏,大聲吹起了口哨。他看見遠處父親的身影停頓了一下,回頭望向這邊,然後走了過來。這一刻,杜安隱隱盼望著維特根斯坦會拖著瘸腿從穀倉裏跑出來。

警長已經從車裏下來了,杜安注意到,他是個大塊頭,身高至少有6英尺4英寸。陌生男人戴著一頂寬簷騎警帽,他的身高、突出的下巴、墨鏡、槍帶和皮靴讓杜安不由得想起了征兵海報,但卡其襯衫胳肢窩裏半月形的汗跡多少破壞了這副形象帶來的壓迫感。

“出什麽事了嗎?”不知為何,杜安總覺得這位警官是阿什利-蒙塔古先生派來收拾自己的。昨天晚上那位富翁顯然很不高興,杜安回到公園準備搭亨利叔叔和麗娜阿姨的車回家時,他已經離開了。

警長點點頭:“恐怕是的,孩子。”

杜安站在那裏,汗水順著他的下巴往下流淌,老頭子終於搖搖擺擺地穿過最後30碼的豆子地走了過來。

“麥克布萊德先生?”警長問道。

老頭子點點頭,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汗津津的臉,髒兮兮的手帕在他的灰胡楂兒中留下了一道泥痕:“是我。如果你想說的事和那部該死的電話有關,那我早就跟瑪貝爾公司……”

“不,先生。我要說的是一場意外。”

老頭子像被扇了一巴掌似的僵在了原地。杜安盯著老頭子的臉,看見他猶豫片刻,然後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現在全世界隻有一個人會把老頭子的名字寫在自己錢包裏的緊急聯係卡上。

“阿特。”老頭子的口氣相當篤定,“他死了嗎?”

“是的,先生。”警長和杜安幾乎同時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

“怎麽死的?”老頭子的眼神仿佛聚焦在警長身後的田野中。又或者他什麽都沒看。

“車禍。大約一小時前。”

“在哪兒?”老頭子微微點著頭,仿佛一切都不出所料。杜安熟悉這個動作,老頭子每次聽廣播新聞或者抨擊政治腐敗的時候都會這樣點頭。

“朱比利學院路,”警長的聲音雖然堅定,卻不如老頭子那麽平靜,“石頭溪公路橋。大約兩英裏外……”

“我知道那座橋的位置。”老頭子打斷了他的話,“阿特和我去那兒遊過泳。”他的眼睛恢複了一點焦距。父親轉頭望向杜安,似乎打算說點什麽或者做點什麽,但他遲疑片刻,終究還是回過頭麵對警長:“他現在在哪兒?”

“我離開的時候他們正在搬運遺體。”警長回答,“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現在就帶你去。”

老頭子點點頭,鑽進警車副駕駛座。杜安小跑著坐進後排。

這不是真的。警車呼嘯著經過亨利叔叔和麗娜阿姨門前,以至少70邁的速度翻過第一座山坡,掠過墓園時,杜安腦子裏隻有這一個念頭。汽車再次下坡衝向樹林,杜安的頭差點兒撞上車頂。我們也會送命的。超速的警車揚起的塵埃和石子濺出去足有30英尺。汽車爬上山坡駛向黑樹酒館,公路兩旁的樹木、野草、灌木和樹枝都蒙著一層粉筆灰似的蒼白塵土。杜安知道,這些塵埃隻是之前經過的那些車輛留下來的,但灰白的植物和天空卻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冥界。死亡的陰影潛藏在灰澀的虛無中,杜安小時候,阿特叔叔給他講過奧德修斯勇敢地潛入冥界,撥開灰霧與亡母和曾經的盟友相會的故事。

縣6號公路和朱比利學院路的交叉口豎著一塊停車標誌,但警長絲毫沒有減速,白車一個甩尾,徑直拐進堅硬的碎石公路。杜安這才意識到他們頭頂的警燈一直在閃,但他沒聽到警笛聲。他很想知道警長為什麽這麽急。坐在前排的老頭子脊背挺得筆直,頭微微前傾,隻有在汽車轉彎的時候才會跟著晃動一下。

他們向東疾馳了2英裏。杜安轉頭望向左邊,大片的田野盡頭是綿延的樹林,吉卜賽小徑就藏在那裏。公路兩旁的玉米地一望無際,隻有一座座小山腳下點綴著零星的小樹林。

杜安默默數著下坡的次數,他知道石頭溪就藏在第四座小山穀裏。

第四次下坡的時候,警車驟然減速駛向公路左側,迎著對麵來車的方向停了下來。但公路上沒有別的車。星期天上午特有的寧靜籠罩著溪邊的窪地和草木稀疏的山坡。

杜安注意到,混凝土公路橋附近的路肩上還停著幾輛車:一輛拖車、J.P.康登那輛醜陋的黑色雪佛蘭、一輛他不認識的黑色旅行車,最後還有榆樹港東頭厄尼家的德士古加油站派來的另一輛救援車。沒有救護車!也沒看到阿特叔叔的車!沒準兒他們搞錯了!

杜安一眼就看見了公路橋欄杆上的豁口。這座混凝土舊橋修建於四五十年前,3英尺高的橋架下方留著類似欄杆的空隙。現在,公路橋東頭的混凝土護欄缺了4英尺長的一塊,破碎的橋欄邊緣露出幾根鏽蝕的鋼筋,如同一隻嶙峋的怪手張牙舞爪地指向下方的河岸。

杜安站在父親身旁,越過護欄望向橋底。加油站的厄尼站在河堤上,旁邊還有另外三四個人,其中包括獐眉鼠目的太平紳士。他看到了阿特叔叔那輛凱迪拉克。

看到眼前這一幕,杜安立即明白了事情是怎麽發生的。進入自行車道公路橋之前,凱迪拉克的位置過於靠右,大車的左前方徑直撞上了橋頭的混凝土護欄,引擎瞬間被擠進駕駛室,整輛車像扭曲的玩具一樣打著旋兒飛向橋下的石頭溪。重達兩噸的汽車撞向對岸的小樹林,砸斷了好幾棵樹苗和一棵10英寸粗的橡樹以後,它終於被山坡上另一棵更粗的榆樹擋了下來。杜安仍能看見山坡上猙獰的傷痕,樹幹上長達3英尺的傷口汁液橫流。他不著邊際地想道,不知道這棵榆樹會不會死。

緊接著凱迪拉克還順著山坡往上衝了三四十英尺,右後門和右翼子板撞得凹了進去,山坡上的灌木和小樹也被它連根拔起,最後汽車撞上一塊巨石,車身整個彈了起來。這時候擋風玻璃終於支撐不住,在巨石旁邊碎了一地。重力加上另一棵大樹的撞擊,剩餘的殘骸終於順著山坡滾落到了溪水裏。

現在它正仰麵朝天地躺在那裏。左前輪已經不見了,其他三個輪胎**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起來很不體麵。杜安注意到,胎麵上的花紋還很深;阿特叔叔最怕輪胎磨損。盡管底盤上的一部分變速驅動橋不知所終,但整個底盤相當幹淨,甚至可以說很新。

凱迪拉克的一扇車門開著,而且彎得幾乎折成了兩半。副駕駛座淹著1英尺深的水,不過還沒完全沉入水下。雖然陽光不算明亮,但山坡上四處散落的金屬片、鍍鉻條和碎玻璃依然閃閃發光。杜安還看到了別的一些東西:草地上搭著一隻菱形圖案的彩襪、一包散落在巨石旁邊的香煙、幾幅雜亂無章地攤在灌木叢裏的公路地圖。

“他們已經把屍體搬走了,鮑勃。”厄尼在橋下喊道,他正忙著將一根纜繩係在凱迪拉克的前軸上,“唐尼和默瑟先生開車跟……噢,你好啊,麥克布萊德先生。”他匆匆打了個招呼,然後立即低下頭繼續幹活兒。

老頭子舔了舔嘴唇,頭也不回地對警長說:“你們來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杜安看到小樹林和山脊線的影子映在警長的墨鏡上:“是的,先生。凱特先生開車路過這裏,發現橋底下似乎有東西。當時他已經死了。差不多半小時後,我趕到了現場。默瑟先生——他是縣裏的驗屍官,你知道吧——他說,麥克布萊德先——呃,你的弟弟……在撞擊中當場身亡。”

J.P.康登氣喘籲籲地爬上山坡,嘴裏的威士忌味兒濃得嗆人。他提了提腰間鬆垮垮的工裝褲,開口說道:“我深感抱歉……”

老頭子沒有搭理太平紳士,自顧自地順著陡峭的山坡走向橋底。山坡上的濕泥有點滑,他抓著樹枝借了點力。杜安跟在父親身後。警長小心翼翼地挑選著下坡的路線,生怕弄髒自己熨得筆挺的棕色休閑褲。

老頭子蹲在溪邊,直愣愣地望著那輛不成模樣的凱迪拉克。車頂向內凹陷了一大塊,倒灌的水淹沒了儀表板。杜安看見,射線槍般的調光傳感器已經被扯了下來。副駕駛艙還算完整,就連凹陷的車頂也沒影響這邊;但整個駕駛座已經被擠到了後排。方向盤不見了,不過支撐它的那根杆子還搖搖欲墜地掛在原地,仿佛隨時可能掉進下方兩英尺外的水裏。一大團扭曲的金屬引擎和撕裂的隔火板占據了曾經的駕駛艙,看起來就像一具被謀殺的機器人屍體。

警長提起褲腳蹲在老頭子身邊,擦得閃閃發亮的靴子小心避開岸上的泥濘和混濁的溪水。他清了清嗓子:“車輛失控後,你弟弟撞上了橋邊的護欄,然後……啊……你應該能看出來,撞擊的瞬間他就已喪生。”

老頭子一如既往地點了點頭。他的腳踝以下都沒在溪水中,兩隻手腕撐在膝蓋上。他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指看個沒完,就像那是什麽天外來客一樣:“他現在在哪兒?”

“默瑟先生把他送去了泰勒殯儀館。”警長回答,“他有……呃……有一些東西需要清理,接下來的事情你可以跟泰勒先生聯係。”

老頭子輕輕搖了搖頭:“阿特從來就不想要什麽葬禮,更別說什麽泰勒殯儀館。”

警長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麥克布萊德先生,你弟弟平時愛喝酒嗎?”

老頭子轉過頭,第一次直視警長:“他不會在星期天一大早喝酒。”他的聲音依然平和冷靜,但杜安能聽出下麵潛藏的怒火。

“好的,先生。”警長回答。厄尼奮力搖動手柄,救援車上的絞盤慢慢收緊纜繩,所有人都避到了一邊。凱迪拉克的車頭向上升起,雖然車窗還在往外滴水,但車頭開始慢慢地轉向岸邊。“呃,也許他的心髒病突然發作,或者有一隻蜜蜂鑽進了車裏。車裏的昆蟲經常搞得人心煩意亂,失控也很正常。要是我告訴你這方麵的案例到底有多少,你肯定會大吃一驚……”

“他當時的速度有多快?”杜安問道。聽到自己的聲音,他簡直嚇了一跳。

老頭子和警長同時轉頭望向他,杜安注意到,自己在警長的墨鏡中的倒影竟是那麽蒼白肥胖。

“我們推測,出事時的速度差不多有75邁,甚至80邁。”警長回答,“雖然我隻是大略地查看了一下刹車痕,還沒仔細測量,但他的速度絕對不慢。”

“我弟弟不愛超速,”老頭子湊到警長身邊說道,“他是個遵紀守法的人,雖然我總說他這樣很傻。”

警長和老頭子對視了一會兒,然後抬頭望向橋頭破損的護欄:“呃,不管怎麽說,今天早上他肯定超速了。所以我們需要做點測試,看看他是不是喝了酒。”

“當心!”厄尼突然喊了一聲,三個人後退幾步,整輛凱迪拉克被拉出了水麵。杜安看見一隻蝲蛄和著髒水和泡脹的地圖順著車窗滑了下來,他一下子想起來了,幾年前他和戴爾、麥克以及鎮上的另外幾個孩子在這兒抓過蝲蛄。

“會不會是別的什麽人把他從橋上撞下來的?”杜安問道。

警長盯著他看了很久:“我們沒有發現這方麵的線索,孩子。也沒人報警。”

老頭子嗤了一聲。

杜安走到凱迪拉克的殘骸旁邊,現在車身轉了個方向,他們正好能看到司機側的情況。他指指駕駛室門外那道清晰可見的紅色擦痕:“這道油漆會不會是把阿特叔叔擠下橋的那輛車留下來的?”

警長上前兩步,推起墨鏡仔細打量還在滴水的殘車。“我覺得這道擦痕像是舊傷,孩子。不過我們會調查的。”他退回原地,雙手搭在槍帶上輕笑起來,“能把這麽一輛凱迪拉克擠下橋的車可沒多少。”

“收屍車那種尺寸就夠了。”杜安回答。他抬起頭,正好迎上J.P.康登居高臨下的視線。

“我們得把這個見鬼的玩意兒吊到上麵,這會兒最好誰都別擋道!”厄尼沒好氣地高聲嚷嚷。

“走吧。”老頭子說道。自從警長出現以後,這是他跟杜安說的第一句話。父子倆踩著滑溜溜的堤岸向上爬去,老頭子握住了杜安的手,這也是五年來的第一次。

父子倆回到家裏,整座農場似乎變了副模樣。空中的烏雲散開了一點,充沛的陽光灑滿田野。他們的房子和穀倉沐浴在陽光中,看起來就像剛剛漆過,就連停在車道上的舊皮卡都變得煥然一新。杜安若有所思地站在雞舍門外,老頭子還在聽警長的最後幾句叮囑。警車離開以後,杜安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我得去鎮裏一趟,”老頭子說,“你在家等我回來。”

杜安舉步走向皮卡:“我也去。”

父親輕輕按住他的肩膀:“不行,杜安尼。我得趕在泰勒動手給阿特塗脂抹粉之前阻止那隻禿鷲。我還得問他們幾件事。”

杜安剛準備開口抗議,然後他看到了父親的眼神,於是他終於意識到,這個男人希望獨處。他需要獨處,哪怕隻是開車去鎮上的短短幾分鍾。杜安點點頭,轉身坐在門前的台階上。

他想了想要不要繼續清理最後幾排豆子裏的玉米稈,然後決定算了。就在這時候,他滿懷愧疚地發現自己餓了。盡管他的喉頭火辣辣的,比維特死的那次嚴重得多,胸口也被不斷膨脹的壓力擠得快要爆炸,但杜安還是餓了。他搖搖頭,拖著腳步走回屋裏。

嚼著肝泥香腸、奶酪、培根和生菜做的三明治,他信步走進老頭子的工作室,琢磨著那份《紐約時報》被他放到了哪裏。與此同時,那輛凱迪拉克扭曲的畫麵在他腦子裏不斷回放,散落的鍍鉻條和玻璃從他眼前掠過,還有駕駛室門外那道猩紅的擦痕。

老頭子的電話答錄機綠燈閃爍。杜安嚼著三明治,心不在焉地按下了倒帶回放。

“達倫?杜安?活見鬼,你們就不能關掉機器好好接電話嗎?”是阿特叔叔的聲音。

杜安張著嘴僵在原地,條件反射地按下了暫停鍵。他的心髒漏跳了一拍,然後驟然加速——他甚至聽見了自己胸腔裏的咚咚聲——緊接著又被巨大的痛苦淹沒。杜安艱難地吞下嘴裏的三明治,深深吸了口氣,再次按下倒帶回放按鈕。

“接電話嗎?杜安,這通電話是打給你的。我找到了你要的線索。那口鍾的事。原來所有來龍去脈都藏在我的書房裏。杜安,真是太驚人了。真的。非常精彩,但也讓人不安。我問了榆樹港的差不多10位老朋友,但誰也不記得有這麽一口鍾。不過沒關係,這本書上說……呃,我還是直接跟你麵談吧。現在是……呃……9點20分左右。10點30分之前我準到。一會兒見,孩子。”

杜安把這段留言重放了兩遍,然後關掉機器,摸索著找到身後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胸口脹得無法忍受,他隻能任由那股壓力衝破藩籬。淚水順著男孩的臉頰涔涔而下,無聲的啜泣讓他的整個身體都抽搐起來。他時不時摘下眼鏡,用手背揉揉眼睛,再咬一口手裏的三明治。過了很久以後,他才起身走回廚房。

電話簿上警長辦公室的號碼無人接聽,但杜安最終打通了他家裏的電話。今天是星期天,他差點兒忘得一幹二淨。

“書?”警長疑惑地反問,“呃,我沒看見什麽書。這東西重要嗎,孩子?”

“是的。”杜安回答,然後他補充說,“對我來說很重要。”

“嗯,我在現場真沒看見。當然,整個現場還沒清理完畢,那本書說不定掉進了樹叢……但肯定不在車裏。”

“現在那輛車在哪兒?厄尼家?”

“是的。不然就在J.P.康登家。”

“康登?”杜安把麵包皮扔進垃圾桶,“為什麽要把車送到康登先生家裏?”

杜安聽見警長吐出一口長氣,仿佛有點反胃:“呃,J.P.平時就很留意警務頻道裏的車禍,有時候他會跟厄尼做買賣。J.P.付錢給厄尼買下受損車輛殘骸,再倒手賣給橡樹山的廢舊汽車處理場。至少我們認為他是這樣操作的。”

和鎮上的大部分孩子一樣,杜安也聽大人說過太平紳士倒賣贓車的傳言。杜安有些好奇,難道撞成這樣的車還能拆出來有用的零件?他追問道:“那你知道今天這輛車到底拖去哪兒了嗎?”

“不清楚。”警長回答,“大概在厄尼的停車場,歸根結底,他總得把救援車開回去。星期天隻有他一個人看店,他老婆討厭加油站的活兒。不過別擔心,孩子,我們找到的所有私人物品最後都會交給你和你爸。畢竟你們是他最近的親屬,不是嗎?”

“是的。”杜安回答。“親屬”,真是個出人意料卻又光榮的稱呼。他記得喬叟——阿特叔叔簡直就是這位作家的翻版——在書中將這個詞寫作“cyn”。阿特叔叔是他的親屬。“是的。”他低聲重複了一遍。

“好啦,別擔心,孩子。如果你說的那本書真的放在車裏,我們肯定會還給你,和別的所有東西一起。明天一早我就親自去厄尼那邊查看。另外我還得確認幾件事情,報告裏要寫。今晚你和你爸在家嗎?”

“在的。”

掛斷了電話,屋裏頓時顯得空落落的。杜安聽見爐子上方的大鍾嘀嗒嘀嗒往前走,西邊遠遠傳來牧場上母牛哞哞的叫聲。烏雲再次開始聚集,天氣依然炎熱,但陽光已經斂去。

當天下午,戴爾·斯圖爾特從母親那裏聽說了杜安叔叔的死訊。戴爾媽媽的消息來自格魯姆班徹太太,後者又是從斯珀林太太那裏輾轉聽說的,那位女士是泰勒太太的好朋友。當時戴爾和勞倫斯正在製作葉綠素儀模型,媽媽低聲告訴了他們這個消息。勞倫斯的眼睛立刻盈滿了淚水,他說:“天哪,可憐的杜安。他的狗才死了幾天,現在又輪到了他的叔叔。”

戴爾情不自禁地在弟弟肩上狠狠擂了一拳,但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醞釀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走進前廳,拿起電話開始撥杜安的號碼。共用線路的電話響了兩聲,然後哢嗒一聲,那台古怪的答錄機接通了,他聽見杜安的聲音毫無感情地說:“你好,我們現在沒法接電話,不過你可以在錄音裏留言,回頭我們再給你回電。請默數到三再開始講話。”

戴爾默默數了三聲,然後掛斷了電話。他覺得自己的臉頰滾燙。這會兒要跟杜安通話就夠為難他了,更別說要讓他對著一台錄音機表達哀悼。勞倫斯還在專注地擺弄模型,他無意識地吐著舌頭,眼睛差點兒就瞪成了鬥雞眼。戴爾留下弟弟一個人繼續幹活兒,自己騎上自行車去了麥克家。

“咕——咕!”戴爾跳下車大聲叫喊,任由自行車向前滑行幾碼,一頭栽倒在草坪上。

“嘰——嘰!”高大的楓樹濃密的樹蔭深處傳來了麥克的回答。

戴爾後退幾步,順著僅有的幾級階梯爬上離地15英尺的樹屋,然後繼續穿過樹枝爬向30英尺外的秘密平台。麥克背靠粗壯的樹杈,雙腿垂在三塊木板搭成的平台邊緣。戴爾奮力爬上平台,靠著樹幹的另一麵坐了下去。他低頭向下看了一眼,但濃密的枝葉遮擋了他的視線,他知道地上的人也看不見自己。“喂,”他說,“我剛剛聽說……”

“嗯,”麥克打斷了戴爾的話,他的嘴裏嚼著一片長長的草葉,“我剛才也聽說了一點。我正打算一會兒過來找你。你和杜安比較熟。”

戴爾點點頭。他和杜安四年級時就交上了朋友,因為他們都喜歡書和火箭。區別在於戴爾隻會夢想火箭,杜安卻真正動手做過。戴爾對書的口味算得上早熟,四年級他就開始讀《金銀島》和全本的《魯濱孫漂流記》了,但杜安的書單深奧得令人難以置信。盡管如此,他們倆還是成了朋友。暑假裏他們常常一起玩耍,隔幾天總會見上一麵。杜安想當作家,這個夢想他可能隻跟戴爾一個人說過。“我剛給他打了個電話,”戴爾做了個無奈的手勢,“但沒人接。”

麥克盯著自己剛才嚼的那片草葉研究了好一會兒,然後才把它扔向了腳下的層層樹葉:“嗯,今天下午我媽也給他們家打過電話。是那台機器接的。待會兒她們幾位女士準備送點吃的過去,說不定你媽也會跟她們一起。”

戴爾再次點了點頭。隻要鎮裏或者附近的農場死了人,總會有一大幫女士帶著食物像女武神一樣從天而降。女武神的故事還是杜安給我講的。戴爾不太記得女武神的具體事跡,隻知道她們會在死人的場合從天而降。他說:“杜安的叔叔我隻見過幾次,不過他看起來很好相處。聰明但隨和,不像杜安老爸那麽難搞。”

“杜安的老爸是個酒鬼。”麥克說。他的語氣裏毫無批判譴責的意味,隻是陳述事實而已。

戴爾聳聳肩:“他的叔叔……頭發全是白的,以前還留過白胡子。我去農場玩的時候跟他說過一次話,那個人……很有趣。”

麥克摘下一片樹葉,一點一點撕著:“我聽薩默塞特太太跟我媽說,泰勒太太告訴大家,他整個人被方向盤撕成了兩半。她還說泰勒太太信誓旦旦地保證,他們絕不可能在葬禮上敞開棺材給大家瞻仰遺容。她說杜安的老爸趕到殯儀館威脅泰勒先生,不許他碰他弟弟,不然就給他開個新的屁眼。我是說,麥克布萊德先生的弟弟。”

戴爾自己也摘了一片葉子。他點了點頭。“開個新屁眼”的說法過於新鮮,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沒笑。真是個生動的比喻。然後他想起了現在他們聊的主題,笑意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卡瓦諾神父去了殯儀館,”麥克繼續說道,“誰也不知道麥克布萊德先生——我是說杜安的叔叔——信什麽教,所以為防萬一,神父給他做了臨終傅油禮。”

“什麽是臨終……什麽來著?”戴爾問道。他手裏的樹葉所剩無幾,於是他又摘了一片。幾個女孩蹦蹦跳跳地從樹下經過,她們絕不會想到,頭頂40英尺外有兩個人正在竊竊私語。

“就是最後的儀式。”麥克回答。

戴爾點點頭,雖然他還是和剛才一樣懵懂。天主教徒總以為人人都懂他們那套古怪的禮儀。四年級的時候,戴爾親眼見過格裏·戴辛格拿麥克的念珠開玩笑。格裏把念珠掛在自己脖子上,怪模怪樣地跳起了舞,他取笑麥克成天戴著項鏈。麥克什麽都沒說,隻是在戴辛格臉上狠狠揍了一拳,然後摁著他的胸口小心翼翼地把那串念珠取了下來。從那以後,再也沒人敢拿這事兒跟麥克開玩笑。

“杜安老爸趕到的時候,卡神父正好在場。”麥克繼續說道,“麥克布萊德先生根本不想溝通,他隻是警告泰勒先生不許碰他弟弟,還讓他們直接把屍體送去火葬場。”

“火葬場。”戴爾喃喃念道。

“就是把你燒掉,而不是直接裝進棺材下葬。”

“我知道什麽是火葬場,蠢貨。”戴爾突然發起了脾氣,“我隻是……有點驚訝。”還有一點解脫,他恍然驚覺。剛才的十五分鍾裏,他滿腦子想著去泰勒殯儀館參加葬禮的情景,他得坐在杜安身邊,和大家一起瞻仰遺容。不過火葬……這意味著沒有葬禮,難道不是嗎?“他們準備什麽時候送去?”他問道,“我是說火葬。”這個代表生命終點的詞語聽起來格外嚴肅。

麥克聳聳肩:“你想去看他?”

“看誰?”戴爾反問。他知道迪格爾·泰勒有時候會在告別儀式之前帶著朋友溜進存放棺材的房間偷看屍體。查克·斯珀林曾經吹噓說,迪格爾親眼見過杜甘太太赤身**地躺在防腐室裏。

“誰?當然是杜安。”麥克回答,“不然你覺得我們還能看誰,傻蛋?”

戴爾一時語塞。他扔掉最後一片碎葉子,擦擦沾在手上的樹汁,透過頭頂稀薄的樹冠看了看天:“天就快黑了。”

“早著呢。至少還有幾個小時。這一周的白天是一年裏最長的,傻瓜。隻是今天雲有點厚。”

戴爾想了想,騎車去杜安家還有很長一段路,他記得杜安說過,那輛收屍車想撞死他。現在他們要走的就是那條路。但他覺得自己必須跟麥克布萊德先生或者在場的其他大人說幾句話。還有什麽事能比拜訪死者家屬更艱難呢?

“好吧,”他說,“我們這就走。”

他們爬到樹下,騎上自行車直奔郊區。東邊的天空一片漆黑,仿佛正醞釀著一場暴風雨。空氣凝滯如死。快到縣6號公路的時候,他們望見一輛卡車拖著滾滾煙塵疾馳而來。戴爾和麥克忙不迭地遠遠避到路邊,就差沒跳進溝裏。

皮卡車載著杜安和他的父親飛馳而過,他們沒有停留。

杜安看見了騎自行車的兩位朋友,他也知道他們多半是去農場看他的。胖男孩回過頭,正好看到戴爾和麥克站在路邊目送皮卡遠去,緊接著車輪揚起的灰塵淹沒了他們的身影。老頭子甚至沒注意到路邊還有兩個人。杜安也沒有開口。

那本書真的很重要,他好不容易才說服了老頭子連夜去找。杜安甚至特地給他聽了電話留言。

“這他媽說的到底是什麽?”老頭子問道。從泰勒殯儀館回來以後,他的心情一直非常糟糕。

杜安隻猶豫了一秒。他可以告訴老頭子一切,就像之前對待阿特叔叔那樣。但現在時機不對。老頭子剛剛痛失親人,波吉亞鍾的天方夜譚和他現在的情緒格格不入。所以杜安隻是簡單地解釋了幾句,他和阿特叔叔正在研究這口鍾……這件工藝品是阿什利-蒙塔古家的人從歐洲帶回來的,但現在似乎大家都把它忘了。杜安極力輕描淡寫,仿佛這不過是他和阿特叔叔合作完成的無數項目之中的一個,就像有一陣子他們迷上了天文學,然後開始動手自製望遠鏡,或者那年秋天他們幹勁十足地想把萊奧納多·達·芬奇設計的所有小玩意兒都造出來一樣。諸如此類。

老頭子接受了杜安的說法,但他不認為有必要連夜趕去鎮上搜查凱迪拉克的殘骸。杜安知道,暫時的清醒正撕扯著老爸的靈魂,就像數不清的鋼針紮在他的身上。他還知道,如果他任由老頭子離開自己的視線,一頭紮進卡爾家或者黑樹酒館,那恐怕他幾天內都不會再露麵。從理論上說,星期天酒館不開門,但某些主顧總能輕而易舉地溜進後門。

“也許我可以找找那本書,你也能順便出門喝點酒,”杜安提議道,“你知道的,為阿特叔叔幹一杯。”

老頭子盯著兒子的臉,但他的表情慢慢放鬆下來。他很少和自己妥協,但這並不代表他缺乏這方麵的判斷力。杜安知道,老頭子內心正在天人交戰,一方麵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在阿特的事情塵埃落定之前保持清醒,但從另一方麵來說,現在他真的很需要喝一杯。

“好吧,”最後老頭子回答,“我們去那邊看一眼,順便買點喝的帶回來。你也可以敬他一杯。”

杜安點點頭。迄今為止,他最怕的東西隻有一樣……那便是酒精。他一直擔心自己傳承了家族的弱點,隻消一杯他就會沉淪,就像三十多年前的老爸一樣。但他還是點了點頭。父子倆盯著晚餐看了半天,但誰都沒碰,最後他們終於收拾碗碟,開車前往鎮上。

加油站已經打烊了。星期天厄尼關門的時間通常不會超過下午4點,今天也不例外。後院裏停著三輛破車,但阿特的凱迪拉克不在其中。杜安把警長在電話裏說的事告訴了老頭子。

老頭子開始掉頭,但杜安分明聽見他喃喃罵了一句:“他媽的小偷資本家。”

皮卡沿著第二大道掠過陰影籠罩的老中心學校,然後拐進了德寶街。杜安看見戴爾·斯圖爾特的父母坐在長門廊上,看到飛馳而過的皮卡,他們霍地站起身來,顯然是認出了這輛車。父子倆沿著德寶街繼續向西,穿過布羅德大道。

康登那輛黑色雪佛蘭既不在院子裏,也沒停在破房子旁邊下陷的泥地上。那裏可能曾經有過一條車道。老頭子敲了敲門,但迎接他們的隻有一陣瘋狂的吠叫,這條狗的個頭聽起來不小。杜安跟著老頭子繞向屋後,雜草叢生的停車場裏亂七八糟地扔著彈簧、啤酒罐、一台舊洗衣機和各種生鏽的零件,一座窩棚孤零零地立在角落裏。

這裏一共停了八輛車。其中兩輛勉強算是完整,似乎還有修複的可能,其他幾輛像金屬屍體一樣死氣沉沉地趴在高草叢中,阿特叔叔的凱迪拉克離窩棚最近。

“別進去。”老頭子警告道,他的聲音有點古怪,“看到了那本書就告訴我,我去把它取出來。”

現在凱迪拉克重新翻了過來,整輛車遭到的破壞看起來更加觸目驚心。車頂幾乎被壓到了齊門的高度,現在他們麵對的正好是副駕駛的位置,雖然這一側的損傷相對較小,但也不難發現,與橋梁的撞擊直接將這輛沉重的汽車擰成了麻花。前引擎蓋不見蹤影,康登或者別的什麽人已經把發動機零件拆出來擺在了草地上。杜安繞到司機那邊。

“爸。”

老頭子聞聲而來,駕駛座車門和左後門都不見了。

“他們把車從水裏吊起來的時候,這兩扇門都還在。”杜安說,“我還指給警長看過門上那道紅色的擦痕。”

“我記得。”老頭子撿起一根金屬拉杆,開始拍打周圍齊腰深的野草,仿佛覺得失蹤的車門就藏在草叢裏。

杜安俯身查看,然後繞到後麵,透過破碎的後車窗張望了一番,最後拉開右後門,鑽進去檢查後排的殘骸。

扭曲的金屬、撕裂的襯墊、無數彈簧、各種織物和絕緣件像鍾乳石一樣倒掛在車頂,破碎的玻璃,車裏充盈著血液、汽油和機油的複雜氣味。沒有書。

老頭子在屋後的樹林裏繞了一圈:“我沒看到那兩扇門。你找到書了嗎?”

杜安搖搖頭:“我們得去車禍現場找找。”

“不行。”老頭子斷然否決,他的口氣十分堅定,“今晚不行。”

杜安轉過身,失望沉甸甸地落在他的肩膀上,一時間甚至壓過了刀鋒般銳利的悲傷。他舉步走向角落裏的窩棚,不由得想到了即將到來的長夜和老頭子的酒。這筆買賣他真是賠了個底兒掉。

走到窩棚角落的時候,他的手還揣在兜裏。所以當他看到那條狗迎麵撲來,他甚至來不及抽出雙手。

電光石火間,杜安甚至沒認出來那是條狗。他隻感覺一個黑色的龐大物體咆哮著衝了過來,杜安從來沒聽過這麽凶狠的叫聲。然後那東西跳了起來,閃著寒光的白牙幾乎和他的眼睛一樣高,一驚之下,杜安仰麵摔倒在彈簧和碎玻璃中,大狗從他的身體上方飛躍而過,然後立即轉身,狺狺地再次衝了上來。

那個瞬間,杜安再次體會到了直麵死亡的感覺。他躺在滿地的垃圾中間,雙手已經從兜裏抽了出來,但卻抓不到任何能用的武器。時間仿佛凝固了,而他自己也凝固在時間之中,天地間會動的物體隻剩下那條大狗。它的動作如此之快,看起來就像一道黑色的旋風。它正在撲向杜安,龐大的身影高得像一座山,猙獰的大嘴唾液飛濺,慘白的牙齒即將撕開杜安·麥克布萊德的喉嚨。

老頭子擋在大狗和摔倒的兒子之間,果斷地揮出手中的鐵棍。金屬拉杆狠狠砸在杜賓犬胸口,帶著它的身體向後飛出了足足10英尺遠。大狗發出一聲令人牙磣的慘叫,聽起來就像齒輪錯位的變速箱。

“起來。”老頭子喘著粗氣說道。他貓腰守在兒子和掙紮起身的大狗之間,一時間杜安有些拿不準父親說話的對象是自己還是那條杜賓。

大狗再次衝上來的時候,杜安剛剛跪坐起來。這次杜賓必須先過了老頭子那關才能撲倒男孩,它顯然極力想要達成這個目標,大狗咆哮著飛身躍起的時候,杜安嚇得差點兒尿了褲子。

鐵棍正中杜賓犬的下顎,大狗的腦袋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向後仰起,整個身體向後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狠狠砸在窩棚的牆壁上,然後順著牆滑了下去。

杜安終於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了幾步,但這次杜賓犬沒有再站起來。老頭子走過去踢了踢那頭畜生的下巴,大狗的腦袋無力地歪向一邊,像是被一根繩子鬆鬆地係在脖子上一樣。它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珠外已經蒙上了一層死氣。

“天哪。”杜安低聲咕噥。他迫切地感覺自己必須開點玩笑,不然他隻能再次跌倒在地號啕大哭:“康登先生一定會大吃一驚。”

“去他媽的康登。”老頭子罵道,但他的聲音裏毫無情緒。自從八小時前警長的車駛入農場以後,他似乎第一次放鬆下來:“跟著我,別離太遠。”

老頭子領著兒子離開後院,那根鐵棍依然緊握在他手中。他狠命砸了幾下前門,但房門緊鎖,屋裏還是沒人應聲。

“聽到什麽聲音了嗎?”老頭子停止砸門,輕輕彈了彈手裏的鐵棍。

杜安搖搖頭。

“我也沒聽到。”

杜安一下子明白了。要麽是剛才在屋裏叫的那條狗現在聾了,要麽它已經變成了躺在後院裏的屍體。之前有人把它放了出來。

老頭子走到街邊,順著德寶街向遠處張望。街道籠罩在濃重的樹蔭中,東方的天邊不時傳來沉悶的隆隆聲,暴風雨隨時可能到來。“走吧,杜安尼,”老頭子說,“我們明天再來找你那本書。”

皮卡車開到水塔附近的時候,杜安終於停止了顫抖。然後他想起來了。“你的酒。”他說。他不想提醒老爸,但他覺得老頭子配得上這份回報。

“去他媽的酒。”老頭子瞥了杜安一眼,微微一笑,“我們可以敬阿特百事可樂。你們倆最愛喝那玩意兒,不是嗎?我們可以為他幹杯,講一講他的光榮事跡,共度一個貨真價實的守靈夜。然後我們早點上床,明天才能一大早起來,把該修的東西都修好。如何?”

杜安點了點頭。

不多不少住了整整一周院以後,吉姆·哈倫在星期天出院回家了。他的左臂仍打著沉重的石膏,腦袋和胸口還纏著繃帶,瘀青的雙眼黑得像浣熊,每天依然需要靠藥物止痛,但醫生和母親還是決定讓他回家。

但哈倫自己不想回家。

他不太記得事故到底是怎麽發生的。當然,實際上他記得的東西比他自己願意承認的要多一點:星期六的晚上,他沒去看免費電影,反而偷偷摸摸地跑去跟蹤老肥特,甚至決定爬到教學樓外麵偷窺。但他到底是怎麽掉下去的,以及導致墜落的原因,哈倫真的一點也不記得。在醫院裏的時候,他每晚都喘著粗氣從噩夢中醒來,心髒和腦袋突突直跳。男孩雙手緊緊抓住病床兩側的金屬欄杆,仿佛這樣才能得到一點支撐。頭幾個晚上,他的母親一直守在床邊,後來他學會了按鈴呼喚護士,他隻希望病房裏能有個大人。醫院裏的護士,尤其是年紀比較大的卡朋特太太總愛取笑他,但她們還是留了下來,有時候還會摸摸他頭頂的短發,直到他再次入睡。

母親的一位朋友——哈倫從沒見過他——開車送他們回家。哈倫躺在旅行車後排,覺得自己愚蠢透頂;胳膊上的石膏也讓他感覺難堪,他勉力從一堆枕頭裏抬起頭來,望著窗外掠過的風景。從橡樹山到榆樹港隻有十五分鍾車程,旅行車每向前行駛1英裏,他就覺得外麵的光線暗淡了一分,仿佛他們正在一步步奔向幽冥。

“看起來好像快下雨了。”他母親的男朋友說道,“老天保佑,地裏的莊稼正需要這個。”

哈倫不滿地咕噥了一聲。不管這個蠢貨是誰——哈倫已經忘了他的名字,雖然母親剛才故作輕鬆地向他介紹了一番,就像這個來曆不明的男人是哈倫熟悉愛戴的家庭老友一樣——不管這人是誰,他肯定不是農民。打了蠟的幹淨旅行車、男人不見一點老繭的雙手和花裏胡哨的都市風西裝都確鑿無疑地證明了這一點。這個笨蛋根本不知道莊稼是不是需要雨水和肥料,當然他也不在乎。

他們到家的時候差不多已經6點了。媽媽本來應該2點來接他,但她遲到了好幾個小時。那個蠢貨殷勤地把哈倫攙回了樓上的房間裏,仿佛他摔斷的不是胳膊而是腿一樣。哈倫不得不承認,雖然隻爬了短短幾級樓梯,但他還是覺得頭昏腦漲。他坐在自己的**,環顧自己的房間。它看起來那麽奇怪而陌生。他眨著眼睛試圖擺脫頭疼,他媽已經飛奔下樓找藥去了。哈倫聽見樓下的人壓低聲音交談了幾句,然後是長時間的靜默。他想象他們在樓下接吻。那個蠢貨的舌頭伸進他母親的嘴巴,她情不自禁地屈起右腿,高跟鞋在半空中晃悠,就像她和之前的那麽多蠢貨吻別時,哈倫躲在臥室窗戶後麵看到的那樣。

病態的昏黃光線透過窗戶照進房間,給所有東西鍍上了一層硫黃的顏色。哈倫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房間看起來為什麽那麽奇怪:母親幫他整理了房間。地上成堆的衣服和漫畫書,玩具兵和壞掉的模型,還有床底下的垃圾全都不見了,就連角落裏放了好幾年的那疊《男孩生活》也不見蹤影。突如其來的內疚感暖暖地攫住了哈倫,不知道媽媽有沒有發現他藏在衣櫃深處的**雜誌。他試圖走過去查看,但眩暈和頭痛重新將他壓回了**。真他媽見鬼。仿佛是為了湊熱鬧,他的胳膊也開始痛了起來,每天傍晚他都能體會到這種深入骨髓的疼痛。天哪,他們在他的骨頭裏麵釘了一根鋼釘。哈倫閉上眼睛,試圖想象那根和鐵路道釘差不多長的鋼釘如何穿過自己破碎的肱骨。

誰也別想拿我的肱骨開玩笑。吉姆·哈倫憤憤不平地想道,然後他驀然驚覺,自己剛才差點兒哭了。她到底去哪兒了?這會兒到底去哪兒了?

“來,把你的藥吃了,我這就去做晚飯。”她尖聲說道。

媽媽直接把整個藥瓶塞進他手裏,而不是像護士那樣按照處方劑量數出幾粒。哈倫一口氣吞了三片可待因,雖然平時護士隻給他吃一片。去他的疼痛。媽媽忙著在房間裏來回穿梭,拍鬆枕頭,整理剛從醫院裏帶回來的行李箱,壓根兒沒空注意兒子吃了幾片藥。哈倫意識到,就算她打算鄭重其事地處理那些下流雜誌,至少不會是今天。

反正他也不在乎。她大可以現在就下樓去,燒焦她準備做的晚飯。她一年大約會下兩次廚,每次結果都很糟糕。哈倫已經感覺到了藥物帶來的昏昏睡意,他迫不及待地想飄進那片溫暖愜意的無牆空間。剛進醫院的頭幾天,他們給他用的止痛藥比可待因更強,所以他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那片天堂裏。

他咕噥著問了媽媽一句。

“什麽,親愛的?”她正在往衣櫃裏掛他的睡袍。

哈倫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太含糊了,於是他又問了一遍:“我朋友來過嗎?”

“你的朋友?噢,來過的,寶貝,他們都很擔心你,希望你早日康複。”

“誰?”

“你說什麽,親愛的?”

“都有誰?”哈倫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然後他努力控製了一下聲音,“都有誰來過?”

“呃,那個有禮貌的農場孩子……他叫什麽來著,唐納德?上周他來過醫院……”

“杜安。”哈倫糾正道,“他不是我的朋友,隻是個耳朵後麵夾稻草的農場孩子而已。我是說,有誰來過我們家嗎?”

他的母親皺起眉頭,心煩意亂地絞著手指。哈倫覺得鮮紅的指甲油將她雪白的手指變成了染血的樹樁。想到這裏,他不禁又覺得有些好笑。“是誰?”他繼續追問,“奧羅克?斯圖爾特?戴辛格?還是格魯姆班徹?”

他的母親歎了口氣:“我記不住你那些小朋友的名字,吉米,但他們確實打過電話。至少他們的媽媽打過電話。他們都很擔心你,尤其是那位在A&P超市上班的好心女士。”

“那是奧羅克太太。”哈倫歎了口氣,“可是麥克和其他人都沒來過我們家嗎?”

她把他在醫院裏穿過的睡衣疊起來夾在胳膊下麵,仿佛眼下的頭等大事就是清洗這幾件衣服,雖然哈倫住院之前,他的髒睡衣和**常常在地板上一扔就是幾個星期:“我相信他們肯定來過,親愛的,可我一直……呃,一直很忙,你看,我在醫院裏守了那麽長時間,除此以外,我還需要處理一些……別的事情。”

母親給了他一個吻,他從她身上聞到了那個蠢貨的古龍水味。他厭惡地把臉轉到一邊,她呼吸裏的煙味和那個蠢貨留下的氣息都讓他惡心想吐。

“你好好睡吧,寶貝。”她幫他掖了掖被角,就像他還是個小嬰兒一樣。隻是毯子根本蓋不住他胳膊上的石膏,她隻得盡量用被單偎緊他的左臂,就像墊在聖誕樹腳下的地毯。疼痛突然消失了,哈倫暖洋洋地飄浮在舒適的麻木中,這周以來他從沒感覺這麽輕鬆過。

天還沒黑。哈倫允許自己在白天入睡……他痛恨天殺的黑暗。他需要小睡片刻,這樣才有精力繼續默默守望,時刻保持警惕,萬一它來了……

萬一誰來了?

藥物解放了他的思緒,包裹那團迷霧——他到底看見了什麽——的藩籬變得搖搖欲墜。簾幕即將升起。

哈倫試圖翻身,但石膏再一次阻礙了他。他斷斷續續地呻吟了幾聲,疼痛似乎變得十分遙遠,但卻始終揮之不去,就像一隻小狗不停地撕扯他的衣袖。他不會放任那道藩籬倒塌,讓簾幕真正升起。不管是什麽東西夜夜將他驚醒,讓他大汗淋漓心跳加速,他都不願意再看到它回來。

去他的奧羅克、斯圖爾特和戴辛格。讓他們都見鬼去吧。反正他們也不算什麽真朋友。誰稀罕他們?哈倫痛恨這座該死的小鎮,痛恨癡肥的鎮民和該死的蠢小孩。

還有那所學校。

吉姆·哈倫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臥室牆紙上硫黃般昏黃的光線開始慢慢變紅,隨後又逐漸轉黑。伴著嗚咽的風聲,暴風雨正在迫近。

德寶街東邊幾個街區外,戴爾和勞倫斯坐在門廊欄杆上,抬頭仰望撕裂夜空的熱閃電。天已經黑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他們的父母坐在柳條編織的休閑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每當無聲的閃電劃破天空,街對麵樹蔭掩映的老中心學校就會被驀然照亮,閃電給古老的磚石牆壁鍍上了一層幽幽的藍光。空氣凝滯而沉重,暴雨前的狂風尚未抵達。

“這天氣感覺不太像龍卷風。”戴爾的爸爸說道。

他們的母親呷著檸檬水,沒有回答。暴風雨即將來臨,空氣厚重得令人窒息。每當無聲的閃電照亮學校、操場和向南伸向哈德路的第二大道,她總會微微瑟縮一下。

閃電的漣漪順著東方和南方的地平線擴散,在樹冠上方如狂野的北極光般驟然炸開。戴爾記得,亨利叔叔給他講過“一戰”期間炮火封鎖的瑰麗景象。“二戰”時戴爾的爸爸也在歐洲服過役,但他從來不提戰場上的事兒。

“看哪!”勞倫斯指著學校操場輕聲喊道。

戴爾彎下腰,順著弟弟伸長的手臂向外望去。一道熱閃電劃過,他看見一條土壟切開了校園裏的棒球場。自從學校放假後,球場上就多了幾條這樣的土壟,好像有什麽人在那裏挖溝埋設管道。但戴爾和他的家人從沒在白天看見過球場上有人幹活兒。話又說回來,既然這所學校早晚要拆,為什麽現在還要給它鋪管子呢?

“跟我來。”戴爾低聲招呼。他和弟弟跳下欄杆跨過石階,奔向前院的草坪。

“別跑太遠!”媽媽在他們身後叮囑,“馬上就要下雨了。”

“我們不會走遠的!”戴爾回頭應聲。兄弟倆小跑著穿過德寶街,跳進街道旁邊權充雨水管的淺溝,踩著叢生的野草向前跑去。哨兵般的高大榆樹伸出嶙峋的樹枝,遮住了淺溝上方的天空。

戴爾環顧四周,第一次意識到這些巨樹結成了一道多麽堅固的屏障。雖然他可以輕鬆穿過樹幹之間的縫隙進入操場,但感覺像是走進了一座城堡圍牆高聳的庭院。

夜色中的老中心學校就是這樣一座莊嚴的城堡。閃電在高處沒有封死的采光窗上跳躍,又被窗玻璃反射回來,石頭和磚塊砌成的牆壁在電光中呈現出一種怪誕的綠色。大門的拱頂下隻有吞噬一切的黑暗。

“就是這裏。”勞倫斯說。現在他的位置離球場正中的土壟還有6英尺。看起來像是有人在校園裏鋪了一條管道,這條管子從教學樓出發——戴爾已經看見了地下室某扇窗戶旁邊土壟與磚牆相交的位置——穿過棒球場二壘,徑直通往投手丘。但土壟卻在球場中央戛然而止。

戴爾轉頭順著中斷的土壟原本應該延伸的方向向外望去。看不見的虛線對準了30碼外他家的前門廊。

勞倫斯驚叫一聲,往後跳了兩步。戴爾霍然回過頭來。

借助天空中短暫的電光,戴爾看到地麵的泥土被什麽東西頂了起來,但泥土上方的青草還在,地上的土壟瞬間向前延伸了4英尺,又在他腳邊驟然停了下來,隆起的土丘離他的運動鞋還不到1碼。

閃電從窗簾外劃過的時候,麥克·奧羅克正在喂姆姆吃飯。給老太太喂飯的任務並不愉快。雖然她的咽喉和消化係統還能勉強工作,不然他們就沒法在家照料她,隻能把她送去橡樹山的養老院了,但她隻能吃流質的嬰兒食品,而且每吃一口都需要有人幫她把嘴巴掰開再合攏。吞咽的動作更是艱難無比,喂下去的大部分食物最終總會順著老太太的嘴角流出來,滴落到他們給她戴的寬圍嘴兒上。

剛剛吞下一口食物,姆姆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她開始瘋狂地眨眼,仿佛拚了命地想說點什麽。麥克時常希望在姆姆中風前他們全家能學會摩斯電碼,但誰又能預料到他們會有這樣的需求呢?如果能用摩斯電碼,大家交流起來就方便多了,老太太隻需要眨眨眼,暫停一下,然後再眨眨眼,這樣就行。

“怎麽了,姆姆?”麥克俯身用手帕擦了擦姆姆的下巴,低聲問道。他回頭望了望,隱隱期盼會在窗邊看到某個黑影,但窗外隻有無盡的黑暗。緊接著,一道熱閃電呼啦啦照亮了椴樹的葉子和街對麵的田野。“沒事的。”麥克輕聲安慰姆姆,又給她喂了一勺胡蘿卜泥。

但姆姆顯然覺得有事。她的眼睛越眨越快,喉頭的肌肉上下顫動,麥克甚至開始擔心,她會不會把剛才吃的東西全都吐出來。他湊上前檢查了一番,生怕她嗆到,但她的呼吸似乎依然順暢。眨眼開始變成瘋狂的**,麥克不禁想道,她該不會是又中風了吧,這次她會死嗎?但他還是沒有出聲呼喚爸媽。暴風雨前的寧靜似乎悄悄滲入了他的情緒和動作,讓他整個人僵在椅子裏,保持著身體前傾、將勺子送到姆姆嘴邊的姿勢。

眨眼突然停了,姆姆的眼睛瞪得極大。就在這個瞬間,老房子的地板下麵傳來了令人牙磣的抓撓聲。雖然麥克知道,地板下麵什麽都沒有,隻有低矮的逼仄空間。抓撓聲最初出現在房屋西南角的廚房下麵,然後快速——比貓或者狗奔跑的速度更快——穿過廚房、起居室一角、半條走廊和客廳,也就是姆姆的房間,出現在麥克和老太太躺著的這張巨大黃銅床下麵。

麥克低下頭,越過自己仍未收回的手臂望向兩隻運動鞋之間的舊地毯。那聲音響亮得像是地板下麵有什麽人正坐著一輛軌道推車飛奔而來,手中的長刀或金屬棍毫不留情地劃過地板下方的每一根加強筋和龍骨。現在抓撓聲變成了猛烈的敲擊,就像那個人正試圖用同一把刀鑿開地板。

麥克目瞪口呆地盯著自己腳下,等待那東西衝出破碎的地板。在他的想象中,刀鋒般的手指已經抓住了他的雙腿。他抽空瞥了一眼姆姆,老太太早已緊緊閉上了眼睛。

突然間,地板下的**驟然平息。麥克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媽!爸!佩格!”他高聲喊道,盡量壓抑自己尖叫的衝動。他握著勺子的手仍伸向前方,但現在這條手臂卻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的父親從走廊後麵的廁所聞聲趕來,連褲子背帶都沒來得及係好,肥碩的肚皮和貼身的汗衫鬆垮垮地垂在腰帶外麵。母親也從臥室裏出來了,她一邊走一邊匆匆係著身上的舊睡袍。樓梯那邊傳來一陣響動,不過探出頭來的卻不是佩格,而是瑪麗,女孩靠在門框上,朝著客廳的方向張望。

麥克環顧幾位家人的臉:“難道你們沒聽見嗎?”

“聽見什麽?”母親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嚴厲。

麥克低頭望向兩隻運動鞋之間的地毯。他有一種感覺,那東西還在那裏。它正在等待。他望向姆姆,老太太的眼睛依然緊閉,身體僵得像石頭一樣。

“那個聲音。”麥克越說越覺得心虛,“屋子下麵傳來的可怕聲音。”

父親搖搖頭,掀起毛巾擦幹臉上的水。“我在廁所裏什麽都沒聽見。肯定又是那些見——”他瞥了一眼眉頭緊皺的妻子,“那些見不得人的野貓。不然就是黃鼠狼。我這就拿手電筒和掃把去把它趕走。”

“別!”麥克情不自禁地喊道,聲音大得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瑪麗做了個鬼臉,他的父母表情都很困惑。“我是說,快下雨了。”麥克說,“明天白天再說吧。到時候我自己就能下去把它趕走。”

“小心碰上黑寡婦蜘蛛。”瑪麗故作誇張地打了個寒戰,咚咚咚跑回樓上。麥克聽見她的收音機正在放搖滾音樂。

父親轉身折回廁所,母親走進客廳摸了摸姆姆的頭,輕撫她的臉頰,然後說道:“看來媽媽睡著了。如果你想上樓準備睡覺的話,我可以在這兒守一會兒,等她醒了再繼續喂飯。”

麥克咽了口唾沫,放下顫抖的手臂緊緊按住自己發軟的膝蓋。他能感覺到,地板下麵有東西。那東西和他之間隻隔著四分之三英寸厚的木板和一塊足有四十年曆史的舊地毯。他能感覺到,它就潛藏在地板下方的黑暗中,等待他離開。

“不,”他拒絕了母親,“我會留在這裏,喂姆姆吃完這頓飯。”他露出微笑,母親摸摸他的頭,自己回了房間。

麥克坐在原地等待。片刻之後,姆姆重新睜開眼睛。窗外的熱閃電無聲地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