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孤星會海

榮千依又搞砸了一場相親,因為這個,難免同母親鬧了好大一場不愉快。五日的假沒休完,她就偷偷拎著小皮箱跑回洛州的醫院躲清淨來了。

她明白母親的擔憂,家人們都不在洛州,她一個人在外頭,母親始終放心不下。可感情的事情是勉強不來的,沒有感情的兩個人,難道就因為“合適”或者“到時間了”,就得湊合著過一輩子嗎?她知道像父母那樣的愛情,可遇而不可求。所以,與其將就,她寧可獨身,或者要一份轟轟烈烈的短暫。

路過三樓的時候,千依忽然注意到幾個小護士正帶著笑在一間病房外竊竊私語。她心中疑惑,走過去問:“都在看什麽呢?”

女孩子們吃了一驚,見是她——仁愛醫院的住院醫師,也是醫院院董的掌上明珠,便掩笑道:“沒、沒看什麽。”然後如花叢裏驚起的蝴蝶,四下翩飛而去。

有一個特別活潑的,叫燕妮,從她身邊路過時在她耳邊咬下耳朵:“裏頭那個,是航空學校新來的外籍教官,昨天才下火車,就為了救一個小孩子遇到車禍住院來著。好英俊的,快去瞧瞧!”

燕妮的母親同榮夫人是舊相識,是以曉得榮夫人的心病,都在想方設法把她這個二十六歲的老姑娘給嫁出去。千依無奈地瞪了她一眼,燕妮笑著跑開了。

千依繼續往辦公室走,但鬼使神差地,還是在那間病房前停下了腳步。透過門上的玻璃朝裏望了一眼,裏麵是個相貌周正的年輕人,有醫生在給他受傷的手臂換藥,他含著微笑將袖子卷得更高一些……

就這一眼,千依的目光就挪不開了,她從來沒想到會有成年男子的笑這樣幹淨單純,這樣暖。直到有人叫她,她才回過神,驚覺自己這樣失態,忙拍著臉走開了。

千依同另一個住院醫師做了交接,然後這樣一忙就忙到了第二日。去食堂吃完了午飯,才有點空閑休息一會兒。到同事的值班室裏討了杯濃咖啡,她捧著杯子站到窗邊慢慢啜著。

此時正是洛州的春天,一年裏最好的日子。窗外滿目的青翠,間或點綴著些粉白嫩黃的小花,好像每一片葉、每一根枝都在努力向上舒展,連風都是醉人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吐出去。她並不算一個感情很細膩的人,但也陶醉在這和煦的春光裏。

一杯咖啡喝完,千依正要離開窗前時,目光忽然又被草坪長椅邊的那個病人吸引住了。他雖是背對著她,千依卻一眼就認出來了。中等身材,肩背挺直。她聽說過的,開飛機的人是不可以太高,也不可以太矮的。

那病人正同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說話,四周竟然還有保鏢模樣的人隨扈。那中年人正對著她,她正好能看清他的臉。這個人她卻是在一次晚宴上見過的,是洛軍軍長沈徹。兩人說了一會兒話,沈徹就走了。那病人在長椅上坐下,微微垂下頭,像是在沉思。

榮千依查房的時候,在病程記錄上看到了他的名字,Monty Wan,溫明齊,二十八歲。是外傷,但不嚴重。不過航空學校的校長親自打了電話來,要求他再住院觀察幾日,主任醫生就沒放他出院——戰時這種專業人員格外精貴,更何況是外聘來的。

等到榮千依再一次查房到他病房的時候,他已經被批準出院了。是個很和氣的人,甚至可以說溫文爾雅,千依想象不到他駕駛飛機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她在走廊裏見過他同另一間病房裏的孩子說話,他說話的時候總是麵帶著微笑,那笑,就像是春日的驕陽照到了臉上,燦爛溫煦。

他們之間的交談並不多,限於病患和醫生之間的對話。隻聽他的嗓音,就知道是幸福家庭養出的孩子。聲音柔和,說話時帶了一點點外國人說中國話的洋腔,也不很重,微微一點,就有點可愛。

千依發現自己走神了,收起了聽診器,才有點意識到剛才好像他的心跳聲有些快?於是要求再聽一次,這一次好像又正常了。

做完出院檢查後,千依同他交代注意事項、複診日期。很詳細,很囉嗦。但這是個好病人,臉上沒有一丁點的不耐煩,很認真地聽著,時不時點一下頭。

這是她今天最後一個病人,然後就可以交接下班了。待到要離開時,溫明齊忽然問:“榮醫生,請問你知道廣寧街和育浦街怎麽走嗎?就是,坐哪趟電車?”

千依在他麵上捕捉到一絲和年齡不符的赧然,她心頭微微一動。跟著查房的是促狹鬼燕妮,很有眼力見地找了個借口先退出去了,臨去前還衝她擠了下眼睛。

千依不是洛州人,今年雖然是她在洛州做住院醫師的第三年。但這兩條街名,實在是沒聽說過。

明齊見她遲疑,忙又補充道:“我在地圖上看了很久,都沒有找到這兩條街。”似乎為了驗證自己確實不是在故意搭訕,明齊忙翻開了枕頭邊放著的地圖。

千依想了一下,“洛州五年前有過一次地震,好些房子被毀了又重蓋的,聽說很多街道也都改了名字,會不會這樣才找不到?”

溫明齊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那確實有可能。多謝你。”語氣裏有點點失落。

千依點了下頭,轉身離開,但到了門邊忽然停住,又轉向他,“我有朋友在規土局工作,我明天不上班,可以帶你去借閱洛州的舊地圖。”

溫明齊不料事情又有了轉機,感激地一笑,“那真是謝謝你。你住哪裏,我明天來接你。”

千依是個清高孤傲的性子,一向對別人的搭訕不屑一顧。但是今天……她一出病房就掐了自己一下:榮千依你一定是中邪了吧?

第二天早上十點,溫明齊準時出現在了她醫院的宿舍前。英俊的年輕人,總是容易吸引人的目光。榮千依的桃花,引來不少人探頭探腦。他被人窺視著,也不惱,和“偷窺者”們的目光撞到一起的時候,就頷首一笑,倒叫偷看的人不好意思。

千依出門前已經換了五六身衣服了,太隆重、太隨便,都不合適。但是再不出去,老鼠變大象,明天母親那邊大約就會以為她要嫁人了……最後,她還是穿了一套很家常的淺藍色洋裙。

明齊看到她走出來,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白的牙,“裙子很好看。”

千依忽然意識到,藍色是屬於天空呀。

兩人坐上電車,明齊看什麽都新鮮,千依則是耐心回答他的問題。明齊感歎道:“我六歲離開洛州,已經二十多年了,這裏變化真是太大了。”

到了規土局,千依的朋友幫他們找到了老地圖,兩相對照著,果然找到了曾經的廣寧街和育浦街。溫明齊借了紙筆,畫了張簡易地圖,清晰、規矩、儼然。千依看了他的手一眼,修長且潔淨,指尖略帶繭痕,大約是常年操作操縱杆和按鈕磨出來的。她心想,這個人寫字應該很漂亮吧?

出了規土局,兩人先到了廣寧街的舊址,可惜這條街當年毀壞最嚴重,所有的房子都是新建的。

“你在找人嗎?”千依忍不住問。

明齊搖搖頭,“我來替我母親看一眼從前住過的地方。”然後他看向她,溫和一笑,“其實,我母親也是醫生。”

千依意外,下意識道:“真的?”她們父母那一輩,女醫生是很少見的。

明齊點點頭,“我也很為母親驕傲。”

雖然廣寧街上一無所獲,所幸育浦街舊址那片還有幾座老房子。街道重新規劃重建過,添了不少新房,但最後還是叫他們尋到了那間叫“寧園”的小院子,磚額上的字依稀可見。門上掛了大鎖,聽鄰居說這戶人家姓王,出遠門了。

明齊望著院牆,站立良久。

“這裏也是你母親的舊居嗎?”千依問。

明齊搖搖頭,“這裏是我姨姨最後生活的地方。”早已物是人非。

千依“哦”了一聲,忽然聽見他問:“你想聽一個故事嗎?”

沿牆栽種的竹子,在風中沙沙作響,一如他清朗的聲線,又像在做故事的和聲。兩人並肩,漫無目的地走在這個城市裏。千依聽著他的故事,到最後,臉上不知不覺已經有了淚痕。

明齊停下腳步,拿了手帕,很抱歉地遞了過去。千依擦掉淚,問:“後來呢?”

明齊仰頭看了看天,和煦的風將頭頂上那一片雲微微推遠。白雲蒼狗,人世總無常。

“其實那天在火車上,我就知道再也見不到姨姨了。不知道為什麽。你知道,小孩子的直覺有時候簡直準得嚇人。

我們在舊金山住下,養父溫瑞卿身體一直不好,母親為了能更好地照顧他,開始學醫。在父親病逝前,她也成了醫生。”

“伯母真是很厲害的女人。”千依感歎道。

明齊點點頭。“養父守著他對姨姨的承諾,拖著病體,努力活到了我進入了大學,然後才放下心離開。這次回來,我帶著他的骨灰,按照他的遺願把他安葬回了他的故鄉。而我的生父為了這片土地獻出了生命,我想,我也應該做點什麽。”

從寧園回來,第二日千依又陪著他去了淨雲山下的墓園裏。有一處墓,墓碑上刻著兩個人的名字:明蓁,陸雲從。

那一年,沈徹趕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兩個人是抱在一起死的,沒有辦法分開,就葬到了一起。

千依帶著一大捧白菊,獻到墓前。明齊磕了三個頭,努力地笑了一下,因為明蓁最怕人家哭。但他的聲音還是有些哽咽,“姨姨,小四來看你了。姨父你好,我是小四。”

他從口袋裏拿出兩封信,一封是陸雲從寫的,一封是明蓁寫的。這兩封信,當年一前一後寄到了舊金山。陸雲從的信,上麵寫著“明蓁親啟”,所以他們一直沒有拆開過,保留到現在。

而那時讀完明蓁的信後,芳菲淚流滿麵,然後她輕輕抱了下小四,說:“姨姨可能不會來找我們了。”

小四不解,問:“為什麽呢?”

“因為她好像遇到自己的幸福了啊。”芳菲擦了眼淚,“我不難過,我要為她高興才對。”

明蓁隨信附上了曾夫人的通信地址,她告訴芳菲,如果小四願意的話,就和奶奶通信吧。至於未來,等他長大了,讓他自己選擇。

明齊將信從信封裏抽出來,展開。信很厚,千依看到最上麵那張,發黃的信箋上,略顯潦草、卻又灑脫率性的字跡。塗塗改改,那種彷徨糾結,當時心境可見一斑。

“芳菲,出發在即,忽然千頭萬緒湧在心頭,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惶惑不安。我該高興的,不是嗎?回想從前種種,如同一場荒唐的夢。如今,好像就要夢醒,可我為什麽有些不想醒來呢?

我是如此不堪的一個人,命運予我以謊言、辜負、欺騙,我還以更多的謊言、辜負和欺騙。我以抗爭為樂,所有的苦痛和不堪,都不曾撼動我分毫。

但有些東西,竟然可以。

到此刻,我仍舊不明白,何謂愛,它又是從何處而來,會到何處而去。但那一晚,於大雪紛飛中,我懂得了你那一夜走進少銘大牢裏的心,你的勇敢和決絕,也懂得了媽媽奔向那個男人的心。無所謂對與錯,值得或不值得,隻是那一刻誰都撼動不了的,屬於我自己的,心甘情願。如飛蛾撲火,雖死不悔。

我不相信的。可,我好像又快要相信了。芳菲,你告訴我,我該信嗎?

芳菲,我多企盼與你和小四重逢,渴望將你們擁在懷中,渴望我們餘生在一起海闊天空。或許馬上就能重逢。但若如果你沒有等到我,不要難過,那或許說明我同你一樣愛上了什麽人。

請一定好好活著,為你自己。不為小四,不為少銘,也不是為了我。為了你自己,好好活著,活成你能成為的,最好的樣子。”

“她最後沒有去找你們?”千依問。

明齊搖搖頭,“我們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封信寄出來沒多久,姨姨就不在了。看了信,母親也才知道,當時姨姨哪裏來的錢給我們。還有,她和陸叔叔的種種糾葛。母親說,一個人一輩子都會遇到一個真愛的人,姨姨應該遇到了。我們不要難過。”

明齊將陸雲從的信輕輕拆開,二十多年後,明蓁終於有機會讀到這封信了。

“明蓁,此刻你是不是已經到了家中,見到了牽掛的人?而你,離開了,就變成我的牽掛。將心比心,我甚至懂得了你要離開的決心。

抱歉你下了船就看到我的信。我不知道,你是會打開,還是看也不看付諸一炬?我不知道。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了。其實,我害怕知道。

我以為苦難已經給了我足夠的膽色,但我才發現,在你麵前,我永遠是那個膽小懦弱的人。我是如此的膽小,我的愛不能宣之於口,我不敢求你留下,不敢求你的愛,不敢問那夜你是醉是醒,是夢是真。甚至不敢問你,你的心裏有沒有我,哪怕隻是一點點?我那一點殘存的可憐的自尊,再也承受不了你的蔑視和冷漠。但我也想通了,你也是一個沒有得到過很多愛的人。那麽就把你的愛留給自己,請允許我來愛你。

旅途累嗎,有沒有暈船,那裏的飯還吃得慣嗎,還睡得好嗎?你說沒有見過海,現在,你終於看到了,會很高興吧。我能想象到你趴在船舷上望海時臉上的表情,又激動又興奮。我多希望那一刻,我就在你身後,然後,你轉過頭,就能看到我。

晚上的你,一定也會去甲板上吧?你看到海上的星了嗎,很美,是不是?猶記得我第一次乘船見海,直至夜半,無法入眠。披衣走到甲板上,就撞見了海上的星空。

海麵無垠,人在船上,恍然不知身在何鄉,將何所往。仰首看左、看右,看前、看後,隻有茫無涯際的星空,與海相接。耳邊巨輪破浪的聲音也消失了,天地間好像隻有我一個人。美得如此震撼,難以言表。

我想著,有朝一日,也要和那個人一同看這美景。而我的願望也變成了,在每個春日裏,有人陪我一起在玉蘭樹下喝茶看雲,看月升日落,夜靜星河。

海風吹著,把星光也晃動了起來。有的星聚在一起,有的星孤零零閃亮在天幕的某個角落。每次看到你的眼睛,我就會想起那一年海上的孤星,那麽亮,那麽遠、那麽冷。我伸出手,觸碰不到半點星光。

我站在星空之下,看著星,但又好像是星在悲憫地看著塵世裏微不足道的我。隻感覺到人是如此的渺小,宛如塵埃,短短數十載的生命,和這宇宙比起來,算什麽呢?我為了什麽而活著,如果人注定要經曆苦痛、離別和死亡,那麽生的意義在哪裏?

又,為什麽讓我遇到你呢?

我在牢裏的恩師老狀元說過,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有答案,人生說到底都是各自走自己的路,尋找自己的答案。可我累了,不想再找了。就坦然接受一切吧,或許,這就是我反抗不了的命運,而你,就是我的命中注定。

就當這命運是我奉若神明的戲本,即便知道,或許會是王寶釧,十八載破瓦寒窯把身存,麵黃肌瘦容顏改,忍饑受飽不回心;或許是羅成,四麵俱是天羅網,馬陷淤泥無躲藏,雕翎箭下喪無常——不管是什麽,都要義無反顧地唱下去,奔向早已注定的結局。

我努力克製自己的殘暴、自私、偏執、狹隘,說服自己放開緊握的手,自欺欺人:我們看著同樣的月,看著同樣的星,吹過你腮邊的風,終有一日也會在春天吹動我庭院裏的樹,贈我落花滿地。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那便試著給你。

你說想變成一個布娃娃,不做布娃娃可好?就去做你的星。書上說,‘人類的智慧就包含在兩個詞中,等待和希望。’如果此生無望,那麽願來生,我成為一片海,永生等待盼望。或有一日,會有一顆星,墜進我懷。就當是你看遍了江河湖海,有一日,會願意為我歸來。”

千依看得淚目,怎麽會有人愛得這樣卑微?她忽然又想起了她的齊叔叔,何嚐不也是這樣懷著一份無望又不可磨滅的愛,默默地愛著?

“這兩個人,是不是到死都不清楚對方的心意呢?”她輕輕歎。

“我想,姨姨選擇開槍的那一刻,已經表白了她的心意了。姨父一定也會知道的。”

明齊在墓邊種下了一棵玉蘭樹,在樹下,他將那兩封信點燃。字滅魂逐,心事成灰。溫柔的春風將那紙灰卷起,寄贈於過往。看著那灰在空中沉浮,人也有些恍然起來,仿佛那是從久遠歲月裏飄來的塵埃。

那塵埃是自一把上下翻飛的雞毛撣子上升起的,又落在了才擦拭幹淨的桌麵上。桌上的台曆,這一頁上印著紅黑相間的字,“臘月二十四”。

那灰塵也飄到了明蓁的鼻端,害她連打了三個噴嚏,剛才不知道打了多少個了。她一惱,扔了雞毛撣子,往羅漢**一躺,“不幹了不幹了,誰家少奶奶還要幹活啊!”陸雲從今天也不知道犯了什麽神經,一個下人都不讓進寧園,非要拖著她打掃庭院。她撣灰,他擦桌椅掃地。

“沒聽過臘月二十四,撣塵掃房子,除塵(陳)布新接福氣嗎?”

見明蓁搖頭,他便認真解釋起來:“除塵也是除陳,既是打掃室內屋外,亦是理頭刮臉沐浴更衣。老一輩人說,‘理理頭,刮刮臉,有點兒晦氣也不顯。’”陸雲從彎腰將雞毛撣子撿起來。

明蓁抱怨,“可屋裏屋外又擦又掃,衣被用具又換又洗,就我們兩個做,要累死的。就不能讓我當個隻會好吃懶做的少奶奶嗎?”

“年節裏不許說‘死’,不吉利。”陸雲從擦著博古架肅然道。這是他們的小家,他怕旁人會將她存在過的痕跡擦去,所以必要她的手再留下獨屬於她的氣息。

明蓁歎了口氣,忽然眼珠子一轉,跳到他身邊,歪頭瞧著他笑,“那我給你‘除陳’好了,你頭發長了、胡子也長出來了——我來給你理頭刮臉吧?”

“先打掃。”

明蓁本就是想一出做一出的人,哪裏肯依他?“先理頭刮臉嘛!省得這邊掃幹淨了,又弄得到處都是頭發茬子。”

她搶了他的抹布扔到盆裏,又推又拉把他弄到椅子上坐下,在衣箱裏翻出一張舊床單,圍到了他身上。她摘了他的眼鏡,令他舉著鏡子,拿了剪刀就在他頭上胡作非為起來。

不時有頭發從眼前飄落,他想,怕是一時半會兒沒法子出門見客了。

明蓁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捏著他下巴左右端詳,“刮了臉就更好看了。”

更好看?她原來也覺得自己好看嗎?

明蓁小跑著去盥洗室取了剃須膏,才上市的剃須膏,直接抹到臉上就可以用了,不再像過去一樣還要用剃須刷將剃須皂打出泡沫。明蓁在他臉上糊了半張臉的剃須膏,如今的剃須刀的形狀也不是她從前用的那種,適應了好一會兒才順手。

她長久做體力活,腰不能久彎,索性坐到他腿上。離得太近,倒叫他的目光沒處放,連呼吸都必須克製。

“好了沒有?”他有些不耐煩道。

“別著急啊,慢工出細活。”她刮著胡子,又發現頭發有沒剪好的地方,趕緊拿了剪刀修頭發。三心二意,弄了老半天。直到刮完了臉,她拿毛巾擦幹淨他臉上的膏子,摸了摸他光滑的下頜,非常滿意。

“瞧我這手藝,真不錯!我怎麽覺得以前給人刮過呢?”

“你以前給我刮的。”

“哦,難怪了。哎呀,真好看。”

他的耳朵慢慢暈紅了。“嗯。”

“我說我頭發剪得好看。”

他又“嗯。”不管她說的是什麽。

明蓁忽然又發現頭發有一處翹起來了,抬手用剪子去修。雖是隆冬,房裏壁爐燒得旺,她就隻穿了件藍色法蘭絨V領睡衣。他的目光正好在她的脖子處,細白頎長的頸子,沒有任何首飾。他覺得他應該送她點什麽,掛在那裏,填補空白。

她的衣服蹭到了他的臉頰,溫暖柔軟的觸感,一如此時難辨真假的溫情。

她忽然“哎呀”一聲,也將他淩亂的心緒瞬間拉了回來,“怎麽了?”

“沒事,不小心戳到手了。”

他把手從床單下伸出來,拿過她的手查看,食指尖滲出了血。他把她的手指放進嘴裏吮吸,用舌輕輕撫慰著傷口。

明蓁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柔軟的舌,脊背發麻,連臉上正撐著笑的肌肉都麻木了一刻。

她把手抽回來,齜牙,“像吸血鬼。”她笑。順手擦掉了他唇邊一點鮮豔刺目的血跡,不讓心底的野獸嗅到血的氣息。

“好了,我除完‘陳’了,剩下歸你了。”她拿掉圍在身上的床單,用痱子粉掃他脖子。

他往鏡子裏又端詳了一眼,確實還過得去。但聽見她要躲懶,又把雞毛撣子塞進她手裏,“接著打掃去。”

明蓁嘴角一垂,“不是說好的嗎?”他不理她,都是她自己說的,他可沒有同意。

這油鹽不進的樣子,真是容易激起人的征服欲啊。明蓁揮了揮雞毛撣子,“打掃可以,我要喝酒。”

“才好幾天?何況還吃著藥,不能喝。”

“就喝一點,就一點。”她把兩個手指捏在一起,以顯示她要的不多。但他態度很堅決。

明蓁剜了他一眼,見沒有商量的餘地,便將胳膊往他脖子上一圈,擋著不讓他幹活,“就喝一點,我去打掃還不成嗎?”

她的雙眼亮得很有侵略性,耍賴起來,也不是嬌美那一掛,是蠻橫霸道的美麗。

他不看她的眼,偏開臉,繼續擦博古架的隔層。但她的臉又擠到他麵前,不叫他躲開。現在滿眼都是她了,還怎麽幹活呢?

“就是上回沒喝完的那什麽茶色波特酒,甜甜的,有漿果香的。我就想喝那個,又不是烈酒。”

“不要想了,那是加烈酒,你酒量不好,酒品也差。”有一回她喝了酒,晚上就發酒瘋。

“我兌果子露喝還不行嗎,又不是烈酒。”她圈緊他的脖子,他差點要喘不上氣了。

他被鬧得沒辦法,隻好叫人從酒窖裏把那半瓶酒拿了過來,監督著她兌了果子露。

明蓁喝了一口,發出舒服的歎息,“好久沒喝酒了”,然後衝他舉了舉杯,撿了雞毛撣子,果然是幹起活來。

可她哪裏會老實呢,東掃一下西掃一下,灰揚得到處都是,他剛擦過的桌子也白擦了。但他一點怨言都沒有,甚至希望永遠打掃不完,時間可以流淌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他蹲著,認真地擦著寫字台抽屜上浮雕的蝠磐紋,每一個罅隙都不放過。等到他注意到明蓁好久沒發出聲音時,抬頭一看,她竟然站在椅子上,正拿著把扇子鼓著腮幫子忍笑。

“你幹什麽,下來。”

明蓁卻是笑出了聲,“這個書生蠻像你的嘛,我別不是照著你畫的吧?”

“下來!”他又冷聲道。

明蓁看了看扇子又看了眼他,癟了癟嘴,搖搖頭,“不過,下回可以再畫美一點……”然後再忍不住,哈哈哈哈笑起來,活像夜市裏遇到的調戲良家的臭流氓。

他的耳朵脖子都燒紅了,一言不發地走過去,攔腰把她抱下來,奪了扇子,把她往門外一丟,“你去擦對麵!”

明蓁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啦好啦,又不是沒見過。”他卻“嘭”的一下把門關上了。明蓁彎腰拿起剛才悄悄藏到門口的酒,得意地甩著雞毛撣子去了對麵。

陸雲從擰了幹淨的毛巾繼續擦家具,可擦著擦著,忽然想到了什麽,丟了抹布就往對麵跑。

房間裏沒有人,密室入口敞著,他的腦子“嗡”的一下。穩了穩心神,快步走過去。明蓁果然已經在密室裏了,正饒有興致地研究那鐵項圈,時不時喝一口酒。

他忽然邁不開腳了,隻能靜靜站在她身後,看她搖了搖酒瓶子,怪道:“這麽快就喝完了?”

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把酒瓶子偷去的。

明蓁似也感覺到有人的存在,她轉過身,笑著道:“呀,不曉得你好這一口。”

他隻是默默地看著她,看著她拿著項圈一步一步走到他麵前,將項圈扣在他脖子上,鐵鏈嘩啦作響。她笑道:“像狗鏈子。”

他不知道為什麽此刻的心情是這樣的,平靜,期盼……

仿佛真是兩條狗,在末世的長街相遇到同類。

她貼近他,醉眼迷離,“噓……不要讓人聽見了,不然要把咱們關進精神病院去了……”

他俯身吻住她的唇,將她的話悉數吞沒。

她應該醉了,站立不穩。她抓起他的頭發,將他的臉抬起來。他感到頭皮微微的扯痛。

“我們睡覺吧!”她說。

他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在聽到明確指令前的安靜。

“嗯!”她又肯定地嗯了一聲。

她將瓶子裏的酒全部倒進了嘴裏,扔了瓶子,然後貼著他的唇,渡給他。她的鼻息裏都帶著酒氣,他也跟著醉了。可心又痛得要瘋掉,她隻是為了麻痹他,為了讓他相信她失憶,為了,逃跑。

可他拒絕不了。因為也醉了。

她噙著笑,是他們兩個人才懂的笑,是他們兩個人才能分享的秘密。隻有他們才敢的,腐敗裏的沉淪。他們都不怕,因為此刻他們在一起,再不孤單。

放下所有的自尊、防備,倫理、道德。可以一起上雲間,也可以一起下地獄。

他將自己投身於深淵,落水聲是一聲長長的鼻息。一直墜落下去,卻又像永遠也觸不到底。他得不到她的心,卻如朝聖者一般,走在通往她心底的路。匍匐、叩首、膜拜。

心和心可以這樣貼著,各自跳動,各自撞擊著胸腔。這個夜晚,落了玫瑰色的雨,他們在泥濘裏驚醒,又在泥濘裏睡去。

他終於把種子種在了春天裏。

他沒睡,不敢睡。她枕在他的臂上,她睡在他的懷裏。他忍不住想知道,她隻是醉後無狀嗎?甚至不敢掐自己一下。他必須保持安靜,怕“百計用心終上錯,一場大夢到頭空。”他怕隻要一動,夢就會醒。但他終於知道了,他是她的唯一。

自分開後,明蓁第一次夢到芳菲和小四。她站在未靠岸的船上,船怎麽都靠不上岸。芳菲和小四手牽著手,站在岸邊。

“明蓁,你是不是不來找我們了?明蓁,你是不是不要我們了?明蓁,你忘了答應過少銘什麽了嗎?”

“少銘,芳菲……”

他聽見她在叫那個人的名字,眉頭緊鎖,不知道夢到了什麽,表情那樣痛苦。

眼淚從他眼眶裏掉了出來,他緊緊抱住她,“不怕,不怕……”隻是噩夢,夢醒了,就好了。他輕輕為她哼著安眠曲,她在他懷裏重新寧靜下來。

明蓁剛才醒了。直到感覺他應該睡著了,她才睜開眼,心中長長歎息……我該拿你怎麽辦?最後,她輕輕在他眉間落下一個吻。

“咚,咚,咚……”洛州鍾鼓樓的晨鍾響起,天亮了,將塵世裏無數的秘密留存於黑夜。

“咚,咚,咚……”暮鼓聲後是一聲接著一聲的晚鍾。晚風卷走最後一片紙灰,也飄遠了。

“你說,這些灰會飄到哪裏去?”千依怔怔地問。勞生幾何,千嶂重疊,歸路迷離。

“很遠的地方。”明齊說。過了好一會兒,他問:“榮小姐,你相信來世嗎?”

榮千依的目光收回來,轉頭望向他的眼睛。

想起去年她在國家大劇院聽馬勒第2號交響曲,開篇就是死亡。聽著聽著,她心裏也在想,生命是什麽,生死是什麽,活著的意義是什麽?有一段樂曲,讓她感到無比的哀傷絕望。但接下來的樂章,是回憶,是複活。有兩句歌詞她很喜歡,“你被播種,直至再次開花!”“要相信啊:你的誕生絕非枉然!你的生存和磨難絕非枉然!”

“我想,每一個相逢、相遇,都有意義,死亡也是。我願意相信來世,相信相愛的人,終究會相遇、重逢,在某年某月某個地方。”

明齊微微笑了一下,看向墓碑。

他們的結局並不是世俗的皆大歡喜,但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是啊,或許誰都無法掙脫命運的絕望,但愛會讓你知道,萬念俱灰後,仍有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