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警告過你,麥卡林登家的小子不行。”

加布裏埃爾·漢納威的喘息掩蓋了他的話。得知麥卡林登的死訊後,他步履蹣跚地走進辦公室。文森特·漢納威不帶感情地打量著生病的父親,不知道眼前的老人還能踏進這間辦公室幾次。尤斯塔斯·萊弗斯爵士最近在棄兵俱樂部的雞尾酒會上吐露,他擔心加布裏埃爾·漢納威熬不過下個聖誕節。

“值得冒次險。”

“上一個跟我說這話的客戶已經被絞死了,”加布裏埃爾·漢納威說,“即使萊昂內爾·薩維爾納克幫他辯護也沒能救得了他。”

文森特暗中叫苦。那一定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老人依舊沉湎於過去。人生重要的是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我根本不相信麥卡林登幹掉瑟羅和那個女孩後會自殺。這種情況隻有當他是個妒火攻心的情人時才說得通。荒謬。”

“假如另一個記者——他叫什麽來著,弗林特?——突然決定不去本弗利特呢?”

“他為什麽要那樣?他是個愛管閑事的人,這又是他的工作。瑟羅已經喂他吃了足夠多的誘餌,他無法拒絕這個邀請。”

“好吧,假如他無法成行呢?如果麥卡林登驚慌失措……”

“他會尋求進一步的指示。不,說不通,父親。他所謂的自殺根本不成立。”

“我們倫敦警察廳的朋友怎麽說?他讚同你的觀點嗎?”

文森特點了點頭:“不到一小時前,我找他聊過。整件事讓他震驚不已。仿佛事情還不夠糟糕似的,通知派辛絲·多德這個消息的警官報告說她陷入了歇斯底裏的狀態。他現在拿不準主意要不要幫她擺脫痛苦。他突然很焦慮,當初打算犧牲瑟羅時,他就憂心忡忡,現在仿佛一瞬間,這家夥和那個姑娘都白死了。”

“他倆已經活得夠久了。至於她母親,沒有能支撐她再活下去的理由。”

“除了杜鬆子酒。”

“願它賜福於她。”老人大手一揮,打斷了關於多德夫人的話題,“或許弗林特很聰明,出其不意地襲擊麥卡林登,然後將其反殺。”

“誘使麥卡林登落入他自己的陷阱?”文森特冷哼一聲,“他沒有那個身手。昨晚的事確實不同尋常。”

“新的介入因素?”老人大聲地咳嗽,“你想聽聽我的意見嗎?有人取代了弗林特的位置。”

“或許吧。”

老人陰冷的眼睛打量著年輕人:“我知道,你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時,其實並不讚同我的看法,我的孩子。那麽你又如何解釋這種該死的狀況呢?”

文森特用筆尖戳了戳吸墨紙:“幹掉麥卡林登的家夥十分強壯,能夠製服他;非常殘忍,敢於近距離射殺他;同時又極其狡猾,懂得如何製造自殺的假象。”

“哦?”

“我心裏有個接近的人選。”

“雷切爾·薩維爾納克那個手下?”

筆尖折斷了。憤怒的文森特一揮手,把它摔下桌子。

“還能有誰?”

“我告訴過你,她會惹出麻煩的。我從沒見過脾氣像她父親那麽暴躁的人。她簡直如出一轍。”

“未來兒媳的完美人選。”文森特慣於譏諷的語氣中夾雜著一絲怨恨。

“比起你胡搞的那些貪得無厭的妓女,她顯然更有個性,也更養眼。漂亮的臉蛋、完美的身材。她讓我想起一個人……”

“我猜是已故的西莉亞·薩維爾納克。”文森特嘀咕道。

“不,不,不是她母親。”老人搖搖頭,“想不起來了。我的記性真是大不如前。”

不隻是你的記憶,文森特惡狠狠地想。他竭力控製自己的脾氣,說道:“我們都不再年輕。”

“這就是我想在臨走之前看到你安定下來的原因,我的孩子。”

“我永遠都不會跟雷切爾·薩維爾納克結婚,父親。”

“你可真傻。當然,這是你的決定。我知道還有一個女人值得你愛,經濟獨立,不再指望不切實際的戀愛關係。”

“風韻猶存的寡婦比安奇?”文森特冷笑道,“眼下,我的首要任務是收拾這個爛攤子。自從雷切爾·薩維爾納克來到倫敦,我們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禍患。林納克、帕爾多、基爾裏,現在輪到麥卡林登。”

“什麽時候是個頭啊?”老人夢囈似的問。

文森特猛的一拳砸向桌子:“我來告訴你什麽時候是個頭,忘掉那些關於結婚的鬼話吧。雷切爾·薩維爾納克隻有躺在冰冷的墳墓裏,一切才能結束。”

“你沒讓弗林特盤問那姑娘的母親。”特魯曼說。

雷切爾和特魯曼夫婦坐在客廳裏喝茶,她一邊往鬆脆餅上塗黃油,一邊說:“為什麽浪費他的時間?多德夫人什麽都不會告訴他,理由很充分,因為她幾乎一無所知。”

“埃德加·多德是大法官的會計。”

“他算不上是加布裏埃爾·漢納威那樣的密友。盡管他的老朋友們保障他的遺孀免受經濟拮據的困擾,換取對方不定期的效力,但是真正有價值的是她的女兒。”

特魯曼夫人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瑟羅的妻子呢?瑟羅會跟她說些什麽嗎?”

雷切爾搖搖頭:“當他跟伊萊恩·多德保持不正當關係的時候?我對此表示懷疑。”

“你覺得我們現在該做什麽?”特魯曼問。

“我們要去一趟倫敦警察廳,”雷切爾說,“不過首先……再來塊鬆脆餅。”

“感謝你抽時間來見我,”開朗的女服務員端來二人的茶後,奧克斯探長開口道,“尤其是你這麽忙的時候。”

他和雅各布再次約在斯特蘭德大街的萊昂斯角樓見麵,二人又一次坐在鏡廳裏喝茶。返回《號角報》大樓後,雅各布得知奧克斯探長來過電話。電話打回去,探長要求見麵,而且越快越好。

“很諷刺,是吧?”雅各布的笑容蒼白無力,“我榮升首席犯罪調查記者的第一天,甚至不能報道昨晚的案件。考慮到麥卡林登涉案已經很具挑戰性,而伊萊恩又是他的受害者之一,我與案件當事人牽連過甚。”

“我對你的遭遇深表遺憾。”

奧克斯的語氣生硬而正式,二人之前談話時那種放鬆親密的感覺早已消失殆盡。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霧繚繞,似乎睡得比雅各布還少,襯衫熨得也不如往常那般平整,甚至領帶看起來都像隨手打了個結。究竟什麽原因令他夜不能寐?

“謝謝你的關心。”雅各布緩緩攪動茶湯,他要小心措辭,但是又必須說些什麽,“伊萊恩是個……好夥伴。”

作為墓誌銘,它稱不上有詩意,卻發自肺腑。他很享受同她一起度過的時光,二人緊貼彼此時,她身體傳來的那份溫熱依然停留在他的記憶裏揮之不去。即便雷切爾·薩維爾納克說的是真話,伊萊恩也玩弄了他的感情,然而不知何故,他卻無法鄙視她的口是心非。無論她做錯了什麽,都不該落得喪命偏僻小屋的悲慘下場。

“你們很親近嗎?”

“隻是好朋友而已。她母親似乎覺得我是個做丈夫的好人選,但是我從沒想過要伊萊恩嫁給我,而且我肯定她是隻顧活得開心的那種人。”

“而且她已經和別人搞在一起了,”奧克斯說,“你不知道嗎?”

“我隱約察覺有個男人一直躲在背後,我很好奇他是不是已經結婚了,但是她從未提起過他,我也從沒問過。”

“稀奇。我以為你的好奇心無法滿足呢。”

“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為妙。我情願假定這段關係已經自然而然地結束了。”

奧克斯感到局促,雅各布的臉一下子紅了。他暗自責備自己,作為一個靠文字為生的人,他的措辭簡直毫無同情心。

“所以你並不知道那個人是斯坦利·瑟羅探員?”

“他們告知我時,我才知道,”落入陷阱之前,雅各布拉住了自己,“今天早些時候,我無比震驚,直到現在依然無法接受。所有人裏偏偏是斯坦利。”

“世界真小啊!”奧克斯又點燃一根香煙,“你認識兩名受害者,同時也認識殺害他們的凶手。”

“是啊!”雅各布如履薄冰,小心說話,“這不僅僅是一場悲劇,更是駭人聽聞的犯罪。請原諒我心煩意亂。直到現在,我依然沒能完全消化這個消息。”

“關於麥卡林登,你了解多少?”

“不太多。”雅各布急忙回答。

“你覺得他是個同性戀嗎?”奧克斯問。

“我不在意。這不關我的事。”雅各布忍不住回敬一槍,“他的舉止有時似乎有些古怪,但是我覺得是由於他在公學所受的教育。”

奧克斯怒目而視:“碰巧的是,他曾先後兩次在不利狀況下被捕,然而因為他父親從中牽線搭橋,他從未遭到起訴。”

探長酸澀的語氣令雅各布抬起頭,“他跟伊萊恩有一腿嗎?”

“或者至少是單戀她,是的。看起來是這樣。”

“聽起來你不是很確信。”

“我的觀點無關緊要。我來這兒是看看你能為這出悲劇提供什麽線索?”

“我已經協助你的手下錄了一份口供。一個叫多賓的家夥,臉像……”

“老多賓?沒錯,我看過你那份口供。”奧克斯靠進椅子背,“我想知道你有沒有什麽要補充的,或者說,經過深思熟慮後決定告訴我的。”

雅各布選擇以進攻作為最好的防禦方式:“我隻能說,瑟羅讓我很驚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個好警察,但是我喜歡他。你可能知道,我們曾一起喝過一兩次酒。”

“是的,”奧克斯說,“我知道。”

“我不知道他跟伊萊恩搞在一起。我想,我太天真了。”

“或許這就是他找你做伴的原因,”奧克斯不留情麵地說,“然後在背後嘲笑你。”

“這件事在警察廳眾所周知嗎?”

奧克斯皺了一下眉,這給了雅各布一絲安慰。也許隻是因為奧克斯疲倦而困惑,但無論如何,雅各布確實對他造成了些微傷害。

“談不上。他煞費苦心地……保守秘密,而且理由充分。如果警局聽到風聲的話,他早被開除了。”

“他想必很受器重,”雅各布說,“否則也得不到晉升。”

“晉升?”奧克斯氣勢洶洶地問,“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告訴我他即將晉升偵查警長。老實說,我沒想到你這麽器重他。”

“就我而言,”奧克斯生硬地說,“斯坦利·瑟羅距離晉升差得還遠呢。你肯定誤會了。”

“當然沒有。他說得很清楚,而且相當高興。”

“他什麽時候告訴你的?”

雅各布意識到自己必須小心說話:“就是昨天,我們最後一次聊天的時候。他打電話告訴我這個消息,我也提到了自己升職的事。於是,我們決定一起慶祝一下。”

“沒有這回事。”

“當然,現在永遠不可能了。”雅各布長歎一口氣,“奇怪的是,你說沒有提拔他的打算。他雖然不是大學畢業,但是也絕不會弄錯這種事情。你不覺得……”

“我不覺得什麽?”

“我不想提這個,”雅各布仿佛佛裏特街白發蒼蒼的老媒體人,語氣透著偽善,“但是,他有沒有可能……仰仗了倫敦警察廳的某位當權者?”

“你這是什麽意思?”奧克斯麵紅耳赤。雅各布從沒見過他如此惱怒,“營私舞弊的高層朋友?”

“對不起,”雅各布說,“我沒有任何其他意思。”

他們看著對方的眼睛,心知肚明,彼此都有些難聽的話沒有說出口。

返回《號角報》大樓的途中,雅各布忍不住為自己感到慶幸。倘若奧克斯的目的是誘騙他認罪的話,那麽談話並沒有按照計劃進行。雅各布相信他已經盡力了。

他關於倫敦警察廳的那一擊確實擊中了要害。奧克斯的不安或許源自他也得出了類似的結論?如果是的話,奧克斯心裏是否已經有了嫌疑人?

路過編輯部時,雅各布看見波澤正在同印刷商開會。泡泡眼舉起手跟他打招呼。

“喬治,有人采訪過多德夫人嗎?”

波澤點點頭:“我親自去的。我不確定她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再也見不到女兒了。杜鬆子酒暫時給了她安慰。她並未責怪你沒有趕回去。”

雅各布心情沉重地走回自己的辦公室。他沒考慮過如何安慰一個失去獨生女兒的女人,注意力全用來思索倫敦警察廳的腐敗問題。奧克斯聽聞瑟羅即將晉升時的震驚看起來極具說服力,唯一合理的解釋是瑟羅得到了某個位高權重之人的許諾。

雅各布的腦海中忽然浮現虛空劇院的某個場景:燈光漸暗,演出開始之前,他瞥見戈弗雷·馬爾赫恩爵士坐在雷切爾對麵的包廂裏。多莉·本森遇害後,《號角報》采訪警察廳時,湯姆·貝茨嘲諷過馬爾赫恩的無能。在貝茨看來,馬爾赫恩代表了警察等級製度的問題所在;他曾是名軍人,對刑偵工作知之甚少。戰爭期間,他曾是領導眾多雄獅(其中也包括雅各布戰死於法國的父親)走向死亡的笨驢之一。

可是,戰爭是一回事,冷血殺戮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是嗎?

正當他糾結這個問題時,辦公室的門嘎吱一聲開了,綽號“特裏特米烏斯”的托斯蘭跑進來。他雙眼放光,異常興奮。

“解開了!”他氣喘籲籲,“事實上,這密碼非常簡單,隻要稍加思考,謎底昭然若揭,不過我得做一些研究敲定細節。”

“非常感激。那究竟是什麽意思?”

“字條隱藏了兩個人的死亡信息。”

“兩個人?你確定嗎?”

“當然。”托斯蘭摸了摸鼻子,“請相信特裏特米烏斯。”

“我全身心相信你。”雅各布誇張地說。

“別急,老夥計。不能忘乎所以,尤其是麥卡林登出事之後。很糟糕,嗯?”

“駭人聽聞,”雅各布讚同道,“現在——說說密碼?”

“我很好奇你為什麽提到了絞刑場(Gallows Court),所以我今天下午去了一趟。”

“你去了?”雅各布想象不出托斯蘭匆忙趕往什麽地方的畫麵,“你發現什麽了?”

“那兒有個叫岡特律師事務所(Gaunt Chambers)的地方,門旁邊豎著的銘牌寫著‘棄兵俱樂部’(Gambit Club),這樣我們就能解釋密碼的前六個字母。三對完全相同的首字母簡單地顛倒過來。”

雅各布點點頭。截至目前,一切順利。

“如果我們倒著讀這串密碼,還能截取出‘願靈安息(RIP)’幾個字,以及日期1919年1月29日。”

“是的,我也這麽想。”

“既然那樣,”托斯蘭故作嚴肅,“你應該親自去趟薩默塞特公爵府,幫我省點力氣,而不是把所有累活都留給我這個老實人。”

“對不起。你說得對。”

“我查閱了所有在那天去世的人。花了些時間,不過有兩個名字符合條件。查爾斯·布倫塔諾(Charles Brentano)和伊薇特·維維耶(Yvette Viviers)。”

“沒聽說過這兩個人。”

“這兩起事件的死亡地點都在林肯律師學院,所以一定有關聯,這串密碼肯定跟他倆有關。”

“是的,我想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但至於他們是誰……”

“我對另一個女人毫無頭緒。根據名字來看,她應該是個法國人。但是,《泰晤士報》登過布倫塔諾的訃告。”

“真的?”

“是的,他出身於一個富裕家庭,伊頓公學、牛津大學,諸如此類的描述,戰爭爆發前沒做過什麽值得關注的事。然而,後來他榮獲了傑出服役勳章,以及英勇十字勳章。相當了不起,不過德軍的轟炸也讓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戰爭的最後幾個月,他一直待在一家軍醫院裏接受治療。”

“他是由於傷勢過重而死嗎?”

“顯然不是。死亡證明記錄的死因是心力衰竭。”

“他有家人嗎?”

“訃告沒有提及妻子或者孩子。措辭相當戒備,出乎我的意料。”

“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訃告字麵內外所蘊藏的信息通常一樣耐人尋味。對於某些終身不娶的單身漢而言,字裏行間會暗示這樣的潛台詞。更常見的情況是粉飾文字。”

“我明白了。”

“伊薇特,也是同樣的死因。”

“他們倆同一天死於心力衰竭?”

“奇怪的巧合,對嗎?”托斯蘭咕噥著朝門口走去,“希望這些能幫到你。不管怎樣,我得走了。忙了一天,我覺得有點兒餓。”

“謝謝你,托斯蘭。感激不盡。”

“別想了,老夥計。這些天來刺激接踵而至,不是嗎?起初,我們失去了可憐的貝茨,緊接著,麥卡林登了結了自己。據說他卷入了一段三角關係,難以置信。如果不是從《號角報》上讀到這篇報道,我一個字都不敢相信。”

雅各布笑笑:“那麽,一定是真的。訃告還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地方嗎?”

“訃告很簡短。還有一點你或許感興趣。布倫塔諾的父親是一位柏林外交官,他來到這兒,愛上了一個英國姑娘。那姑娘出身名門,薩維爾納克家族。她的哥哥正是臭名昭著的絞刑法官,萊昂內爾·薩維爾納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