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瓦諾莎·卡塔內伊的客人們坐在色彩喜氣的宴會餐桌前,看著熾熱的太陽漸漸沉到羅馬廣場的紅色石頭廢墟背後。她請了幾個朋友,還有她的孩子們一起來到她的莊園舉行慶祝酒宴,因為切薩雷下周即將作為教皇委任的代表動身前往那不勒斯。

孩子們親切地把瓦諾莎的庭院叫作葡萄園。這座庭院坐落在幾近荒蕪的艾斯奎利諾山上,對麵就是建造於五世紀的莊嚴的聖彼得大教堂。

胡安、約弗瑞和切薩雷終於坐在一起,開懷大笑,十分快活。在庭院的那一頭,切薩雷看見母親正非常親密地與一名年輕的瑞士警衛交談。他徑自微微一笑,的確,母親依舊很美。雖然個頭稍高,但她身材玲瓏精致,幹淨的橄欖色肌膚,濃密的赤褐色秀發,裏麵找不到一絲白發。她身穿黑色絲綢長裙,脖子上戴著一串南海珍珠項鏈,那是亞曆山大專門送她的禮物。整個裝束襯托得她華美端莊。

切薩雷深愛著母親,為母親的美貌、聰慧和精通商務而自豪。她的酒館開辦得相當成功,不比羅馬城任何一個男人差。他又抬眼望了望那個年輕的衛兵,衷心祝福母親。如果母親依然享受男人積極主動的追求,那不正是他對她最大的心願嗎?

這天晚上,瓦諾莎從城裏的酒館裏帶來兩位資深廚師,請他們為客人們準備各式各樣美味的食物。他們用蘋果片和葡萄幹嫩炒美味的鵝肝,用可口的西紅柿、羅勒和奶油沙司燉煮新鮮捕撈的龍蝦,從地裏采來肥厚的蘑菇,還從當地樹林中摘下新鮮成熟的綠橄欖炒製鮮嫩的扇貝。

年輕些的紅衣主教們,包括吉奧·美第奇,每當一盤新菜上桌時,都開心地大叫。紅衣主教阿斯卡尼奧·斯弗薩則始終鎮定,可是每每新菜上桌時,卻不僅僅吃完一人的分量,還設法再多吃些。亞曆山大的堂弟蒙雷阿爾也是如此。

碩大的瓷瓶盛裝著葡萄酒。那酒是用瓦諾莎自己葡萄園裏滾圓的勃艮地葡萄釀製而成的。席間,客人們的酒杯內被一一斟滿葡萄酒,胡安把每一杯酒都喝得精光,而且幾乎不等第一杯全部喝完,又忙不迭地端起第二杯往嘴邊送。宴席上,胡安身旁一直坐著一位戴著黑色麵具的年輕人,不時向胡安輕聲耳語。

切薩雷上個月在梵蒂岡見過這個戴麵具的年輕人幾回,他時常跟隨在弟弟左右。當時他向人打聽這個陌生人,可似乎誰都不認識他。他也問過胡安,而胡安隻是冷嘲熱諷地哈哈一笑,便徑自走開了。切薩雷猜想這年輕人可能是城裏哪個貧民區來的怪異藝術家。胡安經常去那種地方找雛妓取樂,揮霍錢財。

此時的胡安敞著懷,頭發因為出汗而纏結在一起。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了——準備要敬酒。他把酒杯舉在麵前,可因為他歪歪斜斜地擎著那杯子,以至於裏麵的葡萄酒都溢了出來。約弗瑞伸出手想幫他把酒杯扶穩,可是胡安卻粗暴地一把將弟弟推開。接著,他轉身麵朝切薩雷,大著舌頭說:“這一杯是敬我哥哥順利逃離法國軍隊,敬他能熟練避開隨時隨地發生的危險。要麽是靠戴上紅衣主教的帽子,要麽就是靠在戰場上當逃兵。有人說這是勇敢無畏……我說這叫膽小怕死……”然後,他高聲大笑起來。

切薩雷一躍而起,把手按在劍柄上,向胡安衝了過去。他的老朋友吉奧·美第奇立即揪住了他,約弗瑞也過來一起按著,瓦諾莎則苦苦相勸,這才把他拉住了。

瓦諾莎懇求切薩雷,請他原諒胡安。“他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切薩雷。他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切薩雷的眼睛裏閃著怒火,下巴執拗地撅著:“他知道,媽媽。如果不是在你家裏,我這會兒早就把那個傲慢無禮的渾蛋給宰了——我才不管他是我自己的弟弟、你的兒子。”

切薩雷依然氣得發抖,他不再堅持,任由吉奧將自己拉回座位上。其他賓客起先對美食的極大熱情此刻也因為兄弟間發生的不快而稍許降了溫,大家都隻是坐著低聲地交談。

隨後,那個戴麵具的男人站了起來,再次向胡安輕聲耳語。胡安因為哥哥剛才的怒氣而清醒了,身體也已不再搖晃了,他起身對大家說:“對不起,我得走了。我還有另一個約會,必須趕去,不能失禮。”

接著,侍從幫他穿上深藍色天鵝絨披風,他的一個隨從和那個戴麵具的高個男人陪同他迅速離開了聚會現場。

過不多久,其他客人也逐漸散了。切薩雷跟弟弟約弗瑞、吉奧和阿斯卡尼奧·斯弗薩一同離開。隻有年輕的瑞士警衛還在陪著母親瓦諾莎。他們紛紛上馬,切薩雷揮手向母親告別。

幾個人飛快地朝羅馬城內騎去。他們穿過羅馬門,羅馬門就位於波吉亞宮殿前方的十字路口。此時,幾個人停了下來,談了好一會兒跟胡安的這次不快。切薩雷聲明他不能忍受弟弟胡安借酒發瘋,不敬兄長,將家庭團結棄之不顧。他決意再找胡安談談,讓他深刻意識到這次在瓦諾莎家發生的事件的嚴重性。他想先找胡安理論,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將向他挑戰、跟他決鬥,將所有的事情一了百了。胡安明白切薩雷武藝遠超過他,他是打不過切薩雷的,隻有被迫悔過,不僅向切薩雷,還要向所有他傷害過的人懺悔他的荒唐行徑,原諒他讓整個波吉亞家族蒙羞。

切薩雷也清楚地知道,胡安雖然魯莽地誣陷他,但其實膽小鬼不是他,而是胡安。如果決鬥起來,不管是比毅力還是拚劍法,切薩雷都會勝出。

紅衣主教阿斯卡尼奧·斯弗薩也責罵起來——就在幾天之前,那天胡安也是喝醉了,他無緣無故殺死了阿斯卡尼奧的一名管家。阿斯卡尼奧一直為這事兒生氣,他發誓說,要不是戴著紅衣主教的那頂帽子,他才不怕教皇的報複,一定要跟胡安算清楚這筆賬。

十六歲的約弗瑞從頭到尾沒有指責過胡安一句,可是切薩雷知道他對哥哥胡安非常憤怒,因為桑夏和胡安之間的事兒他可不是不清楚。這個小弟弟簡直就是個解不開的謎。起初,因為他的表情無動於衷,他看起來絕不是個精明人,但是切薩雷親眼看到他跟科爾多瓦一起在花園那天整個人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樣子,可打那天以後再沒看到他有過相同的表情了。

既然已到波吉亞宮殿,幾個人跟阿斯卡尼奧道別,吉奧·美第奇也回了自己的宮殿。約弗瑞對切薩雷說:“我打算去逛會兒窯子,找個女人待上幾小時,體會一下有人回應你的愛意到底是個什麽感覺。”

切薩雷微笑地看著弟弟,拍拍他肩膀鼓勵他說:“我沒有任何異議,小弟。”他大笑起來,說,“祝你歡度良宵。”

切薩雷看著弟弟騎馬離開。這時,他眼前出現的一幕引起了他的注意。小約弗瑞才轉過街角朝貧民區跑去,有三個人騎著馬從他身後的石頭樓房之間悄悄出現,似乎是在跟蹤他。其中一人比其他人都要高,**是一匹白色種馬。

切薩雷等那幾人走後,過了一會兒才尾隨上去,這樣他們就注意不到有人騎馬跟蹤他們了。他來到貧民區上方的一處廣場。在他前方,隔著幾條街,他分明看見了四個騎在馬背上的人的影子,其中一人正是弟弟約弗瑞。他能聽見他們在交談,語氣友好而熱烈。切薩雷斷定弟弟沒有危險,這才將馬掉頭,獨自回到梵蒂岡。

切薩雷睡下去幾小時後,一個可怕的噩夢將他從睡夢中驚醒。他恍惚聽見有人騎馬疾馳的聲音。他甩甩頭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可是房裏的燈火已經熄滅,房間裏一片漆黑。

他渾身冒汗,心跳加速。他努力讓自己鎮定,可似乎根本無法平息內心的驚恐。黑暗中,他站起身來,摸索著找到一盒火柴。他想要把火柴劃亮,可雙手竟然有些顫抖,心中充滿了莫名的恐懼。他慌亂地大聲呼叫他的男仆,但沒有一個人來。

終於,燈火閃了一下,又有光了。他半睡半醒地靠坐在**。然而,四周牆壁的投影似乎包圍著他,直向他撲來。切薩雷給自己裹上一條毛毯,他覺得自己全身冰冷,無法控製地發抖。隨後,不知道從什麽地方,他似乎聽到諾尼的聲音傳進了自己的耳朵:“你家將有死神降臨……”

他甩甩頭,想努力擺脫這種感覺,驅走那聲音,可他的心中依然充滿恐懼。克萊西婭會有危險嗎?不會的,不會的,他安慰自己。修道院對她來說是很安全的地方——父親早已想到這個問題了。他派米凱羅特在修道院四周安排了一名警衛,警衛小心翼翼地在附近藏身,以免再驚嚇到或是惹怒盧克萊西婭。接著他又想到約弗瑞。可一想起他跟那幾名隨同友好交談的聲音,切薩雷又打消了這個疑慮,約弗瑞也不會有危險的。

是胡安嗎?如果天國還有一絲公平正義,那麽胡安發生任何危險,他都不會做噩夢,這是天公地道的。可是,他又立刻擔心起父親來。如果胡安發生什麽不測,父親會怎麽樣?

切薩雷迅速穿上衣服,朝父親的寢宮走去。兩個教廷衛兵正立正站在父親房前,一人把守著沉重金屬大門的一側。

“教皇陛下休息得好嗎?”切薩雷問道,盡力保持鎮定。

這時,從前廳傳來父親最喜愛的男侍從賈卡米諾的回答:“他幾分鍾前才睡的,一切都好。”

切薩雷回到自己的住所。他還是心神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決定騎馬去城郊。每當他心跳劇烈得幾乎要破膛而出時,他總是這麽做,於是他快步來到馬廄。正當切薩雷要翻身騎上他最喜愛的那匹種馬時,他看見約弗瑞的一個馬伕正在擦洗約弗瑞的馬。那馬掌上分明粘著許多紅色的河泥。

“看來我的弟弟約弗瑞已經平安到家了?”切薩雷問。

“是的,紅衣主教閣下。”年輕的男孩說。

“那我弟弟胡安呢?他也回來了嗎?”

“沒有,紅衣主教閣下。現在還沒有回來。”年輕男孩答道。

切薩雷離開梵蒂岡,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但他依然繼續往前騎,似乎是鬼迷心竅了一般。周遭的一切看起來就像是在夢中。他恍恍惚惚地沿著河道穿過大片田地,尋找弟弟胡安。

夜晚的空氣涼爽而潮濕,台伯河散發出的鹹腥味讓他的頭腦清醒過來。他冷靜下來了。他搜尋著河岸,尋找任何異樣的痕跡,但是沒有任何發現。騎了幾小時後,他來到河岸一塊紅泥地。一處巨大的漁港對麵是米蘭德拉伯爵的宮殿,旁邊還有一所醫院,透過窗戶能看見裏麵搖曳的燈光。一切看起來都那麽平靜。

切薩雷下馬查看四周,想看看是否有人曾經見到過胡安。然而,不管是碼頭還是河濱都空無一人,唯一能聽見的隻有魚兒從波光粼粼的鏡麵一般的湖中躍起時,水花飛濺的聲音。

切薩雷走到碼頭盡頭,站在那兒朝河麵望去。有幾條漁船停在水麵,船員們要麽是去了村裏的酒館喝酒,要麽就是在船裏沉睡。他心想,漁民們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議,他們整天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撒下漁網,坐等魚兒入甕。他微笑起來,心下頓時平靜了不少。

正當他要轉身離去時,看見一隻小船靠著一大堆壘放的圓木停泊著,裏麵還睡著一個人。切薩雷朝他大喊:“先生,先生!”

他朝那船走去,裏麵那人坐了起來,警惕地看著他。切薩雷對他說:“我是紅衣主教波吉亞。我跟你打聽一個人,是我的弟弟,教廷總軍上將。你今晚早些時候是否看到過什麽可疑的事情?”

切薩雷站著,一邊對那漁夫問話,一邊在指間旋轉著一枚達克特金幣。

那人名叫喬吉奧,一看到金幣,立刻同意回答切薩雷的任何問話。

半小時後,切薩雷謝過漁夫,遞給他那個金幣,然後離開了。離開之前,他交代漁夫:“我來找過你這事誰也不能告訴。我想你一定做得到。”

“我已經忘記有這回事了,紅衣主教閣下。”喬吉奧鄭重起誓。

切薩雷快馬回到梵蒂岡。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聽說的那些事。

這天早晨,亞曆山大教皇醒得比平時更早些,他總感覺自己心神不寧。此前他下令召集會議,召集重臣商討即將進行的戰役中要采取什麽軍事計策。他心想,一定是擔心戰事結果才導致他如此焦慮的。

他跪下做晨間禱告,祈求神助,禱告完畢才趕到會議廳,可他發現隻有杜阿爾特·布蘭達奧來了。

教皇問他:“我的兩個兒子呢,杜阿爾特?已經到會議時間了。”

杜阿爾特憂愁滿懷,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亞曆山大。天亮之前他就被總軍上將的一位男仆叫醒,男仆告訴杜阿爾特,他的主人昨天去葡萄園赴宴後一直沒有回來。令人更感不祥的是,陪同他一起的隨從也失蹤了。

杜阿爾特讓仆人先別擔心,讓他先回上將的寓所,告訴他如果教皇的兒子一到就通知他。但是,杜阿爾特總感覺空氣中有些異樣,之後便再也無法入睡。他睜著眼睛躺了許久,等天一破曉,金色的陽光刺破漆黑的夜空,他騎馬穿過羅馬街道,去貧民區詢問是否有人見到過胡安·波吉亞。但是沒有一個人有他的消息。

杜阿爾特返回梵蒂岡後,立刻叫醒切薩雷,問他最後見到胡安時是什麽時候。

切薩雷告訴他:“他和他的隨從,還有一名戴麵具的男人一起騎馬離開了聚會。他當時是打算返回梵蒂岡的。我們囑咐他的隨從,一定要確保他抵達梵蒂岡,因為他當時喝得爛醉。”

杜阿爾特告訴切薩雷:“我也找不到陪同他一起的那位男侍從。而且我還親自搜遍了全羅馬城尋找胡安。”

切薩雷說:“我馬上穿好衣服,父親可能隨時會需要我。”

然而,杜阿爾特離開切薩雷的住所時,發現切薩雷的長靴依然是濕漉漉的,上麵還粘著一層新鮮的紅色淤泥。

又過了幾小時,胡安還是沒有回來,亞曆山大越發不安了。他在寢宮內來來回回地踱著步,手裏握著念珠。他對杜阿爾特說:“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了。我們必須找到他。他還有很多事情要負責呢。”

杜阿爾特想法兒安慰教皇:“他還年輕,教皇陛下,羅馬城裏到處都是漂亮女人。他可能在特拉斯提弗列的哪個臥房裏喝得爛醉,隻不過我們還沒有找到他罷了。”

亞曆山大點點頭,但這時切薩雷走了進來,帶來了壞消息:“父親,胡安的侍從找到了,他受了致命傷,而且傷得十分可怕,說不了話了。”

教皇說:“我去找他問問胡安的事兒。如果這人能跟別人開口,他就會跟我開口的。”

切薩雷頭垂下來,聲音也低沉起來:“他跟任何人也開不了口了,父親,因為他的舌頭沒有了。”

教皇猛覺膝頭一軟。

“他甚至傷得沒法拿筆寫字嗎?”教皇問。

“他寫不了,父親。因為他的手指也沒了。”切薩雷說。

“在哪兒找到這侍從的?”教皇問兒子。

切薩雷說:“在朱代卡廣場上發現的。發現他時,他肯定已經躺在那兒好幾小時了。幾百名路人就在那兒來來往往,可他們因為害怕都不敢報案。”

“你弟弟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嗎?”亞曆山大問道,此時他已經坐下。

切薩雷說:“沒有,父親,一點兒消息也沒有。”

切薩雷和杜阿爾特騎馬奔走在羅馬的大街小巷,向教廷警衛隊隊長、西班牙軍隊司令官、瑞士警衛還有羅馬城的巡警等人一一打探消息,然後才回到梵蒂岡。

亞曆山大依然靜靜地坐著,金色念珠緊緊攥在他的指間。兩人一進教皇寢宮,切薩雷望了望杜阿爾特·布蘭達奧,他覺得讓父親最信任的朋友告訴他這個最新消息,對父親也許不那麽殘忍。

杜阿爾特站在教皇身旁,一隻手用力地放在他肩頭支撐著他。“我們剛剛得到一個消息,教皇陛下,總軍上將的馬找到了,兩個馬鐙隻剩下一個,身上受了傷,好像是劍傷。”

教皇幾乎一口氣吸不上來,就好像是有人朝他腹部重重擊了一拳。“馬背上的人呢?”他輕聲問。

“馬背上沒發現有人,父親。”切薩雷說。

亞曆山大教皇抬起頭,眼中愁雲密布,他轉過身對切薩雷說:“召集教廷警衛隊,命令他們搜尋所有的街道,郊外也要仔細搜查。告訴他們,沒找到我的兒子不許回來。”

切薩雷走出教皇寢宮,前去命令軍隊按照父親的指示辦。在教皇宮殿的門廳,他遇見了弟弟約弗瑞。切薩雷說:“胡安不見了,父親非常難過。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一定會注意小心說話,無論如何不要讓他知道你昨天晚上去了哪裏。”

約弗瑞朝哥哥點點頭,說:“我明白。”

但他沒有再多說一句。

整個羅馬已經滿城風雨,謠言四起。大家都在傳教皇的兒子胡安失蹤了,教皇傷心欲絕。教皇下令如果發現胡安遇害,將會用極刑重懲涉事人。

西班牙士兵手持長劍穿行在羅馬的街道。臨街的店門被用木板封住,商店全部關閉。亞曆山大的對頭們,包括奧爾西尼和科隆納,害怕教皇把罪名歸在他們名下,也紛紛拿起了武器。羅馬城內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士兵,他們得到命令,如果找不到胡安,個個將處以死罪。

第二天清早,搜尋的士兵在一條船裏找到一名正在睡覺的漁夫。他們把漁夫叫醒問話。那漁夫名叫喬吉奧·斯基亞維,他說葡萄園聚會那天晚上他曾見到四個騎馬人,其中一人戴著麵具。他在自己船上看見他們牽來另一匹馬,馬背上馱著一具死屍。那四人把馬拉到台伯河邊,那兒是傾倒城內垃圾的地方。他看見他們從馬背上抬起屍體,將屍體投進了台伯河。

士兵問:“那些人長什麽樣兒?你還記得嗎?”

喬吉奧說:“當時天色很暗……”

在士兵進一步追問之下,他又說出他當時看見河麵上漂浮著死者的藍色天鵝絨披風,四人中領頭的一個命令其他三人朝屍體扔擲石塊讓它沉下去。當然,他還告訴士兵,其中一人騎的是一匹白馬。

因為喬吉奧對紅衣主教起過誓,不向任何人提起他們談過話、紅衣主教來找過他,所以當士兵們氣急敗壞地質問他為什麽不早點報告此事時,他氣惱地說:“我這些年看到投進台伯河的死屍有成百上千具了,要是每次都報告的話,我就沒空捕魚了,飯都要吃不上了!”

正午時分,有人被吩咐潛入河中,用拖網和巨大的抓升鉤在兩岸之間展開地毯式的搜尋。直到三點鍾,當地一名漁夫投下的一個鐵鉤鉤到了什麽硬東西。隨後,一具被河水泡得發脹的屍體浮到了水麵上。屍體仰麵朝天,一件藍色的天鵝絨披風在急流中旋轉著。

那屍體腳上穿著長靴,足底蹬著馬刺。手套塞在腰帶裏,錢包裏還裝著三十達克特金幣。顯然,殺人動機並非是為了劫財。屍體從水裏打撈上來後,士兵們仔細查看,他們發現他身中九刀,每刀刀口都很深,而且喉嚨也已被割破。

杜阿爾特·布蘭達奧走上前辨認。毫無疑問,這正是教皇的二兒子胡安·波吉亞。

胡安的屍體被船拉到了聖天使堡。教皇一看見最寵愛的兒子的屍首,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立時急痛攻心、哀慟欲絕。他嗚咽痛哭,幾乎整個梵蒂岡都能聽見他向上帝的哭喊。

亞曆山大鎮定下來後,命令當晚舉辦葬禮。胡安的遺體被淨身修整後,換上聖羅馬天主教會總軍上將華貴的錦緞製服,莊重地躺著。

晚上六點,胡安躺在華麗的棺木中,麵容英俊,就好似睡著了一般。棺木由家族裏的貴族抬著過橋。教皇獨自一人站在聖天使堡的塔頂上,遠遠地看著。

葬禮隊伍最前麵有一百二十人手持火炬和盾牌,後麵跟著幾百位教廷大臣和神職人員,他們不停地哭泣,場麵一片混亂。

這天晚上,上千人的送葬隊伍手擎火把,他們兩側站著兩排西班牙軍隊士兵,胸前舉著寒光閃閃的長劍。隊伍抵達波波洛廣場的聖母教堂,胡安將下葬在這裏。用來埋葬他的墓穴原本是他的母親瓦諾莎為自己準備的。

亞曆山大仍舊悲痛萬分,然而葬禮一結束,他立即傳兒子切薩雷去他的寢宮。

切薩雷也急切地想幫助父親分擔憂傷,所以立即前往。

他走過教皇的私人書房,看見亞曆山大坐在桌前,臉色蒼白,眼圈由於哭泣而紅通通的。父親如此悲痛的模樣切薩雷從前見到過一次——那時他還小,也是胡安正麵臨生命危險。這時,他心中不禁懷疑起來,祈禱是不是真的可以改變命運,或者僅僅是將無法逃脫的命運向後推延罷了。

亞曆山大的房內燈火暗淡。看見兒子來了,他朝切薩雷走去,魁梧的身軀走近他,離他僅咫尺之遙。亞曆山大肝腸寸斷,悲憤得幾近瘋癲。他知道一直以來切薩雷都不喜愛這個弟弟,他明白胡安奪去了切薩雷自己想要的那種生活。他聽說兩天前在瓦諾莎家,他們曾經吵得十分激烈,而當晚胡安就失蹤了。他想從切薩雷這兒得到事情的真相。他用嚴厲的口吻命令道:“向我發誓,你沒有殺死你弟弟。以你靈魂的不朽起誓。要知道,如果對我隱瞞真相,你將在地獄遭受火焚,直到永遠。”

父親的指責讓切薩雷大感震驚,他幾乎窒息了。事實上,弟弟被殺這事他並不覺得難過。他恨不得就是自己親手殺了胡安,這樣他就不用責怪父親把罪名懷疑到他的頭上來了。

切薩雷一步邁向前,湊到父親跟前,目光緊盯父親的雙眼。他把手放在胸前,誠懇地對亞曆山大說:“父親,我沒有殺我的弟弟。我發誓。如果我說的不是真話,我心甘情願在地獄遭受火焚,直到永遠。”他看見教皇一臉的困惑,於是又重複剛才的話說,“我沒有殺死胡安。”

教皇先把視線移開,接著又坐了下來,就像是一下跌倒在那張巨大的皮椅上,用手遮住雙眼。等他再度開口時,他的聲音聽上去輕柔而悲傷:“謝謝你,兒子,謝謝你。你知道胡安沒了我太痛苦了。聽見你剛才的話,我寬慰了許多。我必須告訴你——這不是因為我太傷心才說出來的氣話,誰都不可以不當真——如果真的是你殺死了自己的弟弟,我會命人將你五馬分屍。現在你走吧,我必須要做禱告,為我的悲痛找尋些安慰。”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那麽一個時刻,此時做出的某種決定將影響他命運的走向。在人生的這一十字路口,前路迷茫,此時的決定會影響隨後發生的一切。正是在此時,切薩雷決定不告訴父親那天那個漁夫提到的一個細節——漁夫發現了一枚藍色的黃玉戒指。一聽到這話,他立刻就明白了,是弟弟約弗瑞殺死了胡安。如果將這一事實告訴父親,又能起到什麽作用呢?

胡安是咎由自取。約弗瑞隻不過是被公平正義假手利用,出手結束了胡安碌碌無功的一生,其結果是正當的。胡安對波吉亞家族毫無功績,相反,他使得整個家族不斷麵臨危險。約弗瑞殺害自己的哥哥隻不過是波吉亞家族一項恰當的苦刑,通過這苦刑救贖波吉亞家犯下的諸多罪行。

父親懷疑自己,切薩雷並不意外,但亞曆山大懷疑他的忠誠,質疑他對家人的愛,卻深深傷害了他。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感到如此受傷。

如果亞曆山大要責怪他的話——現在看來也隻能讓他責怪自己了,因為如果以事實真相回擊父親,隻會讓他更加傷痛。作為聖父,教皇必須是絕對無誤的,正是絕對無誤才使他得以維持他的權威。切薩雷心想,這件事情的真相無疑將證明教皇並不具備絕對無誤的能力,這將影響到教廷的威信。

切薩雷明白父親懷疑他,但讓父親懷疑自己的能力有任何好處嗎?沒有。這會是對父親的巨大打擊。如果這樣做的話,整個波吉亞家族都將一蹶不振。切薩雷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就這樣,胡安死了。切薩雷也拿定了主意。他要擔當起自己的職責,守護羅馬、守護波吉亞家族。

盧克萊西婭跪在聖西斯篤修道院內的大理石神像前祈禱。這時,一個年輕的修女神情緊張地叫她出去。這是來自那不勒斯貴族家庭的一個年輕姑娘。修道院裏既有許多歐洲貴族家庭的又有錢又年輕的女人,她們來修道院尋求庇護;也有許多出身窮苦農民家庭的女孩,她們是真正受上帝的感召而虔誠向主的。這兩種人都對教會有益。富裕女孩們的家庭會向教會支付大量金錢,而窮苦人家的女孩則為富裕人家的救贖而祈禱。

這個年輕姑娘結結巴巴地告訴盧克萊西婭,有個人正在等她,說有個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她。

盧克萊西婭的心頓時緊張得劇烈狂跳起來。她快速奔去,鞋跟敲打在石徑上,在空****的走廊裏響起巨大的回聲。

她身穿一件式樣簡單的高腰灰色羊毛裙,外麵罩著棉布套衫。每天早晨她起床穿衣時,都在心中感謝上帝,因為衣服足夠大,且異常樸素,能掩蓋她日益隆起的小腹。

她一路跑到門廳,短短幾分鍾內,她的腦中閃過數千個念頭。父親好嗎?哥哥切薩雷呢?這幾個月來沒有她,他是否無法忍受,終於永遠地離她而去了?或者還是教皇陛下——她的父親又捎信來,懇求她回羅馬,回她在宮廷的住所居住?

她已經打開看過了年輕的信差佩羅托帶給她的前一封信,心想恐怕一切都還是老樣子:父親想要她順從,而現在即使她心裏想順從,也再難以從命了。她目前這個狀態對誰都沒有好處,尤其是她從佩羅托那裏得知,父親是以喬萬尼的性無能為托詞,堅決要取消喬萬尼與她的婚姻的。她一邊走,一邊輕輕拍著小腹:“這要讓父親如何向人解釋你是怎麽回事呢?”

門廳空****、涼颼颼的,光禿禿的大理石地板上空無一物,窗戶上拉著暗色的窗簾,未經裝飾的牆上掛著幾幅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受難像。盧克萊西婭走到門廳裏,眼前所見令她大吃一驚,她停下了腳步。原來是哥哥切薩雷,他一身法衣,獨自一人在前廳等她。

見到哥哥,她高興無比,直朝他奔去,投進他的懷抱,毫不在意會有人看見他們。然而,切薩雷把她推開,扶著她在他跟前站定,目光堅定地看著她,英俊的臉上愁眉緊鎖。

她幾乎要流淚了,問道:“切茲,怎麽了?”她無法相信他這麽快就注意到她的身體狀態,或者是有什麽人告訴他了?她站在哥哥跟前,腦中又閃過無數想法。切薩雷垂下頭,對她說:“胡安死了。前些天的一個晚上他被人殺害了。”

聽了這話,盧克萊西婭雙膝一軟,身體一下子向前摔了出去,幾乎跌倒在堅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幸虧切薩雷及時抓住了她。他跪在她身旁,看見她臉色蒼白,緊閉的眼瞼上細小的血管相比平時突出了許多。他輕聲喚她的名字“克萊西婭,克萊西婭……”然而,她似乎根本聽不見,並未蘇醒過來。切薩雷於是脫下自己的天鵝絨鬥篷鋪在地板上,將她的頭放在上麵。

切薩雷用手輕撫她的小腹,輕柔地喚醒她,盧克萊西婭的眼睛顫動著微微睜開了。等她雙眼逐漸睜開且終於能聚焦時,她看見了他的眼睛。

“你現在好些了嗎?”他問。

她說:“真是個可怕的噩夢。胡安死了?父親怎麽樣?父親聽說了這個消息能經受得住嗎?”

“父親不太好。”切薩雷對她說。但緊接著,他把手放在她腹部,皺起眉頭說:“你身體狀況跟原來大不相同了,我以前都沒注意到。”

“是的。”

“父親現在正與斯弗薩家族談判尋求解除婚姻,這個來得還真不是時候。現在沒有人會相信那個豬玀是性無能了,不會判決取消你們的婚姻了。”

盧克萊西婭迅速坐了起來。哥哥的聲音透出一絲尖刻的意味,他對她有些不滿。二哥胡安死亡的消息令她心亂如麻、心碎欲裂,可是現在切薩雷卻還對她生氣,這讓她不知所措。她冷冷地說:“我的身體狀況與喬萬尼沒有任何關係。我和他隻同過一次房,還是在結婚那天晚上。”

切薩雷樣子看起來十分憤怒:“那我現在要去找哪個惡棍算賬?”

盧克萊西婭舉起手撫摸哥哥的臉:“這個孩子是你的,我的甜心。這是不是讓你覺得更難受了?”

他瞪著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若有所思,好幾分鍾沉默不語。

隨後他說:“我必須擺脫這頂紅衣主教的帽子。我的孩子不能成為私生子。”

盧克萊西婭伸手蒙住他的唇:“可是,你的孩子不能是我的啊。”

他說:“我們必須想個辦法,我們必須想個萬全之策。還有其他人知道這事兒嗎?”

盧克萊西婭說:“誰也不知道。我確定這事兒的那天,人已經不在羅馬了。”

胡安死後,教皇把自己關在房內,整天閉門不出。不管杜阿爾特、米凱羅特、切薩雷,還有所有其他愛他的人怎麽苦苦相求,他好幾天都不吃東西,也不跟任何人說話,哪怕來人是朱麗婭。站在他房外就能聽見他禱告的聲音,聽見他尖聲悔過,乞求寬恕。

起初,他向上帝揮舞著拳頭,大叫大嚷地說:“天主啊,如果失去兒子導致我如此悲傷,那麽拯救成千上萬人的靈魂對我又有何益?”亞曆山大怒從心起,繼續喊道,“因為我的失德,就懲罰我失去兒子,這不公平。人難免有缺點,但是上帝應該仁慈為懷!”他的聲音有如癲狂。

他厚愛的紅衣主教們輪流敲他的房門,請求進屋幫助絕望中的亞曆山大教皇。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將他們拒之門外。最終,他一聲呼喊響徹梵蒂岡:“是的,是的,天主,我知道了——你的兒子耶穌基督也是殉道而死的……”接著,又是整整兩天,再沒有發出任何聲息。

終於,亞曆山大打開了房門。他形容消瘦而蒼白,但心神似乎已經安寧下來。他對所有等在外麵的人說:“我已向聖母瑪利亞立誓要發起教廷改革,會立即著手實施。召集紅衣主教會議,我有話要說。”

教皇對眾人宣告他怎樣由衷地疼愛自己的兒子。他告訴參會的所有紅衣主教,哪怕是放棄七頂教皇的三重法冠他也願意,隻要能把兒子換回來。但是這根本不可能,他說他要著手開始教廷改革,因為胡安被害令他警醒,他認識到了自己的所有罪孽。

他談到他的失子之痛,承認自己和波吉亞家族犯下的罪惡,他痛心疾首,發誓一定要彌補所有過失。他告訴全體參會的紅衣主教和使節們,他明白他觸犯了天道,他請求立即成立委員會,由委員會建議提案,推行改革。

第二天,教皇寫信給各教皇國國王,告訴他們有關他的失子之痛及他新近意識到有必要推行教廷改革。每個人都對亞曆山大的打算表示讚同。全羅馬處處傳來對教皇支持和同情的言論。甚至教皇兩個最大的死敵,紅衣主教德拉·羅韋雷和預言師塞伏那羅拉都給教皇寫信表達他們的吊唁。

如此看來,一個新的時代行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