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心力

接到趙煉銅的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喂貓,勻出一根手指在手機上按了個免提。奶茶不等我把罐頭肉泥和凍幹貓糧拌勻,就把半個腦袋伸進碗裏,尖銳的犬齒貼著我的手指邊緣擦過去。趙煉銅在電話那頭聽到我說的第一句話,應該是慢點慢點急什麽。

那我說得慢點。管亦心小姐,我要跟你商量件事情。

奶茶的整個腦袋都埋了進去,一團淡金色的毛罩住淡綠色的碗,隨著咀嚼吞咽的聲音微微波動。一隻兩歲的貓心滿意足地吧唧嘴的聲音,足以讓所有飄在空氣中的悲觀的念頭,無法降落到地麵。

等等,你誰啊——

管小姐,你的房子,對,我住著。

他報了一遍地址。那個我在表上填過好多次的地址。憶江新村。一室半。底樓的潮氣。對麵樓裏的男人大聲嗬斥著抽打一隻斑點狗的聲音,我一直不懂為什麽那樣的房子裏會有一條名種犬。記憶突兀地飄過來半截,又潦草地飛走。

等等,那誰,我說那個中介,姓李是不是?是她把我的電話給你的?

我的腦袋開始發漲。租賃合同是通過中介簽的,我為什麽要直接跟我的房客講話?我付了那些中介費,就是為了可以不必聽租客講故事。然而故事已經開始,就像飯吃了一半便豎著尾巴從我身邊滑過的奶茶,無聲無息地向前走。

他說我也不是故意的哈,我真的沒辦法,管小姐,就一個月,呃,也許不會超過兩個月。

我想說,既然能拖一個月,就保不齊會拖兩個月。你沒辦法,其實我也一樣,可我隻是下意識地按掉免提,攥緊手機貼住耳朵,從嗓子眼裏擠出幾個字來。

你是說,腿斷了?

也不能說斷——能接上。誰能想到呢,那個客戶說他信號不好,聽不清我在說啥,我說快了快了,還有一分鍾就到你家門口了。說到第三遍。好家夥,電瓶車一頭撞上了梧桐樹。

那天下雨了吧?

沒有。太陽好著呢。地上也沒坑。就是太順了你知道嗎?跑在路上,耳邊有風。我算算我都提前了,可以多跑兩單。我也不知道怎麽就撞上去了。

我隨口接了句沒下雨就好,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妥。幸好他似乎也沒在聽,兀自沉浸在關於髕骨骨折如何做傷殘鑒定的問題上。奶茶在廚房裏轉了一圈又繞回來,前爪抬起來搭在我小腿上。她並沒有夠到我的膝蓋,但我的髕骨隱隱作痛。

八級,弄不好也有人六級七級的。但這得過三個月才定得下來。醫生說我年輕,也可能什麽事兒都沒有。就是眼下不能動,傻待著,眼睜睜的。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要三個月?我小心翼翼地碰一碰那條看不見的線,再縮回來。

也就那麽一說吧——他的喉頭發緊。你信不信,隻要能邁開腿我就能接活。再說了——他頓了頓——我也不是沒錢,就是有點兒周轉不開。

周轉不開的意思,是公司付了第一筆治療費以後就沒跟上醫院收費處的節奏。管小姐,他加重語氣說,我得先墊著。可是他們不會賴賬的。我有個同鄉去年在工地上出了事兒,醫藥費誤工費都沒少他的。真的,我腦子比他好用,我的單位比他的單位靠譜,你信不信?

我一轉右手腕,手指探到奶茶的胸口。貓順勢抬起下巴,眯起眼睛,任憑我一陣摩挲。

我信。

謝謝你。可以叫你姐嗎?

他打岔的努力顯得如此笨重。我無論接著說什麽都隻會增加笨重的程度。最後我有氣無力地說,你跟公司的這筆賬,最好趕快算算清楚。

我知道。也不能讓姐一直等下去啊。怎麽可能呢?我都懂。你的聲音真的像我親姐姐啊。她叫趙迎春,也在城裏。開小飯館的。

你是哪裏人?

隔著電話都能聽到他鬆了一口氣。他報了一長串,大約是一口氣念完了身份證上的地址。我聽到了以前在地理課本上聽到的地名。

呃,聽起來,家裏真有礦啊?我開了個並不好笑的玩笑。

真的,姐。第一爐銅水,新中國第一爐,就是在咱們縣裏燒出來的。

所以你叫趙煉銅。

是呢,姐。

我隱隱知道,任憑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的細節進入我的生活,這並不是一件明智的事兒。我的房客最好隻是一份合同,一個賬號,而不是一個具體的趙煉銅。

但是我已經加上了趙煉銅的微信,他在我的聊天記錄裏正在變得越來越具體。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發幾張圖給我:病曆記錄(字跡潦草得我一個字也看不清),撞飛了一隻輪子的電瓶車,去年公司發的超額獎狀,高鐵退票憑證。我忍不住說你可真喜歡藏東西啊。他回我一個炸裂的笑臉。

姐,醫生說我的骨折沒有移位(他先是打成了依偎,消息撤回以後第二次才寫對),所以不用開刀。憑我這年紀,還好辦。把關節裏的雞血(積血)抽出來,伸直膝蓋固定住。完事了再康複訓練。你看,姐,很快的。一眨眼就過去了。

被固定在石膏托裏的腿橫在昏暗的光線中,黑而瘦。從照片裏,我看不清腿上的那一片是瘀青,還是格外厚重的陰影。

他說,如果再加三十塊,我的石膏托就能好看一點兒,看起來就跟靴子似的。不過這又有什麽要緊呢,我成天坐在家裏也沒人看——姐你說是不是?

趙煉銅似乎並不覺得自問自答有什麽尷尬的地方。他的語氣帶著刻意的彈性,像一個永遠搞不懂你需求的房地產經紀人,堅持要帶你去看一套你根本不可能買的房子。他的不由分說的樂觀,常常讓我覺得,我才是那個天天躺在**、每天起來煮一大鍋泡麵連吃三頓的病人。

再過三周,最多四周吧,脫掉石膏我就可以彎一彎腿啦。姐,老躺著我都長胖了。

四周半之後,他的腿仍舊伸得筆直。關節裏的積液似乎總也抽不幹淨。醫生說你肯定沒養好啊,現在這樣半吊子,要是把包紮都給卸了,回頭你瘸了別來找我。

我當然得養好啊姐。我不能再躺下去了。我沒告訴我姐——我是說我親姐。你要是急,我去問她借兩千五,先還一個月的。

我沒有接口。我想起昨天中介的提議:租金逾期不交,你是可以提前結束租約的。下家我手裏有一大把,還能給你每月漲五百——現在行情不錯。

我說,小李你總是講得那麽輕鬆——可是趙煉銅現在是那個樣子,你有什麽辦法讓他搬走?

電話那頭愣了三秒鍾。管小姐,這事兒您可以不用為難的,您根本理都不用理的。讓我們處理就行,我們是專業的……

你們那麽專業,為什麽要把我的號碼給趙煉銅?我忍不住吼了一聲,掐掉手機。一旦親眼見過那條腿,討厭的細節就會在畫麵裏生長,如同爬山虎上蔓生的卷須。你會想象一條無法彎曲的腿如何應付搬家——然後你就想不下去了。

不管碰到什麽樣的事情,我都是那種隻要想不下去就會自動切斷思路的人。就好像當年出廠的時候給人附送了一個自動斷電保護器。這話不是我說的,是邱離離說的。按照她的說法,這是我的優點,因為懂得自我保護的人不容易心理崩潰;但這也是我的缺點,有時候還特別致命,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人跟人,事情跟事情,本來就是連在一起的啊,又不是靠你一刀切下去就真能斷開的。說這話的時候她擠出一絲詭異的笑,嘴唇下麵那顆淺褐色的痣驟然升高。一時間,她的嘴角似乎突然多了一彎可笑的酒窩。

我知道邱離離說得沒錯。從大學寢室裏的第一次見麵開始,她就是那種善於在我走神的時候把我及時拉回軌道的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簡直懷疑,解決我的問題已經成了她的愛好。六年前,她原來上班的那份雜誌磨磨嘰嘰地停刊,原先說好的遣散費沒了下文。她一時周轉不開,跟我一起擠在憶江新村的那套老房子裏。直到此時,我才發現,沒有什麽愛好是不求回報的。那天晚上,邱離離的枕頭跟我的枕頭緊挨著,她背對著我,好像在用特別清晰的口齒說著夢話。

你知道嗎,管亦心?——我其實一直都很羨慕你。

羨慕我什麽?羨慕我生來就有本地戶口,家裏還能給我勻出這間老破小,所以不用付房租嗎?我輕輕笑出了聲。我哪有那個誰誰誰的條件好?我隨口說了個我們都認識的名字。

也是,也不是。我更羨慕的是你滿不在乎的那股勁兒,說得難聽點兒那叫感覺遲鈍。你看,我在這裏漂著,跟你擠在一張**,你都沒要我一分錢。

那個,你告訴我是暫時的啊。

那是我說的。問題是,你為什麽這麽容易相信我——相信任何人?

邱離離跟我同居了一年半才搬走。又過了一年半,她把我從憶江新村的老屋裏連根拔起,像一根胡蘿卜那樣順便安放在她新挖的坑裏。她先是把西區新式公寓和東區工人新村的房租差價算給我看,說你如果一直窩在憶江,那麽在通勤路線上就不會經過一家像樣的戲院或者咖啡館,你的“審美敏感度將會在不知不覺中磨損”。三年,她說,最多隻需要三年就磨光了。

我茫然地搖頭。邱離離喜歡用數字,我總是眼睜睜地看著粗暴的說服力從這些數字裏溢出來。我說好吧就算你說得對,可是這一個月五六千的差價……邱離離的唇邊頓時又浮現出那一彎虛構的酒窩。她是那種沒有耐心玩花樣的魔術師,拎著高帽子上台,隨時準備揪出一隻肥胖的鴿子來。如果一隻不夠,那就兩隻。

鴿子毛撲騰得我滿頭滿臉。我意識到邱離離是在拉我入夥,要我在她的公眾號撰稿團隊裏占個座。你看——她一邊說一邊比畫——你們那份機關刊物的工資隻夠你住憶江新村的,可是幫我再打一份工,就可以住那種帶地暖有陽台的兩室兩廳,去單位還能少倒一次地鐵。我保證你能補上房租的差價,還能cover(支付)生活方式變化帶來的成本差。

什麽意思?

算了,她歎口氣,你不用管這些。反正你是零成本入股,稿費是我開的,這都不試試?

我的意思是,我其實幫不上什麽忙吧?你那些爆款,我怕我寫不來。

我小心翼翼地在語氣裏減少嘲諷的意味,就像在一口爛牙裏剔掉過於紮眼的肉屑,一邊剔一邊聽到牙簽折斷的聲音。

放心,你不用寫那些。我當然不會浪費你的文筆,去搞什麽全光譜。我知道這活兒掙的是一手爛錢,可爛錢也是錢啊,不是嗎?那些玩意兒我主要靠外包,以後沒準還能用AI打個草稿什麽的。

全光譜這個說法,是我發明的。申請個人公眾號沒有什麽成本,邱離離物色了幾個快槍手,注冊了一串公眾號,每個號代表一種傾向,輸出一套觀點。不管市麵上出現什麽熱點事件,邱離離的號都能左中右齊發,三百六十度把熱點蹭足。文章並沒有什麽質量可言,重點是搶得到時間,擺得出態度。號跟號彼此打架,時不時還要互相點名,捉對廝殺,最後以兩家都漲上一波粉、收割幾個插入廣告而告終。

比如新近有哪個明星塌了房,邱離離會先用一個號放一篇義正詞嚴的文章,再用另一個號推一篇站在粉絲立場上據理力爭的文章。眼看著事情塵埃落定,最後上一篇持平之論,順便從社會經濟的角度數一數這位倒黴的明星損失了多少代言,給業內帶來多少發人深省的警示。

你這是要把光譜都給占全啊——我當時是這麽說的——要拚一道彩虹嗎?

這個名字倒是不錯。彩虹文化。我正要注冊一家公司,就這麽定了吧。邱離離的眼睛一亮。隻要爛牙還能用,她就可以忽略越嵌越深的肉屑。

這兩年日子過得飛快,以至於我記憶裏的時間線總是亂作一團。邱離離把我忽悠進彩虹文化兼職,是在這家公司成立之後的半年。那天,在算完經濟賬之後,邱離離來了一句狠的:管亦心,我不要你寫那些機器人也能寫的玩意兒,我要你像寫小說那樣寫真事兒——你不是一直想寫小說嗎?就是把身邊的小人物寫得閃閃發光。我跟你說句實話,你那些文章我這輩子也寫不出來。

命運是什麽?——她開始背我寫過的句子,每個分句都拖長了尾音,有一種差一點點就要咬上舌頭的驚險感——命運是什麽?是笑眯眯地看著你抱頭鼠竄,猛地一巴掌按下來,待你千瘡百孔心如止水了又高抬貴爪的貓。

做作,我說,太做作了。我真不知道你喜歡這樣的。話說這種文藝腔也成不了爆款啊。

那就得看你怎麽用了。酒窩變回了唇下冗餘的痣,邱離離的臉在陡然嚴肅的時候真是一點兒也不好看。不跟你開玩笑,管小姐,彩虹文化現在也到了該講點兒格調的時候了,老在全光譜上跑量,出不了真正的爆款——我是說,那種能帶動品牌的爆款。你聽我說,我們合作一個號,也走心,也走情懷,但不會過分,讓你不知不覺眼睛裏泛潮,眼淚又不往下掉的那種。這個號得高級一點兒。就叫離心力怎麽樣?邱離離的“離”,管亦心的“心”。怎麽樣,有沒有一點兒都市人生輕微暈眩的失控感?

老實說,並沒有。或者說,我找不到邱離離要的那種感覺。我出活很慢,三個月最多湊兩篇,轉發量在“彩虹文化”隻能排倒數。即便如此,在我電腦上敲出來的字,跟“離心力”上排成的文章,也已經是一個女人的兩張麵孔。前者清晰而寡淡,後者模糊而熱烈。

邱離離說那是你的錯覺。無非是多敲了幾次回車鍵,多加了幾個形容詞的區別——嗯,也許最後接一條光明的尾巴,再多插幾張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精修圖吧。

不止吧?你還告訴我哪個點應該更重,哪個點不痛不癢不如略過。你把每篇文章都弄成了一張按摩穴位圖。

還是你會比喻,畢竟念的是中文係。

邱離離說這話的口氣,就好像她不知道自己念的也是中文係。她深吸了一口氣,做出深沉的公式化的表情。相信我,你什麽都不缺,隻是缺少好題材。不對,是缺少讓好題材自己跑來找你的那種——氣場。這事兒吧,其實,就跟找男人差不多。

邱離離的手機上跳出一個對話框。她低頭看了一眼,就揚起來湊到我鼻尖,又飛快地拿開。我什麽也沒看清。

有意思。題材和男人一起來了。

什麽?

務必請管小姐一起光臨夏夜草坪冷餐會。沒有dress code(著裝規範),自由發揮。

誰?

米婭和駱笛。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我再迷糊也不至於忘記米婭和駱笛是我的房東,我每個月五號往他們的賬號裏打八千五。在我住的那套貼著內環邊、帶地暖有陽台的兩室兩廳裏,我經常還能在某個抽屜的角落裏看到寫著他們名字的英文卡片,塞在印有醒目logo的奢侈品包裝袋裏。

For dearest Mia & Roddie, May happiness be with u guys for ever.(獻給最親愛的米婭和駱笛,祝你們永遠幸福。)落款是一個看不懂的花體英文名字縮寫。也許是M,也許是W,也許是H。

我隻見過他們一麵。在影城的貴賓休息室裏。邱離離把整件事情安排得像一次文化圈裏的偶遇。我們聊的主要是剛剛看完的片子和影城咖啡師的私房特調(前調平平無奇,重點是後調,有晚熟的荔枝味——相信我,管小姐,你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邱離離介紹說,你剛剛看的片子就是米婭和駱笛做的,他們是圈裏的金牌夫妻檔。米婭製片,駱笛執導,碼的盤子都是口碑上佳的小成本製作。

駱笛說成本的事情我是從來不管的。好片子嘛都是從大把大把素材裏剪出來的。邱離離說是是是,要緊的是作品立得住,就跟這咖啡一樣,帶回甘的才好。米婭把咖啡杯湊到嘴邊,沒喝,又放下。我覺得她是用這個動作念了一句深刻的台詞。

房子的問題仿佛隻是一個餘興節目,是幾個曖昧地攪和在咖啡和電影裏的名詞。米婭甚至沒發覺自己說錯了小區的名字。我想他們放租的應該不止這一套。

我對米婭印象不錯。那天她話很少,恰到好處地平衡了駱笛多餘的語氣和動作。她分明看得見駱笛有意無意擦過邱離離的肩膀,卻隻是懶懶地微笑,低頭從包裏掏出一把鑰匙。你帶管小姐去看房子就好,她說。Anytime.(任何時候。)一套舊房子,無所謂的,怎麽簡單怎麽來。

邱離離後來告訴我,這個圈裏不喜歡簽合同,可能是工作的時候簽夠了。他們的房子隻借不租,隻給熟人不走中介,也不會把房產證複印一份押在你這裏。他們給你讓點租金,不過是為了換你一個守口如瓶罷了。畢竟他們是名人嘛,她說,把隱私權看得比什麽都重。

然而,除了那張英文卡片,我並沒有什麽接觸他們隱私的機會。所以聽說這場冷餐會他們居然關照邱離離帶上我,我的第一反應是搖頭。搞錯了吧你——我說——為什麽?

誰知道為什麽。不去白不去呀。他們住的那棟洋樓,我都沒進去過。

是嗎?駱導看你的眼神——我以為你認識他們幾百年了。

邱離離的冷笑自喉嚨發起,從鼻腔釋放。逢場作戲罷了。他見誰都說像他下一部戲裏的女二號,你信嗎?

米婭和駱笛的房子,並不是那種標準的全須全尾的洋樓——舊租界裏大大小小的西班牙式或者希臘式花園洋房,曆經幾度轉世,如今不是掛著一家或者幾家單位的招牌,便是改造成了飯店和紀念館。但這條栽滿銀杏樹的老街,確實圈在市中心老租界的範圍裏;這一條裏弄的外牆上確實掛著“優秀曆史建築”和“區文物保護點”的銅牌子;這棟三層樓的高級公寓的底層和頂層,也確實都是米婭和駱笛占著。我聽說中間那層跟他們沒有關係,兩個單元一共住著六戶人。邱離離說,鬼知道為什麽能住得下那麽多人。

頂樓的幾間是米婭和駱笛的私人空間,底樓凡是能打通的地方全都給打通了,翻新過的紅磚牆裏養著一方剛灑過一層水的草坪(草坪圈在公寓底下確實有點兒匪夷所思,不知是哪一年先改造後做舊的產物),於是整棟樓的感覺還真有點兒像米婭和駱笛的花園洋房——如果你能對二樓的六戶人家視而不見的話。

無論如何,開個有腔調的冷餐會,這樣的空間是足夠了。米婭從來不把房子叫房子,她倚在通往草坪的落地窗邊上,說這樣的空間結構剛剛好。有靈感,她說,但是沒有壓力。草地上仿佛隨手擱置的腳燈與天上正在淡出的晚霞、淡入的星星月亮,默默地形成某種秩序,就跟彩排過似的。柔軟的、看起來鑲了一圈細絨毛的光籠罩在長桌上排成一溜的白瓷碟和玻璃杯上,你也不知道這光來自天上還是地上,抑或是各種光打在瓷器和玻璃表麵之後形成的散射。碟上的食物因為這光,平白帶了某種欲拒還迎的氣質。一時間,你拿不準它們是道具,還是真的能吃。

細看才發覺擺在瓷碟上的全是比尋常尺寸小一號的中式點心。邱離離的餐盤裏裝著蝦肉煎餃,指甲蓋那麽大的紅豆沙條頭糕,有點兒像壽司的粢飯團以及一小截色澤金黃、沒有一丁點兒油煙氣的油條。她手裏的叉舉在半空,不知道先從哪裏開始。

我不餓,衝著她聳聳肩。現在冷餐會都搞成這樣的嗎?我壓低嗓子問她。我有點兒恍惚,咱們這是在吃早飯嗎?

聽說是要搞出老上海特色,找附近幾家老字號配的。人家這也是高定,咱不懂,吃就好。她順手幫我拿了杯冷泡咖啡,說看你暈頭暈腦的,酒就免了,來點提神的。

咖啡剛握到手裏,穿了一身改良長衫的服務生就轉悠到我身邊,攥著一把看上去像香水瓶的玻璃噴霧器,朝我杯子裏按了兩下。我倒抽一口氣,幾乎叫出聲來。

小姐,糟香咖啡,請慢用。服務生一臉見怪不怪的淡定。

邱離離笑得差點兒跌落手裏的叉。那個是糟鹵,邵萬生的特色,非得你上手了才能往杯子裏噴,你得趕緊喝。我嚇得噙了一大口,舌尖分辨不出什麽是邵萬生的酒糟香,什麽是牙買加的藍山豆子香,隻好慚愧地吞下去。

在熱氣尚未散盡的夏夜,稍稍安穩心神,視線總不免越過磚牆望向被銀杏樹冠分割的畫麵,最後落在遠處那些圓的或者尖的建築頂的輪廓線上。這些輪廓在關於上海的圖像中經常出現,以至於哪怕隻是一塊逆著光的剪影,你也能輕易辨認出來。

這日子真是過得——邱離離明顯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形容詞,最後我隻囫圇聽到了兩個字:“多——頂——”邱離離很喜歡在聊天的時候夾幾個上海本地詞匯,可她的語言天賦並沒有強到讓我忽略她的外地口音。我愣了一會兒,才明白她是在說“篤定”。她很少表達確鑿的好惡,既然說出口了,那就說明,對於邱離離而言,米婭和駱笛的高度剛剛好,是那種她踮起腳來跳一跳,便可以夠到的人生。

前前後後來了幾十號人。草坪和大客廳上的人數錯落有致,始終保持著自然而得體的平衡。盤子裏的食物不至於太多也不至於太少,三三兩兩的想合影的女人和男人也總能找到光線良好、令人賞心悅目的背景。在一個所有事物都遵守著某種默契的地方,你很難不產生幻覺。於是我對邱離離說行吧,好是挺好的,就是這大晚上的吃早飯,時差有點兒順不過來。還有,沒人告訴我應該穿成這樣啊。

有個女人穿了緄著粉藕邊的煙灰絲綢旗袍,從我眼前走過。邱離離嗬嗬了一聲說管她呢,這個叫蘇眉的是米婭的老同學,在美食界裏混,說不定這一桌子老字號點心都是她幫著一起張羅的,咱不用跟她比。不過呢——她話鋒一轉,順便掃了我一眼——你千萬別以為,沒有dress code 就可以亂穿衣服,真的。管亦心,我是說,你至少可以做個美甲,包括腳趾。

邱離離說完這句話就拎起一杯氣泡酒衝向一個看起來有點兒眼熟的男人。他皺起眉頭目光聚焦在遠方的樣子我應該在哪部電視劇裏見過,眉頭鬆開便又不像了。我沒跟過去,放下那杯糟香咖啡,向草坪中央走。敞口平底涼鞋踩在半幹的土上,一腳深一腳淺。沒有染過的趾甲踢在濕漉漉的草上,倒也不覺得可惜。

沒有穿對的人總是能自然而然地湊到一起。所以邵鳳鳴跑來跟我搭訕的時候我並不吃驚。他的尖領白襯衫過於正式,一看就是搭配正裝的。他說他是米婭的大學同學,小她兩屆,當年在一個詩社裏混過。說話間他遞來名片,我說不好意思我沒有。

這年頭不需要什麽名片,他說,除了幹我們這一行的。其實我們也不需要,就是有點兒儀式感。

名片上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名字,邵鳳鳴的名字旁邊並沒有頭銜。他熟練地向我解釋,他去年剛考了牌照,正在律所裏實習,商務名片上如果印上頭銜那可了不得,是要被圈裏封殺的。等留下來,他說,我才能換名片。

看我還愣著,他的語速越發加快。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他說,我都快五十了為什麽還要考牌照,為什麽還在實習。沒什麽,我是改行的,以前在報社裏上班。

我想起邱離離,順嘴問了一句,你的報社也關張了?

倒是沒關——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幹得沒勁兒了。調查記者嘛,你懂的。

草地上有蚊子,我的腳輕輕跺了幾下。也許是為了緩衝尷尬的氣氛,也許是因為兩個鍾頭前剛在微信上跟趙煉銅說過兩句,我突然迎上邵鳳鳴的視線,換了個話題。邵律師,勞動合同法,你應該是熟的吧?

還行吧——別叫我律師,我還不能算——律所裏打發我跟知識產權的案子,不過法條之類的事情,多少都懂點兒吧。不懂也可以查。什麽情況?

我發現我沒有辦法用最簡單的語言說清楚這到底是什麽情況。最後隻能加了邵鳳鳴的微信,把我跟趙煉銅的聊天記錄打了個包發給他。發完我就有點兒後悔,說不急不急我也沒指望解決什麽問題,就當給你提供個案例吧。邵鳳鳴努力擠出一個職業笑容,說我明白,管小姐。

詞語從四麵八方飄來,越是陌生的語種、越是無關緊要的字眼便說得越是清晰。比如Déjà vu[4]或者“估唔到咁犀利”[5]。不止一個人用普通話說“觀望觀望”,訕訕的口氣,仿佛隻是為了填充那些看不見的細微的裂縫。在這樣貌似無聊但其實一定說了點兒什麽的派對裏,無所事事的人成了可疑的竊聽者,莫名其妙地敗了人品。

二樓有扇窗戶飛出一團質地鬆軟、體形臃腫的東西,沿著一條悠長的拋物線穩穩落在離我不到五米遠的草地上。我下意識地跺腳,清晰地感覺到先前蚊子咬過的那一處正在緩慢地腫脹,在尚且可以忍受的癢裏漸漸爬出了一絲痛意。

看得出來,女主人不太舍得從草坪邊上的長桌那頭轉過身來,但她到底還是衝著身邊的人做了個手勢,然後朝我的方向靠近。幾乎在同一時間,剛才還在窗前探頭探腦的女人已經下樓,徑直穿過落地窗衝過來,速度快得就好像賦閑了一季的B角終於等到了上台的機會,拚盡全力,從後台飛奔出來。

小朋友拎不清,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女人抓起草地上的毛絨皮卡丘,狠狠掐了一把黃色的耳朵,衝著米婭誇張地笑。也不等米婭明確表示原諒,她就扭頭走開,在穿過落地窗之前使勁兒看了幾眼草地上的賓客和盤子裏的食物。

米婭似笑非笑,說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扔得這樣遠,來得這樣快,你相信這是小朋友幹得出來的事情?

我搞不懂她是不是在對我說話,但旁邊似乎並沒有別的聽眾,隻好茫然地點點頭。

算了,好奇心是人類的共同弱點,我理解。一絲略帶悲憫的寬容從米婭眼裏閃過。緊接著,她朝我湊近兩步,說正好有點兒小事兒要麻煩你。

我跟著米婭穿過落地窗。我不知道這棟樓的後台有那麽深,越往裏走光線便越是曖昧不明,再尋常的物事在這樣的光線底下都會顯得陌生。我盯著木樓梯扶手上的鏤空雕花鐵飾,覺得有什麽東西要被這旋渦般的花紋卷進去。樓梯邊的轉角咿呀一聲半開了一扇門,米婭說請進請進隨便坐。

其實並沒有多少地方可坐。狹長的、沒有窗戶的房間更像是一個精致的儲藏室,各種顏色和材質衝撞,幾件並不實用卻風格強烈的家具和擺件堆在一起,唯一較為空闊的位置支著一張中式小桌,被四張椅子圍了一圈。米婭看我盯著墨綠色的台麵發愣,就抬起手腕在桌上戳了個按鈕。於是這一屋子駁雜詭異的畫麵被補上了最後一筆:一串機械與塑料碰撞的聲音響起,四排碼齊的麻將牌穩穩地從桌底下升起。

別見怪啊管小姐。這樣的空間,就需要這樣的物件來破一破,你說是不是?大俗,大雅,寂寞,熱烈,凡此種種,都需要和解。

換個人跟我說這話,我多半會在心裏冷笑。但米婭確實有本事把這些濕漉漉的話擰幹再熨平。也許吧,我說。我的腿一軟,順勢在自動麻將桌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這亂糟糟的空間能給老駱靈感,真的——米婭的表情裏流露出一絲少女般的虔誠。他每回卡殼的時候就要到這裏來靜一靜。你知道,空間結構對一個導演有多重要。想想那部韓國片《寄生蟲》。脫離那樣的空間,這個故事還能成立嗎?管小姐,你一定看過吧?

我看過。看的時候並不喜歡。回過頭來想,那些別扭的人物和畫麵,倒是很不容易忘記。

駱笛不知在什麽時候進的門。等我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了我對麵。他說招待不周啊管小姐,剛才蘇眉帶了個酒商過來,也是影迷,每年電影節自己上鬧鍾撲票的那種。我要給他看看我是怎麽拉片的。你知道,幹我們這行的,機會轉瞬即逝——

米婭衝著他使了個眼色,駱笛一個急停,隻好順手抓起一塊麻將牌又放下,嗬嗬笑著說還好這一副不用我來打,瞧這牌麵,整個一個十三不靠。

米婭朝我微笑。導演的思維都是發散型的,想到一出是一出。不用理他,咱們說正事。

除了也抓起一張牌在桌上輕輕叩擊,我想不出還有什麽辦法掩飾我的不安。我不會麻將,隻看見牌上有隻鳥,鳥頭順著我的手指在桌上旋轉。我能幫上什麽忙呢——您直說吧。

你能——隻要你在兩周時間裏把房子給我們騰出來就好——當然,更好的辦法是我們談一談價錢,你要是這段時間裏能籌到首付,咱們把手續辦了,那房子就是你的了。

麻將牌上的鳥仰麵躺在桌上。我聽見我的呼吸有一點兒急促,我想這裏人人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最好也不要例外。米小姐,我才住了十一個月,剛自費換了個熱水器,林內的。您房租沒跟我多要,所以熱水器的事兒我也沒跟您說。

米婭微笑,揮手,就好像這樣一來便不用理會我在說什麽。駱笛始終沉浸在他的世界裏,一邊看手機一邊念叨這個鏡頭真他媽絕了。就一束自然光,冰涼的表情,隔著水蒸氣拍,突然就有了瑪琳·黛德麗抽煙的效果。

老駱你差不多行了——米婭說——逃避沒有意義,我知道,你也知道,這片子現在出不來。

他們開始半文半白地吵架,術語和罵街水乳交融。我聽了十分鍾,差不多捋順了整件事情的邏輯。米婭和駱笛剛拍完一部據說有希望打通院線的藝術片——比《愛情神話》更“藝術”,但是票房會比它更“神奇”。圈裏都看好這片子,以至於居然有個S+的流量明星遞話,願意以零片酬接演,指望鍍個金拿個獎。駱笛說倒黴就倒黴在他身上,米婭是你逼我用這張塑料麵孔的,現在好了,這哥們兒酒駕撞人逃逸,在牢房裏度假,把我們的片子也給拖下水了。

聽到這裏我有一點兒走神。流量明星的名字在我大腦皮層上兜了一圈。我想這就對了,所以那張寫給米婭和駱笛的英文卡片上的落款應該是個W。身份也對,這張漂亮的塑料麵孔是個小海歸。

米婭說,這能怪我嗎?人算不如天算,我倒要問問當初你那些吵著要入股的朋友都到哪裏去了?我可都數著呢,今朝一個都沒來。

不好意思,我插一句,所以你們急著要賣那套房子,對嗎?

也可以這麽說吧,管小姐。我們得找人把他正麵的鏡頭全都補一遍。我們不是缺錢,我們隻是缺現金。

什麽意思?

錢這種東西吧,轉起來才是活的。你得想,閉上眼睛想,想象整個世界的錢,其實是連在一起的,隻不過暫時分在不同的口袋裏。

我睜大眼睛。三言兩語之間,米婭已經把強製提前解約(好吧,我們確實沒有合同)變成了一堂附贈理財谘詢的人生課。

也許是我多嘴。你不妨換個角度想想。我知道你喜歡那套房子,我們這邊周轉不開,現在是不是你入手的最佳時機?管小姐,當斷則斷啊,正好趁著這個機會給你的男朋友施加一點兒壓力。你懂我意思。米婭漸漸興奮起來,順手在桌上一按,麻將牌落入桌子裏的黑洞。閘門關閉,一片兵荒馬亂的聲音。

米小姐,我沒有男朋友。

手機裏的邵鳳鳴要比麵對麵的時候更善解人意。我洗完澡,給奶茶喂完罐頭,看著她心滿意足地霸住我的枕頭,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邵鳳鳴已經把最新版本的勞動合同法來回看了兩遍。

有點兒複雜,他說。如果趙煉銅沒騙你的話,他跟那家公司可能有的扯了。

我的心一沉。他沒理由騙我,我說。

好吧,可是你有沒有發現,現在你正在把兩邊的責任往你一個人身上攬?

至少奶茶是不記得了。一隻在冬天可以睡在地暖房裏的貓,常常趴在大理石地麵上,用爪子推開墊子,讓肚皮感受恰到好處的溫度,把柔軟的身體舒展成一張毛茸茸的弓。她還會記得憶江新村那個在任何季節都泛著潮氣的小屋嗎?前年冬天,半歲大的奶茶總是蜷縮在臥室裏的取暖器邊上。那是整個屋子裏最溫暖幹燥的地方。

我得承認,米婭說這是個換房的好機會——這話大體沒有錯。憶江新村在學區裏,隻要盡快賣掉那一套,離這一套的首付就不會差太遠。

邵鳳鳴看我沉默許久,終於忍不住開口。這樣吧,如果你信得過我,我陪你去趙煉銅那裏摸摸情況。事先不要打招呼啊,反正按他的說法他也出不了門,撲空概率不大。聽我的。

最後三個字就像是邱離離在說話,是那種我早就習慣於依賴的口氣。奶茶翻了個身,兩隻爪子上的肉墊按住我的手。睡意湧起,一路爬到鼻腔。我模模糊糊地想,邱離離本人也許還沒有回家,跟冷餐會上新認識的某個男人在某個深夜營業的酒吧裏交換機會成本。米婭家那一帶有不少出名的酒吧,他們倆在深夜裏應該能聽到各種語言罵街,聽到酒瓶用力砸向彈格子路麵的清脆聲響。

謝謝——不過,你不是按鍾點收費的吧?

我隻是實習律師,管小姐,我不能獨立執業跟你收錢。你要是舉報我,我就沒法混下去了。

那——你圖什麽?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滿足一個前調查記者的好奇心。

我們去憶江新村的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我敲門,裏麵一陣窸窸窣窣,我估算著趙煉銅至少整理好了衣服,就用鑰匙開了門。一室半的房型,迎麵就是廚衛設備,以前邱離離住在這裏的時候喜歡開著門洗澡,水開到最大,有兩滴甚至能濺到灶頭上。我覺得她是故意的,提醒我用移門隔開的廚衛總共隻有六平方米。

我和邵鳳鳴都拎著濕淋淋的傘。到陽台必須穿過二十平方米的房間。水就這樣一路滴過去。在兩把傘支起來、占滿整個陽台之前,我沒顧上看趙煉銅一眼。在靠陽台那一側的牆麵上,我飛快地找到了那條熟悉的裂紋,以及裂紋旁邊細密的水珠。我住的時候讓人做過幾次防水,工人每次都告訴我這樣刷幾道也就是安慰安慰自己。那是個結構問題,他們說,沒法治。

姐你怎麽來了——他從床頭櫃的抽屜裏摸出僅有的一瓶烏龍茶遞過來——我親姐,不是,我老鄉來搭過鋪,你知道,總得有人來給我做飯、陪我看病,你說是不是?

我沒有問下去。我隻是奇怪為什麽我剛剛才意識到,我可以在扣除收到的租金之後,再用掉三分之一的收入,住在米婭的房子裏;可我沒法指望趙煉銅用三分之一的收入單獨租我的房子,這並不現實。他當然會跟別人合租,就像別的外賣騎手那樣。比起那些初來乍到、隻能住在橋洞裏或者ATM機隔間裏的同事,趙煉銅應該已經屬於對生活質量多少有點兒要求、對未來也多少有點兒信心的那一類騎手了。

最近一個都沒啦,他還在解釋。回鄉的回鄉,換房的換房,都走了。

懂了,我想。趙煉銅的意思是現在連一個可以分擔房租的人都沒了。

邵鳳鳴沒注意到我們在說什麽,還在忙著跟趙煉銅解釋他的身份。趙煉銅安靜地聽,眼睛卻緊張地盯著我。下意識地把右邊的褲腿卷上去給我看裹在膝蓋上的紗布。我沒有看到石膏托,應該是已經進入了屈伸訓練階段。腿隻要稍稍彎曲,他的臉上仍然會跟著抽搐。在接下來的一個鍾頭裏,他按照邵鳳鳴的要求,把所有的證件和合同一樣樣地拿出來。我想他並不是相信這位實習律師能幫他討回公道,隻不過是為了向我證明他沒有說謊。

我想起我和趙煉銅其實沒有見過麵,以前的交割都是通過中介,於是我也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證。趙煉銅笑出聲來,說姐我信你啊,你有鑰匙的。這一笑,他原本稍嫌緊湊的五官便順著表情肌盡力打開,意外地顯出一絲清秀來。我想他不會超過二十五歲。

外麵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暑氣頓時從地麵蒸騰起來,我下意識地想找床頭櫃上的空調遙控器,卻一眼瞥見趙煉銅的臉上掠過一絲驚恐,於是我的手縮回去。我想他應該有段日子沒交過電費了。對麵窗戶靜悄悄的沒有聽到狗叫。那條老得隻剩一口氣的斑點狗,可能已經死了。

從隔壁垃圾桶的方向飄來各種發酵的有機物的氣味。在水蒸氣的作用下,腥甜臭勢均力敵,仿佛被一隻有力的手揉搓成一團,越捏越緊。至少有三十年的記憶,也無聲無息地捏了進去。這是我的房子,即將被我放棄的房子。

房子很好啊姐。真的好。剛進城的那會兒,你猜我住哪裏?建築工地旁邊的集裝箱裏。姐你的房子要什麽有什麽,我還看完了你的書。他從枕頭旁邊的一團被子底下摸出《基督山伯爵》(下)。我愣了一會兒,才確定那是我搬家之前忘在寫字台抽屜裏的。

能看懂吧?這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趙煉銅似乎並沒有聽清,搶著說好看好看。中學裏讀過上,圖書館裏沒找到下,沒想到這裏還續上了。

邵鳳鳴帶了筆記本電腦,擱在寫字台上敲打了一陣,就看出了一點兒蹊蹺。

你的繳稅記錄上有三家公司的名字,小趙,你有沒有搞清楚你到底屬於哪一家?

趙煉銅說姐我給你看過的,公司給我發過獎狀——發獎狀的公司不會是假公司吧?

邵鳳鳴不知道怎麽接口,清清嗓子又問下一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被他們——我也沒搞清楚是哪一家——注冊了個體工商戶。

筆記本上的網頁鏈接裏跳出十幾個字。省市縣後麵跟著更長一串的地址,我一眼掃過去,盡是“創意園區”“商務谘詢”之類的字眼。本質上,這跟邱離離注冊的那種公司並沒有多大的不同。我發覺邵鳳鳴的語速開始加快,我聽見滴水不漏的車軲轆話裏漸漸滲出了汩汩不絕的怒意。

個體戶屬於自然人但又不是普通的自然人,你懂嗎?他是個——這麽說吧——個體戶是個特殊民事主體。怎麽個特殊法呢?在法院看起來,你跟那家公司——姑且就當它是家真公司哈——之間是合作關係,你更像是個做生意的。小本生意,自負盈虧的那種。如果法院對你們的勞動雇傭關係有疑問,那麽,也就是說,勞動法它就——你明白了吧?

明白,我明白。趙煉銅似乎很容易被“懂不懂”刺激,總是搶著說他懂了。邵律師,我能聽懂,這樣勞動法就管不上我了。這樣就沒人替我付醫藥費了,這樣姐的房租——

也不能說沒希望,小趙,就是拖拖拉拉的過程解決不了你眼前的問題。邵鳳鳴說了幾個能提供免費法律援助的律所的名字,說有個朋友的辦公室裏掛滿了錦旗,全是那些他幫忙討來欠薪的農民工送的。不過,邵鳳鳴頓了一下,說我實習的律所比較小,你知道,他們說還沒有完成資本積累的階段。錢攢夠了才能做品牌,這也可以理解的對不對?

他們倆一問一答地說得飛快,好像隻要語速足夠快就能更有說服力,事情就可以迎刃而解。我幾次想插進去說說米婭的故事,但找不到入口。最後我隻好生硬地告訴趙煉銅咱們再聯係吧,這房子可不一定一直都是我的,要是帶著租約賣,後麵的情況我也管不了,我還沒想好,但早晚是要處置的,所以我得跟小趙你說一聲——聽我說完——別喊我姐行嗎——你不是有個開小飯館的親姐姐嗎?

當然可以,書架上還有幾本,全給你。

回過頭來想,這事兒看起來一直在走直線,實際上卻繞成了一個圈——還是那種豎起來的圈,遊樂場裏的大轉輪似的。不管是上升還是下墜,都由不得我多想,畫成受力圖就全是跟半徑垂直的方向,就像一支支眼看著就要射出去卻始終不曾離弦的箭。比方說,從趙煉銅或者我的房子裏出來,我和邵鳳鳴注定會繞著那些房子走上一圈又一圈。我們能感受到對方的憋屈,也必然因為能被對方感受到而顯得越發憋屈。這幾乎是一種循環往複的正向反饋過程。我是說,那天晚上,我們注定會把這條路越走越長,最後注定會繞進我現在住的地方,繞進米婭的房子。

這個句子還可以無限循環下去。我注定會想起廚房裏還剩一瓶香檳,邵鳳鳴注定會熟練地使用瓶起子,空氣裏注定會響起軟木塞子彈起時清脆的響聲。一切注定會成為一個爛俗的電視劇場景的廉價道具。

邵鳳鳴表現得很自然,也許因為他來過。那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他說。我跟你講過,米婭跟我是老同學。準確點說,她是我學姐,大我兩屆,我們那時在同一個詩社裏。那個圈子,時不時地會聚一聚。前幾年有一回就在這裏。

你還寫過詩?

寫過。那時候人人都寫。如同蛋糕邊緣的奶油先於中心融化/我無法阻止某種甜美的坍塌。怎麽樣,夠你起一身雞皮疙瘩的吧?

也還好。一起寫過詩的人,交情就是不太一樣吧?

邵鳳鳴說那都是上個世紀了,都成古詩了。如今再碰頭也沒人聊這些。你問他們聊什麽?生意啊,養生啊,裝修別墅啊,或者,要不要移民,小孩子上學是走體製內呢還是體製外。別那樣看我,我不怎麽聊,我就聽聽。說話的人太多,就我一個人在聽,所以他們拉飯局還真少不了我,總得有人跟著他們點點頭的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我笑,誇張地點頭,順便掃了一眼茶幾底下的奶茶。從陌生人一進門開始,她就無聲無息地躲到了那裏。黑暗中,從瞳孔深處的反光膜發出的綠瑩瑩的光線,充滿失真感,像是發光的石頭躺在海底,引誘你穿上潛水服,一頭紮下去。

別把自己說得那麽無辜,我不信你就沒有什麽故事。

我有什麽可說的呢?當了十五年記者以後改行,結了半年婚以後閃離,兩件事情放在一起看,大概就不能說是巧合了。性格決定命運,這種陳詞濫調是廢話,但是世界上就沒有比廢話更正確的東西了。

這房子有什麽變化嗎,你覺得?

沒什麽變化。或者說,我什麽細節也想不起來了。等等,這個小茶幾是新的吧?

對,這個是我買的,一看就是便宜貨吧。仿宜家的款。

這裏原來可能空著,那天特意支開一張麻將桌,他們還玩了幾圈。米婭說導演有一幫朋友常來玩,有癮。

幾天前的記憶猝不及防飛過來,還帶著新鮮的戳印。我把記憶裏的麻將桌剪下來,貼在茶幾的位置上。牌上的鳥頭衝著我咧開嘴。

想起來了,那天導演不在,去哪裏出外景拍廣告了。是的,那會兒可能還沒開竅吧,他隻接得到廣告,還不是大牌子。不過,隻要他不在,米婭整個人就會——怎麽說呢——好像會更鬆弛、更生動一點兒,所以當時我覺得這房子挺順眼的。

邵鳳鳴管米婭叫米婭,但是管駱笛叫導演,好像職業便可以覆蓋他的全部。我努力讓自己忍住好奇心,沒有沿著那個方向問下去。

我說,有時候我覺得,城市裏的這些花樣,就像一個無邊無際的交換空間的遊戲。你在電視裏看過那種節目的吧?電視台出錢,讓你跟別人換著住十天半個月,再按你的意思,把別人的房子重新裝修一遍,等人家回家以後打開門,又是哭又是笑的。我是說,你每天都能意識到,你隻不過暫時住在這裏,一陣風就能把你的窩吹走,隻需要離開那麽一小會兒,也許你就再也認不出你的家原來的樣子。這感覺其實也不全是焦慮,也帶著那麽點兒刺激。你會覺得,你不但每天都在開盲盒,自己其實也住在一隻盲盒裏,說不定哪天就讓誰給開了。

有意思。不過也得分是哪種盲盒。趙煉銅那種——

我下意識地攔住了他的話頭,抓起酒猛灌了一口。我懂你意思,我又把日常苦難給浪漫化了,說白了這叫站著說話不腰疼。

也不是——真不是——我是想說,趙煉銅他進的那也不是什麽盲盒,是個不大不小的坑。

邵鳳鳴說著說著便放下酒杯,站起身來,在天花板上的燈帶下來回踱步。我沒有一直盯著他看,我總是忍不住在本應該集中注意力的時候稍稍走神。綠瑩瑩的光仍然在茶幾底下的地毯上閃爍,我想象,如果鑽進貓的視角,那麽邵鳳鳴的腳(進門時我沒有多餘的拖鞋給他換,他熟練地從鞋櫃上抽出藍色的塑料鞋套,罩在沾了泥點的黑色皮鞋上)一定顯得碩大無比。從貓眼看過去,有一道光緊追著他跑,藏青色西褲褲腿呼呼地兜著風。奶茶一定能做出準確的判斷,這是她自從住進這套房子以後見過的最高大的生物。我看見,隨著邵鳳鳴的語調越來越昂揚,表達越來越流暢,奶茶的兩隻尖耳朵也在和著他的節奏,來回轉動。

這麽有名的平台,為什麽要把事情做成這樣?

預防性甩鍋。多繞幾個彎,就圖一個出了事兒眼不見心不煩。如果你沒見過趙煉銅這麽個大活人,你也能眼不見心不煩。

我得承認他確實一針見血,於是拿起半杯酒,朝著他擱在茶幾上的半杯酒,碰了一下。

以前他們也不這樣。最早的模式都是飯店直接雇人,效率低,成本高,集約化優勢出不來。從平台的角度看,到了跑量的時代,把責任外包出去,剩下的事情也就是拚個概率了。

什麽意思?

假設你是個騎手,那你跟平台之間最可能發生糾紛的是什麽?是收入問題吧,是加班問題吧,是解雇了以後有沒有賠償吧?通過那些防火牆,這類鍋是可以輕輕鬆鬆甩出去的,一點兒痕跡都沒有。沒有什麽勞動仲裁部門會支持個體戶跟合作的公司要賠償金吧?至於一千個騎手裏有一個撞上樹——

那騎手隻能自認倒黴?

那倒也不是。盡管模式越複雜,法院越難認定責任,但傷害如果足夠嚴重,通常天平還有可能傾斜回來。但那就成了特例,成了對弱勢群體的照顧、關懷和拯救。在平台看來,這樣的小概率事件就算賠也賠不了多少,何況程序還有的走了。無論如何,更耗不起的,一定是手停口停的騎手。

一陣燥熱從脊背上掠過,我下意識地看一眼空調。空調運轉良好,出風口發出均勻的歎息。我在兩個杯子裏都滿上香檳,各扔了兩塊冰。我覺得我的自動斷電保護裝置又要啟動了。在跳閘之前,我需要清晰穩定的邏輯,需要某種恰到好處的溫暖,需要一點兒伸張正義的幻覺。總而言之,此時此刻,我需要這個剛剛認識了三天的男人站在我對麵,我不反感他在酒精的作用下慢慢地然而堅定地靠近我。我說不管怎麽樣都謝謝你,這事兒我一個人是捋不清的,有力氣都沒處使,何況也沒什麽力氣。

別謝我,我還不一定幫得上什麽忙呢。不過我知道你說的無力感是什麽意思,早十年我就知道了。就好像落枕,卡在某塊肌肉上,動一動就疼,要是僵在那裏吧,過會兒更疼。然後,你就開始跟那塊肌肉生氣,跟枕頭生氣,跟自己生氣,你覺得見鬼了,這又不是我的錯,我有什麽可生氣的,可是這樣想想你就更生氣了。

來,走一個。我又主動碰了杯。祝你,那什麽,早日轉正吧。記得換一張有點兒文化的名片,別鑲金邊。

走一個。就算轉正了又怎麽樣呢?律所裏塞給我的盡是些知識產權之類的雞肋案子,前路茫茫。

按正常人的邏輯,哪條線生意好就奔哪裏去唄。所以你猜怎麽著,現在拿到執照的都先去排離婚律師那一隊。

那你就且排著吧。不排白不排。

我告訴你,其實我一直都沒適應,當律師跟當記者不是一回事兒,那個思維不一樣。

嗯,不一樣。就好像,寫公眾號跟寫小說也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所以你也是個有一點兒夢想的人。

夢想——這個詞太矯情了。我一直以為我能寫小說,後來我發現寫小說就要把自己剪碎了撒在故事裏,剪得越碎越好。這樣你撿起每一個碎片都認不出我本來的樣子。

你下不去手?

是不知道怎麽下手。琢磨這些事情就耗盡了想寫的衝動。

這一點倒是跟我挺像。對於想不下去的事情,就自動跳閘。

挺好。這是一種自我保護吧。我差點兒說我們倆是一路人,到底還是沒說出口。

其實是——他說——我一直很。

視野倒轉,畫麵緩緩傾斜。我用餘光看見奶茶從茶幾底下鑽出來。陌生人一時半會兒沒有走的意思,奶茶顯然是等不及了。奶茶的肉墊一步步踩在大理石地麵上。我最近忘了剪她的爪子,它們已經冒尖、打彎,長成了尖銳的鉤子。鉤子在地麵上摩擦出微弱的、隻有我能聽出來的聲音。這聲音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最後,她應該是跳上了窗台,隔著窗紗看過來。

夜磨平人影的棱角。人影與人影的邊界漸漸消融,連成了一個橢圓。我沒有告訴邵鳳鳴,自始至終,除了我們倆,還有一雙綠色的眼睛,一個旁觀者。

邱離離在我顛三倒四的敘述中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等等,她說,就這一個禮拜的工夫,你跟邵鳳鳴發生了什麽?你可別告訴我,就為了管個閑事,你們倆突然從素昧平生變成了一見如故。我想說這不是閑事,但邱離離已經開始一邊搖頭一邊念叨,邵鳳鳴這個人哪,嘿嘿嘿嘿。

怎麽說呢,人倒不是個壞人——這話她說了好幾遍,就好像一首歌裏反複出現的間奏。

邱離離所有關於邵鳳鳴的素材,都來自一個名叫“5W失魂夜”的微信群,群裏的成員都是前幾年陸續從關停並轉的傳統媒體失業或者改行的落魄中年人,原本是為了抱團取暖或者分享再就業資源用的,卻漸漸成了負能量反應堆。不時有十幾年的朋友在群裏吵翻,有人賭咒發誓,有人嚷著要到線下約架,有人憤然退群再拉一個新的群,還有人為了根本夠不著的事情打賭,說特朗普如果連任就輸一箱茅台。邱離離先是在那個群裏認識了邵鳳鳴,又通過他認識了米婭和駱笛,然後,就在某個周末的早晨,看見邵鳳鳴默默地退了群。退群者難免被群裏人議論幾句,那天的閑話特別多,也許隻是因為他退得毫無征兆,讓所有人都覺得像是被軟綿綿地打了一巴掌。

你想想,這樣一來,他在這圈裏還能混出個樣子來嗎?紙媒衰落,對他個人倒未必是件壞事,可我看他還是沒長什麽記性。有句話叫什麽來著,尷尬人偏遇尷尬事。邱離離歎口氣,歪著腦袋問我,你說說看,這個世界上,究竟是先有尷尬人,還是先有尷尬事?

我不知道。

反正我知道他跟你不合適。倒也不是說人不靠譜,是他靠的,多半不是你需要的那個譜。

你臉上那顆痣顏色越來越深啦——我突然打斷她——留著不好,什麽時候去點了吧。我的口氣一定硬得硌人,以至於邱離離隻好避開我的凝視,在辦公室裏轉了兩圈。

邱老板,你倒是說說看,趙煉銅這件尷尬事,我可不可以寫點兒什麽?

你是說,發在“離心力”上?

不合適嗎?我可是難得報一回選題的。

隔了一頓午飯的時間,邱離離才鄭重答複我。寫是可以寫,她說,但不能按你那個思路寫。

你怎麽知道我什麽思路?

就是邵鳳鳴的思路唄,用腳指頭都想得出來。我查過了,這一類早就有人寫了。困在算法裏的騎手,找不到公司的騎手,壓垮騎手的最後一句差評,應有盡有。你碰上的這事兒既不是最新鮮的,也不是最極端的,更不是無法解決的——不過是時間的問題,或者說,是給哪家律所遞一麵錦旗的問題。你不能指望靠炒冷飯再炒出一盤爆款來。

可是對於趙煉銅這個具體的人來說,這不是什麽爆款,這是——在找到合適的形容詞之前,我就失去了把話說完的興趣。

你要是有興趣,就寫寫他這個人吧。人物特寫,搞成口述實錄那樣的文體,挖一點兒故事出來,越細膩越好。

這又有什麽用呢?

這個就看你寫成什麽樣啦。記住,有了細節,人設才會豐滿,有人共情,他才會從芸芸眾生裏跳出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不能指望依靠影響規則來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相信我,咱們明明有比這更快更有效的辦法。

我喜歡周圍的忙碌和雜亂,這樣的景象能給我提供足夠的安全感,以及一點點恰到好處的、無用的傷感。在各種互相衝撞的聲浪的掩護中,無所事事的我就成了一個安靜的、在陽光底下泛出五彩色澤的泡沫。讓我想起王子和他的新娘從新婚夜醒來,倚著船欄,在落滿朝霞的海麵上,焦急地尋找美人魚變的泡沫,卻什麽也找不到。

我按了一下手機,進來好幾條留言。

米婭說不著急,現在還不會有人上門來看房子,我們會等到兩周以後再考慮聯絡房產中介——畢竟我們也很討厭中介。我說我明白,這事兒我記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