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路易斯和羅絲·麗塔向門口退去。路易斯左手緊緊地抓著書,用右手伸向身後,摸索著找門把手。他突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如果他的手抓住了一個冰冷、柔軟、蠕動的圓形身體怎麽辦?蜘蛛可是有毒的。他聽說過有人被黑寡婦[1]咬了一口,然後痛苦地死去了。塵土飛揚、書香四溢的空氣似乎讓人難以呼吸。他的喉嚨發緊,像被鉗住了。路易斯咬緊牙關,不讓它們咯咯作響。蜘蛛不可能在那兒,他告訴自己。他看到它從一個架子下麵穿過,跑到房間另一邊去了。而且,它的個頭比門把手小多了。

比起他身後,他更害怕書架下麵的東西,於是他握住門把手,打開了門。他和羅絲·麗塔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魔術師們還在玩牌,幾乎都沒有抬頭看一眼。“找到什麽了嗎?”哈德威克先生皺著眉頭,用一種含糊的語氣問道。他揮了揮手。“很好!你們先出去吧,門會鎖上的。你們看完就把這些書還回來。”

羅絲·麗塔衝向樓梯,路易斯緊隨其後。他們兩個噔噔噔跑下樓梯。她打開門,他們衝進了早晨的陽光中。門在他們身後砰地關上了,鎖自動哢嗒一聲鎖上了。有那麽一秒鍾,路易斯和羅絲·麗塔隻是站在那裏,用慌亂的眼神看著對方,氣喘籲籲。

然後,新西伯德普通的星期六早晨的聲音又把他們帶回了現實。雪佛蘭和福特汽車駛過。不知道誰的棕色拉布拉多大狗在郵局外衝著一隻活潑的鬆鼠狂吠。一個小孩騎著自行車,按響車鈴沿街而過。路易斯顫抖著長吸了一口氣,對他們逃脫出來感到寬慰。然後他盯著羅絲·麗塔夾在腋下的東西。“你把它帶出來了!”他用震驚的聲音說。

羅絲·麗塔雙手捧著卷軸,用力咽了下口水。在陽光的照耀下,它顯得破舊不堪。路易斯看到卷軸本身是由羊皮紙或類似的東西製成的,皺巴巴的、暗褐色的,邊緣磨損嚴重。它像線軸一樣繞在一個木製滾軸上。袋子是紫色天鵝絨做的,褪成了暗淡的棕紅色,已經被蟲蛀出了一些小洞。刺繡的字母是暗青黃色的。也許它們曾經是金色的。“我太害怕了,嚇得我都忘了把它放下。”羅絲·麗塔說。她用難堪的表情看著路易斯:“我該怎麽辦?”

“把它還給哈德威克先生。”路易斯對她說。

羅絲·麗塔咬了咬嘴唇。她越過路易斯向門口望去,然後搖了搖頭。“我們出來後,門就鎖上了。我還得敲門。他可能會生氣的。”

“他為什麽要生氣?”路易斯問道。

羅絲·麗塔苦惱地看了他一眼:“因為他可能會認為我是小偷,然後對我發火。這個看起來很古老——一定很值錢。”

路易斯深吸了一口氣:“也許我們還書的時候可以把它偷偷帶回來。那些架子上有很多東西。哈德威克先生大概不會發現少了一個小卷軸。”

“如果發現了呢!”羅絲·麗塔很糾結,“路易斯,這和你的那些書不一樣。這個卷軸有某種真正的魔力。我不喜歡。”

路易斯不開心地點點頭。他也不喜歡真正的魔法。除非是由他的叔叔或齊默爾曼太太牢牢地控製著的魔法。真正的魔法可能是不可預測的和致命的。“怎麽了?”路易斯問道,他注意到羅絲·麗塔正盯著她的右手食指看。

“就是這裏割傷了。”羅絲·麗塔舉起手指讓他看。上麵有一個小小的白色弧形傷口,像一彎尖端朝下的弦月。

路易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討厭割傷和刺傷,而且他有一種病態的恐懼,害怕會因此而感染致命的細菌或破傷風。他問:“疼嗎?”

羅絲·麗塔搖了搖頭。“感覺有點兒冷。不管怎樣,不再流血了。”她用拇指揉了揉傷口,做了個鬼臉,“而且這個卷軸並不能解決我的問題。”

路易斯想了一下。現在他們在外麵,已經安全了,他開始懷疑,他們是否真的看到了他們自以為看到的東西。也許蜘蛛剛才是藏在卷軸裏,然後掉出來的。也許這些粉末隻是一沾**就噝噝作響的東西,就像溴塞耳澤[2]一樣。不過,路易斯知道在涉及魔法的時候千萬不要冒險。“你看,”他說,“你為什麽不讓齊默爾曼太太看一看卷軸呢?她可能知道該怎麽做。”

“讓她認為我在惹麻煩嗎?”羅絲·麗塔激動地問,“齊默爾曼太太是我最好的大人朋友。如果我告訴她,我做了什麽,她會覺得我很糟糕。”

路易斯歎了口氣說:“我想,我明白了。也許你可以把它收起來,下個周末再說。到時候我們就偷偷把它帶回去。可以嗎?”

“好吧,”羅絲·麗塔最後說,“我不喜歡它,但我想不出其他辦法。也許哈德威克先生不會介意。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像個小偷。”

“可是你並沒有偷它,”路易斯說,“你隻是暫時借用一下。你甚至都不會去讀它。”

“你說得對。”羅絲·麗塔對他說。

他們在羅絲·麗塔家門口停了下來,她衝進去待了幾分鍾。等她出來後,她說:“我把它藏在我的房間裏了。在我們能把它偷偷放回博物館之前,我都不想去想它。走吧。我們去你家,集中精力準備演出吧。”

在高街100號,路易斯和羅絲·麗塔坐在學習桌旁翻閱著書籍。他們發現了一些很好的技巧。最後他們一致認為,其中四個可能會很容易操作。一個是用一張皺巴巴的報紙變出一隻活兔子或鴿子。另一個戲法是路易斯讓羅絲·麗塔飄浮起來。在她身上蓋一塊床單,就像在空中飄浮一樣。實際上,她是把一雙假腿和假腳伸到前麵。如果他們能找到幾隻大板條箱或硬紙板箱,還有另一個巧妙的戲法,可以讓羅絲·麗塔從一個箱子裏消失,然後出現在另一個箱子裏。最後,借助一麵鏡子、一把椅子和一把劍,他們可以讓羅絲·麗塔的頭看起來像是與她的身體分開,懸在半空中。

“我們能搞到所有這些要用的道具嗎?”羅絲·麗塔問。

“我想能,”路易斯說,“我沒有兔子和鴿子,但認識一些住在農場裏的孩子。他們也許可以借給我一隻小雞或小鴨子。這應該也可以的。我們可以用你的舊牛仔褲、掃帚和舊鞋子做假腿。喬納森叔叔也許能幫我們找到一些大箱子。我知道他會把他祖父內戰時期用的劍借給我們,而齊默爾曼太太的房子裏有各種各樣的鏡子。”路易斯想,他可以說服他叔叔再給他買一套特別的衣服。一件燕尾服,或者精美的中國或印度長袍。或者他也可以戴上頭巾,自稱是神秘主義酋長艾爾·邁哈。羅絲·麗塔也可以穿戲服。他們討論了怎樣才是最好的搭配,也許羅絲·麗塔也可以穿一套晚禮服,或者印度女孩的服裝配上燈籠褲。“我們需要兩條褲子,”羅絲·麗塔指出,“一條給我穿,一條給假腿穿。”

他們把一切問題都解決了。當羅絲·麗塔離開時,路易斯感覺好多了。因為蜘蛛而受到的驚嚇已經消退,他們倆解決了才藝表演的問題,一切都在好轉。至少他是這麽想的。

在回家的路上,羅絲·麗塔走得很慢,心事重重。她不停地用拇指撫摩手指上的白色傷口,感覺又冷又麻。天氣也很冷,雖然陽光明媚,但羅絲·麗塔感覺空中就像是有一層薄紗,使晴朗的藍天變得暗淡,使九月的陽光變得冰冷。她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並不完全在那裏,仿佛隻是在夢裏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心情也很陰鬱。羅絲·麗塔討厭初中生活。其他女孩談論的隻有一個話題:男孩,男孩,男孩。有些人嘲笑她和路易斯一起玩,而路易斯又矮又胖,不擅長運動。羅絲·麗塔知道其他女孩在說她壞話,她們在背後叫她“豆稈”或“四眼”。

這不公平。就因為她天生骨瘦如柴,頭發筆直,眼睛近視,其他人就把她當作非正常人類看待。有時羅絲·麗塔會感到很困惑。她生命中所關心的事情——曆史、棒球和她的朋友——現在看來好像都是幼稚和無關緊要的。而其他一些事情,比如漂亮的頭發和華麗的裙子,似乎才是更成熟的標誌。不過,羅絲·麗塔認為,那些整天迷戀影星、歌手和戴夫·謝倫伯格那種“帥哥”的女孩是愚蠢的。

好像她的心事還不夠多似的,卷軸此刻就在她房間放襪子的抽屜底下等著她呢。她清楚地記得被紙劃傷時的劇痛和蜘蛛活過來時的怪異樣子。羅絲·麗塔有一種不安的感覺,路易斯是對的。她應該把卷軸的事告訴齊默爾曼太太。齊默爾曼太太會理解的——

啊!羅絲·麗塔突然停了下來。她走進了一個看不見的蜘蛛網裏,蜘蛛網粘在了她的臉頰上。她瘋狂地抹了抹臉,想把黏糊糊的蜘蛛絲弄下來。但什麽也沒弄下來,至少手什麽也摸不到。

她的嘴卻覺得好像碰到了一張網,輕輕的、癢癢的。羅絲·麗塔開始驚慌起來。如果這是某種魔法網呢?如果它和蜘蛛有某種聯係呢?“我不會說的!”最後她發誓說,這種感覺雖然沒有完全消失,但還是感覺輕鬆了些。

羅絲·麗塔匆匆跑回家,不時地用手掌拍打自己的臉。她無法消除那種感覺,它一直伴隨著她到晚上。晚飯後,羅絲·麗塔的父親喬治·波廷格喜歡躺在扶手椅上,聽收音機裏轉播底特律老虎隊的棒球比賽。通常羅絲·麗塔會和他一起聽,但這個星期六晚上,她隻是拖著疲憊的身子上樓回了自己的房間。

羅絲·麗塔很早就上床睡覺了。她躺在那裏,感到疲倦,但又無法入睡。她聽到爸爸媽媽準備睡覺的聲音,然後屋子就安靜下來了。她想尖叫。沒有人理解她。她的爸爸媽媽都對她很好,但他們已經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是什麽樣子了。對於她的問題,他們從來沒有給過她很好的答案。波廷格太太總是焦慮和大驚小怪,而波廷格先生則總是這樣開頭:“在我那個年代,我們沒有這個問題。”

喬納森叔叔和路易斯是她的好朋友,但他們不知道作為一個相貌平平的普通女孩是怎樣成長的。齊默爾曼太太總是同情地聽她訴說,但她的建議是“做你自己”。可這就是問題所在。羅絲·麗塔不確定自己是什麽樣子,或者她想成為什麽樣子。她開始為自己感到難過。眼淚刺痛了她的眼睛。

最後,她還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做了個奇怪的夢,她知道自己在做夢。在羅絲·麗塔看來,她好像會飛,她發現自己飄浮在新西伯德的上空。在她下麵,從懷爾德公園到北邊安靜的社區,小鎮就像一個模型一樣展開。有紅色、黃色和橙色的樹。車輛緩慢行駛。這看起來像是一個普通的秋日。她飛過中學,看見一群她認識的女孩站在外麵,談笑風生。羅絲·麗塔淘氣地決定炫耀一下自己的飛行天賦。她越飛越低,心想就算嚇到她們也沒關係。畢竟,這隻是一個夢,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會真的傷害她們。

當羅絲·麗塔飛得更低時,她可以聽到女孩們在咯咯地笑著、尖叫著,和她們平時一樣傻。一個名叫蘇·戈特沙爾克的棕色頭發女孩說:“她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僅此而已。我覺得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又長又高的屍骨袋!”

“不,”勞倫·穆勒說,“她不是骨頭——她是狗!”

她們哈哈大笑起來。蘇說:“我想到一個好主意。我爸爸答應送給我一隻小狗當生日禮物。如果是隻母的,我就叫她羅絲·麗塔!”

羅絲·麗塔覺得自己的臉變得又紅又熱。她們正在談論她!羅絲·麗塔一直認為有些女孩,比如蘇,是她的朋友。現在她真想消失。她想飛到月球上,再也不回來。

“不,”一個奇怪的、氣喘籲籲的聲音說,是個女人的聲音,“你擁有力量,逃跑不是個好選擇。使用你的力量吧。給這些辜負你的人一個教訓吧。”

羅絲·麗塔看不見說話的人。她在空中慢慢地旋轉著身體,問道:“誰在那兒?”

“一個朋友。”現在羅絲·麗塔可以分辨出,那聲音來自她的心裏,而不是從外麵傳來的。“下去,下去,抓住一個。抓住蘇。讓她們知道你的厲害!”

羅絲·麗塔咧嘴笑了。是的,這會讓她們知道!她會把蘇一把從地上抓起來,把她嚇得魂飛魄散。羅絲·麗塔開始慢慢地往下沉,越來越低,然後她伸出她那長長的、發亮的、多毛的手臂——

八條手臂!

羅絲·麗塔低頭看著自己,驚恐地尖叫起來。她不是在飛——而是掛在一張蜘蛛網上。她的身體變得巨大而臃腫,毛茸茸的、藍黑色的,像一個圓圓的球。她張開嘴想尖叫,卻發現自己隻能發出噝噝聲。濃濃的綠色毒液從她嘴裏噴湧而出。

她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蜘蛛!

[1] 一種黑色大型有毒蜘蛛。

[2] 一種藥物,治頭痛的泡騰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