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心力002
邵鳳鳴說我已經在那位錦旗律師那邊插了個隊,人家一口答應,不過這事兒急不得,你得耐心點兒。這樣的小案子處理起來也有它複雜的地方。比方說,小趙那裏也有幾條不利的證據,他在給公司注冊成個體戶的時候錄過創業視頻。
喊兩句口號說為夢想加油,也能算創業視頻?
公司方麵可以用這個當證據,說明他對注冊個體戶這件事是知情的。
我打了六個句號表示被省略的憤怒。
他還私自改裝過電瓶車,解除限速,這一點對於交通事故的認定……你懂的。
我懂,我說。謝謝你。
別這麽客氣行嗎?他飛快地說。我的意思是,米婭他們要是催你搬,我這兒有地方可以住。
謝謝,我不缺地方住。
你是不是……後悔了?那天喝得有點兒多,我酒量一直都不行。
我沒有回答他。關上窗口看下一條。趙煉銅打了五百塊錢過來,我說不用吧,這也解決不了什麽問題,還不如回頭一起算。他說姐你就點一下吧,別的我再想想辦法。
我想我其實可以把米婭跟我說過的客套話直接貼給他,一點兒違和感都沒有。辦法總是有的。我顯然並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可以推斷趙煉銅也沒有。他當然沒有必要跟我交底,就好像我也並沒有跟米婭交底。這樣的推理可以正向也可以逆向,符合城市生活的一般準則:素不相識的人們拴在一根鏈條上,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在拉扯中互相抵消,保持著脆弱而有效的平衡。
這錢是你的親姐姐給你的?
不是,姐。有件事我沒跟你說實話。我確實有個姐姐,堂姐。是我大爺家的大閨女。但我不知道她在哪裏。我們已經有十幾年沒有見過麵了。
七
我隻記得她叫趙迎春,我八歲的時候她應該是二十出頭。但是屁大點兒的小孩能把什麽事情說準呢,連時間線都是亂的。她話不多,有主意,手腳利落。有時候我故意惹她生氣,她難得笑一笑,眼梢彎出一個弧度來,也是好看的。
八歲以前我家的日子沒個定數。我爸大半時間在銅礦上忙活,需要下井,沒有編製。我媽也常跟過去住礦上的集體宿舍,隨手就把我寄存在大爺家裏,我一大半時間都跟在迎春姐姐屁股後頭轉悠,纏著要她烙梅幹菜餅給我吃。所以後來我老覺得她進城以後應該會開一個飯館,就憑她烙的餅,也不會沒有銷路。有兩回給人取外賣看到有點這種餅的,還特意跑到後廚去張望一眼。我老是以為能有一張熟悉的臉,從麵粉揚起的白色粉塵中浮現出來。但我仔細想想,這事兒也有難度。基督山伯爵跟他女朋友也就分開九年吧,迎麵撞上,也要試探好久才認得出來呢。
可我並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麽那年春天明明全家人都在忙著張羅迎春姐姐的婚事,秋天再去大爺家的時候我就見不到她了。我媽不準我打聽迎春的事情,說人家要是敢讓你聽見他們議論大爺家的長短,你也不要嚷出來,回來告訴家裏,讓大人去出頭就好。實際上並沒有人在我麵前說什麽,也可能是他們說了我也沒聽懂。後來出頭打了一架的是迎春的親弟弟趙秋生,因為有人衝著他唱歌。蒲蒲丁,起苔子,阿姐領個私孩子。
我問我媽什麽叫私孩子,我媽朝我後脖子上拍了一巴掌,說你管這些閑事做啥,是不是在討刮栗子[6]?秋生火氣大,是因為他自己的親事給攪黃了,這種事兒你們小孩不懂。怎麽又冒出一樁親事?我聽傻了,可是沒敢再問下去。
聽大爺家裏人的口氣,迎春這個閨女就當是沒有了。可是一個好好的人怎麽會說沒有就沒有呢?我每年都跟回鄉過春節的阿哥阿姐打聽,有人跟我說在上海見過她,說反
正眉眼跟迎春是一式一樣的,身邊帶著個半大小孩—還是個男孩呢。他們說到這裏就要關照一句,可不敢說給你大爺聽啊,除非小子你想討個刮栗子吃。他們都知道大爺家門不幸,自從閨女跑了以後秋生便越發不成器,一直沒娶上媳婦不說,前兩年還因為跟別人搞電信詐騙被公安帶走了。
我說不清楚這事兒跟我現在在上海當騎手有沒有關係,有多少關係。我爸我媽在我十歲以後就沒去過礦區,不過他們也沒在家裏安生待著。大半時間我仍然見不到他們,他們在省城打工,等我讀完了技校他們也問我要不要去。我說我考慮考慮,過了一個禮拜就跟著同鄉跑到了上海,在上海給我爸媽打電話說,這裏什麽都好,大馬路上都能撿錢。我媽在電話那頭鼻子抽了兩下,說她不信。我爸搶過電話說你住哪裏,我沒法告訴他我住集裝箱,就在網上截了一張公寓房的內景發給他們。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相信,反正再沒人提這個茬。後來我在建築工地幹不下去,從集裝箱搬到新村裏,特別想把屋子收拾成那張照片裏的樣子。其實根本做不到。我住的房子太潮了,牆上全是灰黃的水漬,拍出來不好看。
邱離離在我的稿子裏挑出了她最喜歡的一段,這讓我很意外。我說難道你不覺得這一段有點兒離題了嗎,我寫下來就是打算讓你刪的。
為什麽要刪?這裏有好幾個點是可以精準擊中人群的,應該加強而不是刪掉。邱離離的口氣聽起來就像是在指揮一次軍事行動。
誰說民工不讀書的?你看他把《基督山伯爵》的情節記得那麽清楚。這是不是突破了刻板印象?這樣的細節當然刪不得。邱離離的痣又隨著她興奮的聲調抬上去,替她虛構了一個酒窩。
現在外來務工的大部分都上過中學,所以能看兩本書也很常見吧。我平靜地提醒她。
所以你倒是可以考慮把書換成羅曼·羅蘭。這樣你就用得上那句話了,“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以後還熱愛它”。你想啊,如果結尾來這麽一下——
問題是趙煉銅並沒有讀過《約翰·克裏斯朵夫》。準確地說是我的老房子裏並沒有那一本。
那有什麽關係呢?反正這一篇文章你用的也是他的化名。細節在合理範圍裏誇張是為了更準確地傳達出那種——精神。細節是魔鬼,你知道嗎?它就藏在那裏,你得把它拎出來。
我知道她想拎什麽細節。可我沒接茬。
比方說,這個姐姐為什麽會失蹤?那麽多暗示已經呼之欲出了嘛。
這些都是趙煉銅的原話,他也不知道趙迎春為什麽失蹤了。
不對,他知道,或者說潛意識裏知道。趙秋生的親事給攪黃了,那就是因為原本指望用嫁迎春的彩禮錢娶媳婦啊。這種事情在農村很正常,他怎麽會不知道?趙迎春是要擺脫這樣的命運才逃走的,也許是跟別人私奔,也許,甚至懷了別人的孩子。你猜猜她的故事能引起多少“扶弟魔”的共鳴?你猜有多少熱心人會幫著把他的姐姐找回來?
我懂你意思,可我也不能瞎編吧?
怎麽是瞎編呢——如果你不編,那我來。
我在邱離離的語氣裏聽出了一絲努力壓製卻沒有壓製住的憤怒。我依稀想起她的家鄉也是個偏僻的小縣城,她也有個許久沒有聯絡的弟弟。我總是猜測她走了一條狹窄而曲折的路才摸到了大學的門,一路走,一路扔下一大堆別人不敢扔的東西。
邱離離足足用了兩天,才押著我改完了稿子。她說很久沒有發生過讓她如此投入的事情了。她在稿子上做了一大堆審閱記號,找到了十幾個讀者看了會眼睛一熱的細節,要我好好改。集裝箱裏的火鍋聚餐要寫得笑中帶淚,觀察點單的客人要寫出黑色喜劇的調調,趙煉銅跟電瓶車的關係可以參照一下《駱駝祥子》,撞上樹的過程要寫得含蓄克製、“戛然而止”的那種,但是你能嚼得出淡淡的辛酸。維權當然也是要維的,邱離離說,但要處理得簡潔有力,有理有據,前麵拉滿了一張弓,不能到這裏就鬆了弦,你說是不是?
那如果這個人物,我是說,真實生活裏的這個人物,本來就沒有那麽滿,那怎麽辦?
沒事兒,相信我。你整個基調鋪得挺好,語氣特別樸實,比真實生活更真實。也就偶然露出一點兒文藝腔。比如寫姐姐的臉從麵粉揚起的白色粉塵中浮現出來,一看就是你自己的詞兒。
錯了。這話真是趙煉銅親口說的。這樣的表達方式,我也不知道他是從哪本書裏看來的。我最多就是調整了一下語序。真的,我有微信錄音。
那也不行,聽起來太假。邱離離搖搖頭,堅決刪掉了這一句。她還刪掉了趙煉銅抱怨上海梅雨天太難受屁股上長滿了濕疹的句子,因為這個細節聽起來有點兒硌硬人,影響人設。
都化名了,還要什麽人設?我不耐煩地敲了兩下桌子。
這你就不懂了。文章火了,人就紅了,我還在考慮回頭給這個故事追加個短視頻呢。那時候再去想立人設的事兒就晚了。
標題也是邱離離起的。《我是騎手》。這樣就夠了,她說。簡單,大氣,空間開闊,有強烈的代入感。你讀的哪裏是一個在大街小巷裏跟你擦肩而過的騎手的命運?你一邊讀一邊會把自己也按進去,你就是在讀自己的人生啊。
你這一套一套的我真跟不上。
虛構的酒窩在她嘴邊消失,邱離離留給我一個鬥誌昂揚的背影。
改完文章之後,我並沒有馬上發到邱離離的郵箱,而是先轉給了邵鳳鳴和趙煉銅。邱離離特意跟我說過,用化名的文章不需要征得趙煉銅的同意,以後需要拍視頻了再說服他也不遲,可我還是發了。我說如果你覺得不合適,我還可以撤回來。趙煉銅說你不用撤,如果我的故事可以幫得上忙,尤其是幫得上姐你的忙,那寫成什麽樣都可以發。
有那麽兩秒鍾的工夫,我還以為他講錯了。但我很快回過神來,而且發現我確實也說不清,究竟是誰幫了誰的忙。
你覺得,這樣寫,是在寫你嗎?
不是我,肯定不是我。但是這人吧,我看著很眼熟。這故事吧,也是那種我能一口氣就看到底的。我一邊看一邊想,你們可能比他自己都更了解他。
隔了半天,邵鳳鳴才回我。他說文章寫得不錯,反正你能交差就行,有稿費就行。不好意思剛剛一直忙著,好容易有一點兒午休時間還接了個很長的電話。是那位錦旗律師打來的。
他有什麽說法?
進展很慢。對方也知道我們手裏並沒有多少牌可打,如果願意私了那就隻能給點兒人道援助,給多給少要看人家臉色。如果不接受私了,那他們歡迎我們去勞動仲裁。
邵鳳鳴一定是猜出我的牙死死地咬在了嘴唇上,說我跟你講過要耐心要耐心。我說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麽這些明擺著的事情那麽難辦,他說那是個無邊無際的大係統,個案落在裏麵連個回聲都沒有。維持一個大係統正常運轉的最好辦法——他說——就是照章辦事。所以,是不是明擺著,這一點對他們不重要。
那如果這個章根本就不合理呢?
那就慢慢改唄。事情出得多了,就會有人去堵上章裏的漏洞,但這裏頭有個時間差。總會有人掉進時間的夾縫裏。
你的脾氣可真好。
時間長了就把脾氣磨好了。我們差十歲吧,你再磨十年,一定比我更柔軟。
這是他第一次提到我們之間的年齡差距。我想他一定是以為我酒醒之後的狀態就像是從一間黑屋子裏走出去,被門外的強光照得睜不開眼睛。他在等我適應,還是已經放棄?我看不出來。
不過這兩天我也沒閑著,他說,我順手查了一下我的老同學。
你是說米婭?
嗯。也許你有興趣知道。他們的財務危機,恐怕也不是流量明星的鍋。不全是。
那片子還能上?
他們還在想辦法吧。可是真要賠那也是資方的事兒,我看那片子的投資比例,米婭並沒有把自己的本錢砸進去,最多就是本來打算狠賺一筆,預期的收入遙遙無期罷了。他們如此依賴這筆錢,依賴到馬上就要賣房子的地步,這本身就不太對勁兒吧。
所以你覺得是什麽問題?
我不知道。我隻查到他們上半年已經賣了名下另一套房子,比你住的這套值錢,可是看起來還是沒有補上虧空。他們現在住的房子,已經拖了兩個月的房租,那房東也是個小題大做的人,正在嚷著要發律師函呢。房東的法律顧問正好我也認識,圈子就那麽點兒大。
什麽?他們現在住的房子也是租的?也就是說,我的房東也有房東?
沒什麽奇怪的吧。西區的這些洋房——不管是真洋房還是那種新裏弄的房子——都是天價,先不說他們不一定買得起,就算當初買得起,這些房子的產權狀況也大多是七繞八彎,有價無市。銅牌子可不是你想掛就能掛上的。他們租這樣的房子,比單純擺闊要高級多了。你走上他們的草坪,遠遠地看著有人穿著泡泡袖裙子在銅牌子旁邊舉起自拍杆,你就會忍不住替他們打個分估個值吧——嘿嘿,然後你就蒙圈了,因為你估不出來。
我沒法掩飾我的驚訝,在對話框裏按了兩個誇張的表情符號。草坪,飄著糟香的咖啡,木樓梯上像旋渦一般迷幻的鏤空雕花鐵飾,這一切都跟米婭的氣質如此恰當地貼合在一起,我想象不出有什麽理由能把她從她身後的背景中抽離出去。我想,邱離離如果發現她踮起腳來便能夠到的人生,不過是一副精致的、隨時會碎裂的玻璃道具,不知道會說什麽。
其實吧,以我對他們的了解,這也是遲早的事兒。米婭戒得了駱笛的色,管不了他的賭。她說兩害相權取其輕——問題是,天知道哪個更有害。你想啊,哪天醒來,昨晚還睡在你身邊的人突然哪哪兒都找不到了,手機也打不通。人已經上了漂在公海上的一艘遊輪,在那裏丟下一摞籌碼,回來就被疊碼仔追得上天入地,於是整個人失魂落魄,在你們一起拍的電影的投資賬戶裏拆東牆補西牆——碰到這樣的男人,就問你怕不怕?
我以為他們隻是玩玩而已。
玩著玩著就玩大了。據說是以前拍片時老是要候場,大段大段的時間,太無聊,就此落下的毛病。你知道藝術片要等這個等那個的。等人等錢,等雲等風,等合適的光線,等哪裏突然冒出的靈感。據說在賭桌上一擲千金能激發靈感,這玩意兒對腎上腺素有刺激。那種刺激強度,不亞於在一大片廢墟中突然看見一張美人的臉,傾國傾城的那種。你信不信?
八
我不信,米婭說。她的笑容裏奇特地摻雜著憔悴與亢奮,而且調勻了比例,一半對一半。我不信,她說,這樣兩全其美的事情,你們會沒有興趣。她在沙發上調整坐姿,雙手交叉擱在並攏的斜靠在一起的雙膝上,肩膀略略收緊,在收放與攻守之間小心翼翼地尋找平衡。
邱離離說,不是沒興趣,肯定是好事,就是有點兒突然,信息量很大,我們得消化消化。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眼睛不知道往哪裏看。我知道坐在我對麵的邵鳳鳴一定在琢磨我的表情。我低頭瞄一眼對話框,他果然發了一條:我也是剛弄明白怎麽回事兒,還沒來得及跟你說。
時間地點都是米婭定的。她來約我的時候我一個激靈,像奶茶在地板上看到一條蜈蚣那樣,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我想好一見到她就先發製人。米小姐,我知道已經過去三個禮拜了,可你們給的時間不合理啊,無論是賣房還是搬家這都太短了,大家都不容易啊不是嗎?可是一跑進碧雲天大飯店的包房,我就愣住了。
整個畫麵裏沒有一件事是合理的。房間太大,足夠坐十幾個人的房間裏隻來了四個人,再往裏走,我看見這間包房的落地窗外還帶了一個大露台。米婭說時間還早,我們就到露台坐坐吧。出現在這畫麵裏的人物是我想破腦袋都沒有料到的組合,我沒想到米婭叫來了邱離離和邵鳳鳴。邱離離也有點兒吃驚,不過她很快鎮定下來,快走兩步著露台的欄杆眺望西北方向的別墅區,說米小姐真會挑地方。那裏是上海近郊別墅區的起點,最早買得起別墅的那群人都住在那裏。
其實在這樣熱的天氣裏,坐在碧雲天景觀最好的露台上,並不是一個舒適的選擇。五點半仍然沒有一點夜色,桌子上亮晃晃地灑滿不肯隱去的夕陽。倚在露台的木椅上,眼前全無遮擋,你會覺得整座城市都熱得卸下防禦,迎著你,在所有的秘密上都掀開一個角。而你也熱得失去了鬥誌,懶懶的,甚至不必看清它們。侍應生送來四杯加滿冰塊的手打檸檬茶,我隻喝了一口,米婭就說我們免了客套吧,大家都認識,小邵也不是外人,最近事情變化太多,我需要這位懂法律的
老同學給我拿拿主意。你說是不是,邵律師——
嗯,倒也是巧,我還真是實習期剛滿,也就昨天下午的事兒。
四個人條件反射般地碰了杯。祝賀祝賀,前途無量。
米婭說也要祝賀離心力出了個爆款。她說數據這種東西看看就好,反正我就一個判斷標準,我們的小區保安也在聊《我是騎手》,說文章裏寫得像那麽回事兒,他們認片區裏的外賣小哥確實是按著電瓶車的型號認的。我想沒錯了,這篇文章果然刷屏刷出了圈。
邱離離意識到米婭正在切入正題,卻猜不到談話將如何進展,隻好用長勺子無聊地攪動玻璃杯裏的碎冰塊和青綠色的檸檬皮肉。
從創作者的角度看,這個故事,這個人物,都有點兒意思——嗯,是很有意思。我特別喜歡騎手來上海找姐姐的那一段,簡直可以單獨拉一個番外出來。你看,一個既像母親又像姐姐的女性的出逃,建構了這個小鎮青年對浩瀚的大上海的最初的想象。特別有想象空間,既有社會意義,也有可以回味的詩意。
我也開始撥弄手裏的勺子,檸檬皮和香茅的氣味被攪動得直衝鼻翼。
所以,管小姐,他叫你姐姐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你無意中填補了他那失落的姐姐的位置。有沒有發覺,“姐姐”這個詞,這些年裏有了越來越豐富的闡釋空間?
我飛快地瞟了一眼邵鳳鳴,他衝著我苦笑,表示承認這個細節是他告訴米婭的。
邱離離似乎有點兒回過神來,唇邊浮出了那一彎熟悉的酒窩。米小姐,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想買下這一篇的影視改編權,先付定金,我猜已經有人在排隊了吧。
邱離離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再吐出來就成了這樣一句:有人來問過價,我沒接茬。
我又瞥了她一眼,她麵無表情。我想這話一定是她現編的。
沒事兒,米婭老練地說,公平競爭好了。價格,計劃,卡司,碼一個像樣的盤子,這些要素一個都不能少。不急,挨個掂量就好。我們得對得起這個好故事。
然後米婭就像說一道家常菜那樣報出了一個價錢,強調說這不算正式報價,就是個意向。過兩個鍾頭就會有朋友陸續過來,她說,沒準兒今天就能有眉目,吃著飯看著風景就把盤子給拚出來了。
聽米婭的口氣,陸續要來的朋友,以及朋友帶來的朋友,人數不會少。怪不得在碧雲天要了這麽大一間包房。
我終於找到機會說了第一句話。不好意思我什麽也不懂,現在拍電影真的是這麽隨性的事情嗎?
邵鳳鳴搶過話頭,給我解釋這事兒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你得懂得怎麽配置資源,然後找到一個點把這些東西都給盤活了。比方說,你想立個項融個資,最好手裏得有一兩個叫得出名號的演員,抬出導演來也成,得特別厲害的那種。可是你怎麽說服他們加入呢?那你就得想辦法搞一點兒概念出來,劇本什麽的可以慢點兒再說。
邱離離頓時心領神會,說我懂了,《我是騎手》大小也是個剛出爐的IP(知識產權),簽個授權協議就能增加到銀行貸款的籌碼。
米婭並沒有馬上朝邱離離的方向看,似乎是在嫌她把話挑得太明白。她端起檸檬茶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說也可以這麽講吧。這個故事接地氣,是我們需要的都市現實題材,底層視角,明星接這樣的活,要比古裝偶像那一套安全得多。如果運作得好,這樣的題材上了大銀幕還能跟公益事業掛上鉤,那都是給偶像形象加分的事情。
邱離離說是是是,我們做這個選題主要是出於現實責任感,沒想過流量不流量的事兒。
當然啦,寫成劇本會複雜一點兒,會增加厚度、質感、戲劇性,不過現在這個尺寸,這點難度,用來給資方講個故事,給他們種一波草[7],足夠了。
話說現在這世道,還喜歡投電影的都是哪些資方啊?邱離離按捺不住好奇心。
有總是有的。眾人拾柴火焰高,隻要有一個老板跟進了,後麵的人就會爭先恐後。你要是幹過製片就知道,任憑什麽世道都不會缺家裏有礦的。他們的錢來得容易,往哪兒投不是投啊,投了電影沒準還能認得兩個女神,跟她們吃頓飯。
比如銅礦,我鬼使神差地咕噥了一句。邱離離在桌子下麵踢了我一腳,想不到米婭倒是接得爽快:過會兒還真要來個有色金屬礦業的老板,管小姐你挺懂的啊。
不懂不懂,我趕緊用力搖兩下頭,然後睜大眼睛擠出無辜的微笑。
米小姐,那這項目應該還是駱導來挑大梁吧?邱離離追問了一句。
也許米婭的表情肌有了細微的移位,也許並沒有,一切隻是我事後追溯時的想象,總之她的情緒沒有任何明顯的起伏。她報了幾個大導演的名字,說有兩個已經在接觸中。
我跟老駱散夥了,她說,還有一些遺留問題需要分割,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她嘴角一抬,側轉頭看看邵鳳鳴,給他一個並不需要答案的設問句:老同學,這不難吧?
嗯,不難,這種事兒,想通就不難。
想通了。通則不痛,涅槃了才能重生。所以,說句不怕你們聽了要抬價的話——這個項目對我實在太重要了。涅槃一號。
我差點兒笑出來,但看她悲壯的表情實在不敢笑。對麵的邵鳳鳴瞪大眼睛示意我一定要繃住。為了分散注意力,我給他發了一條:其實我挺佩服她的,不是誰都能在死機以後就馬上能重啟的。
他回我,拉倒吧你,厚道一點兒。
你信不信,米婭說,昨天從老房子裏搬出來的時候,我什麽都沒帶,就連以前我們家的法律顧問我也留給他了,他的那些人脈我一個都不要,昨晚在朋友圈裏我一口氣刪到大半夜。除了我們四個,今天晚上來的朋友,跟你們上次見到的那些,沒有一個是重合的。
租的房子確實不需要帶走什麽,我想。至於那位倒黴的法律顧問,他首先得分清“原來那些朋友”裏頭到底有多少是債權人。
邱離離順著她的話跟了兩句。那房子除了有一塊草坪,弄堂外麵掛了一塊“保護建築”的銅牌子,其他的也確實沒什麽意思——她興致勃勃地說。老房子漏水是永遠修不好的,還得年年花大錢滅白蟻,洋房裏的蟲子隻有進口藥才能治,還斷不了根。銅牌子也不能當飯吃是不是?尤其中間那層樓還住著那些亂糟糟的人,抬頭看樓上生氣,低頭看樓下更生氣,遲早要鬧出事情來。早搬早好。
兩個女人的距離被這個話題迅速拉近,一句趕一句地越聊越投緣。遠處的高架上已經堵成了一張照片,那些紋絲不動的車裏似乎隨時都能蹦出一兩個憤怒地噴著火的孫悟空來,讓我忍不住想替這畫麵配上《西遊記》片頭的電子音樂。等我的思緒在高架上兜了一圈以後再轉回來,米婭和邱離離已經站起來跑到露台欄杆旁邊,米婭指著西北方的別墅區說我在看那邊的房子,空間很開闊,這兩天先在碧雲天的客房裏混混,畢竟是老同學的地盤好說話。邱離離說這裏真是不錯,人口密度比梧桐區那邊低得多。低奢,清淨,鄰居素質高,交通嘛,不遠不近的剛剛好。
過了五分鍾,兩個女人手拉著手走過來,到了桌邊才鬆開。她們已經開始聊故事的細節,我和邵鳳鳴悠閑地坐在邊上,插不上話,也不需要插話。我們交換著眼神,清清楚楚地意識到我們要說的是同一句話:這個故事,已經徹底跟趙煉銅沒有什麽關係了。
騎手也愛讀書,這是個點。不過為什麽不是《紅與黑》?你想啊,於連就是個英俊的“小鎮做題家”吧?這個隱喻是不是更到位一點兒?
如果按這個思路,那也可以是《高老頭》。野心勃勃的拉斯蒂涅在公墓裏灑完最後一滴眼淚,然後爬到高處衝著塞納河嚷嚷。讓我們一起來拚一拚吧。
那你準備讓男主角爬到東方明珠上,衝著黃浦江喊這麽一嗓子?
兩個女人笑成一團,我和邵鳳鳴也跟著笑。邱離離在手機上劃了兩下,說這點兒素材是今天上午剛拍的,或許可以拿來給這個項目預個熱?
趙煉銅靦腆的笑。摔壞的電瓶車的特寫。戴著石膏托的腿部特寫。小事兒,千萬別拍我,趙煉銅說,我沒什麽可拍的。
可是前兩天他跟我說腿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醫生有把握,不會落下嚴重的後遺症,他說他都可以原地跳兩下了,就是醫生不讓跳——我衝著邱離離大聲說。
我知道。那又有什麽關係?短視頻是回溯性敘事,他要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總得演一下過去的自己吧。他說道具準備的石膏托比他原來那副高級。來不及換了,湊合湊合吧。
米婭一把按住她的手,說等等,這個短視頻得從長計議。咱得把節奏穩一穩,等這個項目八字有了一撇再考慮什麽時候投放、往哪裏投放。我觀察過《我是騎手》的出圈軌跡,你們公司做得很有章法,現在的問題就是怎麽把咱們的節奏統一起來,一加一必須大於二。
就是一起來拚一拚的意思?
笑聲。
九
門鈴響起時,我知道是邵鳳鳴,可我還是隔著門說,快遞就放門口好了我過會兒拿。他說別呀你讓我進來,咱都別裝了行嗎?
我開門,奶茶一個激靈又躲到了茶幾底下。也許是發現進來的人似曾相識,她伸出了毛茸茸的腦袋,身體還牢牢地藏在裏麵。我說人家的派對還在開著,我找個借口溜走也就罷了,反正離心力有邱離離代表就夠了。可是你也跟著跑出來,這算怎麽回事兒呢?你那老同學可是要把她的案子交給你呢。
我實習期剛滿,最多替她牽個線,然後給哪位大律師打個下手而已。剛才我跟她說我還有客戶要見,忙一點兒也等於給自己抬個身價,他們都吃這一套。
我嗬嗬一笑。行吧,無論如何,你不用排隊,就擠進了離婚律師的隊伍,可喜可賀啊。
也沒什麽可喜的。米婭的離婚官司,財產和債務分割,在國際學校念書的兒子以後還有一大筆教育費,都是難啃的骨頭。她倒是想通了要甩掉一筆負資產,他可不見得能想通啊。不過呢,反正對你是件好事。在把這些事扯清楚之前誰也沒權利賣了這房子,你還有的是時間考慮,究竟是抄底撿漏把房子買下來,還是物色個新地方。主動權回到了你的手裏。
我猶猶豫豫地接過他遞來的一瓶紅酒,說不開了吧,何必呢,你知道我現在腦子裏一團糨糊,沒有一件事情能想清楚的。包括我們之間的事情。
那就什麽都不要想,先把肚子填飽。
我從冰箱裏翻出了所有能吃的東西。他說果然有代溝,然後一邊搖著頭一邊大口嚼我的比薩和香腸。你什麽時候到我那裏去吧,他說,我做糖醋排骨給你吃。我的手藝不錯的,不信你問米婭他們。
不去。我一點兒也沒猶豫。在別人的房子裏,我沒有安全感。
這也是別人的房子。嚴格意義上講,沒有人住在自己的房子裏。
手機上跳出邱離離的信息,她興奮得仿佛立馬可以從手機裏鑽出來。銅礦老板說錢不是個事兒,大IP就值這個價,越貴越值。你知道嗎管亦心,現在非虛構是個熱點,真實就是寶藏。離心力現在也是個品牌了,可以單獨估值。過一會兒她又發了一條信息過來:米婭說咱先不急著拋,可以再捂一捂。
邵鳳鳴說酒桌上碼盤子就那麽回事兒,說著說著就說大了。也挺好,很多本來不敢想的事兒也就是這麽聊出來的,風險是酒醒了就忘。尤其是整個市場都在緊縮的時候。
我猛灌一口紅酒。忘了好,忘了省事。
不過IP的好處也是實打實的。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平台那邊主動來聯絡,想快點兒把那事兒給了掉。醫藥費誤工費一樣都不少,平台歡迎明星員工趙煉銅早日複工。簡直心想事成。我想他們一定是看到《我是騎手》了。你看,所有的好消息都是一起來的。
行啊,得來全不費功夫。小趙是不是應該準備準備,給錦旗律師再送一麵錦旗?那以後呢,如果再有人撞上另一棵樹……
我說過,他們永遠會發明新的規避風險的套路。
說完這話,他一屁股坐在沙發旁邊的地毯上,酒杯晃了一下,但還牢牢握在他手裏。奶茶終於確定眼前這位可能是未來的常客,於是放下一半戒備,從茶幾底下鑽出來,把自己蜷成一團趴在我腳邊。邵鳳鳴給逗樂了,說怪不得啊我總覺得這屋裏還有什麽在監視我。小丫頭,你叫什麽?
奶茶。兩歲。我的聲音明顯比剛才更輕柔。
管亦心,這事兒圓滿解決了,你到底還有什麽不高興的?
哪有?你別管我。我這人別扭,精神分裂。表情跟心情對不上號。你別理我。
眼淚滑落到酒杯裏。太裝了,我想。如果隔著水蒸氣拍,駱笛會請我去演他的女二號。想到這裏我忍不住嘴角抽搐,露出一抹詭異的笑。邵鳳鳴看得匪夷所思,歎口氣說,真有代溝了,我從來沒看懂你在想什麽。
你不覺得整件事情很滑稽嗎?越圓滿越滑稽。我寫了個故事,被邱離離改成了另一個故事;我以為我是在拯救趙煉銅,實際上繞了一大圈以後,倒更像是趙煉銅曲裏拐彎地救了米婭,捎帶腳兒地幫了我的忙;我莫名其妙地攬了兩頭的責任,以為自己多少能改變一點兒什麽,實際上是兩頭都在推著我走,我什麽也改變不了。
你改變了事情的軌跡,於是圈子就轉回來了。趙煉銅還住在你的房子裏,你還住在米婭的房子裏,米婭正在把你寫的趙煉銅的故事轉化成她以後的房子。安居樂業,各得其所。當然,這些也都是暫時的平衡,搞不好明天就被一陣風吹走。但無數個暫時就構成了我們的一生啊——生活不就是這樣?
矯情。
那天晚上邱離離發來的最後一條信息說,聽我一句勸,你跟邵鳳鳴不合適。人倒不是個壞人,卻會拽著你往下走,天曉得最後會落在哪個尷尬的角落裏。我不由自主地衝著手機噢了一聲,然後關機,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扔。
奶茶在我和他之間來來回回地散步,聽我們說盡一生的廢話。也許有的確實說了,有的是我以為我說了。夜把細碎的廢話撕得更碎,然後隨機打撈出幾片,埋在記憶裏。這裏埋一片那裏埋一片,前言不搭後語。你永遠不知道它們將會在何時何地、出於什麽樣的原因,再度浮現出來。
——如果隨便你挑,你最想寫什麽樣的小說?
——我們都是落在時代夾縫裏的人。你為什麽這麽看我?我說的是我們。我是,你也是。
——別靠我太近,我說真的,問題在我這裏。我還沒想好讓你,讓任何人進入我的生活。
——我隻知道我寫不了怎樣的小說。我沒法處理現實。
——有兩條路我不知道怎麽選。換作你,是願意給米婭辦離婚,還是跟我那朋友一樣收錦旗?
——無論什麽東西,隻要是近在眼前的,我就寫不好。也許可以寫那種跟現實不沾邊的。漫遊完仙境的愛麗絲在回家路上被堵在兔子洞裏,美人魚跟王子互換身份,或者,全城的人都在追捕失眠的睡美人。
——你都快五十了吧,還要做這樣的選擇題?怎麽還會有錦旗這種選項的?你傻嗎?
——那我們就保持距離,誰也別“進入”誰的生活行不行?
——處理不了現實,那就站遠一點看。想象一下你站在未來,一百年、兩百年以後,回過頭來看這倆傻子為什麽有好端端的沙發不坐,非要癱在地板上,然後你會怎麽想?
——反正不是選傻,就是選。
——誰要跟你一樣啊,你愛待在夾縫裏你就好好待著。別帶上我。
——那還是選吧。我也。
——這想法倒有點兒意思。站在未來,把今天當成曆史來寫。我試試看。
[1] 做人家,方言,意為“節儉”。
[2] 阿娘,寧波話,指祖母。
[3] 出於人物塑造的需要,本書有少量中英文混用的情況。中文釋義括注均是為符合出版物語言文字規範所添加的編者注。
[4] Déjà vu,法語,意為“似曾相識”。
[5] 估唔到咁犀利,粵語,意為“想不到有那麽厲害”。
[7] 網絡流行語,本義指播種草種子或栽植草這種植物的幼苗,後指專門給別人推薦好貨以誘人購買的行為。(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