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節目

還在美術學院的時候,何畏與曹洵亦就是朋友了。

曹洵亦愛畫畫,常常連吃飯都顧不上。何畏愛社交,愛喝酒,愛打著美院名頭出去泡妞,愛在論壇跟人吵架。

曹洵亦太悶,別人不願搭理,何畏高看他一眼,原因也很現實——曹洵亦能模仿他的畫法,並稍稍改良,足以讓他在期末逢凶化吉。

原本何畏也能借此混到畢業,可他仗著酒力,在校長辦公室撒尿,被抓了現行,落了個開除學籍的下場。

“我就知道,那女的不是好東西。”何畏吐出一塊雞骨頭,又將曹洵亦的酒杯倒滿,“當初她為啥看上你?說白了就是抄底,等你漲個幾倍、幾十倍了,再套現,這種操盤女,分了也罷!幹!”

曹洵亦喝了一小口,放下酒杯,長歎一口氣,忽而又笑出來:“以為是潛力股,結果是垃圾股。”

“你是潛力股,你當然是潛力股!”何畏剝了幾顆毛豆塞進嘴裏,不等嚼爛便吞了下去,“她現在清倉,那是她的損失!不過呢,話又說回來,分手這種事,不用看那麽重,她雖然不是東西,你也犯不著跟她動手。”

“我沒跟她動手。”

“那你這臉怎麽回事?”

“汪海。”

何畏捏著一串雞心,想了一會兒:“哪個汪海?”

“教美術史的。”

“噢,想起來了!”何畏將雞心一個一個擼進碗裏,加了一把辣椒麵,又倒了一勺麻油,“我上過他兩門課,兩門都掛了。”

“你要是沒被開除,還得掛第三門。”

何畏哈哈一笑:“那倒是,謝謝校長!你又去找他要錢了?”

“還能為了什麽?”

“錢錢錢,又是錢,咱們咋就混得這麽慘呢。我慘點也就算了,大學沒讀完,屁本事沒有,好比草原上瘸了一條腿的斑馬,旱季來了,跑不動,獅子來了,也跑不動,本來就該混吃等死,可你不一樣啊,你是優美的大象——”

“還不都是食草動物。”

“放屁,大象沒有天敵!我跟你說,這事啊,還是你調門起太高,有幾個人看得懂你畫的東西?你要是肯畫俗的,指不定紅成什麽樣呢。”

服務員端來了最後一道菜——烤腦花,嫩白的褶皺間流淌著油膩的湯汁,一把蔥花點綴其上,看得人滿口生津。

“來來來,趁熱。”何畏一伸筷子,將腦花夾成兩半,“吃完了,帶你去洗桑拿。”

“我不玩那個。”

“淨桑,放心哪!你們這些藝術家還真的是……跟你聊正事呢,會帶你去那種地方嗎?”

桑拿確實幹淨,水是清的,毛巾是新的,連半裸的按摩師傅都是男的。

“我跟你說,在這片兒,想找個淨桑,比找葷桑難多了,這就叫劣幣驅逐良幣。藝術圈也一樣,別人把功夫用哪兒的?往上要溜須拍馬,往下要迎合到位,你呢?”

曹洵亦扯了扯胯上的毛巾:“我已經脫了。”

“這才到哪兒?啥都沒看著呢。”

“我現在連用色都向流行色靠攏。”

“你就是定位沒找準,你的受眾到底是誰?有錢沒品位的人,又有錢又有品位的人,還是沒錢也沒品位的人?你別笑,這都是學問。你整天埋頭畫畫,也不研究這些。這樣吧,我給你指條明路,你聽不聽?”

“你說,我聽著。”

“新鳥網知道吧?他們有一檔新開的藝術節目,要年輕畫家做嘉賓,展示自己的作品,然後專家點評,你挺合適的。”見曹洵亦沒反應,何畏又補充了一句,“給錢,一萬。”

曹洵亦還是沒說話,他把整個身體沒入水底,好一會兒,連個泡都不冒。

“你倒是說話啊,嫌少?”

曹洵亦這才探出頭來:“不是錢的問題,聽起來,這節目好像要拿我尋開心?”

“有這個可能。”

“那你還讓我去?”

何畏坐直身子,擺出一副布道的模樣:“你知道嗎?人不能對抗食物鏈,大魚隻吃小魚,吃不了小雞。你要是小雞,也不該下水。你一個搞學院派繪畫的,跑旅遊景點支攤,畫肖像的老頭兒都能滅了你。”

“沒明白。”

“我是說,你要是繼續在屋裏躲著,就不光是出醜的問題了,還會把自己餓死。你得出來,得主動覓食,就算出了醜,也能讓更多的人知道你,指不定就遇到伯樂!再說了,也不一定會出醜嘛,當場征服所有專家的人,憑什麽不能是你?”

曹洵亦被他說笑了:“是啊,憑什麽不能是我?”

何畏也跟著笑,就像在大學時看到曹洵亦幫他考及格一樣:“這才對嘛,相信我,你的出頭之日就要來了。”

“但願吧,走了,腳底板都泡白了。”

“我是真不愛來這地方。”

曹洵亦盯著何畏手裏的筆:“那你可以不進去,也省得簽字了。”

何畏一麵在訪客本上寫了名字,一麵搖頭晃腦繼續說道:“我是一個特別有同情心的人,每次來這,就想捐款,偏偏又是個窮鬼,心有餘而力不足。”

“沒看出來。”

兩個人並肩往院子裏走,迎麵見到一座小花壇,花壇裏擺了幾個字——“千匯福利院”,大概是年久失修,那個“福”字已經看不太清。

“曹洵亦,你要有良心啊,我哪次掙點小錢,沒請你吃飯?你不也是從這出來的嗎?我支持你,等於支持中國的福利事業,這還不夠有同情心?”

“行吧。帶錢了嗎?”

“帶了,每個月七號你都來,我能不提前準備嗎?”

曹洵亦抿嘴一笑,像一個羞澀的學生:“何畏,你確實是一個善良的人。”

“惡心。”

兩個人說說笑笑,經過花園,又經過池塘,繞過一片小樹林,直接來到最後麵的平房,走進西邊最靠裏的房間——一個身形高大,穿格子衫的中年男人背對著他們,在桌子邊擺弄著什麽。

“老唐!”曹洵亦喊了一聲。

男人轉過身,脖子往前伸得很長,緩慢地將曹洵亦從上往下瞧了一遍:“小曹?”

曹洵亦點點頭,走到老唐麵前,摸了摸他的耳朵:“冰不冰?”

老唐嘿嘿一笑:“不冰!不冰!”

何畏靠在門框上,翻個白眼:“就玩不膩啊?”

曹洵亦剝開一塊奶糖,塞進老唐嘴裏:“我估計到了七八十歲,我們都還不膩。”

“他活到七八十歲我不懷疑,你有點懸。”

“我死了,你的遺像誰畫?”

“你活到四十一歲就行,我四十歲就精盡而亡!”何畏抬手按了呼叫鈴。不一會兒,高跟鞋的聲音在走廊上響了起來。

曹洵亦朝後豎了根中指,眼睛盯著老唐的桌麵——他又在玩橡皮泥,像他們年少時一樣,捏出來的東西一個賽一個地醜。曹洵亦拿起其中一隻前粗後細的四腳動物,黑白紅三色橡皮泥不規則地扭在一起,頗有點流行的撞色的感覺。

“牛,牛,牛!”老唐將兩隻手高舉過頂,學起牛叫來,“哞!哞!”

曹洵亦搖搖頭,二十多年了,老唐還是搞不明白牛的顏色。

“有人欺負你了?手上怎麽回事?”

“沒,沒有。”老唐將手指伸進嘴裏吮了一下,這也是曹洵亦教他的,用口水抹一遍,傷口就不會疼了,“我摔了,老師說,我自己摔的,自己摔的!”

穿高跟鞋的女人進來了,濃妝豔抹,手拿一麵鏡子:“哎呀,也不是他自己摔的啦,他非要多搶一塊蛋糕,照人頭分的,哪還有多的嘛。別人不幹,他一急,就把桌子給壓塌了。”

老唐忽然起身,趴到床底下,撅著屁股扯出一個鐵盒子,費勁打開蓋子——屋裏立刻散出一股酸臭氣。“給,給你的!”

何畏捏著鼻子往裏瞧了一眼:“還真是蛋糕,多少天了?”

女人歎了口氣:“我說呢,搶那麽賣力,原來是給你留的。”

曹洵亦尷尬一笑,接過鐵盒,又瞧了瞧老唐的模樣:“說多少次了,我已經不住院裏了,一個月也隻回來一次,就算你要給我留,也該放冰箱裏呀。”

何畏鼻子裏哼氣:“真放冰箱,不給你凍成石頭?”

老唐也不爭辯,隻顧點頭。

“我剛吃過飯了,不餓,我帶回去吃,行吧?”

老唐更用力地點頭。

曹洵亦朝何畏遞了個眼神,何畏會意,從腰包裏拽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交給穿高跟鞋的女人:“還是給老唐的。”

女人隨手收進口袋:“他不咋花錢,一日三餐都是院裏包的,吃得也不多,每周買點零食就成,你們之前給的錢都還有剩。”

“你給他買點玩具,他想玩什麽,你給他買。”

“買過,沒幾天就被人搶了,他人老實,嘴又笨,誰拿的他都說不明白,真要買玩具啊,可是個無底洞。”

曹洵亦坐到老唐旁邊,用袖子擦去他嘴邊的口水,拿起邊上那一坨橡皮泥:“老唐,我們今天捏個恐龍,怎麽樣?”

“不要恐龍,要河馬,河馬!”

“行,來個河馬,莫名其妙,怎麽還喜歡上河馬了?”

老唐瞪大眼睛,兩手張開:“它拉好多好多屎!”

曹洵亦哈哈大笑,一旁的何畏卻打了個嗬欠。

“對了,有個人想見你,她跟我說,隻要你一回院裏,就立刻通知她,她晚飯的時候回來,你能待到那個時候嗎?”

何畏搶先有了反應:“還有一個多小時呢!”

“沒事,你先走吧,我陪老唐玩會兒。”

曹洵亦一直等到夜裏。他固然好脾氣,卻也動了肝火,就在他跟老唐一起吃了冰棒、**了秋千、說了再見之後,那個人出現了。

“偶像,終於見到你了!我叫歐陽池墨,也是千匯福利院長大的,我跟你還是同行呢!”姑娘伸出右手,曹洵亦沒有接。

“既然你忙,就別費事了。”

歐陽池墨笑了笑,兩隻眼睛彎成了月亮:“你還挺刻薄,跟我想的不一樣欸!”

“我隻是知趣。”

姑娘點點頭:“對對對,是我不知趣,我向大畫家道歉!”

“你諷刺我。”

姑娘雙手合十,緊皺眉頭:“天地良心,我向李宗盛和羅大佑發誓,我沒有半點諷刺的意思!”

曹洵亦往前湊了一點——對方長了一張稚氣未脫的臉,還紮了一對天線一般豎起來的辮子,仿佛不論她犯了怎樣的錯誤,都應該獲得原諒。

“隨便吧,反正不認識,不跟你計較。”

“認識,認識的!我剛來福利院的時候就知道你了,你在這麽艱苦的條件下,還考上了美術學院,成了畫家!簡直就是我的指路明燈!”

“我沒見過你,你什麽時候來的?”

“我從別的福利院轉來的,先前那地方孩子太少,合並了,我來的時候已經十七歲了,正準備考音樂學院呢。嗐,你是不知道,音樂學院有多難考,樂器啦,識譜啦,視唱啦,還有表演,表演真的是難——”

“你考上了?”

歐陽池墨吐了吐舌頭:“沒有。”

“好吧。”

“所以呀,我才覺得你真的好厲害,我們這樣的孩子,本來條件就差,還受到各種各樣的偏見,能堅持讀書的不多,考上大學的就更少了,要是再考藝術類呢,那真的要命,就算有點藝術細胞,平時也沒機會學,哇,我真的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曹洵亦望著歐陽池墨的眼睛——他不得不承認,她長得挺可愛,渾身散發出的天真也能輕易攻破旁人的戒備。“我這隻有失敗的經驗,你聽了也沒用。”

“有用,有用的!失敗是成功之母,要不了多久,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欣賞你!”

“你挺樂觀。”

“這就樂觀啦?”

“你覺得人可以被理解,這不是樂觀嗎?”

歐陽池墨收起笑容,望著曹洵亦頭頂的方向思索了一會兒:“唉,你說得對,我的確太樂觀了,都有點盲目了,總以為吧,我這麽努力,也有點小聰明,就算考不上音樂學院,去酒吧唱唱歌,也能養活自己。結果呢,要不是院長通融,我早睡馬路了。”

聽她講出這樣的話,曹洵亦也不再生氣了:“如果你真喜歡,堅持下去,總會有回報的。”

歐陽池墨又笑了起來:“你話不多,倒還能說到人心坎裏,確實是這樣吧,我太著急了。”

“好了,我也該走了,我還有事要處理。”

“什麽事?”

“搬家,不快點搬的話,我也睡馬路了。”

“哈哈哈,可以呀,到時候我們住馬路對麵,找個單行道,車少,不然臥談的時候聽不見。”

曹洵亦被她逗笑了:“再教你一條——如果有掙錢的機會,一定要簽合同。”

“我記住啦,曹老師!”

何畏住在東邊的郊區,好些自由職業者都聚集於此,他們滯留在大城市,把自己浸泡在夢想的福爾馬林裏,以便有些活人的氣息。

他在一棟小樓的頂層租了個三室一廳,一間造古董,一間存古董,中間是客廳,用他的話講,這客廳就是曆史,隨便什麽東西從中一過,就能有幾百上千的年頭。

曹洵亦同他收拾了一小時,把自己的畫碼放整齊,在客廳隔了塊作畫的空間,又在庫房架了張行軍床,單辟一個櫃子放衣服,再把洗漱用品擠一擠,搞得跟情侶同居一樣,就算安頓好了。

曹洵亦坐在一堆假古董當中,聞著空氣裏輕微的鐵鏽味,忽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沒跟何畏談妥:“房租多少?”

“罵我呢?”何畏一甩手,“你先住著,等你發達了,給我畫一張裸像就行。”

“要多大?”

“比大衛的大就行。”

“臉盆那樣?”

何畏在自己的襠部做了個下流的姿勢,兩人笑了一會兒。何畏問:“昨天說的事情,下定決心了嗎?”

“我能戴麵具上台嗎?”

“又不是坐轎子嫁人,捂那麽嚴實幹什麽?你們不是特別看重署名權嗎,怎麽還主動放棄了?”

“因為很丟人。”

“一萬不想要了?”

“想要,也想要尊嚴。”

“以你現在的情況,應該先考慮活下去,然後是出名,最後才去想什麽尊嚴。”

“怎麽講?”

何畏把燈打開,燈光照在他的禿頂上,亮得仿佛悟了道:“我今天就給你分析分析。”他張開雙臂,雕塑一般僵硬了一會兒,忽然又豎起一根手指,“我跟你說,你不是畫得不好,你是畫得沒特點。特點,你懂嗎?”

曹洵亦搖頭。

“現在是什麽時代?互聯網時代!互聯網最大的特點是什麽——獎勵極端!你瞧見了嗎?那些在網上一鳴驚人的人,都有一個極端的標簽:要麽好到極端,要麽差到極端。就算隻是好,也有不同的好法。拿唱歌來說吧,最土的能出名,最潮的能出名,最可笑的能出名,在選秀現場看起來最蠢、遭受最多惡評的,也能出名!那些唱得中規中矩、滴水不漏的人呢,誰在乎他們?”

“沒懂。”

“我是說,你不缺技巧、不缺實力,缺名氣!”

“但那是一個很臭的名聲。”

“跟無人問津比起來,臭名昭著難道不是褒義詞嗎?”

“可是……”曹洵亦還在掙紮,“如果我的作品足夠好,我為什麽要出這種名?”

“你的作品好不好對互聯網沒意義!不是你畫得好不好的問題,是——我該怎麽跟你解釋呢。”何畏雙掌一擊,“有了,你聽過那個笑話沒有,就卓別林看劇本那個?”

曹洵亦又搖頭:“沒有。”

何畏點了根煙,將來曆不明的故事娓娓道來:“卓別林有一回遇到一個年輕編劇,編劇寫了個劇本,交給卓別林過目,請他提點意見,卓別林耐著性子看完了。編劇問寫得怎麽樣。卓別林說,如果你像我這麽有名,寫成這樣是可以的,但你並不像我這麽有名,所以,你要寫得比這好很多很多才行。”

不知道卓別林候場的時候,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緊張。曹洵亦坐在安全通道的角落裏,看著一雙雙鞋從他麵前經過,發出不同節奏、不同性格的聲響。

“你從沒告訴過我,主持人是龍鎮。”

何畏悄悄抽了一口煙,將煙霧吐在自己的衣服裏:“我哪知道這事對你這麽重要啊?他不就是個穿得精神點的糟老頭子嗎,你怎麽跟見了債主似的?”

“他不是個好東西。”

“你這善惡觀還真樸實。我初二就不分人好壞了,隻看胸大不大。再說了,大哥,你要這麽想啊,如果等會兒他說你的作品好,皆大歡喜;如果他說你的作品不行,不是好東西的人批評你,說明什麽?說明你是個好東西啊!哪頭都是你贏,還想怎麽樣?”

“就你歪理多。”

舞台那邊的燈光亮了起來,觀眾進場了。一個實習生跑到曹洵亦跟前,彎下腰,臉上帶笑:“曹老師,請您到嘉賓席就座。”

何畏一把將曹洵亦拽起來,拍了拍他的後背:“聽聽,人家都叫你曹老師了,拿點自信出來,行不行?”

“嗯。”曹洵亦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往前走了幾步,掏出手機又瞧了一眼,兩個多小時了,蘇青沒有回複他。歐陽池墨發了好友申請過來,他不想通過。

作為主持人,龍鎮是一個很好的演員。他跟每個人都熟,嘉賓的生平、作品的深意,全都倒背如流;觀眾起哄,他也能借坡下驢,還以顏色。若不是之前在展覽上和他打過交道,曹洵亦還以為他天生如此呢。

何畏說,名氣是一種寄生蟲,為了它的生存,被它寄生的人甘願做任何事。

前兩位嘉賓的作品乏善可陳,一件是複雜的裝置藝術,一件是年代可疑的古董,縱使龍鎮說得天花亂墜,也提不起觀眾的興趣。

這樣的節目真的有人看?曹洵亦看向觀眾席,一眼看到了何畏,他藏在人群裏,縮著身子,像潛回案發現場的凶手。

“好,下麵有請我們今天的第三位嘉賓——”龍鎮念轉場白的時候,工作人員朝曹洵亦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上場。

曹洵亦坐到了龍鎮身邊,後者沉默地盯著他,神情帶了幾分戲謔。曹洵亦缺乏麵對這種場合的經驗,不知該作何反應,隻好抿著嘴唇,一會兒看觀眾,一會兒看鏡頭。

“你很緊張嗎?”龍鎮問。

“還好。”曹洵亦坐直後背,試圖拿出藝術家的驕傲來。

“聽說你是美院畢業的?”

“對,油畫係。”

“噢,學院派呀。”龍鎮往前坐了坐,睜大了眼睛——曹洵亦忽然有些心虛,他是不是還記得自己?“我跟學院派的人接觸不多,我接觸的都是自稱學院派的騙子。”

“我不是騙子。”曹洵亦一本正經地回應。

“越來越像了。”龍鎮笑了,觀眾也跟著笑,不等曹洵亦有反應,他轉頭對鏡頭說道:“好,現在我們就來看看學院派的作品。你今天帶了幾幅畫來?”

“一幅。”曹洵亦看見工作人員正將一個蒙著白布的展示架搬上台,“是我最近的作品,名字叫《噪聲》。”

“你很自信,跟前兩位不一樣。你在學院的時候,老師們對你的評價是怎樣的?”

“沒什麽特別的。”

“那不如我們來情景再現一下,各位請看大屏幕——”

屏幕上出現了汪海的臉,他的酒糟鼻位於鏡頭中央,像表示危險的按鈕。他在辦公室接受采訪,就坐在《水邊的阿佛洛狄忒》底下。“曹洵亦是我的學生,這個孩子很有天賦,他受抽象表現主義的影響比較大,同時也吸取了畢加索後期創作的一些特點。如果有機會的話,這個孩子是前途無量的。21世紀的中國油畫界,人才本來就不多,以曹洵亦的水平,應該是可以代表中國跟全世界的藝術大師們交流一下的,這種一百年才出一個的天才,不應該就這樣被埋沒。”

過山車到站了,曹洵亦還沒回過神來。看到汪海的那一刻,他原本心口發涼,以為他憋不出什麽好屁,萬萬沒想到他誇得如此賣力。觀眾坐在高處,眼神中卻有了仰視的意味。曹洵亦兩手在桌下握拳,握得生疼,疼得他咬緊牙關——如此一來,攝像機就不會捕捉到他沾沾自喜的表情。

“評價很高啊,你給了他多少錢?”

曹洵亦聽出龍鎮這句話是開玩笑,配合著大笑起來。

“那麽,就讓我們見識一下,可以代表我們中國、百年一遇的油畫天才,究竟有怎樣璀璨奪目的——”

龍鎮的話沒有說完,在他扯下展示架上白布的刹那,觀眾席上就有了笑聲。龍鎮自己也如石化一般,右手托著下巴,向前探身,做出獵奇的模樣,忽然又轉過身,望著後台的方向,大聲問道:“那個,是誰把餐桌布搬上來的?”不等工作人員回應,龍鎮又對曹洵亦說,“對不起,曹老師,是我們的失誤,我好好批評他們。”

“這就是我的作品。”曹洵亦說,喉頭有些發幹。

“你說什麽?”

曹洵亦清了清嗓子:“我說,這就是我的作品!”

龍鎮側著身子,以餘光盯著攝像機——仿佛在和場外的觀眾密謀。持續數秒的靜止之後,他突然捂住嘴巴嘻嘻嘻地笑了起來——曹洵亦在網上看過圖片,知道這是龍鎮的招牌表情,很多人認識他就是因為這種賤兮兮的嘲笑。

“你們聽見了嗎?他說這就是他的作品。”龍鎮邁著小碎步跑到畫的跟前,招呼攝影師將鏡頭拉近,“近一點,看到這個像睾丸一樣的大墨點了嗎,這是百年一遇的睾丸。還有這個,這攤血跡,應該是作者在畫上拍死了一隻蚊子,也是百年一遇的蚊子。哇,還有這,攝影師請給個特寫,大家上學的時候用過塗改液嗎?寫錯了字,就塗一層塗改液,效果跟這一模一樣,逼真,太逼真了。”

隨著龍鎮的解釋,觀眾席發出一浪高過一浪的笑聲,比起之前兩位嘉賓上台的時候,節目效果堪比馬戲團,曹洵亦則成了一隻鑽火圈的動物。

這是彩排過的表演,曹洵亦安慰自己,但是外界的聲音越來越響,蓋過了他心裏的聲音——龍鎮的皮鞋踩在地板上;攝影師轉動攝像機,三腳架部件相互摩擦;觀眾笑得前仰後合,手掌用力地拍在大腿上;唯一不動聲色的人是何畏,他坐在人群中,像是置身事外,又像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就算在節目上出醜,也能讓更多的人知道你,指不定就遇到伯樂了!”

伯樂會在這幫觀眾裏嗎?他們當中有哪一個沒有指著我發笑嗎?伯樂會在屏幕之後嗎?什麽樣品位的人才會看這樣的節目,又怎麽可能具備欣賞我的水平?曹洵亦忽然站起來,碰倒了屁股底下的凳子——哐當一聲,演播室安靜下來。

“笑夠了沒有?!你們不懂藝術,可以閉嘴,憑什麽嘲笑我的作品?我這幅畫裏的美學思維,是從[1]0世紀初一直連貫下來的,從——”

“抽象表現主義嘛。”龍鎮打斷了曹洵亦的辯白,不客氣地將手指按在畫布上,“你這個圓點,是從羅伯特·馬瑟韋爾[2]的《西班牙共和國挽歌》裏抄來的,這攤蚊子血的用色跟沃爾斯2的《鳳凰2號》一模一樣,還有你這些塗改液,在喬治·馬蒂厄[3]的《到處都是卡佩王朝的人物》和傑克遜·波洛克[4]的《藍棒》裏都有過,你還沒人家畫得好,有什麽了不起的?別以為隻有你懂藝術,端著個懷才不遇的架子,百年一遇是吧?”龍鎮打了個響指,工作人員端著顏料和畫筆上來了。

龍鎮卷起袖子,抓起畫筆,飽蘸顏料,在曹洵亦的畫布上左一道右一道地畫起來,動作粗魯,顏料撒得滿地都是,他一邊畫,一邊喊:“這一筆,十年一遇。這一筆,二十年一遇。這一筆,三十年一遇……”

他喊得起勁,觀眾也樂得起哄,唯獨曹洵亦僵在原地,忘了上前阻止。

手機響了,曹洵亦偷看一眼,是蘇青發來的消息,回應他那句“我要上節目了,會有更多人看到我的作品,你要相信我”。消息隻有兩個字:“恭喜。”

[2] 20世紀美國畫家,被認為是善於表達抽象表現主義的畫家之一,代表作《西班牙共和國挽歌》。[1] 阿爾弗雷德·奧托·沃爾夫岡·舒爾茨的化名,20世紀德國畫家、攝影師,終其一生未得到廣泛認可,但被認為是“抒情抽象”的先驅。

[2] 20世紀美國畫家,被認為是善於表達抽象表現主義的畫家之一,代表作《西班牙共和國挽歌》。[1] 阿爾弗雷德·奧托·沃爾夫岡·舒爾茨的化名,20世紀德國畫家、攝影師,終其一生未得到廣泛認可,但被認為是“抒情抽象”的先驅。

[3] 20世紀法國畫家,被譽為“抒情抽象”運動的開創者。

[4] 20世紀美國畫家,以獨創的“滴畫法”而著名,代表作《藍棒:第1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