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場

格蘭特酒店套房

九月四日,星期五,下午三點三十分

上星期五午後——以下案情經過,源自薩姆探長講述的事實和布魯諾地方檢察官不時做出的補充——紐約第四十二街和第八大道的交叉口,在用鋼筋混凝土建造的格蘭特酒店的一間套房的起居室裏,兩個人正緊緊擁抱著坐在一起。

他們是一對男女——男的名叫哈利·朗斯特裏特,是一個高大的中年人,原本強壯的身體被常年的**生活嚴重消磨,麵龐呈現出不健康的深紅色,一身粗花呢衣服;女的名叫徹麗·布朗,是個音樂喜劇明星,黑發,拉丁美洲人麵孔,眼睛烏黑發亮,嘴唇弧線迷人,大膽不羈,熱情奔放。

朗斯特裏特用濕漉漉的嘴唇吻著徹麗。徹麗依偎在他懷裏:“好希望那些人不會來呀。”

“你喜歡我這個老男孩的安撫,對吧?”朗斯特裏特鬆開手,像人老心不老的運動員一樣驕傲地炫耀著肌肉,“但他們會來的——他們會來這裏的。約翰尼[11]·德威特那家夥,我叫他跳起來——相信我,寶貝兒——他就肯定會跳起來。”

“但既然德威特那幫不友好的家夥不想來,你幹嗎非要讓他們過來呢?”

“因為我喜歡看那個老糊塗局促不安的樣子。他對我恨之入骨,而我卻樂此不疲。讓他見鬼去吧。”

他粗魯地將女人從大腿上放下,走到房間另一頭的餐具櫃前,從一排酒瓶裏拿出一瓶,給自己倒了杯酒。女人像貓一樣懶洋洋地盯著他。

“有時候,”她說,“我真猜不透你。我不明白你折磨他能得到什麽好處。”她聳了聳白皙的雙肩:“嗐,那是你自個兒的事。咱們喝個痛快!”

朗斯特裏特咕噥一聲,猛一仰頭,將酒一飲而下。就在他仰頭的一瞬,女人若無其事地說:“德威特太太也來嗎?”

他隨手將威士忌酒杯放回餐具櫃:“幹嗎不來?哎,你別老是念叨她了,徹麗。我已經告訴你一百遍了,我跟那個女人沒有任何關係,從來都沒有。”

“我才不在乎你們有沒有關係哩。”她笑道,“不過你這種人,倒是也幹得出勾引德威特太太的事兒來……還有誰會來?”

他做了個鬼臉。“一大群人。老天,我真想看看德威特拉長那張虛偽臭臉的樣子!還有他的密友,與他同住西恩格爾伍德的那個叫埃亨的家夥——簡直就像個老太婆,成天都在抱怨自己肚子不舒服。肚子!”朗斯特裏特用蒙矓醉眼看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那種一本正經生活的布道士好像總是肚子不舒服;朗斯特裏特可沒有這方麵的毛病,親愛的!另外,小珍妮·德威特也會來。她也恨我,但她爸爸一定會讓她來的。這將是一場美妙的聚會。尤其是,珍妮那位弗蘭克·梅裏韋爾[12]一樣的男朋友基特[13]·洛德也會現身。”

“嘿,他是個很好的男孩呀,哈爾[14]。”

朗斯特裏特目露凶光:“當然,好男孩。他就是個自命不凡、愛管閑事的討厭鬼。辦公室裏有他這種油頭粉麵的毛頭小子轉來轉去,真叫人受不了。我早該讓德威特把他踢出去的……噢,算了。”他歎了口氣,“還有一個人——他會惹你發笑的。一個吃瑞士幹酪長大的家夥,”他不快地笑了笑,“叫路易斯·因佩裏亞萊。我跟你提過他,他是德威特的朋友,來美國做生意……當然啦,還有邁克[15]·柯林斯。”

這時門鈴響了,徹麗連忙跳起來去開門。

“波盧克斯,你這老家夥!進來吧!”

來者是一個有點上年紀的老人,衣著光鮮,臉盤黝黑,稀疏的頭發上仔細塗抹了發油,尖尖的八字胡用蠟固定。他抱了抱徹麗。朗斯特裏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喉嚨裏發出威脅的聲音。徹麗·布朗臉一紅,推開來客,開始不安地撥弄頭發。

“還記得我的老朋友波盧克斯吧?”她用愉快的聲音說,“波盧克斯,偉大的波盧克斯,當代的讀心術大師,每天上台表演兩次。你們倆握握手吧。”

波盧克斯勉強同朗斯特裏特握了握手,然後馬上朝擺滿酒瓶的餐具櫃走去。朗斯特裏特聳聳肩,坐回自己的椅子,但又立刻站起來,因為門鈴又響了。徹麗打開門,迎進一小群人。

首先進門的是一個須發皆白的瘦小中年男人,看起來畏畏縮縮的。朗斯特裏特麵露喜色,大步走上前去,流露出熱誠友善的神情。他用深沉的嗓音打招呼,緊握住小個子男人的手。約翰·O. 德威特因為疼痛和惡心漲紅了臉,半閉著眼睛。他們在外表上對比鮮明:德威特矜持內斂,臉上刻滿憂慮的皺紋,顯然一直在堅決果斷和恐懼擔心之間搖擺不定;朗斯特裏特則體格壯碩、胸有成竹、傲慢自大、專橫強硬。

朗斯特裏特經過德威特身邊,去迎接剩下的人,德威特往後縮了縮身子。

“弗恩!你能來可真是個驚喜呀。”這話是對一個年老色衰、身材微胖的西班牙裔女人說的,她那張塗脂抹粉的臉上還殘留著一絲昔日的美貌。她是德威特的妻子。珍妮·德威特則是個有著小麥色皮膚的嬌小姑娘,緊靠在身材高大的金發小夥克裏斯托弗·洛德身邊,冷冷地點頭致意。朗斯特裏特完全忽視了洛德,徑直去同埃亨和因佩裏亞萊用力握手。因佩裏亞萊是一位穿著一絲不苟的大個子中年瑞士男子。

“邁克!”朗斯特裏特衝上前,拍了拍剛剛無精打采地走進門的寬肩男子的後背。邁克爾·柯林斯是個肌肉結實的愛爾蘭人,長著一對豬眼,臉上表情僵硬,明顯帶著敵意。他咕噥了兩聲,算是打了個招呼,目光凶狠地掃視眾人。朗斯特裏特抓住他的手臂,目光閃爍。“聽著,別破壞這次聚會,邁克。”他用沙啞的聲音耳語道,“我說過了,我會讓德威特處理那個問題的。去那邊給自己倒杯酒吧——對你有好處。”

柯林斯掙脫手臂,一言不發地朝餐具櫃蹣跚而去。

侍者來了。冰塊在琥珀色的酒杯中發出悅耳的撞擊聲。德威特那群人基本不說話,神情緊張——彬彬有禮,但很不自在。德威特自己坐在椅子邊緣,臉色蒼白,毫無表情,機械地從高腳杯中啜著酒,但拿酒杯的手因為太用力,指關節都發白了。

朗斯特裏特猛地伸出一隻粗壯的胳膊,摟住徹麗·布朗,不顧後者突然拘謹害羞起來,大聲宣布道:“朋友們!你們全都知道今天為什麽來這兒。對老哈利·朗斯特裏特來說,今天是個喜慶的日子;事實上,對整個德威特與朗斯特裏特公司,以及本公司的所有朋友和祝福者來說,今天都是個好日子!”說到這裏,朗斯特裏特的聲音變得有點混濁,臉色越發緋紅,目光無比犀利:“我榮幸地向各位介紹——未來的朗斯特裏特太太!”

大家按照聽聞喜訊後的慣例小聲議論起來。德威特站起身,僵硬地朝女演員鞠了一躬,同朗斯特裏特草草握了下手。路易斯·因佩裏亞萊大步走上前來,像軍人一樣腳跟一碰,殷勤地彎下腰,親吻女演員修剪過指甲的手指。坐在丈夫身邊的德威特太太抓住手帕,努力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波盧克斯從餐具櫃邊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笨手笨腳地摟住徹麗的腰。朗斯特裏特毫不客氣地將他推開,他自言自語地嘟囔著醉話,回到餐具櫃邊。

女士們對女演員左手上璀璨奪目的鑽戒讚不絕口。又有幾名侍者進入房間,搬來了桌子和餐具……

大家吃了頓簡餐。波盧克斯打開收音機,調到合適的頻率。音樂響起,大家無精打采地跳起了舞,隻有朗斯特裏特和徹麗·布朗兩人笑逐顏開。大個子準新郎像孩子一樣嬉鬧,開玩笑似的抱住珍妮·德威特。金發的克裏斯托弗冷冷地插入他們中間,於是這對年輕戀人就邁著舞步跳開了。朗斯特裏特竊笑起來;徹麗就在他身邊,樣子雖然甜美,神色卻有幾分嚴厲……

五點四十五分,朗斯特裏特關掉收音機,興奮地嚷嚷道:“忘了告訴你們,我在西恩格爾伍德的家裏安排了一場小小的晚宴。沒想到吧,嗯?夠驚喜吧!”他大喊大叫起來:“所有人都來。不來不行。你也要來,邁克爾。還有你,那邊那個,波盧克斯,還是叫什麽的來著——你也可以來,讀讀我們的心之類的。”他一本正經地看了看手表:“現在走的話,還趕得上火車。走吧,各位!”

德威特細聲細氣、吞吞吐吐地表達了異議,說他晚上有別的安排,自己做東請了別的客人……朗斯特裏特怒目圓睜道:“我說過了,所有人都來!”因佩裏亞萊聳聳肩,麵露微笑;洛德輕蔑地看著朗斯特裏特——轉頭向德威特看去時,洛德眼裏浮現出一絲迷惑……

五點五十分,一行人離開徹麗·布朗的套房,留下滿屋的狼藉,酒瓶、紙巾、酒杯到處都是。他們擠進電梯,下樓來到酒店大廳。朗斯特裏特大喝一聲,喚來侍者,要他去買一份最新的報紙,並叫出租車來。

然後,一行人來到人行道上——就在麵朝第四十二街的酒店出口外麵。門衛拚命吹口哨,想攔幾輛出租車,但街上塞滿了龜速運動的車輛。頭上雷雨雲密布,從昏暗的天空飛掠而過。連續幾周的幹熱天氣,突然讓位於一場即將到來的傾盆大雨。

終於,暴雨兜頭澆下,來勢之迅猛,令人措手不及。人和車混雜在一起,大家爭先恐後,大呼小叫,擠來擠去,呈現出一幅混亂不堪的圖景。

門衛瘋狂地吹口哨攔車,回頭對朗斯特裏特露出絕望的苦笑。一行人跑到第八大道拐角附近的一家珠寶店的遮篷下躲雨。

德威特慢慢湊到朗斯特裏特身邊:“差點忘了,關於韋伯的抱怨,就按照我建議的那樣處理,你覺得如何?”說著,他將一封信交給自己的合夥人。

朗斯特裏特右臂摟住徹麗的腰,從外套左口袋裏掏出一個銀製眼鏡盒,鬆開女人,戴上眼鏡,把眼鏡盒塞回口袋。他從信封中抽出一封打印出來的信,漫不經心地瀏覽起來。德威特半閉著眼睛等他讀完。

朗斯特裏特嗤之以鼻道:“沒門兒!”他把信丟回給德威特。

小個子男人沒有接住,信掉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德威特麵如死灰,彎腰撿起信。

“不管韋伯情不情願,我都不會改變決定。這件事就此打住,別再來煩我了。”

波盧克斯興奮地大叫起來:“穿城電車來了,我們上車吧!”

麵前的混亂車流中,一輛紅臉獅子鼻模樣的有軌電車慢吞吞地朝他們駛來。朗斯特裏特摘下眼鏡,放回盒中,並把眼鏡盒收入外套左口袋,左手依然留在左口袋中。徹麗·布朗緊貼住他偉岸的身軀,他揮了揮右手。“別等出租車了!”他高喊道,“坐電車吧!”

伴隨著一陣長長的尖嘯,電車停了下來。一群被淋得濕透的人拚命互相推搡著,朝打開的車後門擠去。朗斯特裏特一行人也衝入人群之中,奮力朝門後挪動。徹麗·布朗仍緊抓著朗斯特裏特的左臂,而朗斯特裏特的左手仍插在口袋裏。

他們終於踏上了電車。乘務員嘶聲大叫:“快!上車!”

雨水浸透了他們的衣服。

德威特夾在埃亨和因佩裏亞萊兩人的龐大身軀中間。他們不顧一切地往上擠,因佩裏亞萊頗有騎士風度地幫德威特太太上車。他這會兒回首朝埃亨探過頭去,幽默地擠了擠眼睛,壓低聲音說,這是他有幸參加的——該死!——最奇特的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