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雷切爾!真高興能再次見到你!歡迎來到虛空劇院!”

雷切爾走進酒吧,威廉·基爾裏從容地擺脫一眾崇拜者。他一揮手,大方地展示周圍華麗的金箔和玻璃裝潢。曾幾何時,隻能追隨帕拉斯劇院、倫敦大劇院和競技場劇院的虛空劇院,現在搖身一變成為它們最強勁的競爭對手。電梯連通劇院頂層奢華的巴洛克式私人休息室,而普通觀眾隻能在樓下寬敞的公共酒吧走動。侍者們東奔西跑,端著雞尾酒和開胃小點送到每位客人麵前。

基爾裏俯身親吻雷切爾的手背:“親愛的,你看起來比我們在拉古薩用餐時更迷人。”

這倒是真話。雷切爾並不隻是隨便穿了件漂亮的晚禮服,而是選擇了一件能完美凸顯她身材的黑色長裙。“你人真好,威廉。我提醒過你,我不是個善於交際的女人。跟一兩個親近的人待在一起,我感覺最自在。”

“你的客人還沒到嗎?”

“還沒有。”雷切爾說。

她婉拒了基爾裏遞過來的突尼斯香煙。他轉過身,朝一個端著雞尾酒銀托盤的侍者招招手。

“敬這個值得紀念的夜晚。”雷切爾舉起酒杯,“你今晚還打算表演嗎?”

“哦,是的,不過要等一會兒。這就是自己擁有劇院的樂趣所在——你總能確保自己是領銜主演!每次演出前,我總喜歡在我們的貴賓中轉悠。”他潔白的牙齒閃閃發光,“尤其像今天這樣的夜晚,你的光臨令我們劇院蓬蓽生輝。放心吧,給你留了劇院最好的位置。為此,我搪塞了一位文官長、一位著名的小說家和一位看不懂表演的海軍少將。”

“我想我不值得你如此費心。”

“淨胡說,親愛的雷切爾。有機會款待一位偉人的女兒是我的榮幸。”他凝望著她的眼睛,仿佛要催眠她似的,“這倒提醒了我,演出結束後,我想跟你討論一些事,關係到……你父親的遺產。”

“我很感興趣。”雷切爾說,“不過,不用一直照顧我,別因為我怠慢了你的其他客人。”

“即便最好客的東道主也有自己偏愛的客人。”基爾裏哈哈大笑,“但願今天晚些時候有你做伴。等你和你的客人道別後,我們或許可以共進晚餐。”

“你真慷慨。”

“很高興你這麽想。同時,也希望你能喜歡我們的小節目。”

“我很期待。”雷切爾喝光雞尾酒,“我已經等候多時。”

“我們去哪兒?”當汽車拐進沙夫茨伯裏大街時,雅各布開口問道。

“不要浪費口舌問問題,”司機說,“你很快就知道了。”

對方帶有明顯的北方口音,聽起來不像約克郡人,雅各布猜測他來自奔寧山脈的另一邊。盡管幻影內部空間寬敞,司機龐大的身軀還是讓駕駛座有些吃不消。佩吉不客氣地說他是一個長相醜陋的討厭鬼;一雙烏黑的眼睛對於一個彪形大漢而言顯得過於深沉。然而,他的舉止跟他的體格一樣令人生畏。雅各布享受司機服務的經驗屈指可數,他原本以為司機對待他的態度即便不用畢恭畢敬,至少也得彬彬有禮。可是,眼前這個家夥唐突得令他惱火。

他要被帶到哪兒去?這輛供熱良好的汽車是他坐過最舒適的座駕,但是他突然感覺一陣寒意。難道雷切爾·薩維爾納克捎信來隻是為了把他引誘到一個四下無人的地方,方便司機拷打、殺害他,就像某些人除掉列維·舒梅克那樣?雖然雅各布健康又年輕,但是他心知肚明,自己根本不是司機的對手。

沒等他煩躁得反胃,車便停在沙夫茨伯裏大街虛空劇院的入口處。出乎意料!沒想到他的目的地竟然是這座戲劇殿堂,莎拉·德拉米爾曾在這座愛德華七世時期建造的巨大劇院裏化身埃及女王施展魔法,可憐的多莉·本森也曾在這裏的合唱團展現自己的歌喉。

司機下車,幫他拉開車門。他的表情難以捉摸。

“進去吧。”

雅各布鬆了一口氣,不由得放肆地咧開嘴:“對不起,我沒帶零錢,不然我會付你小費的。”

司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笑容凝固在雅各布的嘴角。

“雷切爾在……在嗎?”

“你該稱呼她薩維爾納克小姐。”他伸出粗壯的大拇指,朝門口穿著製服的侍者比畫了一下,“跟那個男孩報她的名字,他會送你進去。”

雅各布按照他的吩咐,迅速搭乘電梯上樓。他站在酒吧門口,環顧人群,意識到自己是所有人中衣著最不體麵的那個。不過,幸好記者做久了,他的臉皮也變厚了。

終於,他看到雷切爾的身影,快步走到她身旁:“晚上好,薩維爾納克小姐。”

“啊,你來啦!特魯曼把你安排得恰到好處。演出五分鍾後即將開場。”

“我沒想到會——”

“來劇院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嗯,弗林特先生,我總是給人帶來驚喜。”

他端詳了她一陣:“你這話倒是再正確不過了。”

“我們有自己的包廂,”雷切爾說,“隻有我倆。威廉·基爾裏真是慷慨大方。”

“我很榮幸,”雅各布說,“基爾裏是你的朋友嗎?”

“準確地說,是我已故父親的朋友。”雷切爾冷靜地回答,“我們進去吧。”

他們的座位位於弓形包廂的正中間。室內裝潢豪華舒適,鍍金支架的燈罩透著熟李子的色澤,密閉的空間散發出奢華的頹廢氣息。大理石雕刻的天使點綴著巨大的舞台拱門。雅各布舉著一副小型雙筒望遠鏡遠遠凝望,他發覺雕刻家甚至捕捉到了精靈眼中的調皮神情。燈光暗下來,雅各布看準機會朝著雷切爾耳語。

“我們能私下聊聊嗎?”

“現在不行,這次演出也沒有幕間休息。我們坐下來好好享受演出吧。今天晚上能為你提供一篇絕佳的稿子。”

她在玩遊戲,然而他卻不知道遊戲規則。雅各布反唇相譏:“可惜我不是戲劇評論家。”

黑暗中,他瞥見她的微笑,隻感覺一腔怒火湧上心頭。他想知道的太多了。如果這個女人不想和他說話,為什麽邀請他來虛空劇院?

法國香水的麝香味很誘人。雅各布頭暈目眩,仿佛伊萊恩曾經調侃他被雷切爾·薩維爾納克施了咒語的笑話就要成真了。

他掃了一眼包廂。觀眾中不乏諸多知名人士,足以令一個簽名獵人欣喜若狂。伊萊恩不在這兒,真有點遺憾。他認出一位傑出的歌劇演唱家,一位曾幫英格蘭隊開球的名流,以及倫敦警察廳的戈弗雷·馬爾赫恩爵士。

鼓聲響起,血紅色的帷幕拉開。片刻之後,管弦樂隊開始演奏。踢踏舞舞者鋥亮的皮鞋踏著舞台閃閃發光,但是他的腦海中卻不斷閃現他和莎拉·德拉米爾的談話。他不明白,縱然雷切爾對帕爾多受到的令人費解的威脅有先見之明,為什麽帕爾多死後,她還有心思來虛空劇院?

除非,或許,她已經知道莎拉有話要說,並打算演出結束後詢問她。這似乎很合理。也許他應該聽雷切爾的話,好好享受演出。時機一到,她就會亮出自己的底牌。

虛空劇院大獲成功的秘訣之一就是它的節目單每星期一更新。雅各布回憶起曾跟伊萊恩一同看過的幾次演出,其中一些動作發生了變化,演員中也有一些生麵孔。一群侏儒雜技演員翻滾著形成一個大三角形,接著又如同紙牌一樣散開;來自弗馬納郡的飛天芬尼根踩著嘎吱作響的銀色梯子,**著空中秋千,上演了挑戰地心引力的特技;來自帕德西的胖乎乎的喜劇演員說著含沙射影的俏皮話,逗得觀眾前仰後合。

雅各布發現他們包廂下麵的觀眾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而身旁的雷切爾·薩維爾納克禮貌地鼓掌,對每一個笑點報以微笑,思緒卻仿佛飄在別處。直到最後一幕,幕布落下尚未升起之時,她才傾身向前,全神貫注地盯著舞台。場景切換到一座古老的寺廟,背景是茫茫沙漠,伴隨著穩定的鼓聲,魔幻而神秘的努比亞女王奈費爾提蒂登場了。

“魔術令我著迷。”雷切爾低聲說。

“我也是。”雅各布小聲附和,慶幸他們終於有了共同點,哪怕隻是片刻。

溫順、憂心忡忡的莎拉·德拉米爾與眼前這個棕色皮膚、穿著緊身絲質長袍的天鵝頸美人完全不一樣,純潔的白色搭配鮮紅的飾帶,亮藍色的眼影與她高高的錐形皇冠相得益彰。她從沒跟觀眾說過話,演出間隙也隻是圍繞舞台動作誇張地表演她的戲法。空棺裏飛出一群鴿子,十多頁從古書裏撕下的莎草紙神奇地變成一麵旗幟,旗上的象形文字突然幻化成“奈費爾提蒂”幾個字。她甚至沉迷於最古老的一個花招——搖搖晃晃地隨著一根繩子擺**上升,直到消失在視線之外,幾秒鍾後又現身於巨大的獅身人麵像複製品背後。

掌聲漸漸平息,樂隊奏響充滿威脅意味的陰鬱背景樂,阿努比斯出現在舞台側麵的遠端。他長著黑色的豺狼頭,耳朵尖而長,鼻端突出,精瘦的古銅色人身,什麽也沒穿,隻係了一條黃色的纏腰布,左手的食指戴著一枚玉質的聖甲蟲戒指。看到他的到來,奈費爾提蒂故作震驚,獅身人麵像緩緩滑上舞台,金字塔前,四根矮柱撐著一口巨大的石棺緩緩升起。

女王和死神伴著異域風情的求愛儀式舞蹈;她一會兒害怕地躲避,一會兒又賣弄風情,忸怩作態。隨著音樂愈加震耳欲聾,阿努比斯努力想抓住她,然而每次她都能僥幸溜走,他十分挫敗。最後,她站定,笑容燦爛地麵對他。她揚揚得意地欠身致意,裝腔作勢地說了幾句話,豺狼點點頭。兩人以啞劇的形式打了個賭。

突然,她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一根鐵鏈,像戴手銬一樣利落地扣在他的手腕上。音樂停止,她抓緊石棺頂部的一枚圓環,用力一拉,提起沉重的棺蓋和石棺側麵的上半部。阿努比斯徒勞地掙紮著,這時她把觀眾的注意力引向石棺側麵的一個小開口。

她打了個響指,兩個穿著埃及服飾的男孩跑上舞台。其中一個遞給奈費爾提蒂四根柴火,另一個則遞上一根點燃的火把。奈費爾提蒂把木頭扔進石棺,然後比畫著火把驅趕阿努比斯。她逼迫他鑽進石棺,等他完全鑽進去後,她拉下棺蓋,音樂漸起,她舉著火把欣喜若狂地舞蹈。

雅各布和伊萊恩稱這場火葬魔術歎為觀止,盡管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麽,卻依然驚歎不已。奈費爾提蒂要將火把從石棺側麵的開口推進去,點燃裏麵的柴火。待觀眾全神貫注,她再掀開棺蓋欣賞自己的傑作。屆時石棺裏隻剩下一具骨架,頂著一顆燃燒著的豺狼頭,左手食指戴著一枚玉質聖甲蟲戒指。隨後,阿努比斯會從舞台後麵的陰影中大步走上舞台,扯下鎖鏈,準備帶著他的戰利品回到沙漠。即便是知曉這場戲法走向的人,依然無法對它掉以輕心。雅各布神情緊張地盯著奈費爾提蒂揮動燃燒的火把,最後將火把從石棺的一側塞了進去。

他身旁的雷切爾呼出一口氣。她閉上眼睛,似乎在默默祈禱。

劇院中的每位觀眾都能看見石棺下麵以及它周圍的一切。火焰異常猛烈,火舌鑽出棺蓋。觀眾倒吸一口涼氣。無論誰被困在石棺裏都會被燒成灰燼,阿努比斯怎麽可能逃脫呢?雅各布猜不透這個魔術的竅門所在。盡管莎拉·德拉米爾十分謙虛,但是她確實是一位天才魔術師。

“太神奇了。”他在雷切爾耳邊低語道。

“難以忘懷。”她輕聲說。

鐃鈸響起,奈費爾提蒂掀開棺蓋。雅各布想起上次演出,那具骷髏坐起身,瘦骨嶙峋的手指戴著一枚玉質聖甲蟲戒指,閃閃發光。震驚的觀眾中彌漫著一股恐懼情緒。

今晚,似乎有些不同。盡管漸熄的火焰依舊灼熱,奈費爾提蒂卻像凍僵了一般。她凝視著石棺,這一次骷髏並沒有坐起來。音樂斷斷續續,管弦樂隊最後安靜下來。

座位裏的每位觀眾都向前探著身子,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幾位女觀眾倒抽了一口氣,台口拱門上的小天使們帶著惡毒的喜悅,咧著嘴盯著舞台。隻有雷切爾·薩維爾納克不為所動。

雷切爾知道發生了什麽,雅各布想,她期待著這一刻,仿佛一位女巫等待自己的預言成真。

他的想象力此刻正超負荷運轉,是不是……有股燒焦的肉味飄了過來?

奈費爾提蒂驚聲尖叫,他知道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