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

生活在今天這個高度全球化的世界裏,我們麵臨著諸多緊迫的問題。其中最為緊要的就是找到抵抗新冠病毒的方法,恢複正常的生活。在這場流行病暴發之前,全球化已經給人類社會製造了許多難題。由於擔心國際貿易對本國社會產生不利影響(本土產業有時會無法與全球各地的對手競爭),有些領導人會通過貿易戰來保護本土產業。企業家們經常能在別的國家雇到更廉價的工人,而領導人則希望保住本國國內的就業崗位。這些政治強人自顧自地采取了貿易保護政策,絲毫不聽取來自其貿易對手所在國的聲音。

全球化的變化也影響到個人。許多人注意到,有些外國商人以犧牲當地工人為代價來牟利,有些本土產業因為無法適應全球性競爭而逐漸消亡。人們開始用懷疑的態度對待來自其他社會的文化。而最為明顯的影響是,全世界的人們都覺得自己的生活發生著改變,且是他們無法掌控的改變。

這就是為什麽自20世紀80年代末以來,抗議者總是聚集在柏林、巴黎和華盛頓等城市召開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會議上。“占領華爾街”運動的抗議者們也表達了諸多類似的不滿:富人以犧牲窮人的利益為代價,變得越來越富,而窮人根本無力阻止這一趨勢。

反全球化抗議活動的批評者認為,全球化也有積極的一麵。得益於航空運輸力量的增強,人們常常能以合理的價格,便捷地買到來自遙遠國度的各種新奇商品。旅遊業因機票價格的下降而繁榮,人們可以遠離家園,親眼看看別人的生活。

即便是在今天,要理解全球化也是十分困難的,那我們為什麽還要勞心費神去了解一千年前的全球化呢?這是因為,早期全球化從一開始就表現出了現代全球化的諸多特征。

當下的許多全球化問題並不新鮮,解決辦法也並不新穎。回顧過去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現在,更重要的是,能幫我們了解未來。

生活在千年前的人們,有著與我們今天截然不同的生活。最明顯的是,當時的人們缺少現代醫療、電器以及諸如汽車、飛機等由化石燃料驅動的交通工具。但即便如此,他們也有著和今天的我們一樣的情感。我們在觀察他們對自身所處環境的反應時,也能看到我們自己,因為我們的反應方式與他們的完全相同。

為何說全球化始於公元1000年?顯然,當時的人們並不能像今天的人們一樣乘坐大型飛機環遊世界,也不會有集裝箱船運載大批貨物。當時的人們購買來自遙遠國度的商品的機會要比現在少得多,且這些商品的價格奇高。

在航空旅行普及之前,全球化早就出現了。早在公元1000年,人們已經開始了跨洋航行、長途貿易和洲際的人口流動。如果我們將“全球化”的定義擴大到包含這些現象,我們就會意識到全球化已經持續了一千年。我們必須了解全球化的開端,這樣我們才能有效地應對當前的全球化。

很顯然,在公元1000年,全球化的主要推動力是對新鮮事物的向往。“求新”是人類生存的一部分,即用(對擁有者來說)普通的物品換取(對其他人來說)獨特、實用或有價值的東西。

維京人與美洲原住民的貿易是一個絕佳的例子,我們是從薩迦(冰島人為了度過漫長冬夜而講述的關於祖先事跡的傳奇故事)的描述中了解到這些最初的交易的。

維京人登陸加拿大東北部的紐芬蘭島之後,貿易就立馬開始了。當地人帶來了獸皮作為交換,維京人提供的是紅色布條(另一部薩迦則稱這些北歐人提供的是牛奶),這些興高采烈的美洲印第安人把長長的紅布纏在了頭上。由於布料供不應求,北歐人把布料剪得越來越短,有些甚至隻有一指長。對陌生商品的強烈渴求,使得美洲印第安人用完整的毛皮換取對北歐人而言毫無價值的布料碎片。即使是在早期的幾次交易中,新產品——紅布的吸引力也已讓消費者沉迷。

這就是全球化力量如此強大的原因。消費者渴望新產品——就像當時的挪威人提供的紅布,或是像今天的智能手機,而銷售這些商品的人能賺取巨額利潤。商人有充分的動機去生產更多人們想購買的商品,而且他們總是試圖降低生產成本。商人提供的商品價格越低,就會有越多人購買,利潤自然也會增加。

當時世界各地的情況都是如此,對新奇商品的渴望促成了兩個不同民族間的初次相遇,繼而導致了新路線的開辟。大約在公元1000年,非洲-歐亞大陸和美洲各地都出現了新的陸路和海路。這些路線使人們有可能到達此前從未踏足的地方,許多商品開始參與更遠距離的貿易。

那些連接著不同地區的人們的新路線同時也會傳播疾病。在14世紀中葉,起源於亞洲的黑死病奪去了至少三分之一歐洲人的生命。曆史上的早些時候,也曾出現過類似的疫情,不過據我們所知,公元1000年左右並沒有暴發大規模的疫情(也許暴發過,但並沒有記錄在案)。或許是因為公元1000年時不同地域的人們的接觸太過短暫,並未出現像16世紀初引發美洲致命疫情的那種交流。當時的歐洲人無意中傳播了流感和天花,給美洲印第安人帶來了滅頂之災。

陸路和海路的擴張對經濟產生了直接影響。在公元1000年,發生於某地區的事件會直接影響到生活在另一地區的人們,這是全球化的標誌。生產者開始為遠方市場上的消費者生產商品。他們為遠方的消費者辛勤勞作,但他們對市場並沒有控製權。就像今天一樣,貿易網絡的擴張有時會引發不滿和衝突。

商人們移居國外,以便管理自己的貿易活動,他們中的一些人變得極為富有,這惹惱了那些沒能以同樣速度致富的當地人。在君士坦丁堡,作為軍事援助的交換,拜占庭皇帝授予威尼斯商人在整個拜占庭帝國進行貿易的權力,並免除了他們的商業稅。威尼斯商人從這些好處中獲利,而當地商人的利益被犧牲了,由此造成的貧富差距使當地居民對居住在城市裏的外國富商發起了暴動。1182年,君士坦丁堡居民為報複奢侈無度的外國商人,在一場名為“拉丁大屠殺”的暴動中殺死了數千名意大利商人,這就是早期的反全球化運動。

宋朝統治者在管理外商方麵的表現要好得多。他們收取每艘船上的部分貨物,並對進口貨物征收不同稅率的稅,這些措施確保了外國商人無法通過犧牲中國人的利益而致富。

宋朝商人頗有商業頭腦。要想在國際市場上取得成功,商人必須敏銳地洞察消費者的購買意願。很早時,中國製造商就已展現出了不同尋常的能力,他們製造出了人們想要的東西(無論是做工簡單的小商品還是複雜的製成品)。中國成為世界上主要的製造國,宋朝時期的中國已向東南亞、南亞、中東和東非出口紡織品、金屬製品和瓷器。

在中國福建省,龍窯依山而建,綿延100多米。公元1000年,以木材、焦炭或煤為燃料的龍窯實現了大規模生產,成百上千名被雇用的全職工匠在窯中勞作,一次可燒製1~3萬件器皿。這些陶工在陶輪上精心製作瓶、罐、碗、碟,然後用高溫燒製。

生活在沿海港口的消費者大量購買來自中國的瓷器,考古學家曾在東南亞、印度、中東和東非發現過許多中國瓷。這些地方的消費者尤其珍視中國的白瓷,比如福建德化窯的白瓷。釉瓷就好比那個時代的智能手機,盡管價格不菲,但值得擁有,因為它們既漂亮又容易清洗。

中國不僅出口商品,還大量進口香料、樹脂和香木。生活在東南亞大陸和島嶼上的人們放棄了他們的傳統職業,專門供應這些物品,以滿足中國社會各階層消費者的需求:在上層社會,宋朝皇帝使用的蠟燭中含有從東南亞進口的大塊沉香或樟腦,同時還會摻有龍涎香,以增強香味;在底層社會,打零工的勞動者能在市場上買到用沉香或西藏麝香蒸製的甘蔗。中國社會各階層都渴求進口香料,這種渴求就像美洲印第安人用毛皮換取挪威人的紅布一樣強烈。

但在過去,外國商人並沒有摧毀本土產業(這在21世紀很普遍),這是為什麽?

我們必須知道的是,在過去,船隻可能會在風暴中被吹離航線或觸礁沉沒。因此,那時的運輸可靠性遠不如今天。這意味著中國出口的瓷器數量,還不致於多到令當地製造商難以生存。在印度洋的多個港口,考古學家們發現了許多當地燒製的中國瓷器的仿製品。這些仿製品看似精巧,但質量低劣。因為它們是在較低的溫度下燒製的,釉麵往往不均勻,比中國的瓷器易碎。

盡管如此,這些本地仿製品仍能表明,本土製造商在麵臨來自中國生產商的競爭時,依舊有能力進行創新,可以保住自己的市場份額。並且,如果中國瓷器的供應被切斷(不管出於何種原因),當地消費者仍能從當地商家那裏買到自己需要的器皿。

在過去,遠洋運輸的危險以及高昂的成本緩解了進口商品對當地產業的衝擊。中東消費者大量購買中國瓷器,但當地陶工仍然繼續生產自己的傳統瓷器,並對中國瓷器進行仿製。運輸的困難減輕了全球化帶來的痛苦,畢竟,沒有哪個國家能成為世界上某一種商品的唯一供應商。

如今,貨運飛機和集裝箱船的巨大運輸力意味著單個生產商就能向特定地區供應大量進口商品,這使得所有本地生產商都不再生產這些商品了。而貿易通路一旦驟然中斷(就像2020年那樣),消費者就會一下子買不到生活必需品。

我們今後麵臨的挑戰是學習如何馴服全球化的力量,從而使本土生產商可以與製造業超級大國並存。曆史給了我們一些樂觀的理由,希望你們在閱讀本書時感受得到。

韓森

2021年2月27日

康涅狄格州布蘭福德(耶魯大學以東12公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