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接下來的幾周裏,切薩雷總是身穿肅穆的黑色,在梵蒂岡的廳殿內來回踱步。他鬱鬱寡歡、憋氣窩火,心急如焚地等待著新生活的開始。每天他都焦急地數著日子,盼著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二早日發來邀請。他坐立不安,想要擺脫羅馬這熟悉的周遭,把對妹妹的所有記憶拋諸腦後,忘卻他當紅衣主教時的全部生活。

在這幾周裏,他又開始做噩夢了,他不願意睡著,害怕半夜驚醒。噩夢中醒來,他幾乎聽見尖叫聲就從自己嘴裏發出,嚇得一身冷汗。無論他多麽努力地想把妹妹從他的內心、從他靈魂深處驅逐出去,她依然占據著他的心神。每次他閉上眼睛想要休息,眼前都浮現出他與妹妹歡好的畫麵。

教皇有一天喜不自禁地告訴他,盧克萊西婭又懷孕了,他又妒忌又生氣,幾近發狂,策馬在郊外狂奔了一整天。

這天晚上,他輾轉難眠,恍惚睡去。夢中,他看到一縷亮黃色的火焰衝天而出,突然,妹妹甜美的笑臉浮現在眼前。他認為這是一個征兆,是他們的愛的象征。這火溫暖了他,又灼燒著他,可依然燃燒得燦爛。在這個漆黑的夜晚,他立下承諾,從此他要將這火焰作為他個人的標記,將這標記與波吉亞家族的公牛家徽擺在一起。從此之後,不管是戰爭還是和平時期,他那愛的火焰都將點燃他心中的勃勃雄心。

紅衣主教朱利安諾·德拉·羅韋雷多年來一直是亞曆山大教皇最大的仇敵。可是自從他與不幸的查爾斯八世結盟,企圖扳倒教皇之後,卻發現自己一敗塗地、自取其辱,還被流放到了法蘭西。德拉·羅韋雷發現,爭強好勝的脾氣給他帶來的隻有苦惱。像他這樣的人,待在梵蒂岡狹窄而擁擠的過道內會自在得多。在那裏,不管是敵是友,他可以直接與他們交談,同時心裏暗暗盤算著自己的未來,估摸著自己的位置情勢。在那裏,隻消一個表情、一個聲調,他就能領會書麵協定以外的弦外之音。

當德拉·羅韋雷斷定反對教皇對自己不再有任何好處之後,他立刻想法兒與教皇和解。教皇的兒子胡安一死,他覺得機會來了。他親筆寫了一封吊唁信給亞曆山大。教皇當時悲痛欲絕,且決意改造自己、改變教廷,這些都促動他心生善意,進而接受了紅衣主教的信。教皇給他回信,表達對他的感謝,還邀請他出任教廷在法蘭西的代表。即使當時教皇心情無限悲傷,他依然清醒地認識到了德拉·羅韋雷在教廷中的重要性。他想著,也許有一天他會需要自己的幫助。

終於,切薩雷接到了去希農拜訪路易十二國王的邀請。他要完成兩個重要的使命:第一,他必須帶去國王此前向教皇請求得來的特準令;第二,他必須說服羅塞塔公主做他的妻子。

切薩雷準備動身前往法蘭西前,亞曆山大把他叫進了房間。他迎上前擁抱了兒子,遞給他一份火漆蠟封的羊皮紙,上麵還蓋著紅色教皇封印。他說:“這是給國王的特準令,準許他廢除他現在的婚姻,並再娶布列塔尼的安妮王後為妻。此事事關重大,因為這事關係到的不僅是這個男人迎娶漂亮妻子的心願,更是一個微妙的政治問題。如果國王娶不了安妮,那麽她就會將布列塔尼撤出法國的控製範圍,這將嚴重打擊路易的‘偉大法蘭西’計劃。”

“他自己沒法與珍妮離婚嗎?沒法提出足夠的離婚理由嗎?”切薩雷問。

亞曆山大笑了:“這個問題看起來很簡單,其實不然。雖然法蘭西的珍妮長相矮小而且天生畸形,但是她內在水平卻不低,她腦子很聰明。她找來證人,證人們發誓聽到路易在公共場合宣稱他在新婚之夜上了她不少於三次。除了這一點,雖然他稱自己當時還不滿十四歲,還不到合法年齡,可他根本找不到證人來證明他的出生日期到底是何時。”

“那您現在要怎麽解決這個問題呢?”切薩雷狡黠地問道。

亞曆山大歎了一口氣,說:“啊,作為一位教皇,絕對無誤的教皇,真是上帝的賜福。我覺得他應該是幾歲,他就是幾歲,我會向世人宣告任何與此相抵觸的證據都是偽證。”

“我還需要再帶些什麽去法蘭西嗎?好確保我得到他們的歡迎。”切薩雷問。

亞曆山大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給我們的朋友喬治·昂布瓦茲送去一頂紅衣主教的紅帽。”

“昂布瓦茲想要當紅衣主教,可他是一名優秀的大使啊。”切薩雷說。

“他想當紅衣主教想得都快要發瘋了,”教皇說,“但也許隻有他的情婦才清楚其中的緣故。”

教皇親切地擁抱切薩雷:“沒有你我會不知所措的,我的兒子。我已經安排好了,他們會待你敬若上賓。我們教廷在法蘭西的代表,紅衣主教德拉·羅韋雷將在那裏迎接你,保護你,防備任何潛在的危險。我會明確指示他必須全力保護好你,把你當作兒子一般好生對待。”

十月的一天,切薩雷抵達馬賽的海港,一大批隨行人員陪同在他左右。紅衣主教德拉·羅韋雷和使館的全體人員已經等候在此,迎接他的到來。切薩雷身著黑色天鵝絨和金色錦緞,每件衣服都極盡奢華,上麵裝飾著精美的珠寶與鑽石。他的帽子上鑲著黃金,裝飾著白色羽毛,甚至連他的馬都釘著銀掌。教廷幾乎傾盡國庫,給他配備行頭和裝備。

紅衣主教德拉·羅韋雷上前擁抱他,說:“我的孩子,我會全心全意讓你在此感到舒適、得到尊敬。如果你想要任何東西,盡可放心,我肯定能幫你做到。”德拉·羅韋雷已經設法說服阿維尼翁議會募集借款,為即將到來的貴客安排一場迎接會。

第二天,在夢幻般的法國城堡內,切薩雷的裝束更是令人目眩。他黑色天鵝絨外麵罩著一件白色緊身上衣,衣服上麵覆滿珍珠和紅寶石。他的坐騎是一匹斑點灰種馬,馬鞍、馬韁、馬鐙上全部鑲嵌著黃金。二十名號手一色穿著紅衣、騎著白馬走在切薩雷的前麵。他身後則跟著一隊瑞士騎兵,騎兵們身穿深紅與金黃兩色的教廷製服。騎兵後麵跟著切薩雷的三十位上等侍從,再後麵是多得數不清的助手、聽差,還有其他仆人,所有人都衣著光鮮。最後麵走著的是樂師、雜耍的、翻筋鬥的、熊、猴子,以及七十頭馱著他衣櫃的騾子,除此之外還有帶給國王和王室其他成員的禮物。這是怎樣靚妝炫服、怎樣壯觀奇豔的遊行隊伍!

在他離開羅馬之前,布蘭達奧已經警告過他不要太過頭,告訴他,法國人不會被這種大場麵震住。但是切薩雷認為他比布蘭達奧更懂法國人。

德拉·羅韋雷和他的使節領著切薩雷穿過希農。為了迎接他的到來,整個城市到處都懸掛著條幅,凱旋門也花了不少錢裝飾一新。按照紅衣主教的指示,所有人都待他若皇室王子。一個又一個的銀碟盛滿禮物,不斷地朝他傾湧而來。隨後他又被帶到希農公館,參加一個盛大的慶祝活動。

德拉·羅韋雷邀請了希農許多漂亮姑娘和優雅的女士參加慶典,因為切薩雷喜歡與如雲美女為伴是盡人皆知的。接下來的幾天,每天都滿滿當當地安排了奢侈的盛宴和精心準備的戲劇表演。到晚上,切薩雷和陪同的客人們一邊喝著上好的葡萄酒,一邊觀看娛樂節目和舞蹈表演。

接下來的兩個月裏日日如此。切薩雷去遍了每個城市、每個市鎮。沒有一場集市他會落下,沒有一場馬賽他會放棄不賭,沒有一場牌局他會缺席。

這個秋天,法蘭西很冷,冷風刺骨,還下起了冰雹。然而,切薩雷無論去哪個城市都能引起人們極大的興趣,人們蜂擁著趕來,好奇地來看這位教皇的兒子。謙恭從來不是切薩雷的美德,他把人群的好奇當成對他的仰慕。他的頭腦中增添了新的能量,他變得傲慢自負,讓那些真正可以幫助他的法國人覺得不可親近。

終於,切薩雷抵達了希農的法蘭西宮廷,而此時國王已經不勝其怒了。他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著取消他婚姻的特準令的消息,教皇到底有沒有特準此事他完全不知情。

切薩雷抵達的這天,人們看見了一支場麵壯觀的車馬隊伍。隻見一長隊騾子身負重荷,馱著各種奢侈的飾物,每頭騾子身上都披著鮮亮的紅黃兩色布幔,掛著波吉亞家族的家徽和切薩雷全新的個人旗標——黃色火焰旗。他的使節們身披綴滿珠寶的華服,幾匹騾子上還馱著幾口巨大的箱子。箱子裏麵到底裝著些什麽,讓市民們浮想聯翩。有人說裏麵是給切薩雷未來妻子的貴重珠寶。有人說是祈福用的聖物和神器。然而,沒有一位貴族為這些所動。如果是在意大利,這炫目的場麵告訴人們的會是有關財富和地位的故事,然而在法蘭西,這隻會引起人們的鄙夷。

國王本人就極為儉省,整個宮廷也紛紛效仿他。不久,切薩雷在大街上便開始遭到人們的訕笑。切薩雷腦子裏裝著的隻有新近獲得的驕傲感,而且他缺乏父親的智慧和妹妹的理性來彌補自己的不足,竟然對人們的反應全然不覺。

路易國王第一眼看見切薩雷,便悄聲對身旁一名顧問說:“這也太過頭了。”雖然如此,他仍舊極其熱情地迎接教皇的兒子,忍著不立即向他打聽自己期待已久的教皇的特準令。

切薩雷在喬治·昂布瓦茲的陪同下,經過一排排正式的迎接隊列,來到宮廷最尊貴的要員們麵前。昂布瓦茲把切薩雷一一介紹給他們。他似乎並不關心他們臉上樂不可支的表情。如果他們願意,可以放聲大笑,但是國王必須敬他若上賓,因為他隨身的財物裏麵裝著一個決議,那是對國王至關重要的東西。

年輕的貴族們愚蠢得竟然嘲弄切薩雷。國王嚴詞厲色地警告他們,這令他們十分意外。他們想,顯而易見,國王對這位波吉亞非常在意。

相互介紹過之後,切薩雷、路易國王和大使喬治·昂布瓦茲來到國王寓所一間賞心悅目的私密房間內。牆麵包裹著橡木麵板和黃色絲綢,高高的法式窗外是一個美麗的花園,花園裏雅致的噴泉潑灑著水花,到處都是色彩鮮豔的小鳥,它們歡快的歌聲在整間房內回響。

路易國王開口說話了,他先給切薩雷吃上一顆定心丸:“你一定知道,我親愛的朋友,法國軍隊進入意大利絕不會挑戰教皇權威或是威脅教廷領土。而且,如果你在羅馬涅地區鎮壓當地軍閥或是革除當地主教碰到任何困難,我向你擔保,我會準備好數目可觀、訓練有素的法國軍隊前去援助你。”

“謝謝您,國王陛下。”切薩雷說。國王的慷慨讓他非常滿意,於是他立即拿出正式的教皇特準令呈給路易國王。

國王當即喜形於色。接著,切薩雷又將蠟封的羊皮紙遞給喬治·昂布瓦茲,昂布瓦茲把文件讀完,頓時又驚又喜,原來自己竟然被指任為紅衣主教,成了聖母教會的親王了。

路易國王此時頓感心寬意爽起來。因為教皇的慷慨,他決定也回贈以慷慨的官爵:切薩雷將成為瓦倫蒂諾公爵。因為這個頭銜,切薩雷將得到法國幾座最漂亮的城堡和幾處收益豐厚的地產。切薩雷大大鬆了一口氣。他已在隨行人員身上花了太多錢,而且他明白他還需要更多的錢雇傭軍隊攻打羅馬涅。國王的饋贈讓他不必再擔心錢的問題了。

三個人相互敬酒,接著,切薩雷問:“我們聯姻的事情現在怎麽樣了?”

突然,路易國王似乎不安起來:“羅塞塔公主那兒有些問題。雖然她身在法蘭西,正服侍我摯愛的安妮王後,可她並不是我的臣民。她是那不勒斯國王的女兒——是一位西班牙裔公主,因此她是阿拉貢家族的子民。而且她也是有著自己心思的女孩,我不能就這麽簡單地命令她嫁給你。”

切薩雷皺了皺眉,接著又問:“我可以跟這位小姐談談嗎,國王陛下?”

國王說:“當然可以。昂布瓦茲會安排好這事兒的。”

這天午後,切薩雷和羅塞塔公主坐在花園裏的一張石頭長凳上,四周飄散著橘子樹的芳香。

羅塞塔個子很高,雖然不是切薩雷見過的最美的姑娘,可舉止算得上華貴端莊。她黑發披頸,看上去十分嚴肅。但她說起話來卻和顏悅色、直截了當,很樂意談論他們之間的聯姻婚配事宜。

羅塞塔麵帶溫柔的微笑,語氣卻十分堅定:“我一點兒也不想冒犯公爵,這之前我甚至見也沒見過你。很遺憾,其實我已經不顧一切地愛上了布列塔尼的一位貴族,再沒有更多的愛能給別人了。”

切薩雷想勸她改變主意。“瘋狂熱戀的愛人往往並不是最可靠的結婚對象和人生伴侶。”他說。

可是,羅塞塔無所畏懼地看著他,說:“我必須向你坦言,因為我相信你是值得信賴的。你是教皇的兒子,而對我父親來說,不管是教皇的意見還是教廷軍隊都非常重要。如果你一定堅持,我相信出於對教皇和教廷軍隊的重要性的考慮,我的父親會強迫我嫁給你。但是我請求你不要這樣做。我永遠不會愛上你,因為我已經心有所屬。”她熱淚盈眶。

切薩雷很欽佩這女孩,她敢於捍衛自己心中的真愛。他把自己的手絹遞給她:“我絕不會強迫你與我結婚。如果我不能用我的魅力贏得你,就不會讓你做我的新娘。”接著,他又笑著說,“但你會是很有價值的朋友……如果我遭到宮廷的禍害,我會請你做我的律師,為我辯護。”

羅塞塔大笑起來,既覺得開心又感到寬慰。公主和切薩雷就這樣一同愉快地度過了這個午後。

這天晚上,切薩雷將所發生的一切告訴了路易國王。路易似乎對羅塞塔的回答並不意外,但切薩雷的反應卻讓他很高興。

“我很感謝你的好心和諒解。”國王說。

“我們是不是還有另一位公主尚未名花有主呢?”切薩雷笑問。

國王很是尷尬,因為他無法完成對教皇的許諾,於是說:“除了已經授予你的爵位和地產,我決定再封你為迪諾公爵,並贈給你兩處具有重要價值的地產。”

切薩雷低頭表示感謝,隨即他眼中閃過一絲光芒,說:“當然,我非常感謝——但是,這些會為我贏得一位妻子嗎?”

路易看起來明顯十分窘迫:“既然羅塞塔已經拒絕了,隻要有你的許可,我們會立即在更大範圍內尋找人選。我們會走遍法國王室找到合適的公主。”

切薩雷起身準備離開,一邊說:“我會延長在法國的行程,去鄉間遊覽,直到找到合適的人選。”

在羅馬,教皇心裏依然記掛著兒子的婚姻大事。他叫來紅衣主教阿斯卡尼奧·斯弗薩,請他回那不勒斯再懇求國王幫忙。

但是,幾周以後,紅衣主教無功而返。羅塞塔依然不同意婚事,其他年輕女人中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姑娘願意嫁給他。而且,紅衣主教斯弗薩在那不勒斯期間,發現了一樁更讓人費神的麻煩事兒。南方有傳聞說路易十二打算發起另一次進攻,奪回原本屬於他祖先的米蘭和那不勒斯。

阿斯卡尼奧·斯弗薩問亞曆山大:“這是真的嗎?對此您打算怎麽辦?”

教皇遭到阿斯卡尼奧的質問,感到十分惱怒。可他既不能撒謊,也不能實話實說,於是說:“如果我的兒子切薩雷沒有被法國扣為人質,我會采取行動。”

紅衣主教評論道:“好一個盛裝打扮的人質,得到如此熱情的款待,他是心甘情願地在法國做人質吧。他用聖母教廷的國庫振他的聲威,滿載珠寶前去法國逍遙自在,再勾引來一個妻子。這樣,即便與他們成功聯姻了,也會威脅到羅馬自身的安危。”

亞曆山大教皇幾乎被徹底震怒了。他暴跳如雷地吼道:“我親愛的紅衣主教閣下,那可是你的哥哥摩爾人盧多維科做出的事,你回想一下,法國人的第一次入侵到底是誰引起的。而且,遭到背叛的是羅馬——因為阿拉貢家族沒有一個人願意聯姻。他們沒有給我任何選擇餘地。”

“那麽說您是真的已經與法蘭西結盟對抗阿拉貢了?”阿斯卡尼奧問道,語氣中多了些滿意的口吻。

亞曆山大強作鎮定。他站起身,指著房門說道:“你立刻給我走,你剛才那番話近乎異端邪說。我建議你為剛才的那些誹謗之詞乞求原諒,否則就在今晚,我會給你做臨終祈禱,然後將你扔進漆黑的台伯河。”

紅衣主教阿斯卡尼奧·斯弗薩逃也似的離開了,教皇的雷霆怒火和惡言厲色嚇得他從台階上直衝而下,心髒怦怦狂跳。他有一下被絆倒在地,但立即爬了起來,並決定盡可能快地離開羅馬去那不勒斯。

接下來的數月裏,教皇幾乎擱置了所有的教廷事務。除了新的聯姻,他無法再集中精力做別的事情。他拒絕接見來自威尼斯、佛羅倫薩、米蘭和那不勒斯的大使——隻要不是給他的兒子切薩雷提親的,他統統不見。

在法蘭西,幾個月後的一天,路易國王把切薩雷叫進他的房間,高興地對他說:“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如果你和教皇陛下都同意的話,我想我為你找到了一個極好的聯姻對象:夏洛特·阿爾布萊特,納瓦拉國王的妹妹,一個美麗又聰明的女人。”

切薩雷心中又高興又寬慰,他立即給父親送去消息,請求教皇允許他與夏洛特結婚,並同意延長他在法國的行程。

亞曆山大教皇在聖彼得大教堂主持完大彌撒後,覺得非常心煩意亂。他已從兒子那裏得到消息。他跪在教堂的聖桌前,麵對聖母瑪利亞的注視,努力思考著……

他擔任前幾任教皇的教廷副相三十五年,自己當教皇主持教廷已有六年。這一生中,亞曆山大還沒有遇到過如此可怕的局麵,讓他左右為難。與西班牙的結盟一直是他的力量之源,不管是神職事務還是世俗事務,他都因此得到了巨大的力量。他設法平衡西班牙與法蘭西兩個異邦的勢力,使他們都能繼續支持羅馬教廷。

然而胡安死後,他的遺孀瑪麗亞·安立奎說服了伊莎貝拉王後和費迪南德國王,讓他們相信胡安的哥哥切薩雷·波吉亞就是殺害他的真正凶手。這造成了一個惡果,那就是阿拉貢家族沒有一個人願意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教皇的兒子。不僅如此,整個西班牙、那不勒斯和米蘭都沒有一個家族願意與之聯姻。

亞曆山大遍尋所有城市,與無數名大使談過,還主動提供優厚的聖職,可是依然沒有為切薩雷找到一位合適的妻子,沒能找到一個強大的聯姻對象。然而,他必須找到,否則波吉亞家庭將麵臨垮塌的危險。

他需要各城邦國對教廷的支持,他需要那不勒斯和西班牙軍隊幫助他統一國土,平息貪婪的軍閥們的暴動。他把女兒盧克萊西婭嫁給那不勒斯的阿爾方索,也即嫁到阿拉貢家族,其實私底下是為了保證切薩雷能夠與阿爾方索的妹妹羅塞塔公主順利聯姻。

可是羅塞塔公主拒絕了。他本想讓兒子娶一位西班牙公主,現在卻隻有一位法國公主願意做他的妻子。他即將失去對教廷的牢牢掌控了嗎?

他合掌低首,跪在聖母瑪利亞的大理石雕像前,乞求得到她的忠告。

“聖母啊,您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兒子切薩雷問我他是否能娶一位法國王室為妻。法國國王路易十二願意協助切薩雷奪回原來屬於您的教會的土地。他會派法國軍隊與切薩雷一起作戰。”

亞曆山大內心痛苦地掙紮,思考著該如何抉擇。如果他同意切薩雷和夏洛特的婚姻,這是否意味著他將與西班牙和那不勒斯分道揚鑣,同時也與心愛的女兒分離?因為她的丈夫阿爾方索是那不勒斯王子,與法國人聯姻無疑會毀掉盧克萊西婭的婚姻。然而,如果他拒絕法國,又會有什麽降臨到他的家族身上?毫無疑問,不管他是否允許,法蘭西國王都可能入侵,並進而擁戴紅衣主教德拉·羅韋雷為新任教皇。

如果法軍經由米蘭攻來,亞曆山大非常肯定盧多維科會不戰而逃。而且,更重要的是,一旦那不勒斯人必須拿起武器抵抗法國人,那他的兒子約弗瑞和他妻子桑夏怎麽辦?

教皇絕望地尋找理由,說服自己選擇西班牙而不是法蘭西,從而讓切薩雷放棄他的法國妻子。可是,亞曆山大又是跪拜、又是禱告,接連幾小時來回踱步思考,還是沒能想出哪怕一個理由。另一方麵,如果法國的精銳士兵與切薩雷一道從當地的男爵與軍閥手中接管羅馬涅地區,切薩雷將被加冕為羅馬涅公爵。如此波吉亞家族便安全了,教廷也穩固了。

他整晚都沒睡,盯著閃爍的燭火,乞求神啟。大清早時,他才離開教堂。雖然心有不甘,他最終還是作了決定。

杜阿爾特·布蘭達奧正在教皇房內等他回來,他明白亞曆山大內心的掙紮。

教皇說:“杜阿爾特,我的朋友,我已經盡可能地通盤考慮了此事。我已經有了決定。我需要一張羊皮紙寫下我的回複,這樣我才能安枕而眠,好好休息。”

杜阿爾特看著教皇坐在桌旁,第一次感到他那麽蒼老、那麽疲倦。他遞給教皇一支筆。

亞曆山大的手堅定有力,但他給切薩雷的信隻有寥寥數字。上麵寫著:“我親愛的兒子,佳偶絕配,即請大婚。”

切薩雷·波吉亞和夏洛特·阿爾布萊特在法國大婚這天,羅馬聖城也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教皇下令大放煙火,漫天流光照亮了天空,四處點燃篝火,街道通明。啊,好一片歡騰的景象!

盧克萊西婭在波蒂哥聖母殿的寢宮內,與阿爾方索一起,看著一個巨大的煙花在她的宮殿前方燃放,內心充滿恐懼。不是她不為哥哥感到高興,她深切地愛著哥哥——而是擔心心愛的丈夫,他要怎麽辦?因為這次政治聯姻對他來說隻意味著災難。

紅衣主教阿斯卡尼奧·斯弗薩逃離了羅馬,還帶走了與那不勒斯結盟的另外幾位紅衣主教。消息傳到盧克萊西婭夫婦耳中時,阿爾方索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憂慮和困惑。

他將盧克萊西婭攬入懷中,一邊看著煙花競相綻放。他輕聲說:“如果法軍入侵,我的家族將麵臨危險。我必須去那不勒斯指揮軍隊作戰,我的父親和叔父會需要我。”

盧克萊西婭緊緊抱著他:“可是教皇陛下讓我放心,說我們不會有任何危險,因為他不會允許政治的不和阻撓我們的幸福。”

阿爾方索,雖然才年方十八,此刻卻充滿無限憂傷地望著盧克萊西婭。他把她眼前的頭發撩開:“你相信這話嗎,我親愛的盧克萊西婭?”

這天晚上,夫妻歡好之後,兩人睜著眼躺了好久。過了好一會兒,盧克萊西婭才終於睡著。阿爾方索聽見她均勻的呼吸聲後,便偷偷下了床,小心謹慎地走到馬廄旁邊。他進了馬廄,翻身騎上自己的馬,一路向南朝郊外跑去,一直跑到科隆那城堡。第二天一早,他會從那兒離開去那不勒斯。

然而,教皇出動教廷警力搜尋阿爾方索,他隻能被迫待在城堡內,或是返回羅馬,不然就會被教廷軍隊帶回去。阿爾方索每天都給盧克萊西婭寫信,請求她跟他一起走。可是,這些信從來都到不了她的手裏,而是落入梵蒂岡信差手中,被他們交給了教皇。

盧克萊西婭從未這樣傷心過。她不明白為什麽阿爾方索不給她寫信,因為她想他想得快要發瘋了。如果不是已經懷有六個月的身孕,她早就跟隨他去那不勒斯了。但是現在,她不敢貿然旅行,因為今年初她從馬上不慎摔落時,曾經導致腹中的寶寶流產。而且這次出門還意味著要在夜色中躲過她父親的衛兵,偷偷溜出家門——衛兵們早已將她的寢宮團團包圍了。

切薩雷依然在法蘭西逗留,時間長到不僅完成了與夏洛特的大婚,還在美麗的盧瓦爾河穀一座小城堡內與她廝守了數月。

正如國王向切薩雷許諾的那樣,夏洛特既美麗又聰慧,切薩雷的心神終於安寧下來。她周身散發出一種不同尋常的安詳,他們之間的歡愛讓切薩雷感到平靜。但是,每一天他都在跟自己做鬥爭,因為在內心深處,他依然渴望著盧克萊西婭。

夏洛特在他生命中的出現一度撫平了他心頭的躁動,他曾那樣熱切地想要功成名就、攻城略地。如今,年輕的夫婦日日一同散步,一同在平緩的河麵泛舟,一同讀書。切薩雷還試著教夏洛特遊泳釣魚,兩人經常一起放聲大笑。

在這段時間裏,一天晚上,夏洛特向切薩雷坦露心跡:“我真的愛你,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真正愛上一個人。”

切薩雷平素一向玩世不恭,此時卻相信了她,雖然她的話並不像它們應該的那樣重要。這令他困惑:雖然他也試圖努力去愛,但似乎有什麽東西阻攔著他。雖然他們夜夜在火邊歡好,事後緊緊依偎在一起,但是切薩雷心中卻在想,是否真的像妹妹說的那樣,他已經被邪魔下咒?難道父親真的犧牲了自己的兒子,像伊甸園內的毒蛇唆使亞當夏娃偷嚐禁果一樣,讓他把心永遠交給了刻骨銘心的第一次?

一天晚上,夏洛特告訴他她懷上了他的孩子。可這時,他收到了教皇發來的一封急信。

信上寫著:“速回羅馬履行你的職責。地方主教們正在密謀策反,斯弗薩家族已召來西班牙軍隊,準備進軍意大利。”

切薩雷告訴夏洛特,他必須回羅馬帶領教廷軍隊奪回羅馬涅地區的領地,並為羅馬教廷建立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如果他不能徹底穩固波吉亞家族的勢力,不能讓它在教皇和他死後依然安然無恙,那麽她和他們的孩子就會麵臨危險。同時他還告訴夏洛特,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必須留在法國。

切薩雷要走的這天,夏洛特強作優雅。可就在切薩雷翻身上馬時,她終於抑製不住地緊緊抱住他,淚流滿麵。他又下了馬,將她摟在懷裏,感覺到她的身體在顫抖。他對夏洛特說:“我親愛的洛蒂,隻要戰事一平息,我一定會盡快來接你和孩子。你別擔心,因為能真正把我幹掉的意大利人還沒有出生呢。”他彎下腰,溫柔地親吻她。

隨後,切薩雷騎上他那匹膘肥體壯的白色戰馬,向夏洛特揮手道別,然後策馬揚鞭,穿過城門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