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一
事後每一次想起,彭笑都覺得,卡進那條縫的,是她自己。
馬達還在轉。底盤上的小刷子掙紮著跟空氣摩擦,剛劃拉過小半圈,就開始哼哼唧唧。趙迎春一臉驚慌,手指著仰麵躺在地板上的掃地機器人,側過身緊盯著彭笑,說不出話。
彭笑不想掩飾越皺越緊的眉頭。自從掃地機器人到貨,它就成了趙迎春的假想敵。趙迎春喜歡用人格化的字眼形容它,說它看著愣頭愣腦,其實愛磨洋工,吭哧吭哧忙活半小時也就是把地板抹得白一道灰一道。彭笑通常會好心地搭一句,說掃地的、拖地的、擦窗的、煮飯的,這些機器人就算一樣一樣都置辦齊了,你趙阿姨在我們家也一樣重要——簡直是更重要呢,要不這些機器人沒人管,打起來可怎麽辦?
我可管不了,趙迎春咕噥了一句。我嘴笨,連我兒子都勸不住。彭笑在趙迎春認真的表情裏從來看不到一點兒開玩笑的跡象。
這回也確實不是玩笑。彭笑沒戴眼鏡,順著趙迎春的手指,俯下身幾乎到半蹲,旋即整個人彈起來。
整個畫麵,甚至音效,與其說彭笑是看見聽見的,倒不如說是她感知的、腦補的。她隻用餘光掃過一眼就別轉頭去。在此後的回憶中,那一團栗紅色,茂密得仿佛挑釁的質地,耐心地一圈一圈糾纏在底盤刷上的形狀,將會越來越清晰。機器人吃不進吐不出,吱吱嘎嘎的摩擦聲漸漸變成不懷好意的笑。
在彭笑的內髒被這笑捏成一團向喉嚨口湧去之前,趙迎春終於找到了機器人的開關。然而消聲之後的靜默甚至更尷尬。彭笑覺得自己的耳朵真的豎了起來,細細辨別趙迎春走過去又折回來的腳步聲。報紙(她甚至聽出是8開的《文藝報》,而不是16開的《晚報》)裹住發卷揉成一團。揉成一團的報紙被塞進垃圾桶。垃圾袋紮緊。更緊。
倒了吧。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恢複了冷靜。
馬上?
馬上。彭笑在心裏測量著從機器人打轉的位置到床的距離,從牙關裏蹦出這兩個字。頭發是配合著某種激烈的情緒被扯散的?還是緣於一個即興的、被勝利激發的靈感?隨手留一個拙劣的、等待被發現的記號?最天然和最矯揉的混合體。糟糕的演員。更糟糕的劇本。
對於廖巍的肢體語言,她已經恍如隔世。她不記得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有過如此得意忘形的時刻。他們之間,就算有戲,也不是這一出。
那麽——趙迎春搓搓手,還是下決心追問了一句——床單也換一套吧?雖然前天剛換過。
換。
彭老師,要不你再想想?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趙迎春對彭笑的稱呼從彭小姐變成了彭老師。畢竟在廖家待久了,阿姨也知道這個圈裏人人都是老師。
想什麽?
東西不要急著扔。什麽東西都是有用處的。
彭笑在趙迎春的聲音裏分辨出小心翼翼的同情。一個準確的、試圖化解尷尬的停頓。兩年前,也許兩個月前,趙迎春都沒學會在該閉嘴的時候閉嘴,可是現在她的停頓恰到好處。彭笑等著她念叨,這麽長這麽卷的頭發,不是你的不是我的,那會是誰的?等著她亢奮地漲紅了麵孔說,我不該多嘴啊,可你不在國內的時候,我聽廖先生接的電話都不大對勁兒。然而,趙迎春低下頭,嘴角溫順地鬆弛著,並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讓彭笑崩潰的正是這份善解人意。如果這房子裏還有一個人有善解人意的資格,那怎麽也該是彭笑她自己。
彭笑記得的下一個動作是接過趙迎春遞來的溫開水。一整包餐巾紙。她想說你該忙什麽就忙什麽去,但喉嚨被一口黏痰牢牢卡住,憋回去的眼淚從鼻孔往外湧。
趙迎春挨著對麵沙發的邊沿坐下來。彭笑完全沒想到,這一刻她所有的無法遏製的窘迫和悲傷,就這樣被一個家政服務員大大方方地接管了。準確地說,趙迎春的目光像她手裏經常擺弄的平底鍋,寬闊、潤滑、不粘。煎透了彭笑的一麵,再翻過來煎另一麵。
要來一碗冰糖燕窩嗎?要躺一會兒嗎?你看你不想也有不想的好處,男人嘛,晾一陣就好。趙迎春沉浸在她的新角色裏,越說越離譜,越說越有力氣。彭笑開始慢慢想起,她有趙迎春的身份證複印件。趙迎春的出生年份跟自己差不了多少,可她早已習慣了在心裏把對方看成另一代人,有時候老五年,有時候老十年。有兩次,彭笑發現梳妝台上的護手霜少了。她很想找個什麽機會告訴趙迎春,這麽一小管就要三百多,可她沒有。她隻是多看了一眼趙迎春手上粗糲的毛孔,然後被自己仍然懷有真摯的同情心稍稍感動。
這麽多年,趙迎春雙手以上的部分,她的麵目、聲音和年齡,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清晰甚至尖銳。她不再是一團模糊的形狀,一個與各種器物建立固定關係的實體,而是一雙早就洞察秋毫的眼睛,一台靜靜地處理數據的機器。彭笑知道她知道那團紅頭發是誰的,她發現自己有一刻幾乎要抓住趙迎春的手盤問她。她努力把這衝動按下去,卻因此再度憤怒起來,幾乎要把鼻孔翻出去才能呼吸到空氣。
牆上的水粉畫,茶幾上的紫砂壺,餐邊櫥以及擱在上麵的花瓶,從眼前一一掠過。它們之間似乎建立了某種隱秘的關係,與地麵的角度維持著危險的平衡。彭笑想,沒人在家的時候,它們大概會互相使個眼色,聊上幾句。
可笑,太可笑了。彭笑翻來覆去就是這句話。於是趙迎春跟著點頭,誇張地讓兩片嘴唇碰出聲音。好笑的,真的好笑。有一句說一句啊,廖老師就是閑不下來,我就沒見過比他更忙的人了,越忙越有勁兒,身體好,就是福氣好。彭笑在她話裏沒有分辨出一丁點兒嘲諷的意思。
廖老師的身體並不好,彭笑在心裏冷笑。如果生活在美國,他是夠格寫戒酒小作文然後跑進小劇場當眾念出來的那種人。彭笑想起女兒廖如晶嚼著口香糖對她說,媽,你管那麽多呢,送他去AA好了。Never too late.(永遠不會太遲。)[3]
什麽AA?我跟你爸爸怎麽AA?
Alcoholics Anonymous,匿名戒酒互助會。沒看過電影嗎?So pretentious, right?Yet it works.(很誇張,對吧?但它是有效的。)你念一段我念一段,這樣就沒空喝酒了。
晶晶在美國的高中讀到十一年級,彭笑已經覺得搭不上她的話了。美國人管晶晶叫Crystal,她的中文詞匯量正在急劇收縮,被鼓脹的英語裹在裏麵,成了一團偷工減料的餡。彭笑好幾次想告訴她,你的英文吃掉那麽多音,那麽刻意地要顯得口音地道,沒這個必要。可她說不出口。
三年前彭笑送晶晶去讀九年級的時候,晶晶不是這樣的。彭笑說你吃不慣可以跟華人同學結伴去中國超市,晶晶咬著嘴唇說成天混華人圈嗎——媽,那你送我來做什麽?那時,晶晶在國內已經讀完了初三,到美國要把九年級再念一遍,彭笑知道她心裏別扭。她試圖把晶晶摟過來,胳膊伸到一半遭到晶晶肩膀的抵抗,隻好稍稍縮回去僵直在半空中。多讀一年是好事兒,彭笑對著晶晶已經扭轉的肩膀說,GPA好看,你還有時間參加課外活動,你知道你的體育一向不行。你得有時間參加點兒學科競賽,再做點兒義工什麽的才有希望申請到排名前三十的大學……
說得你好像可以天天陪著我似的——晶晶已經完全轉過身,彭笑看不見她的表情。我每年都可以來陪你住一個月,你放假就可以回來。你看這樣加起來,我們分開也沒多久是不是?彭笑努力擠出笑臉,不管晶晶是不是看得見。
然而,從第二年開始,晶晶就開始催著來探親的彭笑早點回國了。晶晶的課有一半報了榮譽班,趕essay(課程作文)趕得天昏地暗,彭笑叫她到自己短租的房子裏來吃飯她都沒時間。
學校有食堂,吃頓飯趕來趕去的有意思嗎?怎麽會沒有意思啊!彭笑在微信裏打了一個歎號。臨出國前跟趙迎春突擊學會了菜肉餛飩的全部工序,到中國超市裏淘來的凍薺菜和黑豬肉,就被晶晶輕輕巧巧一句話彈到屋外的草坪上。草坪邊上的一棵白蠟樹上停著一隻鳥,鳥脖子上有一圈明亮的橙色羽毛。彭笑覺得如果自己不認真盯著它多看兩眼,就會顯得這鳥漂亮得毫無必要。
要不……周末吧?
周末要去當誌願者。兒童危機中心,好容易過了麵試的。媽媽你知不知道誌願者的人數是根據那裏亞裔兒童的比例來定的?
彭笑說,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晶晶是不是在AA裏也當過義工。她隻知道,晶晶說起爸爸的口氣,越來越像描述一個需要被誌願者編號分組的匿名者,一個即將進入被關懷程序的陌生人。Never too late,媽,never。
二
也許過了一個鍾頭,也許更久,直到彭笑的鼻腔漸漸通暢,她才聽出趙迎春真正的意圖。話題先是圍著廖巍散漫地展開,最後突然像是泄了氣,自暴自棄地直奔主題。於是,彭笑聽到趙迎春直愣愣地說:九月報了海選,就昨天。
彭笑一時間回不過神來。她茫然地盯著趙迎春,“九月”從時間狀語變成一個名字。她依稀想起,趙迎春的兒子生在九月的最後一天——他叫王九月還是陳九月?彭笑不知道。她從來沒聽過趙迎春提起她的男人,他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海什麽選——?彭笑已經意識到她是指廖巍那家公司的名牌綜藝,可她的語言係統還調整不過來。
《八音盒》。廖老師是——總導演吧?九月不讓我問。可我忍不住。
以前也有人托彭笑在廖巍的節目裏打個招呼插個隊什麽的。他也爽快,說這好辦得很,海選多一個少一個沒什麽關係,管錄不管播,會不會剪掉全看你造化。哪家選秀節目沒有一串關係戶的?他會得意地反問彭笑,聳個肩膀攤一攤手,仿佛在普度眾生。
趙迎春夠不夠格成為關係戶?彭笑不知道。她拚命在腦中搜索關於他們母子的信息,還是沒有辦法把選秀跟九月聯係在一起。
你兒子跟晶晶差不多大吧?這孩子——我是說,他不用念書嗎?
仿佛有什麽開關被輕輕按了一下,趙阿姨的眼圈一下子紅起來。她下意識地抓過剛才擱在茶幾上的抹布,毫無意義地在沙發扶手上來回擦拭。
九月當然要念書。他不念書他怎麽辦?他不念書我怎麽辦?趙迎春開始講車軲轆話。她講給九月辦借讀要兩頭跑,一路上要求多少人受多少氣,掛靠在家政服務公司裏有多虧——不掛也不行啊,要是積分不夠我們怎麽能在上海待到今天?趙阿姨把文件背得爛熟,說到家政服務員屬於“特殊人才”的時候,下巴抬起來,手裏的抹布捏緊又鬆開。彭笑在她說到下個月房租又要漲一成的時候,終於打斷了她。
我知道你辛苦,可是九月知道嗎?彭笑被自己語氣裏不加掩飾的譴責嚇了一跳。九月有比晶晶更懂事的義務,更適合他的畫麵是在畢業聯歡會上跟著伴奏帶唱“感恩的心,感謝有你”——彭笑覺得這個念頭並不光彩,卻算得上實實在在。她舒展雙腿盤坐在沙發上,感覺到四周的家具漸漸穩定下來,落回到它們原來的位置。
然而趙迎春並不願意順著彭笑的思路走。學校有責任,搞什麽素質教育啊,那是他們這樣的人家玩得起的嗎?音樂老師也有問題,吉他興趣班挑人就隻憑樂感嗎?再說了,九月小時候在鄉下都沒上過正經音樂課,能有什麽樂感?最大的毛病還是出在她趙迎春自己身上,心一軟就答應九月用壓歲錢買了一把二手吉他。那時,她還暗自慶幸九月沒有迷上鋼琴。你看,吉他確實不能算貴,可是這玩意兒擱在學校興趣班裏,那就隻是一門課;帶回家裏,橫在九月的**,月光照進來,它就在他們一室半的出租房牆麵上投了一道影子。影子會晃,不停地晃,把九月的心都晃野了。
她對九月最嚴厲的指責也不過如此。她說,這也就是幾分鍾熱度吧,我猜——隻要扔進海選裏,他就不見了。她說這話的口氣,就好像在談論即將在火鍋裏涮掉的一小片羊肉。彭笑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卻發現她的表情與語氣是分離的。
直說吧,你是想讓廖老師給他個機會?這條路不好走的。
我真不是這個意思,彭老師。我也說不清我是什麽意思,如果不讓你們知道,我總覺得不安心。也許見見世麵也有點兒好處呢?反正九月遲早會死心的,我自己養的孩子我自己知道。
趙迎春越是說得自相矛盾,彭笑的情緒越是穩定。這事兒如果擱在往常,她會幹淨利落地打消趙迎春的念頭,如同拂開額頭一縷沒時間修剪的劉海。但是今天她沒有。趙迎春發出的求助信號從沒像此刻這樣符合彭笑的期望。那才是她習慣的位置。剛才的彭笑不是她自己,應該被盡快地、無聲地抹去。
小事情,問總是要問一句的,我可打不了包票。彭笑把“可”字拉長,帶著詭秘的笑意,趙迎春禁不住打了一個激靈。她抱起機器人去充電,然後彎下腰起勁兒地在幹淨得可以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麵上尋找漏網的毛發。
就知道找您沒有錯。可是,你們,不會吵架吧?那就罪過了。
彭笑的鼻子哼出了一聲冷笑。我開始做節目的時候,還沒他廖巍什麽事兒呢。
三
廖巍確實喊過彭笑“師姐”。彭笑比廖巍小五歲,入行卻比他早兩年。彭笑被他喊得不好意思,說咱們都是校友,按輩分我不叫你一聲師兄都說不過去。
半路出家做電視節目,誰能栽培我,誰就是姐。把蒼白肉麻的客套話說出天真而無辜的效果,這是廖巍的天分。彭笑說廖師弟啊,我活生生就被您喊老了。他居然認真地想了兩秒鍾,然後迎上她的目光。你不老,你不生氣的時候,看起來跟那些大四的女生差不多。
信息量很大。第一,他剛辭了大學裏傳播學院的教職,顯然還帶著校園思維的慣性。第二,她生氣的樣子顯老,不好看。她想起自己剛在演播室裏吼過燈光師,說你是不是從來沒拿我這個助理導演當回事兒?燈光師板著麵孔不說話,隻把手裏正在摩挲的石英燈輕輕轉個方向。燈光聚攏在彭笑身上,彭笑下意識地看一眼掛在斜對麵牆上的化妝鏡,看見自己散亂的頭發就像被一團發白的烈焰燒著了。
二十年前的助理導演。但凡在這一行堅持到今天,彭笑想——可她想不下去。從攝製棚裏出來時總是清晨,她眯著眼睛,看淡黃淺灰中夾著一點兒血色的天光。空中浮出很多張激動的麵孔,被聚光燈照出粉底的裂紋,淚水在他們顯然已經發幹的眼眶裏蓄積。一個精疲力竭的人被強光死死地釘在舞台上,你的體內隻要沒有脫水,就很難不哭。彭笑不喜歡麵對這樣的清晨,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趕進地道滾了一身泥又從另一頭鑽出來的鼴鼠。
廖巍也這麽說,在晶晶開始念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你沒必要受這份罪,他拿起彭笑的一隻手,貼在自己臉上。手抬得太高,幾乎觸到額頭上。彭笑那時想,要是有人看見,會以為廖巍在發燒。
放個大假,等晶晶出道了,你們再回來接管不是更好?——說不定已經是個家族企業了。廖巍的聲調稍稍拔高,控製在並不刺耳的程度。他的太陽穴在彭笑的手指下麵有力地跳動。再過幾個月,他的製作公司就要開張,從此成了電視台的乙方。他把賭注押在一個新上馬的選秀節目上,公司還沒剪彩就已經跟國外簽了版權合同。引進節目模式是彭笑的建議——她選的合作方,她做的項目書。那是她辭職之前打的最後一份工,並沒有什麽風投來給她彭笑這個人估個值。那段日子,廖巍一直沉浸在亢奮中。
彭笑知道不存在接管這回事兒。這世上不會有什麽東西待在原地不動,等著被她接管。可她閉上眼睛,由著自己被廖巍安撫,就像泡了一個悠長的、永遠都不會變涼的熱水澡。彭笑沒有什麽理由懷疑自己的決定。廖巍的毛病,並不比別的成功的男人更多。
趙阿姨家的……沒搞錯吧你?廖巍的手指狠命地掐著鼻翼兩側,不肯把眼睛全睜開。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彭笑能在他臉上沉澱的色素裏,辨認出昨夜、上周或者去年的大醉,就像一圈圈暈開的樹的年輪。你也是老江湖了,怎麽什麽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廖巍掙紮著睜大眼睛,目光冷冷地掃過半個房間。
沒什麽,我管個閑事不行嗎?如果不給自己找點兒事情做,我們成天就要收拾你往家裏帶的那些——
彭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名詞,隻好讓尾音被憤怒的停頓重重地吞噬。說“我們”的時候,她拿不準這裏頭有沒有包含趙迎春。公式一成不變。緊接著是廖巍從緊張到漸漸鬆弛的追問。然後是經不起推敲的解釋:某個爛醉的雨夜,關於被助理送回家之後的記憶缺失。他們互相提供脆弱的安全、信任、歸屬感和女兒的前途,每次交鋒都隻是更確認這一點。他們說過,在他們這樣的家裏,誰也離不開誰,別的不重要。無論是什麽顏色的頭發或者情緒,都不重要。
你真要幫這個忙?不怕把自己繞進去?廖巍等不及回應,就自己下了台階。先讓我睡一覺,等酒醒了再打電話。這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還沒等廖巍酒醒,彭笑就有點兒後悔了。手機上跳出趙迎春發來的視頻。鏡頭抖動,九月的吉他在晾滿了被單的曬台上跟著搖晃,不時地出框。這不像是一雙能在樂器上有多大前途的手。手指倒不短,但關節有點兒凸起,彭笑總覺得它們彎曲時有點兒費勁兒。鏡頭有幾次晃到九月的臉部特寫,可他的頭歪得厲害,再加上被某扇玻璃窗的反光幹擾,以至於彭笑甚至看不清他的嘴型。歌聲一句輕一句重地飄過來,氣口勉強接得上。
一首關於春天的歌。它流行的時候,彭笑恰巧過了能為一首歌激動的年紀,但是對於九月這一代又顯得太老。對於彭笑和廖巍而言,他這樣的唱法,若是幹脆換成像《風箏》那樣更陳舊的校園民謠,那還多少有點兒說服力。
九月的一隻手在吉他的六根弦上來回彈撥,有幾處明顯忘了用另一隻手去按住品位,慢了一兩拍才想起來,歌聲跟著這份遲疑微微打戰。
彭笑試著用廖巍的眼光看九月。唯一的亮點在音色,他應該會這麽說。到一般男孩的換聲點,九月的真聲仍然是透明的。但這首歌並沒有提供足夠的音域給他,彭笑聽不出他究竟能唱到什麽地步,唱到高音會不會跑調。無論如何,哪怕用最寬鬆的標準看,九月的天賦也算不上突出,而且顯然缺乏訓練。他不會控製氣息,不會控製表情,不會掩飾他彈的吉他連一個像樣的和弦都沒有。你沒法想象把他扔到台上會是什麽局麵。
四
九月還來不及被扔到台上,《八音盒》甚至還沒開播,局麵就已經變得複雜起來。
在熱搜上看到“新一季《八音盒》未開播已內卷”的時候,彭笑本能地打開話題,頓時就被一段搖晃得更厲害的短視頻砸暈了。這顯然是偷拍,光線昏暗,視角低得反常,手指和衣角一直在畫框邊緣遊走,不時晃過一團黑。畫麵主體是兩三個年輕的背影,肩膀與肩膀之間透著刻意表現的親密,有畫框外的聽不清人數的話音。一個肩膀聳起,蹭了蹭另一個肩膀,兩個男孩哧哧的笑聲攪和在一起。
那個誰,到底是怎麽混進來的?我想早點把他投下去,有沒有跟的?
你說的那個誰,應該就是我想的那個誰吧……另一個肩膀湊過來,是喉嚨裏仿佛刷了兩層蜂蜜潤唇膏的女聲。依稀能看見她的劉海上掛著一個粉紅色的卷筒。
雖然但是,讓他走是對他好,真的。另一個明顯更沉穩的男聲讓周圍安靜下來。那小孩都沒見過真樂隊,明顯暈台,浪費大家時間。你們想想他能跟誰成團?我真是替他難受啊——太難受了。
有人輕聲附和,有人尷尬地笑著好像要把什麽沉重的東西笑輕,有人含糊提到了陳九月的名字和家鄉,卻被飛快地掐斷話頭。嘈雜的聲音最後匯成不由自主的哼唱,指關節在更衣箱上的叩擊,以及達成隱秘共識之後的如釋重負。這個flow(律動)不錯啊,可以發展發展,有人大聲說。鑲著碎鑽的演出服,把房間裏的光線提亮了一個色度。鏡頭很有心機地定格在“八音盒訓練營”的logo(標誌)上。
這段四分半的短視頻在網上轉了幾萬遍,在熱搜榜上算不得出眾,隻不過在榜上十幾名轉了一圈就沉下去了。可是這已經足夠在周六上午把廖巍從宿醉中驚醒。他抓起手機,一邊半倚在沙發上回電話,一邊盯著正心不在焉地修剪花枝的彭笑,目光漸漸複雜。
你確定這個熱搜是野生的?我們沒有蠢到去買這種話題吧?最後那個鏡頭——不是你們搞的那怎麽解釋?我們下禮拜要是開不了播,你們營銷部都別混了。他對著手機吼。
我不管,你們得給我摁下去,消除負麵影響,一小時出方案。陳——那小朋友的母帶給我全調出來,所有已經錄好的鏡頭。我要再拉一遍片子。剛剛還在廚房裏學著用打蛋器打蛋白的趙迎春正好探頭進來,於是廖巍的喉結抖了一抖,把“九月”兩個字生咽了下去。
等趙阿姨走遠,彭笑鼓起勇氣注視著廖巍充血的視網膜,從嘴裏擠出幾個字。你冷靜點,最多再過半天她就會知道了,沒必要先嚷嚷。
廖巍努力壓抑的咆哮在整個客廳裏低頻振**。可他還是避開了所有可能刺激到趙迎春的字眼。這可能是最後一季了你懂嗎?他說。彭笑說我懂。圈裏都在影影綽綽說《八音盒》這樣的老牌選秀節目名聲太大、包袱太重、曆史太輝煌,但是綜藝模式是有生命周期有審美疲勞的,有曲線和拐點的。如今錢在貶值,時間也在貶值,五年就是一代人,而《八音盒》已經辦到了第八年。除了廖巍自己,沒人敢在他麵前提“過氣”兩個字。越是不提,它們便像陷進軟泥的刺,紮得越來越深。歸根結底,廖巍說,這一切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他媽的數據說了算。
選秀營地裏的任何人都可能是拍攝者和上傳者。在這個年代,挖掘機觸手可及,不管你願不願意,都有可能給自己或者別人挖一個大坑。重要的不是查出誰挖了坑——廖巍說——而是怎麽把它填上。他抓起車鑰匙去機房拉片,彭笑追出去。
沒必要監場吧,師姐?廖巍嘴角掛著譏諷,踩了一腳油門。
彭笑憋了十分鍾,蹦出兩句話:事兒是我攬的,我跟到底。你放心好了,我沒工夫查別的。
五
也許隻有在兩個地方,廖巍才是真正的廖巍。一個是酒桌,另一個是機房。在酒還沒有醒透的上午,兩個廖巍在機房裏合成一體。
他一幀一幀地在母帶上定格陳九月。排練中的九月,賽場上的九月,團建遊戲裏的九月,被化妝師按在椅子上僵著脖子的九月。在不同機位的鏡頭中,九月總是站在不那麽合適的位置上。哪哪兒都差一點兒,廖巍皺著眉頭說,多久沒見過這樣的節奏了?彭笑想,節奏是相對的。身邊是一群每天都在選秀圈裏翻滾的訓練生,到哪裏都背著經紀公司的名號,九月要是能踩上他們的點,那才奇怪呢。
眉頭漸漸舒展開。廖巍摸出牛仔褲口袋裏的銀色打火機,拇指彈開翻蓋再清脆地合上。有人探頭探腦地送奶茶進來。老板娘跟著老板一起出現的早晨屈指可數,機房的門一定被四麵八方的目光盯出了洞。廖巍接過奶茶,順手抓住了營銷部的兄弟。
照你們看,事情發酵了沒有?
呃……算半發酵吧。這事兒多半是攢黑料的沒找準方向,胡亂拚湊了一點兒,時間沒掐準就投了出去。我們找關係降了熱度,甲方來了個電話,聽那意思他們的頭兒有點兒緊張,不過暫時應該不會把開播攪黃吧,就是跟我們說要注意引導。
我倒是在想——這幾年裏,除了你們那些常規操作之外,《八音盒》在業內就沒有什麽像樣的動靜吧?這一季我們自己的預熱程序根本沒人注意,這種意外事故一來,倒有了討論度,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是……賭。彭笑忍不住咕噥了一句。有沒有必要把這麽成熟的品牌押上賭局?
有——有必要立馬開個會。廖巍猛吸一口奶茶,嚷著要趕緊“頭腦風暴”起來,導演、攝像、營銷,能抓到幾個就幾個。順便,他說,給我去弄包真正的煙來,燒腦細胞,電子的不夠用。
會議室裏沒有看到把頭發染成栗紅色的女人。彭笑不無快意地想,也許一看到彭笑進來,紅頭發就把自己變成了一隻蝴蝶,停到窗外的哪朵月季上,正在衝著她扇翅膀。房間裏有好幾台顯示器,競爭對手的節目在循環播放,廖巍抓起遙控器,衝著其中一台按了暫停,指著屏幕上一個咬著嘴唇、正在努力表演自己有多麽緊張的男孩說——你們看看,這就是他們所謂的素人?
哪來的真正的素人?
陳九月。這個名字如今在網上已經有了記憶,我想會有很多人好奇這究竟是誰。你們看看他,九月所有的節奏都落在意外的地方,那種格格不入感,讓你演都演不出來。我看他就挺素的。純素。
有人一邊拉進度條,一邊搖頭。廖導,上回選手們的內投環節,他得分是最低的。我們也知道他們存心排擠他,可這就是現實嘛。明天錄的那一期,他鐵定是要給淘汰的。這怪不得別人。導演組內測,他也是最低的。沒人看好他,沒人,您自己——
我自己根本沒注意過他。我承認。總導演是把握全局的,今年的全局太平庸了。你們沒有給我足夠的興奮點,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懂嗎?
您是要把陳九月弄成一個興奮點嗎?
他根本就不在我們習慣的節奏上,是的,他沒有綜藝感,一點兒都沒有,所以他就有可能跳出來,隻要我們讓他跳出來。我們還可以給他機會的——或者說,他還可以給我們機會。
一片沉默。隔壁房間咖啡機磨豆子的聲音席卷而來,直接鑽進每個人的領口,在皮膚毛孔上滾一圈。
彭笑太熟悉這樣的時刻了。一切都被擺上了傳送帶,滑進廖巍最舒適的軌道。不要把這件事庸俗化,他說,這不是炒話題,是講故事。一個好故事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能讓人看到自己。你在讓別人相信之前,首先要讓自己相信。
他把故事、自己和相信穿成一個帶著閃光花紋的死循環。他的視線抬高,嗓音溫軟,昨夜殘留的酒意、早上甜膩的奶茶和此刻繚繞在他麵孔周圍的煙霧,在他身上發生著並不讓人討厭的化學作用。彭笑很不情願地想,這個男人的感染力仍然會讓她著迷。
可他說的都是胡扯。彭笑支起下巴把自己兩隻耳朵之間的通道想成一條貼滿泡沫塑料的走廊,任憑廖巍的詞語在其中穿梭,碰撞,被無聲地吸納。情懷,敘事,客觀真實與主觀真實。鏡頭的溫度,人物設定,故事的弧光。成長,開放式結局。
他們小聲說,真人秀依靠講故事的時代是不是已經過去了?在流量時代再搞這些是不是有點兒老土?彭笑想廖巍一定是聽見了,可他裝作沒聽見。陳九月的故事已經在他眼前有了鼻子有了眼。他看見了那條帶著波峰和波穀的情節線,舍不得隨手扔開。
有好幾年沒有寫過腳本了,廖巍若有所思地說。他的視線在人群裏掃了一圈,最後落到彭笑身上。老規矩,他說,你幫我。
快二十年了,對於廖巍這種直接的、不由分說的命令,彭笑從來不知道怎麽抵抗。她想說,我的業務早就荒了,開什麽玩笑,卻被接踵而來的狐疑的目光堵在角落裏動彈不得。這一屋子裏坐的年輕人,大部分她都不認得。她不可能向他們,向這些比晶晶大不了多少的孩子示弱。
他們把已經錄好的前兩集回爐重剪,把明天要錄的第三集拉出了大綱,圍繞陳九月的分鏡頭想好了兩套方案,看看表已是深夜。隔壁房間咖啡機已經磨了第二道,他們又喝了一杯才收工。
深夜裏,汽車發動機在順暢的路麵上發出心滿意足的歎息。彭笑仰頭癱坐在副駕駛位,任憑黑壓壓的樹影從側前方倒過來,罩住她的臉。為什麽——她輕聲問廖巍——要這樣賭?真的有這個必要?
一個好故事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能讓人看到自己。你信不信,我在這小孩身上,看見了自己。
六
彭笑的所有關於廖巍童年的認知,都是在談戀愛的時候聽他講的。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就有的是時間和耐心,你會熱衷於講述或者傾聽那些你以後再也不會講述或者傾聽的故事,比如童年。
在廖巍的講述中,他就像一棵滾到任何角落裏都能生長的仙人球。仙人球出生在西北,父母的婚姻是那種大齡支邊青年最常見的結構——安靜,寡淡,堅如磐石。那裏的沙塵暴是黑色的,廖巍說,我爸說,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兒,都可以攢起來,對著這條大黑毯子說。黑毯子從來不打招呼,悶頭卷下來。你躲進屋子,睜不開眼。可是天暗得讓你覺得自己在發光。你會覺得整個世界就剩下這一個房間、三個人,你會真的相信它能聽見你心裏的話。
也許廖巍在說這些的時候發揮了很多想象,因為他從三歲以後就離開了西北,在奶奶和外婆兩家所在的城市裏來回奔波,輪流寄居。那兩座城市都在長江沿岸,一座在中遊,另一座在下遊。它們相隔八百公裏,坐火車要轉線。母親一旦察覺到家信裏開始出現吞吞吐吐的跡象,就會忙著幫他轉學,轉到另一座城裏借讀。如此循環兩三次,父母回城落戶,終於失而複得,或者說得而複失了一個已經長大的兒子。也不能說他們對我不好——廖巍低頭微笑——我是說舅舅和姑媽他們。隻不過,房子那麽小,他們受不了我總在他們眼前晃。一年可以,最多一年半,到兩年就會吵架給我看。等我出遠門超過一年了,他們也會想我——嗯,我想他們會。
二十年前的彭笑,喜歡聽這個故事,因為故事的結局就站在她眼前,或者正把她摟在懷裏。她知道這故事的曲線一定是漸漸上揚的,前半部分越是迂回黯淡,後麵便越是會帶來豁然開朗的快感。孤獨而敏感的少年,在翻著灰黃色泡沫(就像是有人倒了太多的洗衣粉)的江邊背下整首《離騷》(兩千四百七十六個字沒有一個錯的,你信嗎?他熱切地問),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考上下遊的那所大學。他當然考上了大學,否則故事就會是另一種講法。圓滿的結局是有效的溶劑,能化開這畫麵裏所有結晶狀的俗氣和感傷。
廖巍在九月的身上看到了哪一部分的自己?彭笑不知道。重剪前兩期的時候,廖巍把九月的麵部特寫,從已經剪掉的鏡頭裏,一個一個地撿回來。隻要換一個機位,調整一下鏡頭順序,或者插入一個對麵的導師的微笑(這個微笑不一定發生在當時),九月的遲緩和茫然就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導師隨口問他在營地裏的生活是不是充滿新鮮感,跟學校裏有什麽兩樣。九月的目光並不躲閃,但視線顯然越過了導師的臉,也越過了鏡頭。不是很新鮮,他說,差不多。
導師不甘心,緊跟著追問了一句:至少有了很多新朋友吧?
九月的視線還是飄向遠處,目光也仍不閃爍。一直都沒有什麽朋友。我習慣了。
九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習慣的?彭笑想問趙迎春,但話到嘴邊還是在舌頭上打了個轉,換了個問法。你們家九月,是不是從小就不愛說話?
你看,我其實不是太清楚——趙迎春正彎下腰打開洗碗機,一大團熱氣冒出來裹住她,滿頭滿臉。如果在冰箱這頭裝一台攝像機,那麽此時的畫麵就會布滿濕漉漉的顆粒感。
早些年,每次去他奶奶那裏把他領回來,這孩子都長大一截,我買回去的褲子總是不夠長。我還沒來得及記住他的新鮮模樣,就又該回城了。就這樣,一直到他上初中。
彭笑半心半意地聽著,試圖完成廖巍吩咐的“替趙家母子心理畫像”的任務,思緒卻被骨瓷碗盞叮叮當當嵌入碗槽的聲音攪亂,撞碎,往四下散開。她想,上次見到晶晶,和上上次相比,有多少條她不曾見過的褲子,有多少被時間蛀空的記憶,有多少本來不該被錯過的成長?
第一期的收視率平平常常,包裝一下勉強可以拿來敷衍冠名商。消息傳來的時候,廖巍連眼皮都沒抬。他正在手機上刷節目片段在各大平台上的播放情況,一條一條地看“轉評讚”是什麽風向。被營銷部主推的九月的那段果然沒有白砸錢,隔了三天之後還在滾動擴散。數據要看下一期的,廖巍說,手裏的打火機磕得叮當響。
那一段視頻,趙迎春來來回回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實在憋不住的時候,她問彭笑,他們是不是覺得九月是個怪人?
你說的他們,指誰?
導師,同學——就是你們說的學員,還有——所有能看到九月的人。她瞪大眼睛,看一眼手機屏幕,再望向窗外。
也不怪他們,她輕聲說,這孩子在想什麽,其實我也不太懂。
真人秀這種東西,講究一個成長。第一集隻是個鋪墊,前麵調子越低,後麵就越有空間往上爬。你慢慢看,彭笑說,三集之後,九月的形象會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豐滿。彭笑發覺自己在複述廖巍的話。那些原本聽起來空洞的帶著回聲的一字一句,從她自己嘴裏說出來,居然有了柔韌的、甜絲絲的嚼勁兒,像一大團在牙齒間廝磨的棉花糖。
三集之後——你是說,九月不會給淘汰嗎?真的嗎?趙迎春放下手裏的擀麵杖,在圍裙上使勁兒蹭了蹭手,從廚房門口跨出一大步,湊近彭笑。她的鼻翼兩側都沾著幾簇麵粉,被她嘴裏噴出的熱氣吹開,揚起,有一小團掛在眉毛上。廚房裏飄來豬油和梅幹菜攪和以後散發的特殊香氣。趙迎春一高興就會烙她最拿手的梅幹菜餅。
我可沒這麽說。至少現在錄的這幾期,他還沒走。這些你不是都知道嗎?
趙迎春狡黠地一笑,伸手在臉上抹一把,麵粉沾著汗水畫出三道平行線。九月有救了,她喃喃地說,這下不用看學校的臉色了,我也算對得起孩子了。
有這麽嚴重嗎?彭笑隨口接了一句。她的心陡然往下墜了一格。這是趙迎春第一次含蓄地承認,九月在學校裏過得不太好。
彭笑扯了幾個她覺得足以應付趙迎春的名詞——幾種激素的名稱,自我意識的定義。然而晶晶聳著肩膀將他們屏蔽在千裏之外的表情又浮現出來,就橫在她和趙迎春之間,像是在冷冷地看她的笑話。她想起,廖巍不止一次地被晶晶這樣的表情激怒,最離譜的一次發生在紐約的地鐵裏。他說,我以前聽說這條線路上主要是黑人,現在看看,其實最多的是半黑不黑的。時代到底進步了嘛。
晶晶繃著臉一言不發,挨到地鐵口突然站定,盯著廖巍的眼睛冷冷地說:Behave yourself please.(請你好自為之吧。)
廖巍用了兩分鍾才搞懂晶晶是在指責他搞種族歧視。盛夏的陽光劈頭照下來,他沒戴遮陽帽,昏頭昏腦地伸出手抵擋。別說我沒這意思,就算有這意思,我用中文說礙著誰了?
可是你的表情,哪國人都能看懂。爸爸,Shame on you!(為你感到羞恥!)
一旁的彭笑不知所措。她想替廖巍辯白兩句。可是正午陽光下的廖巍,整個人就像是被劈成了兩半。他握緊拳頭砸向虛空,舉得很高卻找不到落點。他的憤怒和挫敗不像是受了委屈,反而像是被說中了隱秘的心事。彭笑一時間不知道怎樣才能在這緊張得快要碎裂的畫麵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她想她不管張嘴發出怎樣的聲音,都會被吸進陽光下深不見底的黑洞裏去。
我在她身上扔下這麽多學費,就是為了有這一天?當天晚上,廖巍弄來一箱啤酒,在皇後區那個散發著洗衣液和炸雞氣味的飯店房間裏,一瓶瓶灌下去。他不會在美國泡吧,他說這裏的酒單跟上海的不一樣,他不想跟侍應生磨牙。
我再來探親我就是孫子。她說我不懂,什麽也不懂。
晶晶沒這麽說。
她說了,我看得出來。
我什麽也不懂,可我知道,九月會比我有出息——趙迎春熱烈地說。這孩子碰上什麽事兒都不慌,從小就這樣。我發我的愁,他唱他的歌,這是幹大事兒的樣子吧?我一定是快要熬出頭了。梅幹菜餅剛出鍋,她握著刀在臉盤大的圓餅上劃拉。每劃一刀,脆而韌的餅皮就響起熱烈的應和。
有很多話堵在彭笑喉頭,她說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九月正在趙迎春的手機上唱民謠,進的時候慢了半拍,唱了兩句以後才掐準節奏。不知不覺間,鏡頭換了個機位,柔和的黃光勾勒出九月的側影。廖巍說過,這個側影,會讓人產生想要保護他的衝動。後期磨得很細,九月在母帶上的幾個音準問題都得到了校正,音色也給調得更透明更纖柔。閉起眼睛聽,有一點點像女聲。
趙迎春按了個暫停,眼裏滿是驚奇。她說,一放到這裏,我就認不出我兒子了。你們是怎麽做到的?
陳九月紅了。
算半出圈吧,營銷總監說。大家都看膩了苦大仇深的勵誌偶像,煩透了空洞的流水線標準產品,所以——他意識到這兩句本身也很空洞,隻好咳嗽兩聲滑過去。
化妝師手裏捏著玫紅色的化妝蛋輕輕搓揉,慢騰騰地說,隻有我覺得沒什麽意外的嗎?我們做化妝的,就怕你本來就叮叮當當的長得太滿。這孩子天生一副小骨架,也沒錢在臉上動刀,我隻要給他每一集做那麽一點兒加法,你們就會看到他的蛻變。下一集加個眼線,就一點點,你們等著看效果吧。
刀倒是沒動過,可他的表情是僵的,永遠找不到鏡頭在哪裏。攝像師忍不住直歎氣。
你懂什麽?這叫自然僵。比人工僵好多了。化妝師衝著化妝鏡猛吹一口氣,拈起一團化妝棉用力抹了一通。
彭笑在讀到第五篇關於九月的公眾號文章時,文章裏的主人公已經跟她見過的那個少年毫無關係。“人間清醒”是什麽意思?是指別人想啟發他談談夢想、聊聊親情的時候,他總是接不上茬嗎?廖巍嗬嗬一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我說什麽來著?這個故事要講得高級一點兒,九月有“不裝”的天然屬性,慢一拍是他的特色,不僅要保留,還要強化,要給這種特色製造一點兒細節。別擔心會被誤解,我們就是需要大家一起來講這個故事。
廖巍製造了很多細節。攝製組一路開進了九月念的那所高中,好久沒開張的吉他班臨時湊了幾個人出鏡,比著剪刀手給九月“打call”。戲演到一半,秘書引著校長過來,用力拍了好幾下九月瘦瘦的肩膀。校長您別看鏡頭行嗎?副導演擠出笑臉,擺擺手。自然點,您不要把我們當人——當棵樹就好,平時怎樣現在就怎樣。校長平時沒上過娛樂節目,拿不準應該是端起還是放下,拍了一個鍾頭的素材,最後隻用了一句:在這裏,孩子都可以自由歌唱。
彭笑說“自由歌唱”真是個好詞,咱們應該用足。廖巍讚許地點點頭,跟同事們說看看,還是彭老師有經驗,你們都給我學著點。彭笑跟九月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問他一個男孩子吼不出搖滾嗓是不是會被別人笑話。九月茫然了半晌,才想起有人好奇地問過他,是不是在學電視裏的那個誰誰誰,是不是要走中性風。沒人笑話我,他愣愣地說,為什麽要笑話?我學不了誰誰誰,人家那是練出來的,我是天生的。
但廖巍還是用了這條情節線。在節目中,“在變聲期飽受困擾”的九月平生第一次得到了導師的鼓勵。一定要做你自己,一定要相信男人味並不隻有一種定義——明星導師說著說著,塗過深褐色防水睫毛膏的睫毛閃閃發亮。她微微側轉臉頰。她知道左側的機位在哪裏。她知道,側轉多少角度,眼睛裏含著多少**,會顯得格外真誠。
還能怎麽成長呢?彭笑忍不住打斷他。每次頭腦風暴都在討論下一集要不要淘汰九月,該怎麽淘汰。紮著馬尾辮的音樂總監說大家都長著耳朵,你們自己聽聽,留著他,把那些唱得這麽專業的送走,我們還是不是個音樂節目?
廖巍捏緊拳頭抵在下巴上,看著音樂總監似笑非笑。音樂性我們是要的,但現成的流量,我們難道不要嗎?這是平衡的藝術。你們猜猜,如果下一場半決賽把他給淘汰掉,會不會上熱搜?
會,營銷總監說。她臉上的表情說明她比音樂總監反應更快,跟上了總導演的節奏。
然後複活賽再把他給撈回來呢?
會上兩個熱搜。保守估計。
廖巍猛灌了一口咖啡,然後轉過臉衝著馬尾辮。就那麽一會兒工夫,音樂總監的頭發上又冒出一層油。我從來就沒打算讓他上“C位”,也許成團都不行。但有他在,觀眾會揪著一顆心,一直往下追,看到我們的成團之夜,直到我們選出冠軍。跟著我都混那麽多年了,你說你……
他還得給我們念個商務——廣告總監不知什麽時候也湊了過來。人家點名了,要“人間清醒”帶個貨。牛奶。喝下去就不會發慌,能讓你一覺睡到天亮的那種牛奶。人家說了,現在整個世界轉速太快了,就要他那麽慢慢悠悠地念出來。最好比現在再慢點,就跟動畫片裏那隻樹懶似的。
整個機房裏的人都開始模仿樹懶說話的樣子,略帶酸澀的咖啡香把屋子裏的空氣暈染出一層蓬鬆的醉意。人人都覺得自己的樂觀很有道理。彭笑低聲問廖巍,你就真的那麽有把握?九月這孩子我捉摸不透——我真的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我跟他說話,我給他寫腳本,可我完全不知道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是什麽樣的人,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他敘述成什麽樣的人。
可是把我的敘述剝開,他是透明的、空心的,你懂我的意思嗎?
廖巍沒有回答。他在桌子底下輕輕握住彭笑的手。他一向有這本事,在白晝的人群中也能尋到幽暗的角落,送一件唯有你才能打開的禮物,或者一條隻有你才聽得懂的暗語。為了這曖昧的贈予,彭笑想,我已經搭進了多少年?可她的心情仍然跟著他一天天好起來。他已經連著多少天沒有把自己灌醉了?昨晚他甚至注意到她剛剛敷完麵膜的臉色很好看。有那麽一閃念的工夫,她以為他會跟她走進臥室裏去。她想起那團紅頭發,堅決地關上了門。
八
《八音盒》複活賽前夜特輯《自由歌唱》的影像素材。未剪版。
編號7。全景—中近景—特寫。四分三十秒。街道綠地草坪邊,身後依稀能看到超市的影子。拎著滿滿一環保袋、顯然剛剛完成采購的趙迎春,衝著塞過來的話筒局促地笑。她顯然做過準備,也許對著鏡子排練過很多遍。她的句子與句子之間,沒有太多餘的停頓。
我唱歌沒調,可我會聽。我也不知道九月唱得算不算好,反正他唱什麽我都愛聽。愛唱歌的孩子不會有壞心眼。家裏條件不好,我什麽也幫不了他,手機上我每天隻能投一票。隻好拜托九月的粉絲,幫幫忙,把他撈回來。這樣夠不夠,算不算“打call”?
網上議論的那些,我沒空看——嗯,看過一點點。謝謝大家關心,我們都挺好的,夠吃夠住,就是九月上台沒那麽多好看的衣服穿。這沒什麽要緊吧,大家也不是因為這個才喜歡他的。
要不要繼續上學?當然要。怎麽會問這個?九月要是考上大學,戶口就能落在學校裏。我一直跟九月說,走路不能昂著頭,要走一步看一步。每一步都踩穩,別人推也推不倒你。
趙迎春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身體微微前傾。鏡頭往下掃,定格在她的右前臂上。環保袋拎手纏在那裏,勒出淺淺的印痕。
編號11。中景—特寫。排練室。五分四十秒。九月的手在吉他弦上下意識地撥弄,似乎在費力地搞懂畫外音的提問。他一開口,緩慢的語速就讓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下來。
為什麽要複活?我本來也沒有死啊。(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微笑)
上期已經告別過了,然後又說可以回來了。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我好像總是最後一個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麽你們都說我清醒。我清醒在哪裏?
報名——你是說來參加海選?對,那是我自己報的名。沒什麽特別的理由——也算有吧。在學校裏,我老覺得後麵有人在追我。我跑得快,他就跟得快,我慢他就慢。他跟我說話,喊我的名字。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有人推著你,把你一直推到了這裏。也許我就是想換個地方透口氣。什麽?這個不能說?要剪掉?還得重來一遍?
我知道我會唱歌,但我不知道我可以在這裏唱那麽多,還會有人給我投票。夢想——第一期我就說了,我這人不太做夢的。就算夢見什麽,醒來也會忘掉。
我媽——她真的不容易。不,我沒有故事好講。她說什麽就是什麽,她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
編號25。中景。機房。一分五十九秒。廖巍神色凝重。
我們相信,也期待,每位被淘汰的學員都能在複活賽裏得到公平的涅槃重生的機會。然而,就在錄製複活賽的前夜,我們遺憾地接到了陳九月退賽的消息。事發突然,截至目前我們也沒有得到任何退賽的理由,但我們尊重他的決定。《八音盒》見證了陳九月的成長,對他的未來,我們送上深深的祝福。九月,記得我們的約定,我相信你會回來。
九
趙迎春來辭工的時候,彭笑並不意外。在發生了那麽多事情之後,她們也許都在等著這如釋重負的一刻。彭笑多算了半年的工資給她,趙迎春木然接受,並不覺得因此就有義務多給一句解釋。彭笑說你等等,你總得告訴我你要去哪裏吧?
趙迎春使勁兒擠出一絲笑意,笑到一半似乎又意識到她再也沒有這個必要了,於是收住表情,嘴裏咕噥了一句:放心吧,這麽多年了,我還過得下去。
那九月呢?
趙迎春轉過身,仿佛隨手拉上了一扇看不見的滑動門。滑輪剛上過油,輕輕一推就關得嚴絲合縫。
直到第二天發現微信也被趙迎春拉黑時,彭笑才終於意識到整件事情最荒誕的地方。趙阿姨在廖家幹了五年,這個家裏幾乎所有的秘密都逃不過她的眼睛,而彭笑卻隻有趙迎春的身份證複印件。人跟人之間的距離可以在轉瞬之間從極小變成極大,最後遁入空無。不管彭笑願不願意承認,在這座城市裏,趙迎春曾經是跟她關係最密切的女人。
她想起幾年前,那件震動了全國的保姆縱火案。當時趙迎春表現得比她彭笑還要激憤。三個小孩,三個啊——趙阿姨的眼袋有點兒腫——還有沒有人性啊,還有沒有?就好像,如果不及時表態,她就會憑空給自己招來某種嫌疑。彭笑曾經以為,趙迎春會永遠這麽機警而識趣,永遠在乎她彭笑的信任。她把一切都看得理所當然。
像世界上大多數事情一樣,沒有人說得清楚真正的轉折點在哪裏——這跟電影或者小說完全不同。你寫一個故事,可以安排主人公在一段時間裏專心處理一件事,你可以讓全世界都停下來配合他的感動或者憤怒,但你不可能這樣安排自己的生活。就好像,在《八音盒》複活賽之前,彭笑不可能選擇什麽時候收到晶晶的高中發來的學術警告信。
那天,她用了好幾分鍾才意識到信裏那個被嚴厲批評的Crystal指的就是她的女兒廖如晶。彭笑在這一天裏打了十五個視頻電話,試圖弄懂引用不規範、抄襲和學術欺詐之間的區別,她帶著哭腔問晶晶:你到底在幹什麽?我怎麽覺得你現在那麽陌生?你到底交了什麽朋友?你以前給我的成績單,都是真實的嗎?
晶晶嘴裏冒出一串英文,最後用力甩甩頭說,你反正夠不著,急有什麽用?
於是,在彭笑的記憶裏,九月和晶晶在同一段時間裏,都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兩件事情不可理喻地攪在一起,最後居然都維持在同樣的認知平麵上。就好像有一個寬闊而冷峻的聲音,用同樣的言辭告訴她,你知道這些,就夠了。
沒有人訴諸法律。謠言自然生長,長到形狀豐滿時漸漸歸於遺忘。三個月以後,彭笑偶然搜索九月的名字,還能看到有人提起他的母親。情節編得很粗糙:六年前出了事故的男人(另一種說法是在外麵有了故事)和直到男人消失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領過證的母親。他們說,九月的清秀羸弱,他那可疑的“超然物外”,不過是一個含辛茹苦的母親過度保護下的產物。(誰能看懂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彭笑終於想起去翻趙迎春用過的抽屜。她攢了七八年的積分,她的培訓筆記,就跟她買菜記的賬寫在同一個本子上。那是廖巍順手送給趙阿姨的,第八季《八音盒》的周邊產品。孔雀藍封皮,正中的八音盒圖案上疊著銀色的凹凸字:同一個夢想。
趙迎春的筆跡過於工整,沒有一個錯別字,隻是在圓珠筆漏油的時候才會留下一小攤藍黑色的汙漬。彭笑從來不知道,她居然在每周唯一的那個休息日裏,上過那麽多家政公司和職業學院開的培訓班。母嬰照護、養老照護、醫院護理。哪裏有加分的希望,趙迎春就出現在哪裏。她依稀記得,晶晶沒出國前,趙迎春還咬著舌頭跟她學過兩天外語。這簡直是一個太現成的勵誌腳本——彭笑想——可惜九月的人生,用的是另一個。
彭笑相信趙迎春還在這座城市裏。彭笑沒有在那個筆記本上找到確鑿的總分,她想那一定是個充滿希望的數字,沒有人會舍得讓它歸零。那麽九月怎麽辦?“可靠信源”說他中止了借讀,學校大大鬆了一口氣。這所剛剛因為九月上過娛樂頻道的普通高中,無法承受下一回出現在新聞頻道的風險。畢竟,班主任說她早就看出這孩子有點兒心理問題。彭笑每次想到這裏,腦子就像短路一樣,怎麽也算不過來。中止借讀意味著回到原籍準備高考?或者放棄高考,在城裏打工?
廖巍沒有彭笑的好奇心,他用沉默來回應一切有關九月的問題。退賽事件換來三個相關熱搜:九月退賽原因不明。尋找九月。沒有九月的總決賽。各項數據顯示,第八季意外地終止頹勢,盡管有一點兒虎頭蛇尾,但讚助商對於節目組創造話題和引領潮流的能力恢複了信心。
又過了三個月,彭笑在一位知名音樂博主的綜述裏讀到了陳九月的名字——作為一個失敗的案例,他和一大堆選秀出身的人物擠在一起。那文章寫得雜亂而細碎,每個字後麵都好像拖著一條延長線或者一枚休止符,以至於他明明在說半年前的事情,你卻覺得這事兒已經過去了十年之久。他的排比句就像一個空落落的圓,把九月的名字圍困在其中。他說,那是身與心的錯位,天分與標準的錯位,本性與境遇的錯位,願望與現實的錯位。他說,經過合適的包裝,你可以在這個曖昧的、能衍生多重解釋的形象上投射自己的影子。一旦形象崩塌或消失,那麽,錯位就會**出來,被陽光照得慘白。
彭笑想這些人實在太能寫了,給根胡蘿卜都能寫出花來。那麽高深而傷感的歎息,隻是基於一個可信度並不高的傳說:有人在心理診所裏看到了疑似九月的男孩,抑鬱症,中度。沒有圖,沒有真相。彭笑寧願相信另一則傳聞:有個戴著麵具在網上開直播的匿名歌手很像九月——粉絲說,也許那就是九月。那人既不否認也不承認,不管你給他刷棒棒糖還是火箭,他都說“收到謝謝”。彭笑覺得這樣也好,簡直是這個故事最理想的結局了。可她沒有勇氣去點開那條鏈接。
隻有在家裏空無一人、四周安靜得讓機器人掃地的聲音顯得格外可笑的時候,彭笑才會由著自己沉溺在某種被催眠的狀態裏。她的毫不可靠的記憶裏,會搖晃出她跟九月對話的碎片。這些碎片失去了語境,彼此毫無關聯,有幾片甚至飄到更遠處,與關於晶晶的碎片粘連在一起。等這股子勁兒一過,機器人哼哼唧唧地爬向充電座,彭笑就會想,這裏頭有一大半應該是我自己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