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天,是盧克萊西婭未來的丈夫——佩紮羅公爵喬萬尼·斯弗薩即將來到羅馬城的日子,亞曆山大教皇安排了盛大的遊行慶典。他知道,喬萬尼的叔父摩爾人盧多維科會把它看作是教皇向他表達的敬意,證明亞曆山大教皇有與米蘭結盟的誠意。

但是亞曆山大心中還有其他打算。作為教廷聖父,他懂得民眾的心理,知道他們喜歡盛大的慶典。慶典讓他們相信教皇的仁慈、天主的恩澤,還能為他們單調乏味的生活增添一些樂趣。無論什麽理由,隻要有慶典進行,就能給羅馬城帶來新的希望,那些因為小口角而心生殺戮的絕望的市民,也會為了慶典而打消這種可怕的念頭。

他的子民遠不像他那樣蒙受天恩,他們的生活了無生趣,他感覺有責任為其製造些許快樂,以饗其靈魂。如果不這樣做的話,還有什麽辦法可以確保人們對教廷的擁護?如果強迫他們親眼目睹那些離心喪德之人盡享天恩,縱情歡樂,不斷在他們心中種下嫉妒的種子,那麽,當權者還怎麽奢望他們忠誠於他?歡樂一定要全民共享,隻有這樣,才能讓那些窮人當中的絕望之徒少安毋躁。

這一天,天氣和煦溫暖,空氣中充滿玫瑰花的香氣,切薩雷、胡安和約弗瑞騎馬來到羅馬城高高的城門口,迎接佩紮羅公爵的到來。陪同他們的是羅馬全體參議院議員,盛裝出席的佛羅倫薩、那不勒斯、威尼斯和米蘭大使,以及法國和西班牙的代表們。

使節們迎接佩紮羅公爵返回時,遊行隊列會緊隨其後。隊伍經過佩紮羅公爵的叔父、教廷副相阿斯卡尼奧·斯弗薩的宮殿時,年輕的公爵將在那裏逗留一番,一直待到婚禮當夜。遊行隊列則繼續前進,直到抵達梵蒂岡。亞曆山大命令兒子們帶領隊列從盧克萊西婭的寢宮前經過,好讓她看看自己未來的丈夫。雖然父親想盡辦法安慰她不用太害怕,還答應盧克萊西婭婚後一年她可以不用去佩紮羅,繼續住在她在波蒂哥聖母殿的寢宮裏,跟朱麗婭和阿德瑞娜在一起,可盧克萊西婭依然覺得不開心。女兒要是不快樂,亞曆山大也無法平心靜氣。

慶典遊行的準備工作花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現在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小醜們穿著綠色和明黃色的天鵝絨外套,雜耍人旋轉著鮮豔的彩棍,在空中拋著花哨的彩球,與此同時,樂隊的橫笛和小號吹奏出令人興奮的音符和節拍,成群結隊的羅馬市民頓時輕鬆快活起來。他們聚集在遊行隊伍行經路線上,想親眼看看這個即將迎娶教皇的小女兒的佩紮羅公爵……

然而,這天一大早,切薩雷一起床就覺得心情極差,頭部陣陣發痛。他本想以此為理由不去迎接他未來的妹夫,因為他不喜歡這樁差事,但是他的父親根本不聽:“你作為教廷聖父的代表,永遠不可能卸下職責,除非你因為瘟疫或瘧疾死於病榻之上。”教皇嚴厲地說,然後非常氣憤地出去了。

如果不是妹妹走進他房間懇求他,切薩雷本想跟父親理論一番的。盧克萊西婭一聽說他生病了,就從她的寢宮沿著地道一路跑了過來。現在,她坐在床頭,輕輕摩挲著他的頭,問道:“切茲,除了你還有誰會告訴我,我要嫁的這個人到底是什麽樣的呢?除了你,我還能相信誰?”

“克萊西婭,這有什麽區別呢?”他問道,“既然你已經許配給人家了,我對這事兒也無能為力了。”

盧克萊西婭向哥哥微微一笑,將手指穿過他的頭發。她笑著彎下腰,溫柔地親吻他的唇。她問他:“這件事兒對我來說不也一樣痛苦嗎?光想到將有另一個男人要上我的床,我就感到厭惡。雖然我無力拒絕與他成婚,但我會痛哭,我會緊緊閉上雙眼,我決不親吻他。哥哥,我發誓我一定做到。”

切薩雷深吸一口氣,決定按照妹妹的心願去做:“但願他不是一頭野獸,為了你,也為了我。否則,我一定會殺了他,他休想碰你一下。”

盧克萊西婭咯咯地笑了。“你和我就要開始打一場聖戰了,”她說,她被切薩雷的反應逗笑了,“爸爸到時候會比現在有更多事兒要做的。你如果殺死喬萬尼,爸爸就不得不安撫米蘭,然後那不勒斯會來乞求聯姻。摩爾人盧多維科會抓走你,把你帶到米蘭的地牢裏百般折磨。爸爸在調動教廷的軍隊想法兒營救你的時候,威尼斯肯定會蠢蠢欲動,想要攻占我們的領地。然後,佛羅倫薩會找來他們最好的畫師給我倆畫像,醜化我們,而他們的預言師會開始詛咒我們永生都遭受天譴!”她止不住地大笑起來,笑得身子朝後倒在**。

切薩雷喜歡聽妹妹笑。妹妹能讓他忘記周圍其他人的存在,甚至能平複他內心對父親的憤恨。現在,他頭部的陣痛似乎也消退了。於是,他終於同意前往……

遊行隊列的音樂聲越來越近了,盧克萊西婭一聽見樂聲便立即跑上樓梯來到二樓,走進城堡的主房。這裏連接著涼廊,或者說是陽台,陽台向外伸展,形同一位高大巨人的手,手指卻蜷縮著。朱麗婭·法內茲做教皇的情婦已有兩年多的時間了,她幫盧克萊西婭挑選了一件深綠色的緞麵長袍,奶白色的衣袖,上身綴滿了珠寶。接著,她又幫盧克萊西婭梳頭,把她金色的卷發盤起來綰在頭上,留出幾綹發卷,或是垂在前額上,或是落在領口,好讓她顯得更加成熟。

朱麗婭幾個月來一直在努力教導盧克萊西婭新婚之夜要做好什麽準備,可盧克萊西婭根本沒有專心聽。朱麗婭詳細地跟她講解如何取悅男人,盧克萊西婭的心思卻都在切薩雷身上。雖然她幾乎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但是對他的愛戀無時無刻不縈繞在她心頭。

此刻,盧克萊西婭·波吉亞走出房間來到陽台上,她驚訝地看見一大群人正在陽台外候著她。父親安排了衛兵保護她,但她一走上陽台,就突然有大把的花瓣從她頭上撒下來,鋪滿了整個陽台。她朝市民們微笑著,並向他們揮手示意。

盧克萊西婭看著遊行隊列越走越近,小醜們從她身邊經過,逗得她哈哈大笑,號手們和笛手們演奏著歡快的樂曲,讓她開心得直拍手。接著,在隊列的後邊,她看見了她的家人。

先是她的哥哥切薩雷,騎著他的白色駿馬,英俊、高貴,昂首挺胸,但表情嚴肅。他也仰頭看著她,朝她微笑。後麵跟著的是胡安,他根本沒注意到盧克萊西婭,而是騎在馬上俯下身子去接街上高喊他名字的女人遞過來的花。她的弟弟小約弗瑞,向她揮著手,臉上的笑容雖然有幾分僵硬,但也顯得十分高興。

在他們身後她看見他了:喬萬尼·斯弗薩。他一頭長長的黑色卷發,胡子修剪得十分齊整,鼻子挺漂亮,身材比她三個兄弟都要矮壯。第一眼看到他時,她有些害羞,感到尷尬,但是當他朝陽台看過來,並收緊韁繩向她行禮問候時,她也按學到的禮儀向他回以屈膝禮。

三天後她就要出嫁了。遊行隊列經過她的寢宮,一路向父親的宮殿前進,她迫不及待地想問問阿德瑞娜和朱麗婭對她的未婚夫有什麽意見。也許阿德瑞娜會安慰她,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但是她知道朱麗婭一定會說真話。

盧克萊西婭一走進寢宮,就問她們:“你們覺得怎麽樣?他像頭野獸嗎?”

朱麗婭大笑起來:“我覺得他已經夠好看了,雖然塊頭大了點……也許對你來說是太大了些。”她逗趣地說,但是盧克萊西婭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了。接著,朱麗婭擁抱著她,說:“他會是個不錯的人。你隻是為了聖父、為了天主才嫁給他。跟你後麵的人生不會有很大關係。”

亞曆山大在教廷宮殿正式住下後,選擇了一套早已建好但一直空置的房子,把它們裝飾一新,變成富麗堂皇的波吉亞宅邸。他的私人會客室,米斯特裏大廳的牆壁上,是他喜愛的畫師平托瑞丘繪製的巨幅壁畫。

其中一幅壁畫裏,亞曆山大自己被畫進了登天圖,他與另外幾個上帝挑選的信徒一起看著基督升入天堂。他身披綴滿珠寶的鬥篷,把他的黃金三重冠放在身旁的地上。他站立著,雙眼望天,接受著正在升天的救世主的福佑。

另外幾幅壁畫裏,死去已久的聖徒、殉道士還有其他宗教人物,畫得都跟波吉亞家族的人有幾分相似。盧克萊西婭成了身材修長的金發聖徒凱瑟琳,美如驚鴻;切薩雷成了端坐於黃金寶座的帝王,胡安變作一位東方君主,約弗瑞則是天真無邪的小天使。所有的壁畫中都能看見一頭鬥誌昂揚的紅牛,那是波吉亞家族的家徽。

波吉亞第二間房的房門上,平托瑞丘畫上了聖母瑪利亞的肖像,肖像中的聖母美麗安詳。聖母瑪利亞是亞曆山大最喜歡的聖徒形象,因此畫師用了朱麗婭·法內茲作為原型,一幅畫同時滿足了亞曆山大的兩個心願。

虔信廳裏也是如此。虔信廳足有一千平方英尺,天花板為拱形穹頂,無論是半圓形拱頂還是圓形拱頂,上麵都畫滿了壁畫。十二個使徒各有一幅壁畫,每一位都在向熱切的先知們宣讀著一卷卷軸,先知們將把天主基督的福音和救恩傳遍普天之下。先知們的臉孔,分明就是畫成了亞曆山大、切薩雷、胡安和約弗瑞的樣子。

所有的房間都裝飾得富麗堂皇,到處都是精美的織錦和黃金的鑲邊。虔信廳裏放著教皇的禦座,亞曆山大坐在上麵接待來自各方的重要人物。禦座的旁邊擺放著裝飾華麗的腳凳,貴族們可以跪在上麵親吻教皇的戒指和腳,另外還有幾張矮沙發,是賜座給要長時間聽政的政要們的。他們可以坐在上麵一起製訂將來十字軍東征的計劃,或是討論由誰來治理意大利各城邦,要怎樣治理。

這時,佩紮羅公爵喬萬尼·斯弗薩被領進了教皇的房內。他彎下身子親吻教皇的聖足,隨後又親吻教皇的禦戒。梵蒂岡的華美讓他歎為觀止,他即將擁有的財富也讓他無比驚歎。他的小新娘將攜帶三萬達克特金幣下嫁於他,這些錢足夠把他在佩紮羅的家美化一新,除此之外,剩下的錢還足夠讓他享盡各種奢華。

亞曆山大教皇向他表示歡迎,並為他介紹家人。這時,喬萬尼開始打量起他的新娘的幾個兄弟。兩位哥哥中,相比切薩雷他對胡安更有好感;約弗瑞還太小,根本不值一提。切薩雷似乎根本不歡迎他的到來,但是胡安答應過他,婚前一定讓他在羅馬徹底盡興,這讓他覺得事態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糟糕。當然,不管是什麽情況,他都不該跟叔父摩爾人盧多維科爭執。否則,米蘭將收回佩紮羅,他也將像當年得到公爵領地那般迅速地失去它。

這天下午,所有人都來到梵蒂岡,等待慶典的開始。然而,切薩雷卻突然不見了。他騎馬離開宮廷,從羅馬城疾馳而出,隻身去了郊外。他幾乎沒有跟斯弗薩打上幾個照麵,但他已經開始討厭這個渾蛋了。這人又蠢又笨,還自吹自擂。他有可能比約弗瑞還要呆笨,比胡安還要自大。他可心的妹妹要怎樣跟這樣一個丈夫一起生活?等他見到她時,要怎麽告訴她這一切呢?

切薩雷對這個未來的妹夫反感得要命,而胡安卻對他極有好感。胡安在宮裏幾乎沒有什麽朋友,他唯一的夥伴就是土耳其親王傑姆。傑姆的哥哥——也就是目前在任的蘇丹,請求教皇把傑姆作為人質扣留在羅馬,教皇同意了他的請求。

當時,土耳其蘇丹巴耶塞特擔心基督教十字軍會以恢複他弟弟傑姆的統治為借口把他推翻,於是他與當時的英諾森教皇約定,由教皇把傑姆作為人質扣押在梵蒂岡,作為交換,巴耶塞特必須每年向教皇支付四萬達克特金幣。英諾森教皇死後,亞曆山大教皇繼續兌現承諾,待他如座上賓。土耳其人根本不信羅馬教皇主教,但現在卻能從他們手裏拿錢充實羅馬天主教廷國庫,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好的事兒了。

傑姆年過三十,皮膚黝黑,頭上纏著頭巾,兩撇八字黑色小胡須。羅馬人看到他時,總覺得他一臉凶相。傑姆雖然身在羅馬,卻沒有入鄉隨俗,依舊一副東方人的打扮出現在梵蒂岡各處。沒過多久,隻要不是什麽正式的場合,胡安也學起他的穿戴來。雖然傑姆的年齡幾乎是胡安的兩倍,但兩人開始變得形影不離,親王對教皇這個備受寵溺和愛護的兒子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亞曆山大容許兩人做朋友,一方麵是由於傑姆給梵蒂岡帶來的收益,一方麵是因為有了親王的陪伴,胡安不再整天悶悶不樂,臉上竟然開始有了笑容。然而切薩雷卻無法忍受跟他們在一起。

婚禮的前一天晚上,胡安邀請喬萬尼·斯弗薩跟他和傑姆一起去逛羅馬城小旅館,找幾名娼妓行行樂。喬萬尼立刻答應了。傑姆和佩紮羅公爵看來處得不錯,輪流講段子,一邊狂吃豪飲,一邊愉快地聊天。羅馬城的市民們看到他們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不敢邀這三人進店或是上他們家。

妓女就完全不一樣了。胡安對她們非常熟悉。妓女們相互間還打過賭,賭誰跟他睡過的次數最多。有謠傳說他跟傑姆是斷袖之好,但是這些整天靠跟高官們睡覺糊口的妓女根本不在乎,因為每回他來找樂子的時候,出手都特別大方。

胡安經常來找的一個姑娘十五歲左右,有一頭長長的黑發,翹卷的睫毛,名叫阿娃洛娜。她家是開旅館的,她心裏十分喜歡胡安。但是這天晚上,三個年輕男人從梵蒂岡到了羅馬城,胡安卻把阿娃洛娜先是給了妹夫,後來又給了傑姆。兩個男人帶她上樓開始尋歡作樂,胡安就在一旁看著。他喝得爛醉如泥,根本想不到她會是什麽感受。輪到他的時候,他原以為她會像從前一樣柔情蜜意、溫和可人,可沒想到她扭過頭去,都不想親吻他。胡安一向很敏感,以為她一定是更喜歡他的妹夫而不是他,頓時暴怒不已。他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當即扇了她一巴掌。回梵蒂岡的時候,胡安一路都陰沉著臉。但喬萬尼·斯弗薩和傑姆親王這天晚上都玩得十分痛快,幾乎沒有注意到胡安的情緒。

舉行婚禮的日子轉眼就到了。盧克萊西婭一襲紅色的天鵝絨長袍,衣服邊緣鑲著皮毛,顯得高貴華麗。她白金色的頭發如金絲一般,上麵裝飾著紅寶石和鑽石。朱麗婭·法內茲穿的是一件式樣簡單的玫瑰紅綢緞長袍,正能映襯她的白皙嬌豔。阿德瑞娜挑了一件深藍色的天鵝絨禮服。因為盧克萊西婭這天穿的也是一身天鵝絨,上麵綴滿了紅寶石和鑽石,所以阿德瑞娜的衣服未加裝飾,從而免去跟盧克萊西婭搶風頭之嫌。新郎喬萬尼·斯弗薩,頭戴沉甸甸的假黃金項圈,他,還有新娘的哥哥胡安、他的朋友傑姆,三人穿戴得比新娘還要華麗時髦。他們頭戴奶白色綢緞頭巾,身披金色織錦披肩,全身金光燦爛,不僅把新娘的禮服比下去了,就連教皇的法衣也沒了風光。

亞曆山大指定新娘的哥哥胡安陪新娘走過通道,盧克萊西婭知道切薩雷非常生氣。雖然如此,盧克萊西婭還是覺得這樣更好。因為她知道婚禮中把新娘交給新郎的時候,切薩雷一定會有失優雅。她不知道切薩雷是否會參加婚禮,當然事實上父親的命令也不會讓他有什麽選擇的餘地。如果有一言不和,她知道切薩雷一準兒又要騎馬跑得遠遠的,躲進鄉間的莊園。她心中祈禱,希望他這次一定不要這樣,因為她最想讓切薩雷出現在她的婚禮現場,她心中最愛的就是他。

婚禮在梵蒂岡大殿舉行。這個決定曾遭到教廷一些較傳統的官員和教廷親王的反對,他們認為聖殿隻能容許男人在其中處理教廷公務。可教皇想要讓盧克萊西婭在梵蒂岡出嫁,因此婚禮就定在這裏舉行。

大殿最前麵的高台上擺放著教皇的禦座,兩旁各有六張酒紅色天鵝絨座椅,那是教皇新任命的十二位紅衣主教的座位。教皇的私人禮拜堂比聖彼得大教堂要小,布置也簡單得多,教皇命人在祭壇兩側巨大的大理石聖人雕像前放置成排的高大金銀燭台,點起蠟燭。

主持婚禮的主教身穿寬大的禮服,頭戴銀色主教法冠,用拉丁文大聲吟誦禱文,賜福新郎新娘。

賜福祝禱時點燃的香燭的氣味特別刺鼻。這是幾天前從東方運來的,是傑姆親王的哥哥,土耳其蘇丹巴耶塞特二世送來的禮物。濃濃的白色煙霧刺激著盧克萊西婭的喉嚨,嗆得她隻能用花邊手絹捂著嘴偷偷咳嗽。新婚夫婦相互宣誓時,主教手持雙刃長劍置於她的頭頂。那劍,還有巨大的木製十字架上受難的耶穌雕像,都讓她心中生出一種不祥之感。

最後,她終於在教堂入口處看見了哥哥切薩雷的身影。之前看到供桌兩旁紅衣主教的座椅處唯獨他的座位顯眼地空著,她心裏還十分焦慮來著。

婚禮前一天晚上,盧克萊西婭跪在聖母瑪利亞麵前,祈求聖母的寬恕,因為她剛才又偷偷摸摸地通過暗道進到哥哥切薩雷房內,讓哥哥再次占有了她的身體。她不知道為什麽跟哥哥在一起總能感到那麽愉快,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想到要和另一個男人同床就覺得無比恐懼。她隻從陽台上見過他一麵。那天他倆還在一個屋子裏待過,可他沒跟她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以任何形式表明他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此時,二人正跪在供桌前的小金凳上。她聽見新郎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我願意娶這個女人做我的妻子”,她覺得那聲音聽起來是那麽粗野,令人心生不快。

盧克萊西婭的魂靈仿佛進入迷幻之境,她恍惚地回答著主教的問話,回答說同意嫁給他。然而,她的目光、她的心思都在切薩雷身上。切薩雷一身莊重的僧侶黑衣,此時正站在弟弟胡安身邊。自始至終,他一刻也沒有抬起頭來看她。

隨後,梵蒂岡的一座大殿——薩拉殿內,盧克萊西婭·波吉亞一身華麗的衣著,坐在一張特別的高桌旁,旁邊還坐著新郎喬萬尼·斯弗薩、她的家庭教師阿德瑞娜,還有朱麗婭·法內茲。她選朱麗婭做了伴娘。已故英諾森教皇的孫女巴蒂斯緹娜也跟她同坐一桌,除了他們,同桌的還有另外幾個女儐相,她的三個哥哥則坐在房間另一頭的一張桌子上。大殿的地板上擺放著好幾百個靠枕,許多賓客就坐在大殿的地板上。沿大廳四邊擺放著好幾張巨大的桌子,上麵擺滿了食物和甜點。客人用餐結束後,大殿中央將被清理幹淨,大家就能在那裏觀看戲劇表演了。戲劇表演過後還有歌舞節目。

盧克萊西婭好幾回扭頭去看她的新郎,可他根本沒注意到她,大多數時候都隻顧往嘴裏塞食物、灌葡萄酒。真令人倒胃口,她把臉又撇開了。

這天還將安排一個盛大的慶典。盧克萊西婭生平沒有幾次像此時這樣想念母親。然而現在朱麗婭做了教皇的情婦,梵蒂岡已經沒有瓦諾莎的位置了。

她再次朝新郎看了一眼,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習慣這張討厭的麵孔。一想起即將離開羅馬的家去佩紮羅跟他生活在一起,她心中就充滿了絕望。她很感激父親答應自己可以一年後再去佩紮羅。

身邊處處是客人們的歡聲笑語,盧克萊西婭卻感覺無比孤獨。她沒什麽食欲,但還是喝了幾口侍從們倒進她銀杯的上好紅葡萄酒。很快,她感到有些頭暈。她開始跟女儐相們聊天,最後終於也快活起來了。畢竟這是親友聚會的快樂場合,而且她也才十三歲。

接著,亞曆山大教皇向眾人宣布,他在他的私人寓所裏準備了宴席,新娘新郎將會收到新婚禮物。他命令侍從們將剩餘的糖果從陽台拋灑給廣場上聚集的人們,讓他們一起歡慶婚典,這才離開梵蒂岡大殿前往自己的寓所。

午夜已經過去許久,盧克萊西婭終於有機會跟父親說話了。父親正獨自一人坐在桌前,賓客們大都散去了,隻有她的兩個哥哥和幾名紅衣主教還在前廳內。

盧克萊西婭猶豫不決地走近教皇,她怕惹怒父親。但是事情太重要,她已經不能等了。她跪在父親麵前,低下頭等著父親準許她開口說話。

亞曆山大教皇笑了,他鼓勵女兒說:“來吧,我的孩子。告訴爸爸你心裏在想什麽。”

盧克萊西婭抬起頭來,她的眼睛閃著光,但臉色卻因為一天的勞累而顯得疲憊蒼白。“爸爸,”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爸爸,我今天晚上就要跟喬萬尼同床嗎?你必須這麽快就見證我們同房締約嗎?”

教皇抬眼看著天。他也一直在想女兒圓房的事情。他已經想了很久很久,久得他自己都不願意承認。“如果不是今天,那是什麽時候?”他問女兒。

“就再等一陣子吧。”她說。

“越快把這尷尬的事情結束越好。”他說,一邊慈愛地向女兒微笑,“隨後你就可以繼續你的生活,再也不會有劍懸在你的頭頂了。”

盧克萊西婭深深地吸氣,長歎一口氣:“我哥哥切薩雷必須在場嗎?”她問。

亞曆山大教皇皺了皺眉頭。“這有什麽關係?”他問道,“隻要爸爸在場就行。合約要生效,任意三名證人在場就行。”

盧克萊西婭點點頭,很堅定地說:“我希望他不要在場。”

“如果這就是你的心願的話,會如你所願的。”教皇說道。

喬萬尼和盧克萊西婭兩人都很不情願地朝婚房走去:喬萬尼還想念著他已死去的第一任妻子,而盧克萊西婭是因為有人在一旁盯著,覺得十分尷尬。而且除了切薩雷,她討厭任何其他男人觸摸她的身體。此時,她頭已經暈得可以了,再發生什麽事兒也沒有關係了。在這之前她找過哥哥,但他已經溜開了。後來她又迅速灌下三杯葡萄酒,隻有這樣才有勇氣做這件她知道無法避免的事。

婚房內,仆人們幫助她和喬萬尼寬衣解帶,兩人鑽進潔白的綢緞被裏。他們都小心翼翼地不觸碰到對方的身體,直到證人們到場。

教皇進來了,他坐在天鵝絨座椅上,麵朝一幅巨大的十字軍東征的織錦畫,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畫上,手裏攥著一串寶石念珠,開始念祝禱文。第二張椅子上坐著的是紅衣主教阿斯卡尼奧·斯弗薩。第三張椅子上是朱麗婭的哥哥,紅衣主教法內茲。自從他被亞曆山大授職後,別人都管他叫“裙帶紅衣主教”,令他受盡了羞辱。

喬萬尼·斯弗薩跟盧克萊西婭一句話也沒有,他隻是側過身,湊近她的臉,粗魯地一把抓過她的肩,將她拖過來。他想要親吻她,但她把臉撇開,埋在他的頸項裏。他渾身散發著像牛一樣的體味。他開始用手在她身上上下摩挲,她禁不住因為厭惡而渾身發起抖來。她頓時擔心起來,生怕自己惡心嘔吐,心想,但願有人想到在床邊放一個痰盂。突然之間,她心頭感覺無比悲傷,她想也許自己會哭。然而當他騎在她身上時,她卻毫無知覺。她早已緊閉雙眼,讓心魂離開身體去了一個地方。在那裏,她飛跑著穿過高高的蘆葦,在柔軟的綠色草地上打滾……那裏是銀湖,唯有在銀湖她才感覺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第二天早上,切薩雷從梵蒂岡宮殿出來走到馬廄,盧克萊西婭快步迎了上去。她一下就看出他不高興。她試著寬慰他,可他根本不聽。於是,她隻有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給馬上鞍,然後騎馬離開了。

兩天後,切薩雷回來了。他告訴她,他一直待在鄉間的莊園裏,想著自己的未來,還有她的未來。他說,他已經原諒她了。可一聽見這句話,她憤怒起來。“有什麽要原諒的?我隻是盡了我的責任,跟你一樣。你自己不也總是埋怨做了紅衣主教嗎?”她又說,“如果是我,我寧願做紅衣主教也不要做女人!”

切薩雷反駁道:“天父要我們做什麽,我們就必須做到,而我寧願當一名軍人也不願意做紅衣主教!看吧,我們倆誰都不能如願!”

切薩雷明白,目前他要打的關鍵一仗是學會控製自己內心的意誌。情愛根本用不著一槍一械,徒手就可以輕取他的意誌。切薩雷愛自己的父親。然而他仔細研究過父親的策略,知道父親最擅長的是什麽,他認為自己無論如何不會屈就,陷自己於不忠不義。切薩雷認為,掠奪一個人的財產、財富甚至生命,都遠沒有奪走他內心的意誌更加罪惡深重。如果一個人沒有了自由意誌,那他活著也隻不過像個提線木偶,為飽暖需求而被人牽著鼻子走,或者像頭負重的牲畜,在他人的皮鞭抽打之下被迫屈服。他發誓他決不要變成那樣的牲畜。

雖然切薩雷明白父親要他和盧克萊西婭同房的意圖,他認為自己完全能夠勝任深愛自己的妹妹這樣的任務。得到妹妹的處子之身後,他試圖讓自己相信整件事情是他自己的選擇。然而,他沒有想到,這裏麵其實還藏著另一張牌。盧克萊西婭全身心的愛,足以降服世上最凶猛的野獸。她根本不知道,她已成了父親舉在手中的皮鞭。

盧克萊西婭哭了起來。切薩雷抱緊妹妹,盡力安慰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克萊西婭。”他久久地站著,撫平她金色的卷發,擁抱著她。最後,他為妹妹擦幹眼淚,說道:“別再因為那個三條腿的鵪鶉斯弗薩煩心了。不管怎麽樣,我們心中永遠都裝著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