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上林春3

回陸府的車上,兩人都沒有說話。汽車從喧囂熙攘的街市離開,經過一夜的歡鬧,觸目可見殘破的燈籠,滿地煙花爆竹的殘屑。車輪從它們身上碾過去。

車燈隻能照見前方一段路,愈發顯得更遠處的深不可測的幽暗。車在向前行駛,卻像是被黑暗一點一點吞噬了一樣。

因為忽然安靜下來,剛才的熱鬧忽然變得不真實起來。他們各坐一端,各自看向車窗外。很多話不用講明,彼此都心知肚明了。

明蓁的手指無意識地搓捏著胸前的玉蘭花。她自由了?她終於自由了!她那樣辛苦地籌謀、祈盼的這一日,終於到來了嗎?原來以為會欣喜雀躍,可是她不知道會是這樣的感覺。就好像人潮退去後空****的街道——或許隻是因為眼前的景色傷人吧。

到家後,陸雲從就從寧園子裏搬出去了前宅洋樓,再也未見明蓁。

明蓁開始幾日還擔心他會反悔,結果卻什麽都沒發生,甚至某日李旺專程來請示:“奶奶是不是要置辦什麽東西?三爺交代了,說奶奶有什麽需要,讓小的護著您去。”

明蓁沒什麽要買的東西,卻是去了理發店剪了頭發,又去買了身男士西服、皮靴,一隻小行李箱。短匕首、開鎖的萬能鑰匙——她是如此沒有安全感的一個人。

她本就沒什麽行李,不過幾件換洗衣裳。無物帶來,也無物帶去。既然情況有變,那當時的計劃就要全部取消了。

她打電話約沈徹見一麵,掛掉電話時,看到牆上大鍾的玻璃裏映射出她的臉,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陌生。

她和沈徹約在了紅寶石咖啡館,她來得早,先點了杯咖啡。沈徹穿便裝來的,看到她的裝束時微微吃了一驚。

西崽侍應生走上來問:“小姐,你的咖啡涼了,要不要換一杯?”

明蓁搖搖頭,等著沈徹要了咖啡,旁邊無人時方才說:“我和陸雲從離婚了。現在自由了,所以那日就不麻煩你了。”

沈徹眉頭微挑,雖覺意外,但也就是點點頭,“要是還有什麽幫得上的地方,隨時來找我。”然後忽然淡淡一笑,“看到你穿西裝,忽然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麵,你就是穿著西裝。那時候,我就想,這是誰家的小姐,真出格。”

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年輕氣盛,什麽都藏不住。明蓁笑了笑。

沈徹後麵接了一句,“也真好看。”

又出格,又好看。

侍應生送來了沈徹的咖啡,他抿了一口,見她杯子裏的咖啡未動。

明蓁看著外頭的車水馬龍,勺子輕輕攪動著咖啡,“曾少銘最喜歡這家咖啡店。他第一次帶我來這裏喝咖啡的時候,苦得我全噴他身上了。他還笑我是土老帽。”

沈徹覺得明蓁今日和往常不大一樣,好像是刺蝟收起了渾身的刺。硬也是硬的,隻是不那麽傷人了。但聽她提起曾少銘,一時也唏噓起來。

“那麽,那日我就不去參加婚禮了,今天就在這裏提前同你道喜了。”

沈徹謝過了她,放下杯子,“你知道二弟在哪裏吧?以後,二弟就托付給你了,要是有可能,逢年過節也勸他回來看看我這個兄長。”所以他肯幫明蓁,有一半是因為溫瑞卿的。

“他現在很好,身體也比從前好多了。”

“那就好。”

話到此處,無以為繼,自覺握手告別。沈徹先行離去,明蓁卻是一時半會兒不大想走,在卡座裏又坐了一會兒,忽然感到麵前人影一動,有人在她對麵坐下,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憤怒。

“曾四小姐,真巧啊。”

曾楉芝緊緊攥著手帕,可見是在隱忍著怒氣。“明蓁,你不知道蕊秋和沈徹就要結婚了嗎?你也是有丈夫的人。你為什麽就不能老實一些呢!”

明蓁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我的事情不勞你掛心。我是狐狸精嗎?放心吧,你擔心的那種事情,不會發生。哦,對了,快恭喜我,我離婚了。”然後戲謔地衝她擠了下眼。

曾楉芝自震驚裏回過神,“你離婚了?為、為什麽?”

明蓁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嗯,恐怕就是你們說的,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然後嗬嗬笑起來。

曾楉芝一直以來都覺得明蓁是個神經質的女人,如今越發覺得她瘋得不輕。但為了曾家,她還是不得不低聲下氣,“明蓁,我求你了,告訴我小四在哪裏好不好?大娘她身體很不好了,醫生說能不能挺到春天都不好說,她就想見見孫子。可我們怎麽找都找不到小四。

明蓁,可不可以讓大娘再看一眼小四?這是她臨終前最後一點希望了。她沒有銘哥哥就夠可憐了,倘若有小四替銘哥哥送終,總算得一點安慰啊。”

“曾四小姐,我早說過了,小四是謝芳菲的,不是你曾家的。曾家人沒有權利左右別人的人生。”

曾楉芝氣極反問,“那謝芳菲和小四又是你的什麽人?你問過小四嗎?到底是他們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她們為什麽不能決定自己的人生,要服從你的安排?你不過用自己的意誌強加到別人身上,你是真的為了他們好,還是為了你自己的報複心?你怎麽可以這樣自私!”

“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明蓁聳聳肩,拿餐巾擦了擦唇,放下錢,起身要走。曾楉芝要被她氣哭了,一跺腳,發狠道:“明蓁,你就不怕報應嗎?”

明蓁頭也不回地走了。出了紅寶石,李旺正等在門口。“三奶奶,是回府嗎?”

明蓁仰頭看了看天,“不,我隨便走一會兒。”說完便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起來。

生於斯,長於斯,馬上就要離開了,她心裏有一股陌生難言的情緒理不清。李旺跟在她左右,安靜得像個影子。

明蓁到此時真的意識到,遊戲,結束了。

明蓁去盛鼎祥見了小梅,又去大雜院看了東寶、阿寶兩兄妹。兩人正在煙熏火燎的廚房裏幫著奶奶一起炒花生。東寶奶奶佝著背,握著鐵鏟翻炒著花生。

明蓁看到那一雙鬆弛幹癟的手 ,布滿了老年斑。阿寶在燒火,灶膛裏的火烤得她額頭上都是汗,小臉兒也黑一塊白一塊。奶奶翻炒的間隙,愛憐地俯身用袖子給她擦汗,笑著打趣,“哪裏跑來的大花貓呦!”

廚房裏很暖,明蓁的心也暖了一下。站在門口癡癡看了一會兒。

東寶先看到她,驚喜道:“蓁姐姐你怎麽來了!”

明蓁緩過神笑了笑,拿了一個信封給他,“嗯,我要離開洛州了。這些日子謝謝你給我跑腿,這些錢你收下,放好了,以後就不用為和妹妹學費發愁了。一定要好好讀書啊!”

從大雜院出來,李旺又勸道:“三奶奶,天色不早了,要不還是回府吧?省得三爺也擔心。”

明蓁想了想,忽然道:“我再去趟郵局。”

李旺看到明蓁坐在郵局大廳的桌前咬著筆頭發呆,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始寫東西。不知道寫了什麽,寫寫劃劃,廢了好幾張信紙。直到郵局快關門了,明蓁才封好信,叫郵局裏的人給她寄出去。李旺看那信封上都是洋文,心裏想,原來是要寄到外國的呀。

陸蕊秋婚禮前一日的夜裏,陸雲從忽然到了園子裏來。彼時明蓁才炒了一盤揚州炒飯,這是她這些日子來炒得最像樣的一回。看到他進來,明蓁放下碗筷站起身。

陸雲從的目光在盤子上停了一下,又挪開了去。

“你吃過飯沒有?我讓喜枝添附碗筷過來。”明蓁道。

“不用了。”陸雲從涼聲拒絕了。燈光在他眼鏡片上反射出的光,也是涼沁沁的。

明蓁“哦”了一聲,拿不準他今天來的意思。不會是,反悔了吧?

兩人離得不遠不近。他一身煙灰色長衫,她穿著白色襯衣西褲。他看到她肩上有一根掉落的頭發。

他將手背到身後,攥成拳。怕手會忍不住伸出去,替她拂去肩上的發。

“我就說幾句話。明天,你就要走了吧?既然走了,就永遠不要再回來,不要讓我再見到你。”他停頓了一下。否則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情。

他垂了下眼睫,偏開頭去,“明天,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保重吧。這裏,你也不用擔心,他們問起來,我會說你出國遊學去了……”

明蓁始終沒有說話。

可她怎麽會擔心這裏呢?陸雲從自嘲地笑了笑。“我先走了。”

明蓁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但兩人的視線始終沒有交匯過。等到人消失在了月亮門處,她才坐下,拿起碗筷,大口大口把飯扒進嘴裏。

為什麽忽然這麽餓?

第二日的婚禮讓整個陸府忙得人仰馬翻。明蓁也跟著蘇夢華一起,指揮下人幹活,幫著料理各種雜事。她隻在背新娘上汽車的時候,看到陸雲從一回,然後,再沒看到他。

迎親的隊伍將陸蕊秋接走了,為顯隆重,除了兩三個看門的,幾乎陸家所有人都跟去了東方大酒店。剛才的鑼鼓喧囂,餘音猶在耳畔,但眼前所有的人都消失了。這樣一個恢宏的庭院,驀地就陷入了寂靜。

明蓁看了眼手表,是要離開了。

她一個人從大門往寧園裏走,路過洋樓的時候停了停。據說二樓東邊第二間就是陸雲從現在的住處。她仰頭望著那緊閉的窗,唇角微揚,輕聲道:“小戲子,我走了。”

但她知道,那個人永遠聽不到了。

她重新檢查了一遍行李,箱子很輕。她是個頂煩帶很多東西的人,既然是要上路,一定要輕輕鬆鬆,不願多帶任何東西增加她的負累。

她合上箱子,在房間裏走了一遍,又去了密室裏走了一遍。笑看著那些東西,猙獰裏竟然透出了一分可愛。

她忽然想起自己畫過的扇麵。回到房裏,搬了椅子從櫃子頂上拿來看。扇子上沒有落灰,可見是被人時時賞閱的。她輕笑起來。最後拿了一把白扇麵,展開在桌上,調墨,起筆。

“這下欠你的,都還清了吧……”她放下筆,吹幹了墨跡。

明蓁提著箱子走出廂房,路過女貞樹的時候,忽然很想知道,他到底埋了什麽。

她不想帶著這個疑問離開,放下箱子找了把鐵鍬。因是被人才挖過沒多久的,土壤鬆動,沒幾下就露出了地下的東西。

竟然是一堆碎瓦片。她捏起一片,蹙著眉頭端詳,又放近鼻前嗅了一下,是中藥的味道。她猛地想起洛州有個習俗,一個人若是病了,把熬藥的瓦罐打碎埋起來,患病者就會很快康複,且往後都無病無災。

“傻子,怎麽會信這些東西。”她看著瓦片,心中湧聚起許多情緒,但最後還是默默地把東西重新埋回去。在填上最後一鍬土的時候,她俯身撿了一塊瓦片收在了口袋裏。

放下鏟子,她拍了拍手上的塵灰,彎腰正要去拿行李箱,猝然脖子一痛,一根繩子從身後套在了她頸間,猛地收緊!

陸雲從從來沒這樣放縱過自己,他端著酒杯,替新人擋酒。軍中人一個賽一個能喝,他也不懼,來者不拒,酒杯越換越大,酒越換越烈。還是沈徹瞧出了異常,叫人將他勸下來。可他不敢停下來,如果不將自己灌醉,如果不把自己麻痹,他怕他會反悔,怕自己會追出去,然後把她鎖在身邊,從此再不許她離開。

他也不知道何時被送回家的。阿榮和李旺,一人架在一邊,正要往洋樓裏去,他忽然說要回寧園。

到了園門處,又支開下人,自己踉踉蹌蹌走進園子裏。

真安靜啊。人去樓空,廊下孤燈,寂寞庭院,空餘瘦影。有燈,但他知道她不在那裏,還是滿懷希望地推開門。

什麽都沒有。

走得真幹淨啊,真是個心腸狠毒的壞女人!

他的手一點一點撫過房裏的家具陳設,那裏應該還殘存著她的氣息。直到他走到桌邊,忽然看到桌上展開的扇子。

扇麵上畫著一個還留著辮子的清貴公子,青衫磊落,卻是衣衫半解靠在美人榻上,手裏捏了一隻酒杯向月。說不盡的筆意風流。是他。

旁邊題了一排小字,“秋同一時盡,月共兩鄉圓。”

他笑著笑著哭了起來。他的餘生沒有春天了啊,隻有寒枝霜瓦,月冷冰寒無盡冬;隻有蘭凋菊殘,聽不盡的寒蟬淒切冷清秋。他的世界裏的那輪月,再不會圓滿了。他哭得不能自已,抱著扇子醉倒在**。

宿醉才醒,眼重頭輕,天色已然大亮。他渾身無力,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然後感到胃裏一陣**。他撐坐起身,有什麽東西從他身上滑落下去。他俯身去看,除了一柄折扇,還有一封信。

他心頭一跳,抽出信,連同信一起掉出來的,還有那條玉蘭花墜子——他一下就驚醒了。

這是一條極普通的小舢板。明蓁被帶到這裏,已經一天一夜了。她冷眼看著對麵的人,不,也許已經稱不上人了。顴骨高聳著,兩頰卻又深深陷下去,一條袖管空了,麵帶煙色。人不人鬼不鬼的武哥,正側靠艙壁,左手拿著煙槍在如癡如醉地吸著福壽膏。

是明蓁再熟悉不過的氣味。想來他抽這個,是來緩解身上的傷痛的。

明蓁雖被綁著,依舊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屑一顧的模樣,嘲諷道:“武班主命還挺大的啊。不過你有意思嗎?想殺就殺,幹什麽殺了一半就鬆手了?難不成你還動了惻隱之心?你不曉得多少人就是死在話多上?”

武哥正是癮頭最大的時候,沒工夫搭理她,陰惻惻地笑起來,“你不用著急,我一定會親手送你去見閻王。不過嘛,你現在還有用,等你沒用了,你不想死都難喲!”

明蓁也笑,“我還有用?有什麽用?換錢?你已經拿了陸家十萬了,做人可別這麽貪心,省得偷雞不成蝕把米,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既然你要報什麽狗屁仇,勸你趁早把我殺了算了。武哥,冤有頭債有主,少找別人的麻煩。”

武哥繼續噴雲吐霧,笑得得意,並不言語。

明蓁暗忖他這樣一副鬼樣子,算上養病,這麽短的時間這麽快卷土重來,一定是陸家有人和他裏勾外連。

船艙狹窄,兩人相隔不遠。明蓁手雖被反綁起來,腿還是能動。她抬腳就衝著他的瘸腿踢了一腳。“姓武的,看不出來你本事挺大的呀。瞧你這斷胳膊斷腿,也幹不成什麽。這樣吧,讓我當個明白鬼,說說誰和你裏應外合?”

武哥正在興頭上,被那一腳踢得痛得倒吸一口氣,拿起煙槍就往明蓁頭上敲。

明蓁往邊上一退,躲了過去。“行了,你現在也就這點能耐。真有本事,當年怎麽不把我娘偷出來?”

武哥被她戳到痛處,怒氣頂得他直喘粗氣。想一刀解決了她,但又忍了下來。然後忽然哈哈大笑,“小賤人,想從我這裏套話?”

明蓁抿了抿唇,輕嘲一笑,“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誰。讓我猜猜,也是瘸子吧?”

武哥變了變臉色,繼而又笑起來,“行,看在涵鳳的麵子上,告訴你也沒什麽。

不過就是,善惡到頭終有報。老子當年幫過陸雲從多少,他為了你罔顧道義,就別怪我無情。我隻不過把他幹的肮髒事告訴了陸雲澤,陸雲澤要找他討命呢!等到那邊炸死了陸雲從,我就送你見閻王。要是沒炸死,我還要再用你做魚餌再釣他出來。”

原來那日陸雲澤在淨雲山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武哥,兩人一拍即合,設下了毒計,各自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明蓁聽得心驚,可臉上不敢流露,隻不屑道:“你不知道吧,陸雲從休了我,不要我了。你這計策,嘖嘖,成不了。”

武哥過了煙癮,精氣神都足了。他一邊掏出懷表看時辰,一邊幸災樂禍道:“再過一個鍾頭,陸雲從就去見閻王了,等我收到消息,也送你上路。不過嘛,你們一個灰飛湮滅一個葬身水底,那真是生生世世也難相逢嘍!”

他話音未落,明蓁就趁他不備滾了幾圈直滾進水裏。深冬洛河雖未結冰,卻是冰涼刺骨。沉入水中後,她蜷起身體,摸出靴筒裏藏的匕首,割斷了手上的繩子,然後向上遊。

武哥正趴在船舷上四處查看明蓁的蹤跡,明蓁悄然遊到另一邊,使勁將船身一壓。武哥一個不留神就掉進了水裏。明蓁爬上船,到船尾使勁地搖起船櫓來。

水麵上開始尚能看見武哥掙紮的水花,不過一會兒就歸於了平靜。

天色將明未明。明蓁凍得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但隻有一個念頭,要快點搖、快點上岸,去攔住陸雲從!

然而等她跑回陸家的時候,陸雲從已然獨自出發去了淨雲山了。

明蓁讓阿榮開車追過去,她冷得牙齒打顫,在心裏一遍一遍發狠,“小戲子,你要是敢死,我就殺了你!”

車開著開著,明蓁好像聽到悶悶的一聲響,她感到一陣鑽心刺骨的寒意從心底漫上來。她顫著聲音問:“阿榮,那是什麽聲音,是什麽聲音?”

“沒,沒聽見啊。”

“不,你快點,開快點!”

阿榮也慌起來,猛踩油門一路疾馳。

陸雲從的車,才開上去淨雲山的必經之路候春橋,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後,人連同車一起被巨浪掀翻,瞬間失去了意識。等到他再次蘇醒的時候,疼痛鋪天蓋地湧來,刺激著他的大腦。

他動了動,發現雙腿被彈片擊穿了。感到了異樣,一摸腹部,血液也都流出來了。他試圖自救,可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他忽然很想笑,想起當時的誓言,曆曆在目。

“你我二人,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彼此相守,永不背棄。願以天地為證,此誓非虛非妄。背棄者,願受天雷之懲,生時腸穿肚爛,死後無處葬身,瘐於地獄,永遭折磨。”

對了,是他不要她的,所以這誓言活該應驗到他身上。好吧,來吧,所有的一切都讓他來承擔。背棄誓言的是他,腸穿肚爛的是他,死無葬身之地的也是他。

沒關係,隻要她好好的。她現在好不好呢?有沒有脫險?他已經找了沈徹,憑他的能力,她會沒事的吧?沒事就好,她要的自由還沒享受過,她不會輕易死掉的。

他覺得自己真的太累了,不想動了。就這樣躺下去吧。但卻忍不住想,他的壞丫頭該怎麽辦?不過,她那樣壞,不欺負別人就算好的,還怕被人欺負嗎?可他真的有點怕,一想到她被人欺負了,他的心就會疼,比現在身上的傷還疼。

怎麽辦,還想看她一眼,就一眼就滿足了,否則黃泉路上,他怕自己徘徊不肯去,做了遊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相片就在他胸口的口袋裏,可再沒力氣拿到眼前。他給她的玉蘭花墜子,碎成了兩半,就落在不遠。他試圖想要把它抓住,但卻怎麽都觸不到。

他多想再看她一眼啊,就當為這段情做個了斷。可世間情為何物呢?他唱遍深情,人早不在戲裏,心還困在那裏。

他輕輕哼起來,調不成聲。

“便來生不效鸞凰,做一對蝴蝶飛颺,也消卻今生賬。

但願他來生不改風流樣,我便失卻便宜也不妨。

神靈赫赫應難誑,負心的自有其殃。但願從今世世都相傍,輪流作鳳凰,顛倒偕鴛帳。”

晨霧蒙蒙,天色漸白。“朝雲靉靆。行露未晞。”有一人自那迷霧裏走來,那人身影單薄,腳步倉惶。一路跑一路呼喊著他的名字,“陸雲從,陸雲從!”

是幻覺嗎?不是幻覺。他笑了起來,笑噴了血。

明蓁仿佛聽見什麽,向橋邊跑來。太陽躍出了雲層,驅散了晨霧,她看到橋底下七零八落的汽車殘骸,還有陸雲從。

她連滾帶爬地滑到了橋底。她的唇抿得緊緊的,臉像被冰凍住了,沒有表情。她解他的衣服,想要去看他的傷。

“明蓁……”他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不用……沒救了……天王老子來,也沒用了……”

可她不管,又像是根本聽不到他說了什麽。她臉上是他前所未見的倔強。

陸雲從笑,“我不是,我在做夢吧?”

“不是。你怎麽那麽傻,為什麽那麽傻。我不值得。”

現在他連笑都很艱難了。“也許不值得……但我……情願。”

明蓁怔住了,呆呆地看著他。她臉上一滴淚都沒有,隻有眉頭皺出了深刻的山穀。

陸雲從費力地抬起手,碰了碰她的臉,想知道她會不會為他流一滴淚,哪怕一滴。沒有,什麽都沒有。

就這樣吧。真是個沒有良心的女人。可誰讓他喜歡呢?“好。”他就說了個好字。“明蓁,殺了我吧。”

明蓁不說話,脫了衣服去撕襯衫,想綁住他流血的傷口。

他快喘不上氣了,虛弱地懇求,像對著戀人的撒嬌,“明蓁,我好痛。”

她停下來了,像是終於聽明白他的話。她忙四下裏尋找,看到摔落的槍,爬過去拿起來,打開保險,然後將他的頭貼到自己胸口,“不痛了,馬上就不痛了。”然後沒有任何猶豫地在他心髒上開了一槍。

他口裏湧出更多的血,臉上的笑明朗異常,“痛快……明五爺,總算……給了我……一個痛快。”

明蓁感到他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然後軟了下去。

明蓁緩緩把臉貼在他臉上,“小戲子,你可如願了,你高興不高興啊?”

他的眼睛已閉上,臉上有笑。

懷裏的人沒了生息。明蓁感覺到眼眶背後發脹發熱,然後有一滴淚從眼眶裏滑落,滑過她噙著一絲笑意的唇角。她看到那個破碎的玉蘭花墜子,伸手抓過來,緩緩戴到頸上。

“你記住了,你是我殺的。下輩子,一定來找我報仇。我叫明蓁,是洛州總督家五小姐,不要忘了。”

她將槍對準了自己的心口,笑起來,無邪又燦爛,“你要的東西,我給你。”

她扣下了扳機。刹那滅頂的疼痛後,她忽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解脫。

有一縷溫暖的光照到了她的臉上。她緩緩把眼睛看過去,漫天的紅雲自天邊向她眼前鋪開。玉蘭滿樹,桃李成蔭。

“小戲子,你看,是春天了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