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雅各布·弗林特沒剩多少耐心了。”雷切爾伸手接過電報,看了一眼,臉上掠過一絲微笑,“他告訴我舒梅克死前他們聊過,大概是想看我驚慌失措吧。”

“那他有得等了,”特魯曼夫人說,“我有時候懷疑,你是不是生下來就沒有神經。你打算怎麽辦?”

“弗林特就像一隻吵鬧的小獵犬,不停地要人關注。”雷切爾說,“是時候再扔給他一根骨頭了。”

特魯曼敲門時,她正在書房寫字,沒等她回應,對方徑直走進來。她用軟紙吸幹墨水,然後把字條塞進信封裏。

“你跟我們虛空劇院的朋友聊過了嗎?”

“是的,”他說,“我們在巴特西的一家酒吧見過麵。”

“他有任何改變主意的跡象嗎?”

特魯曼聳了聳粗壯的肩膀:“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一定的,這個道理我們都懂。不過,他發誓堅持到底。不久前,他差點兒服毒自殺。現在,他有了目標。”

“好極了。相當無私。”雷切爾拿起信封,“你能把這個交給雅各布·弗林特嗎?我今晚也邀請了他。”

“你有信心他會接受邀請嗎?”

“他非常想知道我在幹什麽。所以,他為什麽要拒絕我呢?”

“人都隨波逐流。”

“我們可不那樣。”雷切爾把信封遞給特魯曼,“選擇權在弗林特手裏。拒絕我,他就會錯過一輩子難得一見的新聞。”

CGCGCG91192PIRVYBC

看過舒梅克的神秘信息後,雅各布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把那串字母和數字從他的腦海中清除掉。他沿著斯特蘭德大街漫步,腦海中的字符就像康康舞舞者一樣不停地跳動。對神秘事件的熱愛意味著暗號和密碼能輕而易舉地俘獲他。他曾讀過一篇引人入勝的故事,講述了世界大戰期間海軍部“40號房間”密碼分析員動人心魄的經曆。然而,他永遠做不來這樣的工作。很久以前,一位老師曾嘲諷他見異思遷,這話雖然令人不快,卻也沒說錯。他根本不可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凝視一組毫無意義的潦草字跡。倘若靠他,齊默曼電報永遠無法破解,美國大概永遠不會向德國宣戰。

雅各布走進《號角報》大樓,前台的佩吉傲慢地遞過一個信封。“有個家夥五分鍾之前送來的,”她說,“要我把這個給你,一進門就給。”

雅各布撕開信封。消息很簡單:“今晚七點芬斯伯裏市政廳。”這張字條沒有署名,但是字跡同帕爾多去世當晚通知他到南奧德利街的那張字條的字跡十分相似。

“那個家夥,他長什麽樣子?”

“大塊頭,樣貌醜陋的笨家夥,”她冷笑,“你朋友,是嗎?”

接下來,他計劃突訪絞刑場和勞倫斯·帕爾多的事務律師,趕回埃德加之家前,剛好能擠出一段時間。然後再跟伊萊恩道歉,並取消二人原定的約會,以便趕赴芬斯伯裏市政廳之約,同——據他推測——雷切爾·薩維爾納克見麵。

絞刑場隱藏在林肯律師學院後麵一個人跡罕至的角落,位於新廣場街和凱裏街之間一條狹窄的長方形死胡同裏。鵝卵石庭院中赫然聳立四幢高大的磚砌建築,院子盡頭有一條不超過一臂寬的潮濕小巷。曾經,這裏矗立著一座絞刑架,最後一次公開處決還要追溯到兩百年前,被處刑的是一位盜竊商店的婦女。現在,雅各布站在這個當初以正義之名勒死她的地方,覺得它已然成為一個不得人心的娛樂場所,狹窄的場地無法保證觀眾們清楚地見證死亡的痛苦。即使夏季,陽光穿過高聳的煙囪,周遭壓抑的氣氛也能誘使最堅韌的靈魂滋生幽閉恐懼。暮色漸濃,煤氣燈的昏暗光線映照著鵝卵石地麵,營造出一種陰森恐怖的不祥之感。

他繞著庭院走了一圈,發現其中三棟樓被各大律師事務所占據。第四棟樓外的欄杆掛著一塊不起眼的銅牌,上麵寫著“漢納威·漢納威律師事務所”。雅各布跑上一小段樓梯,來到門口,按下門鈴。他計劃趕在工作日結束時拜訪律師,這樣對方就不能以等候室的客戶為由拒絕見他。不過,這個計劃的缺陷在於律師們的借口總是層出不窮。

厚重的橡木門嘎吱一聲被推開,門後站著一個六十歲左右、穿著一身土灰色西裝的瘦削男人,透過夾鼻眼鏡凝視著他。對方仿佛一具從棺材裏爬出來的死屍,一看見雅各布就滿臉厭惡地想回去。

“辦公室關門了。如果你想預約的話,明早九點再來。”

雅各布眼疾手快地把腳伸進門,免得死屍砰的一聲關上門。“漢納威先生?”他問。

“當然不是。我是他的首席秘書。”輕蔑的口吻強調了事務所老板幫不速之客開門的荒謬,“此外,我還要補充一點,漢納威先生不接待沒有介紹信的客戶。”

“我不是潛在客戶。”雅各布覺得沒必要拐彎抹角,麵對專業的法律人士,這是一場他永遠也贏不了的遊戲,“我想跟漢納威先生聊聊已故的勞倫斯·帕爾多。”

死屍怒目而視:“絕無可能。漢納威先生永遠不會跟第三方討論客戶。”

“我不是愛打聽隱私的老百姓。”雅各布揮舞著名片,“如果你能把這個交給漢納威先生,我將不勝感激。”

死屍身後的走廊裏,一扇門打開,一個輕快的聲音問道:“怎麽了,布羅德斯?”

“漢納威先生?”雅各布喊道,“我隻想占用您一點兒時間。”

死屍回過頭。他的雇主揮揮手,示意他站到一旁,然後快步走到雅各布麵前,一把奪過他手裏的名片。文森特·漢納威遠不如雅各布想象中那樣年邁、幹癟。他有一頭卷曲的黑發,嘴巴出人意料地性感,甚至稱得上英俊瀟灑。他噘著嘴唇,讀著卡片上的名字。

“《號角報》,嗯?”

“我寫了一篇報道……”

“好了。我不看你們的報紙,但是帕爾多先生死後,你的報道引起了我的注意。你為什麽來這兒?”

“我正在撰寫一篇相關文章。勞倫斯·帕爾多是個成功人士,沒有暴力史。這起案件不僅駭人聽聞,更引人注目。我的讀者想知道更多故事……背景。”

“如果他們喜歡看熱鬧,就讓他們去看馬戲吧。”

“他們渴望認識和了解,”雅各布裝模作樣,“關於現實生活的故事。”

“我必須對委托人的相關事宜保密。”

“你的委托人已經死了,漢納威先生。”

“盡管如此,我還要承擔我的職業義務。我是他的遺產執行人。”

“你和勞倫斯·帕爾多也有共同的商業利益。”

漢納威端詳著他:“你知道我一小時收費多少錢嗎,弗林特先生?”

“我猜,比我們許多讀者的月薪還高。幸運的是,我來不是為了向你尋求有償建議。我能進去嗎?”

布羅德斯向前邁了一步,似乎很想當著雅各布的麵砰的一聲關上門,但是漢納威手一揮,攔下他:“五分鍾,一秒鍾也不能多。我今晚在劇院有個約會,不能遲到。跟我來。”

雅各布一路小跑,跟著他穿過走廊,經過幾扇敞開的房門,走進等候室,接著是一間擺著布羅德斯和秘書的辦公桌的小房間,最後進入漢納威的私人辦公室。書架占據了牆壁的大部分空間,上麵擺滿了厚厚的法律報告;旁邊掛著職業資格證書和一幅鑲框漫畫,畫中戴著假發的律師正在為“訴訟之牛”擠奶。一隻金鍾端坐在橡木櫃頂嘀嗒作響,雅各布猜測櫃子裏存的是客戶的文件。漢納威繞到一張巨大的辦公桌後麵坐下來,然後指著一張加了厚襯墊的椅子,示意雅各布落座。一個按小時收費的律師想必有充分的理由為客戶提供舒適的環境。

“好的,弗林特先生。警方剛接警,你就趕到我委托人家門外。你去那裏幹什麽?”

“如果你要提問的話,你得允許我超過五分鍾時限,”雅各布說,“和你一樣,我也受保密義務的約束。我從警方那裏得知勞倫斯·帕爾多將他的大部分遺產捐贈給慈善機構,這樣的慷慨行為似乎不符合一個凶殘虐待狂的作風。”

漢納威仔細地打量雅各布,仿佛要熟記他臉上的每一個雀斑:“我隻能告訴你,憑我與勞倫斯·帕爾多這麽多年的交情,我敢說他是個守信、正直的人。”

“你做夢也沒想到他……”

“請見諒,我既不會讀心術,也不是心理醫生,我區區一個律師。”雅各布沒見過比他更不客氣的人,不過他沒有理會,“我無法告訴你我的任何一位委托人能做出什麽事來,那不是我的工作。”

“你不僅僅是帕爾多的律師,漢納威先生。你不隻是他的商業夥伴,還是他的朋友。”

漢納威無動於衷:“律師跟很多人共事,弗林特先生。我猜你打算在報道中引用我的話?好吧,我準備這麽說:‘聽聞勞倫斯·帕爾多的相關新聞,我十分震驚,仿佛晴天霹靂。’”

“你懷疑那封所謂的遺書是偽造的嗎?”

“除了我已經說過的,其他無可奉告。”

“帕爾多和瑪麗-簡·海耶斯在謀殺案發生前就認識。”

“是嗎?”

“我想是的。他沒跟你提起過她嗎?”

律師抬起手:“夠了,弗林特先生。”

“我想問你關於帕爾多遺囑的事。”

漢納威看了一眼櫃頂的時鍾:“對不起,弗林特先生,你的時間快到了。”

“你能不能至少證實一下勞倫斯·帕爾多的慷慨捐贈將惠及哪些慈善機構?”

律師朝門口揮了揮手,仿佛莊園主解雇農奴一般:“布羅德斯會送你出去。”

雅各布假裝離開,又突然轉身問出那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他為什麽要把那麽多錢留給一家國際象棋俱樂部,而他本人根本不下棋?”

漢納威的表情陰晴不定,隻一瞬間,輕蔑的神情消失了,緊接著迸發出冷酷的憤怒,不過雅各布目光敏銳地捕捉到這細微的變化,心中暗自雀躍。

“我怎麽能不嫉妒呢?”雅各布伸手拿大衣時,伊萊恩說道,“你顯然被這個雷切爾·薩維爾納克深深地迷住了。一個在埃克斯茅斯市場花店打工的樸素女孩怎麽能跟一個坐擁無盡財富的火辣美女相提並論呢?”

“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對我而言隻是一個報道對象。”幾乎無可指摘,他默默地跟自己說,“至於火辣,她更像冰雪女王。我糾纏了很久,她才同意接受采訪,所以趁她還沒改變主意,我得抓住這次機會。”

“我想我明白了。”她皺著的眉頭暗示情況並非如此,“真遺憾,我們錯過了這出戲。我一直很期待。”

雅各布原本答應帶她去看弗蘭克·沃思珀的《三樓謀殺案》。作為補償,他送了她一盒比利時巧克力,但是他知道這遠遠不夠。

“對不起,伊萊恩。我們改天再去。盡管我十分嫉妒弗蘭克·沃思珀,就像你嫉妒雷切爾·薩維爾納克一樣。”

她咯咯地笑:“他真是個萬人迷,如此聰慧。你的雷切爾·薩維爾納克什麽時候寫過劇本?更別說自導自演了。”

“我真的該走了。我可不敢讓她等。”

她重重地歎了口氣:“你知道,如果你回來得太晚,我就睡了。”

他輕輕地啄了一下她的臉頰。她聞到一股肝髒和洋蔥的氣味,得知二人的約會取消後,她媽媽匆忙準備了晚餐。

“很抱歉讓你失望,”他說,“我一定給你補上。”

“你最好說到做到,”她擠出一絲微笑,“好好表現。”

雅各布一邊往外走一邊腹誹,他似乎沒機會不好好表現。趕到芬斯伯裏市政廳隻花了五分鍾,這幢新藝術風格的紅磚大樓出人意料地壯觀。待他抵達指定地點,天空下起雨,雅各布趕緊躲進大門外的鐵藝玻璃雨棚。沿途,他一直試圖拚湊第一次見到雷切爾·薩維爾納克後搜集的碎片信息,但是始終無法形成任何完整的畫麵。雷切爾按照自己的劇本行事。不同於弗蘭克·沃思珀,她選擇潛伏在暗處。雅各布隻希望對方能信任他。

他看了眼手表確認自己沒有遲到,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段記憶,猛地擊中他。還記得約斯坦利·瑟羅在埃塞克斯拐角的小酒館見麵時,對方怕上班遲到,曾掏出一塊金表確認時間。此前,雅各布從沒見過這塊表,但是他記得瑟羅有一塊破舊的老軍表,據他說那是他已故父親的遺物。如果他的舊表壞了,他或許會買塊新的。但是,一個要養孩子、養老婆、時常抱怨沒錢的年輕警官如何買得起這麽貴的物件呢?

雅各布想到很多解釋。那也許是瑟羅的傳家寶,或者根本是贗品。又或者,僅僅是有這種可能性,某個比雅各布財力雄厚的家夥在補貼瑟羅的收入。他即將到來的布萊頓之旅也是由他承擔費用嗎?

一想到這兒,雅各布不寒而栗。他莫非是個偽君子?雖然他很樂意塞給斯坦利幾個先令以換取情報,但是這筆錢並不多,幾乎不具備影響法律與秩序的力量。利益推動著世界運轉。不過,給輪子上油是一回事,賄賂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突然,他意識到一輛車停在他身旁。正是帕爾多自殺當晚從岡特公館接走雷切爾·薩維爾納克的那輛勞斯萊斯幻影。他透過車窗朝裏望。

雷切爾不在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