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閣樓小說家

早在黃昏到來前,編輯們一個兩個地下班了,手頭的稿紙摞起來,“啪嗒”一聲關掉綠色燈罩下的橘色燈光。辦公室相繼暗下去。連接辦公室的走廊逐條撤空。保安在固定鍾點出現,這裏唯有文化,無驚無險,等他以散漫的態度巡過樓,一層留好一盞燈,天便全黑了。出版社所在的小建築物裏靜靜的。小說家這時從他的房間裏走出來。

他出了閣樓往下走,走完一節黑色大理石樓梯,一轉折,走另一節,來到下一層。他走過無人的走廊,走在裝飾著細膩雕花的天花板以及古典吊燈下。數間緊閉房門的辦公室,他經過了。到了走廊盡頭,他停住。十四扇窄窗連成大半麵牆,從這裏,看到小馬路上栽成行的梧桐樹。春天到秋天,綠意漸濃又漸淡;冬天,隻有枯枝幹。綠葉成蔭時,每逢刮大風,在窗裏持續觀看樹葉搖動,容易頭暈,仿佛身在一艘大船上,正行駛過梧桐樹葉的海浪。此刻是冬天夜晚,風平浪靜,他看了一會兒幾乎和窗齊平的光光的樹頂。他接著下樓梯,把每一層樓遊**遊**,在每道走廊盡頭,他都停步看風景。梧桐樹的樹頂。梧桐樹的高枝。梧桐樹的低枝。梧桐樹低處的粗樹幹。小說家到了一樓,值班保安,就是剛剛巡樓的那一個,坐在胡桃木色的台子後麵,他要在無聊的自由中枯坐到八九點,其間看看報紙,飲飲茶,最後做一次巡視,就窩到休息室裏不出來了。

保安早就聽著出版社裏僅剩的腳步聲,橐橐,橐橐,從頭頂開始,回聲響徹整棟樓。幾十年前,保安還年輕,剛來工作,他必須從小說家的談話中才能得知對方今天寫了幾行字,過幾年他可以從小說家的臉色上猜出來,現在他經驗已豐,隻要一聽腳步聲,一切便都了然於胸。他寫得多時,因為滿足而走路慢,他寫得少時,因為背負的苦惱重而走路慢,總之他走得慢,但保安懂得差別。“今天他寫得很不少。”保安先是依據聲音做判斷,見到小說家邁下最末一級台階時,他補充想,“最近一直寫得多,寫得很順利。”保安是除老社長外最了解小說家的人,這個事實,他們三個人從始至終不知道。

兩人簡略地問好。小說家站在門裏緊一緊舊大衣的領口,隨後推門出去,走到出版社外麵那條頗有吸引力的小馬路上。他路過剛從高中低不同視角看過的梧桐樹,又以行人視角再次看了看樹,反正小說家該從各種角度看待同一事物,並永遠不應當生厭。他出門是要去吃晚飯。吃過飯,他將做一次長散步,然後回到出版社,回到閣樓上。

小說家定居在出版社。

很多很多年之前,小說家向出版社要下一間辦公室。在擁有辦公室之前,他曾經在這裏出版過處女作,一本暢銷書。在出版這本書之前,誰都不看好這本書,誰也都不看好他這個人。負責他的編輯不鹹不淡地對付他,因為像他這種作者多的是,沒理由對他特別期許。

但是這本書的命運好。它不溫不火地銷售了半年多,突然契合上一個社會話題而走紅,庫存一銷而光,馬上加印了又加印。小說家受邀上過幾回訪談節目,給人談不上好壞的極其飄忽的印象,不過這不重要。緊跟著,他的小說賣出電影版權,在三流電影導演的口中,他的才華要比他本人承認得多。電影拍得平平,可又確實帶動新一波銷量,將小說家推上暢銷書作者的榜單上遊。小說家趁著餘勇,出版第二本書,銷量為暢銷書的七分之一,不夠好,但也說得過去。他就是在寫第三本書時,請求簽下他的社長暫時提供他一小塊寫作的地方。社長不是拘泥條規的人,愛交朋友。小說家在那時具備當朋友的資格了,他們討論過,在新書完成後,三本書要做成會引起關注、贏得獎項並賣得動的三部曲套裝出售,盡管它們之間沒有必然聯係,但一個恰當的命名會掩飾問題。小說家創新地建議,房租可以和新書預訂金相互抵銷,社長同意了。

“在出版社寫作,一定是很好的。”社長舉出上一代八個名作家的名字,“……像他們。以前的作家都是出版社的好朋友,雙方超越了金錢往來的關係,作家常和要好的編輯走動、交流,得到好的建議,寫出好書。”

“是啊。”小說家說。他不太想講人際關係,主要訴說他的租房初衷,“早晨九點來,晚上五點走,每天不受打擾,有規律地寫作。我想試一試這樣的生活。”

社長讚同:“那一定是很好的。寫書沒有別的法子,寫一百個一百字才有一萬字,寫二十個一萬字才有二十萬字,如此才成為一本書。與其說作家掏出了二十萬字的天賦,不如說進行了二十萬字有效的工作。作家需要好好工作。”

小說家說:“是這樣。”

社長帶他走了幾層樓。樓梯欄杆每隔一段裝飾著彎彎曲曲的銅製的藝術化線條,抵到他們腳邊。他們的皮鞋以四個步點輪流敲擊黑色大理石,像兩雙手彈奏鋼琴的黑鍵。他們走了一節樓梯,又走一節,再走幾節,最後來到頂樓。“這裏不錯。”閣樓上的房間小,有個傾斜的頂,高處人能好好走路,最低的地方假如擺張書桌,人走近那兒離開那兒都要彎腰,坐在書桌跟前會坐得牢,能好好寫。他由衷感謝:“是工作的好地方。”

當初梧桐樹還不夠高,要從閣樓連下兩層樓,從那層樓的走廊窗前恰好可平視樹頂。從樹頂再走下一層樓,就到了觀賞梧桐樹高枝的最佳樓層,這層走廊最靠裏是茶歇室,他以喬遷新居報答房東的心情,贈送出版社一台中檔咖啡機,就擺在那裏,用它替換掉了可怕的速溶咖啡。不同品質的咖啡豆,他也曾提供過很長一陣。每天下午,當寫出點什麽後,他下樓做一杯咖啡喝,物物交換似的吃茶歇室常備的小餅幹。因為咖啡需求量大,出版社後來自購豆子,那不合他口味,他便不來喝咖啡,但仍來吃小餅幹,還有彩色軟糖。在樓梯上,在餅幹和軟糖附近,編輯們和他閑聊,雙方都清楚一些話題不要談:今天寫了多少字?已經寫了多少字?哪一天會寫完?編輯們的共識:隨便他,急也沒有用,談了會尷尬。他們不太誠懇但求客氣,聊聊今天天氣和文壇氣象,便去各忙各的。

小說家一開始的工作時間的確和編輯同步,上午九點至下午五點。編輯們在梧桐小道上,時常見到他若有所思的背影,他背著公文包,穿戴整齊,像他們一樣上班下班。一段時間後,他的工作時間被調成上午八點至下午六點,朝與夕,隻有勤奮的編輯才會在梧桐小道上見著他。又過一段時間,他將時間再往兩頭延長,成為上午七點至下午七點,這時編輯們既看不到他來,也看不到他走,他給人每天騰空出現在小樓裏的印象。周末他也照常出現。節日他也照常出現。一次偶然的通宵,為後麵更多次的通宵開了頭,他越來越長時間地待在出版社,蜷縮在閣樓一張長沙發上睡覺,也買了簡易衣櫃放他不多的衣服。最後他晝夜都在。編輯們,特別是在他之後加入出版社的年輕編輯,抹不去一種錯覺:小說家並非客人,他和這棟房子合二為一,是這裏的主人,地位高於社長。

三部曲的第三部,遲遲未能完成。

社長口頭將租約延期兩次:“你再住住,再寫一寫。為了寫出好作品,那不要緊。”之後索性閉口不提,任由他一直住下去。原因之一是,小說家住在閑置房間,出版社沒有產生成本。二是為了成就一種美談。隻要機會合宜,社長就主動向記者提到,某某小說家常住我社一心寫作,自己作為出版人從來是全力支持。他相信此種美談經過時間會醞釀得更美,日後小說一旦完成並且大賣,人人都會高興談論它。

如果說前兩點反映了一個生意人必不可少的算計心,那麽第三個理由是單純的、高尚的——社長欣賞小說家。不出幾年,他們結為真正的摯友。在社長心裏,兌現文學夢的正是小說家這種人,他認識數不勝數的大小作家,寫作的道德沒人及他十分之一。小說家刻苦創作,達到了舍棄人生其餘一切的地步,達到了物質上隻要求一小格空間棲身的地步,達到了意誌不為時間動搖的地步,這叫社長產生敬意。

小說家在出版社上下走動,即使這麽多年都沒有交出作品,也並不顯露愧色,保持著自在與瀟灑的形象。而一躲進社長辦公室,兩人關起門,他的痛苦就從麵具背後源源不絕地落出來,掉在衣服上、膝蓋上、地板上,煙灰一般散落得到處都是。他的心扉,唯有向社長,向在創作道路上常年與自己結伴同行的朋友敞開。

“那個人……”小說家無力地倒在椅子上。進社時他高大壯實,與通常瘦弱的編輯們像兩個物種,坐下時能把椅子填滿,此後身體漸薄漸小,屁股周圍漸漸留出一大圈藍色椅墊。他講小說裏主人公的困境:“他要進房間,那件會觸發他命運的關鍵事情在等他,但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叫他走進去,他已經從上周五開始在走廊上待了四天。”

過了幾天,小說家又倒在同一個地方,人更薄、更小了,藍色椅墊像上升的海麵,把屁股島多吞掉了一點。這回主人公與小說家麵臨新的困境,“昨天他終於走進房間,我暫時又不知該拿他怎麽辦。該怎麽辦呢,我這樣問自己,連問幾遍,就把自己的憂慮轉嫁到他身上,用一個緩兵之計,寫道:‘他在房間裏自問,該怎麽辦?’寫完這句,我真恨自己。因為作者頭腦簡單,而使主人公顯出蠢相。想想看,我在這世上做不了別的,隻向虛構作品中傳遞了真實的愚蠢。這不可原諒。”

然而,小說“正要”如何進行,是麻煩中最小的一撮,他可以叫主人公在走廊上等自己幾天,在這幾天中細細思索,終會找到解決辦法。小說“已完成”部分才最可怕。

隨著歲月流逝,小說家不再是寫下第一行文字時的他。他對事物的看法日複一日地改變,思想和最初相比可以說已經麵目全非,他很難讚同自己前一個月寫的東西,厭惡前一年至前十年寫的東西,至於十年以前的,他不能相信竟膽敢寫出來。在這種情況下,自我交戰導致幾敗俱傷。他每時每刻都忙於揪住過去某個時刻的自己,和他說那麽寫是很壞的,要推翻重來。過去的自己那麽寫卻明明是有理由的,那個自己抗辯,聲稱那樣完全站得住腳,是寫得好的,作為後來人你的使命是把過去和未來聯結起來,而不是否定一切。過去的自己還振振有詞地說,徹底否定過去,便會徹底否定現在,也會徹底否定未來,忙於否定,便沒空建設。一方麵他們交戰,一方麵他們又爭做裁判,不知該判定哪個自己贏得勝利。未等分出勝負,新的思想讓新的自己誕生了,新自己加入戰鬥圈,新自己也站上裁判席,這進一步擴大了混戰規模,增加了裁判難度。

“所有好的作家都是這樣,誰能不對自己起疑心呢?有疑心對寫作一定是很好的。”社長親切地安慰朋友,“但是,我擔心你。照我看,你要適當地擺脫拘束去寫,超脫出來,有時候不應該再顧忌以前的自己。真正一人獨處,振筆疾書,那一定是很好很暢快的。”

小說家默默無語。

社長問他,最近除了寫“我們的三部曲”還做什麽。小說家講起他在外部世界的行蹤,如同講起著陸地球前在外太空的生活,他漸漸覺得那是不真實的。

住進閣樓之初,他還和文藝界朋友來往,但說分開就迅速分開了。有幾次他走進大家都在的酒吧和咖啡館,自己樣貌的改變是次要原因,久未在公開場合活動是主要原因,他發現人們已經認不出他來。他坐到他們附近,成心偷聽到的談話內容是那樣陌生,涉及他不認識的作家、不認識的文學評論家和聞所未聞的書籍營銷方式,他聽了一會兒就興趣全無。此後,就減少了去那些地方的次數,去了也成心不聽他們談話。

家庭方麵,他和妻子分居已久。“她想離婚時會來找我,”他對社長解釋,“出版社這地方很好找。”有天晚飯後,他長時間地從一條馬路漫步到另一條馬路,在僻靜處看到一個紅色電話亭,他走進去摸出零錢給妻子打了電話。聽到那頭妻子的聲音,他說是我,妻子問他寫得如何,他不知該怎麽回答,隻好停頓下來。妻子轉而詢問近況,他告訴妻子不費什麽力氣就戒了煙,改喝滴濾咖啡,喜歡上了軟糖並且每天吃很多,稿紙旁邊放一把有朝氣的小糖讓他感覺好些。後來妻子叫了聲他的名字,忽然輕快地笑道,你可能在別的世界了,我像在和死去的丈夫通電話。到了當天深夜,他果真在別的世界。他在閣樓上躺著,月光透過小窗灑進來,白白地蓋在他臉上,他回憶起妻子的聲音、妻子的臉,以及以前每當妻子讀他新寫的章節時他那等著被判決的心情,結果他爬起來,給小說裏的人物加上了幾行心理描寫。

人物在做什麽、寫作的困境——兩類話題,小說家和社長總是談。但到最後,關於自己的生活,他無法對社長講出更多了。他毫無生活。文藝界舊友各有發展,先後離開了熟館子。妻子的電話他沒有再打過,妻子也沒有麻煩他去離婚。他一直寫作。

社長看著梧桐樹長高,心中感慨。他從不催促小說家,但時光催促他,事情超過某個時間節點便脫離了他的掌控,他好像雙手被捆,眼看著麵包正從餐桌邊沿掉下去。他的擔憂是入世的。到了值班保安光憑腳步聲就能猜出小說家的日產量時,小說家已經中年,樣貌更接近老年,社長到了年紀,卸任了。

在小說家看不到的地方,老社長做了可做的一切,他在交班時,特地與新社長談了話。新社長欣賞著社長辦公室頂天立地的兩麵大書架,書架上每一本書都是該出版社的驕傲,一些得了國內或國際上的文學獎,一些長銷不衰。它們整齊地碼放著,這麽看去,像是一片書形狀的小墓碑豎插在牆壁上,從而使兩麵牆成為一座文化陵園。其中就有小說家的第一本書。老社長順勢提起小說家,他說道:“我們已經習慣了出版社裏住著一個小說家,我本人和所有編輯同人已經習慣了。最初感覺有點怪,一個人在這裏吃吃睡睡,一直沒交稿,你一味付出,他不但沒有回報,還從來不取悅你,你似乎吃了虧,因為這裏,在這個房子裏畢竟是要做生意的。但後來感覺是很好的。我們和小說家之間,像是建立了一種古典的關係,這種關係不要求雙方馬上完成交易,貨款兩訖,它脫離了現代人立刻就要見到好處的趣味,從而使我看到自己的靈魂某些地方還光潔發亮,自己的心胸又寬又廣。我做別的事情時也篤定一些,把某些欺世盜名的書送上印刷機時,出版某些不應該搭上樹木生命的書時,一想到小說家,我就可以說我還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出版人,畢生都在促成好作品,我是合格的,沒有愧對我的職業。”

“這很感人,這很感人!我也想以後回顧職業生涯時,能坦**地說出這種話——那要等上好多年。在那些話可以說出來前,還要完成好多實際的工作,不過沒關係,我看沒什麽能衝淡它今天留給我的印象,但願我以後能說得出及您十分之一好的話。”新社長用浮於表麵的欽慕口吻說。他又問:“但您究竟覺得他寫得好嗎?”

千錘百煉的老社長沒有立刻說話,他留出點給提問者反省是否提了一個錯誤問題的空當後,才做出並非正麵的回答:“可惜我們不能扮演一切角色,幸虧也不必扮演。我們做出版。評論,可以留給世人。”

老社長坐著小轎車走了,樹葉的陰影先投在擋風玻璃上,再投在他臉部,造成忽明忽暗的效果。暗下來時,他幾次想回頭看一看閣樓——從樹頂之上,那是容易看到的。他按捺住了。沒有什麽再可以為你做的了,我已功成身退。

小說家失去庇護,接二連三收到驅逐令。新社長的話實際上很禮貌,不難聽,但千真萬確是在請求他離開。新社長是這樣想的,沒有一件事比這件事更方便表明其立場:假如留下小說家,說明自己是繼承前人思想和做法的保守派;假如請走小說家,那無疑向所有下屬傳遞了改革決心。兩者皆可。鑒於他相對來說很年輕,改革的麵貌更有利於登上新座位,所以他沒有選擇另一條路線。

從這時起,舉社上下感受到新風吹進小樓,規章製度變了,會議時長變了,人們說話音量變了。但是變化中的人們目睹小說家發生了劇變,猶如慢跑者看到別人以五倍速從身邊跑過,從而懷疑自己站在原地沒有跑。小說家的形象每天都在變化,他忽胖忽瘦,年紀看起來忽大忽小,在一天之中,他也如此顛三倒四地變化著。編輯們在樓梯上、在茶歇室遇見他,他忽而表現出與人交談的熱望,忽而像死掉的蛤蜊般閉緊嘴巴。有時,有人在二樓見到小說家,但又有編輯聲稱同一時間小說家其實出現在另一層樓,自己還同他說了話。他們還聽見閣樓上總有動靜。他們從同理心出發,這樣想:小說家和我一樣受到新社長折磨,使得他模樣大變,寫作的狀態也變激烈了。人們還注意到一件事,但當時誰也沒把它和小說家聯係起來——茶歇室裏的餅幹和軟糖,特別是軟糖,消耗速度驚人,仿佛有人在吞噬軟糖,隻要一擺出來就被吃個精光。由於當時是亂局,人們無心關注更多,許多異象沒人深察。

冬日的一天,編輯們準點下班,小說家在天黑後也離開了出版社。這天他出門的時間遠較平常晚,他沒有比較直接地走下來。值班保安聽見了遠比腳步聲豐富多元的聲音。它們開始於小樓最高處的閣樓,保安此前從未聽過,他事後回想起來,那好像是往一個袋子裏裝滿雞蛋,將袋子拎起敲擊硬物,一些蛋殼“哢嚓”破了,蛋黃蛋白輕輕流出來漫過其他雞蛋——整個過程中全部聲音相加之和。隨後,保安又聽見小說家從房裏走出來,在每一層樓盤桓良久,其間他反常地折返閣樓數次,但保安如常以為出版社絕對安全,麻痹大意了。終於,小說家走到一樓。這天他異常消瘦、神情冷峻,令保安不敢搭話。保安這才想起,小說家已經連續數日沒有外出吃飯,不知是怎樣熬過來的。而保安之所以遲遲未想起,是因為他最近多少也在為自己低技術含量的崗位擔心,沒有那麽耳聰目明。小說家走近保安,突然將手裏捆紮好的一團東西往他台子上“砰”地一扔,什麽也不說,揚長而去。

那是他完成的書稿。

一個星期後,按出版社的慢節奏,書稿還未進入審稿流程,小說家也仍然未歸。行政奉命打開閣樓的門,馬上發出和出版社曆來的安靜氛圍不匹配的大聲呼喊,大批編輯連忙奔上來,小樓一時地動山搖。稍後,有人把編輯們擠在門邊從不同角度看見的畫麵匯總起來,報告給新社長。幾天後,消息傳到了老社長耳邊。傾斜屋頂下的小房間遍布屍體,從房間最矮至最高處,屍體依次趴伏在書桌上,坐在椅子上,橫陳在長沙發上,豎立在敞開門的簡易衣櫃裏。並且從那頭到這頭的地板上,還有許多屍體一彎一彎的像超市裏冰凍好的蝦一樣按順序躺著,每條脖子都被拗斷了。每張臉都是小說家,嚴謹來說,是從年輕到中年的各個時期的小說家。每具屍體的右手都抬離身軀,作寫字狀。

在小說快要完成前,小說家新舊時期的自己竭力湧現,爭奪小說主導權,小說家殺死了所有過去的自己,終於完成書稿。

兩個星期後,有編輯在茶歇室使用新買的咖啡機,她打開櫃子下麵的一扇小門取紙杯時,又有一具小說家屍體從裏跌出來。一個月後,發行科在庫房深處移開一堆滯銷書,也發現若幹具小說家屍體。它們全抬起右手作寫字狀,嘴巴張開似在相互辯論。那一晚,小說家因房間已堆滿,把多出的屍體拖到各處藏匿時,保安聽見事實但未猜到真相。

時至今日,小說家沒有再度現身,小說家的小說等待被世人評判,小說家的許多具屍體仍然隱藏在梧桐樹浪掩映的出版社的角角落落,每一具都獻身於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