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雷切爾·薩維爾納克想見我們?”查德威克警司重複道。

“沒錯,今天晚上,”戈弗雷·馬爾赫恩爵士說,“反常,該死的反常,不過我們就生活在一個反常的時代。”

“這麽說,您已經同意見她了,長官?”這一次,查德威克的自製力鬆懈了,他瞠目結舌,難以置信。

“是的,查德威克。”戈弗雷爵士的臉頰微微泛紅,“她非常堅持,簡直不請自來,聲稱掌握瑟羅探員之死的關鍵信息。”

“哪類信息?”

“她沒明說。我說警方確信麥卡林登殺害了瑟羅和他的女朋友,然後開槍自盡。這是一起嫉妒引發的簡單案件,但是她拒絕在電話中進一步討論此事。”

“我之前表達過這種觀點,長官。”查德威克冷冷地說,“我不讚成鼓勵業餘偵探們輕率地從事嚴肅的刑偵工作。”

戈弗雷哼了一聲。他敏銳地意識到雷切爾·薩維爾納克並非查德威克眼中唯一的業餘偵探。

走廊裏回**著托斯蘭沉重的腳步聲,雅各布突然回想起什麽。記得他跟麥卡林登談論舒梅克的死訊時,他不是剛好撞見對方從這間辦公室裏走出來嗎?那家夥來貝茨的辦公室幹什麽?他根本沒有理由過來。當時,雅各布並沒有在意——那時他隻顧著暗中調查——然而,現在他知道麥卡林登是謀殺犯。那人是不是一直在搜查貝茨的東西,尋找犯罪調查記者問詢薩維爾納克的檔案?

雅各布環顧周圍的雜物。如果你不知道東西在哪兒,根本無從找起。據他猜測,麥卡林登已經把這間辦公室翻了個底朝天,但它現在非但沒有淩亂,反而比之前還整潔了一些。

如果真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麥卡林登勢必已經帶走,但是雅各布決定在動身回到阿姆威爾街之前再搜查一次。這是個拖延與多德夫人見麵的絕佳理由。

十分鍾後,他再次準備放棄。他找遍貝茨書櫃的每個抽屜,依次翻開了他能找到的所有筆記本,然而依舊一無所獲。

貝茨塞在電話底下的照片裏,莉迪亞·貝茨朝他仰起天真無邪的笑臉。很快,雅各布就要在湯姆的葬禮上見到另一個失去至親的女人。又將是一次生硬、絕望的對話,他忍不住歎息。相比醫院,他更討厭葬禮和墓地。

他望著莉迪亞,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幅畫麵。貝茨家的書架上有一本看名字就知道肯定屬於湯姆的書,愛倫·坡的《神秘及幻想故事集》。莫非湯姆也像他一樣,喜歡《失竊的信》這樣的故事?

雅各布抽出照片,翻過來,背麵是貝茨熟悉的鉛筆字,潦草得幾乎難以辨認。

查爾斯·布倫塔諾

文森特·漢納威

坎伯蘭郡燧發槍團,第九十九師

聖昆廷堡壘

發生了什麽?

貝茨的筆記仿佛愛倫·坡的線索,隱藏在顯而易見的地方,盡管它並沒有解決什麽,反而又帶來了一個新謎團。薩維爾納克大法官的外甥查爾斯·布倫塔諾,死於絞刑場,跟在那裏執業的事務律師文森特·漢納威是世界大戰期間的戰友。

回到埃德加之家時,雅各布還在琢磨湯姆·貝茨的筆記。他深吸一口氣,拉開前門。

雅各布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敏感的人,但是一進門,他就知道出事了。寂靜中蘊含的似乎不是悲傷,而是險惡。自經曆本弗利特的不幸之旅後,那種熟悉的感覺再次撲麵而來。

“多德夫人?”

無人回應。

他轉動廚房的門把手,發現門是鎖著的,鎖眼裏塞了個塞子。他疑心重重地嗅了嗅。

“多德夫人?你還好嗎?”

雅各布用肩膀抵住門,用力頂。他使出全身力氣,直至聽見木頭碎裂的聲音,最後一使勁把門推開了。

煤氣的惡臭險些把他熏暈過去。水槽邊堆著沒洗的平底鍋和盤子,緊接著,油氈地板上的慘狀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派辛絲·多德一動不動,看樣子已經死了有段時間。

“非常感謝您能安排我們盡快見麵,戈弗雷爵士。”

雷切爾·薩維爾納克放下包,微笑著環顧助理警務處處長辦公室裏的其他人。馬爾赫恩的身側站著查德威克和奧克斯。特魯曼坐在警司旁邊,緊挨著窗戶,月光灑在他的臉上。

戈弗雷爵士指了指特魯曼:“你沒說過需要你的用人陪同。”

雷切爾的聲音刺破寂靜,仿佛剃刀劃破皮肉:“我跟特魯曼之間沒有秘密。”

“即便如此,事關如此微妙的話題……”

“特魯曼盡管外表……粗獷,但知道怎麽處理微妙的話題。”她說,“現在,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請便吧。”戈弗雷爵士看了眼懷表,“我今晚有個晚餐約會。如果你不介意長話短說的話……”

“開門見山,戈弗雷爵士。”她的語氣非常冷淡,“我來這兒的目的是舉報斯坦利·瑟羅探員收受賄賂。”

“薩維爾納克小姐!”戈弗雷爵士緊張地瞥了一眼身邊的同事,“我真的不……”

奧克斯打斷二人的對話:“你有什麽證據佐證如此嚴重的指控?”

“瑟羅同《號角報》的雅各布·弗林特坦白了一些很能說明問題的事情。”

“你怎麽知道?”

“弗林特親口告訴我的。”

“記者的話。”查德威克厭惡地咕噥。

“他沒有理由撒謊,警司。我確信他說的是實話。”

奧克斯說:“今天早些時候我見過他,他沒有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或許,”雷切爾回答,“你沒問到點子上。”

“瑟羅可能有點兒感情用事,”戈弗雷爵士說,“年輕人總是這樣,薩維爾納克小姐。在朋友麵前免不了要吹吹牛,你知道的。”

“我相信你關於年輕人的評價,”雷切爾說,“不過證據清楚明白。瑟羅的物質生活遠遠超出他的收入水平。一輛閃亮的新車,一塊金懷表……”

“那個人已經死了!”戈弗雷爵士咆哮道,仿佛又回到了閱兵場,“他無法回應這種可恥的誹謗。”

“確實很不體麵,戈弗雷爵士。恐怕行為不端的並非隻有他一個。”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奧克斯嘟囔。

“他告訴弗林特他即將被晉升成巡佐。”

“匪夷所思!”戈弗雷爵士厲聲嗬斥,“你到底想說什麽……?”

“他的忠誠被收買了。”

“他虛構了所謂的晉升,一定是這樣。”

“不,他深信承諾給他的報酬一定能兌現。”

“荒唐!”

雷切爾搖搖頭:“你們中有個人知道我說的句句屬實。他不僅出賣了自己的名譽,還一並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救護車運走派辛絲·多德的屍體後,一位麵色陰鬱的警官幫他錄了一份口供。雅各布挑了幾件行李塞進手提箱,步履蹣跚地沿瑪傑裏街行走,最後停在沿途的第一家旅館門前。他無法想象在埃德加之家過夜的景象。

一個消瘦的侏儒站在門廳後麵的玻璃前台後,仿佛蛛網密布的博物館展出的動物標本一般。他不情願地抬起玻璃遮板,陰沉地告知雅各布還剩一間單人房。房間髒亂不堪,窗簾布滿蟲蛀的破洞,床墊凹凸不平。鏡子把雅各布照得像個畸形的滴水獸,不過他根本不在乎。過去的二十四小時已經讓他變得麻木呆滯。

牆壁很薄,他聽到屋外高亢的聲響。隔壁那對住戶顯然卷入了一樁金融交易,二人圍繞著償付的價格、提供服務的範圍和價值激烈地爭執。最終,這場爭吵以掌摑聲、摔門聲和走廊裏咚咚咚的腳步聲告終。他聽見女人的哭泣,但是幾分鍾後她也離開了,二樓重新陷入一片寂靜。

他仰躺著,盯著天花板,兩眼發酸。天花板參差不齊的裂縫提醒著他,他所熟悉的生活正在土崩瓦解。那個在霧中和雷切爾·薩維爾納克搭訕的雅各布·弗林特仿佛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天真無邪、無憂無慮。貝茨的死難以挽回,令他不知所措,而瑟羅和伊萊恩的遇害,以及隨後伊萊恩母親的自殺,卻讓他體會到了切身之痛。斯坦利和那兩個女人或許別有用心地同他相處,但是他仍然感激他們的陪伴。

至於雷切爾·薩維爾納克,魅力四射,動機卻深不可測。昨晚,當她詢問他和警察的交易時,雅各布追問她是否相信奧克斯。

她的回答如律師一般含糊其詞:“他是個罕見的聰明警察。當然,有時候過於聰明了。”

最近,奧克斯的態度變化引人注目。那家夥到底怎麽了?

答案隻有一個。奧克斯探長在害怕。

“女士!”戈弗雷爵士氣得嗓音嘶啞,“這完全是可以提起控訴的誹謗!”

她轉頭看向奧克斯:“你怎麽看,探長?”

奧克斯麵色蒼白,神情憔悴地低下頭:“很抱歉,你說得對,薩維爾納克小姐。”

“你願意給你的同事們一些啟發嗎?”

奧克斯深吸一口氣:“我確信最近發生的一連串……事件並非巧合。種種跡象表明,一夥社會名流聯手蔑視法律,諸如帕爾多、林納克和基爾裏,以及其他尚未露麵的人。他們都來自同一個社交圈,不過我敢肯定他們之間的關係遠比我們想象的緊密得多。對方的動機和活動神秘莫測,但是我懷疑犯罪活動承蒙了倫敦警察廳的非法袒護。”

“天哪,夥計!”戈弗雷爵士嚷道,“說話當心點!”

“我本來不想說的,長官。我的調查剛剛展開,我必須坦率地承認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是麵對薩維爾納克小姐的逼問,我別無選擇,隻能攤牌。雖然我不願意這麽說,但是她說得沒錯,瑟羅探員並非警察隊伍裏唯一的害群之馬。”

戈弗雷爵士怒視著他:“很好,小子。痛痛快快地講出來,你懷疑誰?”

“允許我替奧克斯探長避免些許尷尬,”雷切爾說,“我知道他在想什麽。很遺憾,他懷疑你,戈弗雷爵士。”

助理警務處處長的臉頰不自然地漲得紫紅:“女士,這……”

她抬起一隻手:“我說得對嗎,探長?”

奧克斯羞愧得滿臉通紅,什麽也沒說。

“這個推斷是基於各種零碎的信息,戈弗雷爵士。你跟帕爾多和林納克一樣出身名門,同屬有錢有勢的階層。你家同帕爾多銀行有業務往來。你本人是個狂熱的戲劇愛好者,經常現身虛空劇院的包廂。威廉·基爾裏遇害的那天晚上你也在現場。”

“那天是我妻子的生日!稍微慶祝一下……”

“關於這一點,我就不囉唆了。我隻想說探長已經搜集了足夠立案的證據。不過,恐怕不成。”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奧克斯嘶啞地問。

查德威克站起身:“你不會想說奧克斯自己賄賂了瑟羅吧?無禮!先是詆毀戈弗雷爵士,現在又……”

“坐下,”雷切爾厲聲嗬斥,“我隻是責怪探長隻見樹木不見森林。”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麽啊,女士?”查德威克反問。

“戈弗雷爵士沒有賄賂瑟羅,探長更沒有。害群之馬正是你,查德威克警司。”

“薩維爾納克小姐,”戈弗雷爵士一副隨時可能中風的模樣,“我由衷地希望你能證實自己的指控。否則,我必須要求你收回你說的話,並為此道歉。警司——”

“……是這棟大樓裏最富經驗、最受尊敬的警官之一,”雷切爾打了個哈欠,“這恰恰是蒙蔽奧克斯探長的原因。一想到這樣的人會為此犧牲他辛苦奮鬥來的一切,他便深惡痛絕。”

查德威克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這種指控肮髒又卑鄙。你是女性的恥辱,正如你父親是司法界的恥辱一樣。”

“大法官?二十年前,他的野蠻讓你望而卻步,我不能怪你。但是,你竟然屈從於他門徒的示好,真令人失望。”

“一派胡言!你需要一個像你老爸一樣殘忍的律師接收我的誹謗傳票。你的證據呢?”

“瑟羅問弗林特是誰送來的匿名字條,通知他去帕爾多家,他說要把這個信息匯報給你。奇怪的是,你隻是個忙於案頭工作的警司,他理應報告給探長吧?”

“微不足道的道聽途說,”查德威克嘲諷道,“你就這點兒能耐嗎?”

“瑟羅告訴弗林特,帕爾多的書房裏發現了一枚棋子。探長命令手下對這條線索保密,但是你授意瑟羅泄露給弗林特。你不斷用小道消息吸引他,博取他的信任。”

“這與我無關。還有別的嗎?”

“恐怕還有一大把。在列維·舒梅克被你的幕後主使幹掉之前,他曾調查過你,發現你兒子一家搬進了赫斯廷斯的一棟小別墅,海邊的氣候有益於你孫女的病情。雖然比起你在溫布爾頓置辦的那套府邸,這房子根本不值一提,然而對於丈夫失業在家、孩子經常需要醫療護理的夫婦而言依舊很奢侈。單是醫藥費,就是一大筆錢。”

“查德威克?”戈弗雷爵士瞪大眼睛,“這是真的嗎?”

“問問奧克斯吧。”雷切爾說。

戈弗雷爵士轉過身,探長痛苦地點點頭。

“關於赫斯廷斯的房子,我不太了解,長官,但是溫布爾頓的那棟房產確實價值不菲,鄰居大多是倫敦金融區的高官。我必須承認,我曾有過懷疑,不過警司打消了我的疑心。他無意中提過他姑媽留下一筆遺產,我猜他是財產受益人。”

“完全正確。”查德威克咬牙切齒,“光明正大。如果你懷疑我,看看薩默塞特公爵府的檔案。”

“列維·舒梅克已經查過了,”雷切爾說,“付清你姑媽的債務後,你繼承了一筆九十三英鎊的‘巨款’,完全不夠維持你和你家人習以為常的那種奢華、放縱的生活。”

“奢華、放縱?你好大的膽子啊!”

查德威克大發雷霆,攥緊拳頭,朝她邁了一步。他曾是拳擊比賽中的重量級選手,但是雷切爾毫無畏懼。

“你的賽場生涯早已成為曆史,”雷切爾平靜地說,“不要讓你自己難堪。”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夥計!”戈弗雷爵士說,“別做傻事!”

“閉嘴,你這個喋喋不休的老頭子!”查德威克大喊,“你們中有誰知道,辛辛苦苦一輩子,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孫女絕望地掙紮,究竟是什麽感覺嗎?有嗎?!”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雷切爾說,“留著這些話,等審判時請求減刑時再說吧。”

“你這個傲慢的婊子!”

查德威克一隻手伸進夾克,掏出左輪手槍的一瞬間,特魯曼跳起來,一拳撂倒了他。長年伏案工作降低了警司的反應速度,就連肌肉也所剩無幾。特魯曼把他按在地板上,查德威克失控地咒罵,一旁的奧克斯趁機奪走手槍。

雷切爾打開包,掏出一副手銬:“對不起,戈弗雷爵士。雖然是倫敦警察廳,但我也不確定你的辦公室裏有沒有這種東西。所以,我有備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