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盟軍集結

在位十一年並贏得了三次大選之後,英國首相於十一月二十日遭到了失敗,盡管她兩天後才宣告了辭職決定。

她的倒台源於保守黨憲章中一條含糊的規定。該規定要求,作為黨的領袖,應該定期進行名義上的重選。這一期重選發生在十一月份。她重新當選應該隻是個手續問題,但一名已經退位的前大臣選擇與她作對。她不知道危險正在迫近,幾乎沒有認真地對待挑戰,隻馬馬虎虎地應付了一下。在投票的當天,她正在巴黎參加一個會議。

在她的身後,一群心懷怨恨的老對手,遭過侮辱的自我主義者,和唯恐她會在以後的全國大選中敗北的神經過敏者,組成了一個聯盟來反對她,在第一輪投票中阻止她重新當選黨的領袖。

假如她真的重新當選,也就不會有第二輪投票了,挑戰就會消失了。在十一月二十日的投票中,她需要三分之二的多數,結果她少了四票,這樣就必須進行決定性的第二輪投票。

幾個小時之內,開始時山上掉下的幾塊石頭演變成了大麵積的山體滑坡。她與內閣協商,內閣告訴她,她會失敗的。然後她辭職了。為阻止其他黨派的挑戰者,財政大臣約翰·梅傑出來競選並獲得了勝利。

這消息讓海灣的美英軍人大吃一驚。在阿曼,與附近基地裏特空團官兵認識的美軍飛行員們詢問英國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對方隻是聳聳肩膀作為回答。

麥克·馬丁是在那個伊拉克司機得意洋洋地走過來告訴他之後才知道這個消息的。馬丁思考著這個消息,一臉迷茫地問道:“她是誰?”

“傻瓜。”司機說,“她是貝尼納吉的領導人。這下我們要勝利了。”

司機回到汽車裏繼續收聽巴格達電台的廣播。幾分鍾之後,一等秘書庫利科夫匆匆從屋裏出來,坐上車直接去了蘇聯使館。

那天夜晚,馬丁發了一份長長的電報給利雅得,內容有耶利哥提供的最近一批答複,並要求上級進一步給他指示。他蹲伏在小屋的門口,防止其他人闖入,因為衛星天線就放在朝南的門邊。馬丁等待著回電。淩晨一點半,小型收發報機的顯示板上出現了一抹暗淡的脈衝燈光,告訴他回電收到了。

他拆下衛星天線,把它與電池和收發報機一起藏到了地磚下麵,將收到的電文減速,然後用錄音機播放。

電報中有要求耶利哥提供新情報的問題清單,並同意他對酬金的要求,而且確認酬金已經轉入了他的賬戶。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伊拉克革命指揮委員會的這個叛徒已經掙了一百多萬美元。

在清單後麵還有給馬丁的兩條指示。第一,要給耶利哥發去一份信息,不是提問,而是希望他能夠將一種想法盡力滲入巴格達的作戰參謀人員思維中。要讓他們認為,倫敦剛發生的情況很可能意味著收複科威特的聯合行動會取消。

這份假情報到底是否抵達了巴格達的最高當局,將永遠不得而知,但一星期之內薩達姆·侯賽因宣稱:撒切爾被推翻是由於她反對伊拉克,引起了英國人民的急劇反對。

那天夜晚錄在麥克·馬丁的磁帶上的最後一條指示是,問問耶利哥,他是否聽說過代號為“上帝的拳頭”的一種武器或者武器係統。

下半夜的大部分時間,馬丁全在就著燭光用阿拉伯語把這些問題寫到兩張薄型航空信紙上。在二十個小時內,這兩張信紙被秘密地帶到了阿達米亞區,放到了靠近阿拉達姆伊瑪目聖地那道牆上一塊鬆動的磚頭後麵。

答案在一星期之後才反饋回來。馬丁看了一遍耶利哥手寫的阿拉伯語答複,並把所有內容都譯成了英語。以一個軍人的觀點來看,這些內容很有意思。

伊拉克共和國衛隊有三個師駐防在國境線上,麵對著美英軍隊,即原先的塔瓦庫爾那師和麥地那師,加上現在的哈穆拉比師。他們配備的是T-54/55、T-62和T-72主戰坦克,全是蘇聯產的。

耶利哥報告說,在最近的一次視察時,伊拉克裝甲兵司令阿卜杜拉·卡迪裏上將驚恐地發現,許多士兵已經把坦克上的電瓶拆下來,用作電風扇、電飯煲、收音機和錄音機的電源。這一來,戰鬥一旦打響這些坦克能否發動起來都成問題。有幾名士兵被當場處決,還有兩名軍官被撤。

薩達姆委派的科威特省省長阿裏·哈桑·馬吉德說,對科威特的占領正在變成一場噩夢,針對伊軍的襲擊仍時有發生,開小差的士兵正在增加。盡管當地的秘密警察局局長沙巴維上校采取了嚴刑逼供的手段,還處決了一些人,他的頂頭上司奧馬爾·卡蒂布還親自作過兩次視察,抵抗運動仍沒有減少的跡象。

更糟的是,抵抗組織現在已經獲得了一些塑膠炸藥,其爆炸威力要比工業炸藥強大得多。

耶利哥還指明了另兩個主要指揮中心的位置,都建在地下洞穴裏,從空中無法發現。

薩達姆·侯賽因內層圈子堅持認為,瑪格麗特·撒切爾的倒台要歸功於薩達姆的影響,他已經兩次重申絕對不予考慮撤出科威特。

耶利哥最後說,從來沒有聽說過代號為上帝的拳頭的項目,但他會注意這個詞。以他個人的觀點來看,他認為伊拉克不存在多國部隊不知道的武器或者武器係統。

馬丁把全部情報讀到磁帶上,快速錄製後發了出去。在利雅得,這份電報立即被收到了,無線電技術人員記下了電報抵達的時間:一九九〇年十一月三十日二十三點三十五分。

萊拉·阿爾希拉慢慢地從浴室出來,在門口停下了。燈光照在她的身後,她抬起雙臂,靠在兩邊的門框上,擺了一會兒姿勢。

浴室的燈光穿透她的睡衣,完全映射出她那成熟、性感的剪影。這套睡衣是黑色透明網織品製成的,花了她一大筆錢,是在貝魯特高檔商店裏買來的正宗巴黎產品。

**的那個男人貪婪地盯著她,用舌頭舔了一下厚厚的下唇,露齒微笑了。

萊拉喜歡性事之前在浴室裏磨蹭一下。身上要衝洗,某些部位要塗抹,眼睛周圍要畫上睫毛油,嘴唇要塗成紅色,還要噴灑香水——不同部位要噴上不同的香味。

經過三十個春秋後,她的身體還是很迷人,是客戶喜歡的那一類身段:不胖,但曲線豐滿,臀部和**豐滿誘人,曲線下麵肌肉結實。

她放下手臂走向燈光昏暗的床,一邊搖動著她的臀部,高跟鞋使她的身高增加了四英寸,也加劇了臀部的搖擺。

但**的那個男人已經閉上了眼睛。他赤身**仰臥在**,從下巴到腳踝渾身長滿了像熊一般的黑毛。

現在不要睡著呀,你這個傻瓜,她心裏這麽想著,不要睡著,今晚我需要你。萊拉坐到床邊,用塗得紅紅的指甲尖摩挲著那個男人從腹部到胸部的黑毛,重重地捏了一下兩個**,然後她的手往下一滑,滑過小肚抵達了腹股溝。

她附身向前吻著那人的雙唇,她的舌頭頂開了對方的嘴。但那個男人的嘴唇隻是迷迷糊糊地作了反應,她聞到了一股強烈的酒味。

又喝醉了,她想道——為什麽這個傻瓜離不開酒精呢?但是酒也有它的益處,每天晚上能喝上一瓶也是不錯的。哎喲,要工作了。

萊拉·阿爾希拉是一名優秀的高級妓女,中東地區最好的,有些人這麽說,當然也是開價極高的。

多年前當她還是一個孩子時,她曾經在黎巴嫩的一所私立學校裏受過訓練。在那裏,年長的姑娘們表演各種**的技巧和詭計,孩子們站在旁邊觀摩和學習。

自己當了十五年的職業妓女之後,她明白一名好妓女的百分之九十的技巧,都與對付貪得無厭的性欲沒有關係。那些隻是為了拍攝**畫報和電影。

她的才能在於奉承、諂媚、讚美和縱容,但主要是使那些經曆了無休止的性事之後已經無能為力的男人獲得真正的**。

完事之後,她用手撫摸他的臉頰。“可憐的黑熊呀,”她喃喃地說,“你是不是太累了?你工作得太辛苦了,我可愛的情人。他們把你逼得太苦了。今天又是什麽事?委員會裏又有問題了嗎?怎麽老是要你去解決問題呢?嗯?告訴萊拉,告訴小萊拉。”

於是在他睡著之前,他告訴了她。

稍後,因為酒和**的效果,卡迪裏將軍發出鼾聲睡著了。萊拉回到浴室,插上門,坐到抽水馬桶上,膝蓋上墊著一隻托盤。她以清秀的阿拉伯文字把一切全都記錄下來了。

這些透明的薄紙卷起來後,放進了抽去棉花的**棉塞裏以躲避安全檢查,隨後,也就是第二天上午,她將把這幾張紙交給付錢給她的那個人。

這樣做很危險,她也知道,但報酬豐厚,同一項工作有雙重收入。她打算將來某一天有錢後,她要永久地離開伊拉克,辦一所她自己的學校,也許辦在丹吉爾。她可以和一群好姑娘一起睡覺,再用上幾個摩洛哥小夥子,在她感到需要時可以用鞭子抽打他們。

溫克勒銀行的保安程序已經讓吉迪·巴齊萊感覺非常挫敗了,對沃爾夫岡·格穆利希兩個星期的跟蹤正在使他發狂。那人簡直無法攻破。

在私家偵探指認之後,格穆利希就被跟蹤了,找到了他在普拉特公園外的住宅。第二天他去上班以後,耶裏德特工組監視著那座房子,看到格穆利希夫人離家外出購物。小組裏的那名女特工當即跟在了她的身後,並用手機與她的同事們保持著聯係,這樣當那位夫人回家時她可以及時發出警告。事實上,那銀行家的妻子外出了兩個小時——時間足足有餘。

內維奧特特工組專家闖進屋子根本不成問題,他們很快就在客廳、臥室和電話上安放好了竊聽器,借著對屋裏進行了快速、熟練、不留痕跡的搜查,但結果一無所獲。室內隻有一些通常的證件:房產證、護照、出生證明、結婚證書,甚至還有一些銀行賬單。每一份證件都被拍了照片。他們查看了個人銀行存款賬單,沒能發現從溫克勒銀行貪汙的跡象。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可以證明那人是完全誠實的。

大衣櫃和臥室的抽屜也沒什麽東西能顯示奇怪的個人嗜好——在受人尊敬的中產階級中,這些往往會成為敲詐勒索的把柄。說實話,已經看著格穆利希夫人離家的內維奧特組組長對此並不感到驚奇。

如果說那人的女秘書是一個乏味的小東西,那麽他的老婆好比是一張被扔掉的廢紙。這個以色列人認為他很少見過如此萎靡不振的老女人。

當女特工用手機警告他們銀行家的妻子已經踏上回家的路時,內維奧特的專家們已經完成任務撤出了。在同事們走出屋子穿過花園之後,那位穿著電話公司製服的人重新鎖上了前門。

此後,內維奧特組躲在停在街上的麵包車裏,守著錄音機聽著那座房子裏的動靜。

兩個星期以後,絕望的組長向巴齊萊匯報說,他們還沒錄滿一盒磁帶。第一天晚上他們錄到了約二十個詞。女的說:“晚餐好了,沃爾夫岡。”——沒有回答。她要求更換新窗簾——遭拒絕了。男的說:“明天要起早,我去睡了。”

“他每天晚上都要說這句話,好像他已經這麽說了三十年。”內維奧特組特工人員抱怨說。

“有沒有**?”巴齊萊問。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吧,吉迪。他們連話都懶得說,還談得上**?”

想找出沃爾夫岡·格穆利希人格上缺陷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那人不賭博,不搞同性戀,沒有社交,沒有情人,不上夜總會,不去紅燈區。隻有一個晚上他出了家門,跟蹤組的士氣立即振作起來了。天黑後,吃過晚飯,格穆利希穿著深色大衣,戴著深色帽子步行穿越黑暗的郊區,走到五個街區之外的一棟私宅。

他敲門後等著。門打開了,他走了進去,門又關上了。一會兒,底樓的一盞電燈亮了,但隔著厚厚的簾子。在房門關上之前,其中一名以色列盯梢隊員看見了一個穿著白色尼龍束腰外衣的長相嚴肅的女人。

也許是藝術洗浴?抑或是異性陪浴,與兩名高個子妓女一起洗桑拿,讓她們操持樺木枝條?第二天上午核查後,特工們發現那個穿束腰外衣的女人是一位年長的手足病專科醫生,在自己家裏開著一家小小的診所。沃爾夫岡·格穆利希是去治療腳上的雞眼的。

十二月一日,吉迪·巴齊萊接到科比·德洛爾局長從特拉維夫打來的狂怒的電話。這可不是一次沒有期限的行動,他警告說。聯合國已經確定了最後期限,伊拉克必須在一月十六日前撤出科威特。到時候情況就不一樣了,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快點行動起來!

“吉迪,我們這樣跟著這個家夥到死也不會有個結果。”兩名組長對他們的隊長說,“他生活中根本沒有任何破綻,我們無法理解這個家夥。沒有空子——我們沒有他的空子可鑽。”

巴齊萊舉棋不定。他們可以綁架他老婆,迫使丈夫提供合作,或者……麻煩在於那家夥可能寧願犧牲老婆也不願去偷一張午餐券。更糟的是,他會報警。

他們可以綁架格穆利希,讓他乖乖地聽話。但這種辦法麻煩在於他必須回銀行去辦理轉賬手續,把耶利哥的賬戶關閉。一旦進入銀行,他會高喊救命。科比·德洛爾說了,不準失敗,不留痕跡。

“讓我們把目標轉移到他的秘書。”巴齊萊說,“機要秘書通常知道老板的所有事情。”

於是兩個特工小組把注意力轉向同樣難看乏味的愛迪絲·哈登堡小姐。

對她的了解更省時間,僅僅十天。他們跟蹤她到了她家。那是在格林辛西北郊,即第十九區特勞滕瑙街旁一座破敗的舊房子裏的一套小公寓。

她獨身居住。沒有情人,沒有男友,甚至也沒有寵物。搜查她的個人證件後,發現她的銀行存款不多。她母親退休後住在薩爾茨堡。這套公寓原本是她母親租賃的,租房卡上這樣記載著,但七年前母親回到家鄉薩爾茨堡時女兒搬進來住了。

愛迪絲開一輛小型西亞特轎車,停放在公寓外邊的街上,但她基本上是坐公共交通工具上班,毫無疑問這是因為市中心車泊位緊張。

她的工資單存根顯示出她薪水微薄。“該死的剝削階級。”當內維奧特搜查員見到她的存款額時,不由得為她鳴不平。她的出生證明顯示她今年三十九歲。“看上去有五十歲。”他又這麽評論說。

公寓裏沒有男人的照片,隻有一張她母親的照片,一張母女倆一起在某個湖畔度假時的合影,還有一張相片裏顯然是她已經過世的父親,身著海關製服。

如果說在她的生活中有任何男人的話,那也許就是莫紮特。

“她是一位歌劇迷,僅此而已。”把公寓裏的物品恢複原樣之後,內維奧特組長返回來向巴齊萊匯報,“房間裏收藏著大量的密紋唱片,她沒有CD唱盤。這些唱片全是歌劇。她肯定為它們花了許多錢。她收集歌劇書籍、作曲家書籍、歌唱家書籍、指揮家書籍,維也納歌劇院的冬季演出海報——盡管她還買不起歌劇票。”

“她的生活中沒有男人嗎?”巴齊萊沉思著問。

“她也許會愛上帕瓦洛蒂,如果你能把他搞定的話。除此之外,忘掉算了。”

但巴齊萊沒有忘掉,他回憶起多年前在倫敦的一個案子。在英國國防部有一個女公務員,真正的老處女類型;然後蘇聯人創作出這個令人驚奇的年輕的南斯拉夫人……在她受審時,甚至連法官也表示出對她的同情。

那天晚上,巴齊萊給特拉維夫發去了一份長長的加密電報。

到十二月中旬,多國部隊在科威特國境線南邊的集結,已經匯成了一股由人員和鋼鐵組成的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潮流。

從海岸向西綿延一百多英裏的沙特沙漠上,駐守著由三十個國家派出的三十萬男女軍人。

在朱拜勒、達曼、巴林、多哈、阿布紮比和迪拜港口,一艘艘貨船走馬燈似的從海上駛入,卸下無窮無盡的大炮、坦克、燃料儲備、儀器和臥具、彈藥和備品。

從碼頭上卸下的裝備沿著泰普林路,源源不斷地向西邊運送過去,運到後勤基地,為以後解放科威特和攻入伊拉克做好後勤供給保障。

駐紮在塔布克的一位狂風戰鬥機飛行員,在沿伊拉克國境線南下飛行回來後告訴中隊的戰友們說,他從一列車隊的頭頂飛過,一直飛到車隊的尾巴。他以五百英裏的時速整整飛行了六分鍾,才飛到五十英裏長的車隊末尾,而每一輛卡車都是緊緊咬著前一輛行駛的。

在阿爾琺後勤基地裏,有一個院子堆滿了三層高的油桶,這些油桶都堆放在六乘六英尺的托盤上,中間留出一條供叉車行駛的窄路。該院子的麵積是四十公裏乘四十公裏。

這些還僅僅是燃油。阿爾琺基地的其他院子裏存放著炮彈、火箭、機槍子彈箱、反坦克穿甲彈頭以及手雷。另有一些院子儲存著糧食、水、機械、備件、坦克電瓶和流動式車間。

那時候多國部隊的布置,被施瓦茨科普夫上將局限在科威特正南方那部分沙漠裏。巴格達不知道的是,在美國將軍發出進攻命令之前,他將派遣更多部隊越過巴丁旱穀,再向西行進一百英裏抵達沙漠深處,準備去攻打伊拉克本土;之後部隊會向北、然後向東推進,從兩個側麵包抄並擊潰伊拉克共和國衛隊。

十二月十三日,美國空軍戰術空軍司令部的第336火箭戰鬥機中隊離開在阿曼的圖姆萊特基地,轉移到了沙特阿拉伯的阿爾卡茲。轉場的決定是十二月一日作出的。

阿爾卡茲是一個光禿禿的機場,隻建造了跑道和滑行道,此外沒有任何建築物。沒有控製塔,沒有機庫,沒有維修車間,沒有居住房屋——隻在一片平坦的沙漠上建著混凝土跑道和滑行道。

但它確實是一個機場。有遠見的沙特政府已經建造了足以容納比沙特皇家空軍多五倍的航空裝備。

十二月一日以後,美國的建築隊開進來了,在僅僅三十天之內,就建起了一座能容納五千名軍人和五個戰鬥機中隊的帳篷城市。

其中主要的建築隊是重型工程兵部隊“紅馬”,空軍還專門向他們支援了四十台巨型發電機。有些設備是由平板車通過公路運進來的,但更多的是通過空運。他們建起了蚌殼形機庫、車間、油庫、軍械庫、辦公室、會議室、調度室、控製塔、備件帳篷和車庫。

為機組人員和地勤人員,他們建起了一排排的帳篷屋,配備了廁所、洗浴房、廚房、餐廳和一座水塔,由水車到最近的水源去拉水。

阿爾卡茲位於利雅得東南五十英裏處,正好處在伊拉克飛毛腿導彈的最大射程——三英裏之外。美國空軍的五個戰鬥機中隊將在那裏安家三個月。這五個中隊是兩個F-15E戰鷹中隊——第336火箭戰鬥轟炸機中隊和剛剛從西摩·約翰遜基地轉場過來的第335中隊;一個F-15C純戰鬥機戰鷹中隊;以及兩個F-16獵隼戰鬥機中隊。

在那裏還有一條特殊的街道,專供空軍聯隊中二百五十名女軍人居住。這些女兵擔任著律師、地勤人員、卡車司機、文書、護士和中隊情報官。

機組人員是自己從圖姆萊特飛過來的,地勤人員和其他人員則坐貨機過來。整個搬家過程花了兩天時間,當他們到達時,建築隊還在施工,而且要一直到聖誕節才能結束。

第336戰鬥轟炸機中隊飛行員唐·沃克,喜歡他在圖姆萊特度過的那段時光。那裏的生活條件很優越,很現代化,而且在氣氛寬鬆的阿曼,基地內是允許飲酒的。

在那裏,他第一次遇見了英國特空團官兵,他們在圖姆萊特有一個永久性的培訓基地。他還見到了在阿曼蘇丹國軍隊中服役的其他“合同軍官”。在那裏,他們一起舉行過幾次令人難忘的晚會,還可以與異性約會,而且駕駛戰鷹執行在伊拉克邊境上空的佯攻飛行任務是令人愉快的。

對於特空團,在一次與他們一起乘坐輕型偵察車去沙漠回來後,沃克向新來的中隊長史蒂夫·特納中校這麽評價他們:“這些人與眾不同。”

阿爾卡茲與圖姆萊特完全不同。由於沙特阿拉伯有兩個聖地:麥加和麥地那,沙特政府實施嚴厲的絕對禁酒政策,而且婦女不得露出下巴以下的身體部位,手和腳除外。

施瓦茨科普夫上將在他發布的一號命令中,禁止他所統領的整個多國部隊飲酒。所有美國軍人都遵守那條命令,該命令也適用於阿爾卡茲。

然而在達曼港,美國的裝卸工對於運送給英國皇家空軍的香波的數量感到很迷惑。一箱接一箱的香波被從貨船上卸下來,裝上卡車或C-130大力神運輸機,轉運給皇家空軍的各個中隊。在一個水比油貴的地方,英國飛行員們會花費那麽多時間去洗頭發?他們仍然感到迷茫。這個謎一直到戰爭結束後他們才明白過來。

在阿拉伯半島另一邊的沙漠裏,在英國的狂風戰鬥機與美國的獵隼戰鬥機合用的塔布克基地,美國空軍的飛行員們更驚奇地看到,日落時分,英國人坐在他們的遮篷下,把一小瓶香波倒進一隻玻璃杯中,然後用礦泉水加滿杯子。

在阿爾卡茲沒發生這個問題——那裏沒有香波。況且那裏的居住條件要比在圖姆萊特差。除了聯隊指揮官可以單獨住一個帳篷外,其餘從上校以下的官兵,根據軍銜均需兩人、四人、六人、八人或者十二人合住一個帳篷。

更糟糕的是,女軍人住在他們的界限之外;更使人氣餒的是美國女兵們按照她們的傳統文化,在沙特宗教警察無法看見她們的情況下,在帳篷周圍自搭的柵欄後麵,脫去衣服穿上比基尼開始日光浴。

這導致飛行員們紛紛借用基地裏的豪華卡車,那是一種車廂很高的卡車。站在車廂上踮著腳尖,讓卡車在女兵帳篷街上繞來繞去地行駛,車上的飛行員們才能一睹女兵們的窈窕身材。

此外,還有另一個原因引起了一種新的心情。聯合國已經向薩達姆·侯賽因下達了一月十五日撤軍的最後通牒。來自巴格達的聲明仍然是對抗性的。士兵們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他們就要參戰了。訓練加強了。

由於某種原因,十二月十五日那天維也納的天氣相當暖和。陽光普照大地,氣溫升高了。中飯時分,哈登堡小姐與往常一樣離開銀行去吃簡單的午餐,但她突然有了個主意,想買一份三明治,到與巴爾加塞隻隔幾個街區的城市公園去吃。

夏季和秋季她習慣於以三明治當中飯,她總是自己帶上一份。但十二月十五日那天她沒帶。

看到法蘭齊斯卡納廣場上方蔚藍色的晴空,再加上自己身著潔淨的花呢大衣,她決定,如果大自然提供給維也納人哪怕隻是一天的小陽春天氣,那麽她也要充分地享受,到公園裏去吃午餐。

她如此喜愛環城路對麵這個小小的公園,還有一個特殊的原因。公園的一頭是胡伯納·庫薩隆——一家像天文台似的圍著玻璃牆的飯店。在那裏,中飯時常有一支小樂隊演奏維也納作曲家施特勞斯的樂曲。

吃不起裏麵的午飯的人,可以坐在飯店外麵的圍欄內免費欣賞音樂。況且在公園中央還站著偉大的約翰·施特勞斯本人的雕像。

愛迪絲·哈登堡在當地的一個快餐吧裏買了一份三明治,在公園找了一把陽光照耀下的椅子,邊聽華爾茲舞曲邊咬三明治。

“對不起。”

她猛地跳了一下,她的遐想被那聲低沉的道歉聲打斷了。

如果說有一件事情是哈登堡小姐所不喜歡的,那就是陌生人與她搭話。她朝旁邊一看。

他很年輕,長著黑頭發,有著溫柔的棕色眼睛,說話帶有外國口音。她正想轉移目光時,注意到那年輕人手裏拿著一本小畫冊,正用手指指著文字說明裏的一個詞。因此,盡管不情願,她還是去看了。那本小冊子是圖文並茂的《魔笛》演出節目單。

“請問這個詞——它不是德語,對不對?”

他的食指指向partitura這個詞。

當然,她應該在這時候離開,隻要起身走開就行了。她開始包上她的三明治。

“對,”她簡短地說,“它是意大利語。”

“哦,”那人謙遜地說,“我正在學習德語,可我不懂意大利語。請問這個詞是不是故事的意思?”

“不,”她說,“它的意思是音符、音樂。”

“謝謝你,”他真誠地說,“要弄懂你們維也納歌劇太難了,但我真的非常喜歡。”她那正在包裝剩餘三明治的手指動作減慢了。

“這個歌劇故事以埃及為背景。”年輕人解釋說。廢話,她知道《魔笛》的每一句台詞和歌詞。“確實是的。”應該到此結束了,她告誡自己。不管他是誰,他是一個謙虛的人。唉,他們之間差不多已經在對話了。而且興趣相同。

“《阿依達》也同樣。”他評論說。他又轉回到手裏的節目單:“我喜歡威爾第,但我更喜愛莫紮特。”

她的三明治已經重新包上了,她已經準備離開。她隻要站起身就可以走開。她轉過頭去看他,他利用這個機會仰起臉露出了微笑。

那是一種非常害羞的微笑,幾乎是在懇求。棕色的眼睛上麵覆蓋著那種模特們夢寐以求的長睫毛。

“這無法比較。”她說,“莫紮特是他們中間的大師。”

他笑得更燦爛了,露出了潔白、整齊的牙齒。

“他曾經在這裏生活過。也許他在這裏坐過,就坐在這把凳子上,創作他的音樂。”

“我敢肯定他沒有做過這種事情。”她說,“那時候這把凳子還不在這裏呢。”

她站起來轉過身子。年輕人也站起身並像維也納人那樣微微鞠了一躬。

“很抱歉打擾你,小姐。謝謝你的幫助。”

她走出公園,走回辦公室去繼續吃完她的中飯,自己在生自己的氣。在公園裏與年輕男人說話——下一步會怎麽樣呢?但反過來說,他隻不過是一個在學習維也納歌劇的外國學生。這樣做肯定不會有害處,但到此為止。她一路走過去,看到牆上貼著一張海報,維也納歌劇院將在三天之後上演《魔笛》。也許歌劇是那個年輕人的學習科目之一。

盡管很喜歡,但愛迪絲·哈登堡從來沒有在國家劇院內觀賞過歌劇。當然,她曾經在劇院門口徘徊過,但是音樂會票價不是她能承受得起的。

這種演出的票簡直是天價。歌劇的季票是一代代傳下去的。預定套票是供富人們享受的。其他票可以依靠影響力獲得,而她沒有影響力。即使最普通的票,也不是她能消費得起的。她歎了一口氣,繼續埋頭辦公。

那天的好天氣已經結束了。冷空氣夾著灰色雲團卷土重來。她恢複了去她慣常去的咖啡館和慣常坐的餐桌吃中飯。她是一位非常愛清潔的女子,生性潔淨。

公園午餐之後的第三天,她在通常的時間準時到達了她的餐桌。她注意到旁邊的桌子似乎已經被占用了,桌上放著兩本學生的教科書——她沒去看書名,還有一隻玻璃杯,水喝了一半。她剛剛點完飯菜,鄰桌的那個人就從洗手間回來了。一直到坐下來後他才認出她,並發出了一聲驚歎。

“噢,你好,又見麵了。”他說。她的嘴唇抿緊了。女服務員端來她的飯菜,放到了她的桌上。她中圈套了。但那個年輕人壓製不住話頭。

“我看完了那本節目單。我想,我現在已經全部弄懂了。”

她點點頭開始優雅地吃了起來。

“好的。你在這裏學習嗎?”

怎麽搞的,她為什麽要問這個?她的哪一根神經不對了?但餐廳裏她周圍的人都在說話,你有什麽可擔憂的,愛迪絲?一次文明的會話,即使是與一個外國學生,肯定不會有害處。她不知道格穆利希先生會怎麽想。他一定不會讚同這種事情的。

那個黝黑的年輕人歡快地微笑了。

“是的,我在學習工程學,在理工大學。當我獲得學位後,我要回去為祖國的建設貢獻力量。哦,我叫卡裏姆。”

“哈登堡小姐。”她一本正經地說,“那麽你是哪裏人呀,卡裏姆先生?”

“我是約旦人。”

哦,老天爺呀,原來是一個阿拉伯人。嗯,她想象在卡爾特納環城路對麵的理工大學裏有許多這樣的人。她所見過的大多數阿拉伯人在街上擺地攤,死皮賴臉地在咖啡館門前的人行道上出售地毯和報紙,趕也趕不走。她旁邊的小夥子外表看上去令人尊敬。也許他的家庭門第較好,但畢竟……一個阿拉伯人。她吃完做了一下結賬的手勢。該離開這個年輕人了,即使他表現得彬彬有禮。

“可是,”他遺憾地說,“我還是認為我不能去。”

她的賬單來了。她用手摸索著奧地利先令紙幣。

“去哪裏?”

“去歌劇院,看《魔笛》。我獨自一人不能去,沒這個膽量。裏麵有那麽多人。而且我不知道該怎麽欣賞,該在什麽時候鼓掌。”

“哦,我認為你不會去的,年輕人,因為你搞不到票。”

他看上去一臉迷茫。

“噢,不,不是這麽回事。”

他把手伸進衣服口袋,取出兩張紙放到了桌子上——她的桌子——放在她的賬單旁邊。音樂會第二排座位,離歌手隻有咫尺之遙,中間走廊旁邊。

“我在聯合國有一位朋友。他們有贈票,你知道。但他不想看,所以他把票送給我了。”

送。不是賣,是送。這種天價的票,他就這麽送掉了。

年輕人懇請地說:“請問你能帶我去嗎?”

措辭用得很好,好像她會帶他去似的。

她想象著坐在那個有壯麗拱頂的、金碧輝煌的洛可可風格的天堂裏,她的興致隨著樂曲的低音、中音、次高音和女高音而上升,升到繪有彩圖的屋頂……

“當然不能。”她說。

“哦,對不起,小姐。恕我冒昧。”

他伸手拿起票子,兩隻手一手捏住一半,準備撕掉。

“不。”剛撕了不到半英寸,她的手就按在了他的手上,“你不能那樣。”

她的臉漲紅了。

“可它們對我沒有用處。”

“嗯,我想……”

他的臉亮了起來。

“那麽你會陪我去歌劇院了,對嗎?”

陪他去歌劇院,這當然是不同的。不是約會,不是那種兩個人相互接受之後的約會。更像是導遊,真的。出於維也納人的禮貌,陪一個來自外國的學生去欣賞奧地利首都的其中一個景點,這樣做沒有害處……

他們定下來七點十五分在歌劇院門前的台階上見麵。她從格林辛駕車過來,順利地停好車。他們匯入到洋溢著喜悅的人群之中。

如果說在度過了二十個沒有愛情的春秋後,愛迪絲·哈登堡會感受到天堂般的快樂,那就是在一九九〇年的那個晚上,她坐在離舞台隻有幾英尺的地方,沉浸在旋律的海洋之中。如果她想感覺陶醉的滋味,那麽那天晚上,她讓自己徹底沉浸在高低起伏的洪流般的歌聲之中。

上半場,當帕帕吉諾在她前麵歌唱和跳躍時,她感覺到一隻幹幹的、年輕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出於本能,她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下半場當這事又發生時,她沒有動,反而隨著音樂感覺到另一個人的暖流湧到了她的身上。

全場結束時,她仍然陶醉在劇情之中。不然的話,她決不會允許他陪伴她穿過廣場到弗洛伊德常去的地方——蘭德曼咖啡館,現已恢複了它在一八九〇年時的繁華。在那裏,最好的領班服務員親自把他們引到了一張桌子,於是他們一起吃了一頓真正的晚餐。

飯後,他與她一起走向她的汽車。她已經鎮靜下來了。她的自控力已經恢複了。

“我真的很喜歡你陪我看看真正的維也納。”卡裏姆平靜地說,“你們的維也納,擁有漂亮的博物館和音樂會的維也納。要不然,我永遠也不會明白奧地利的文化。”

他們站在她的轎車旁。不,她肯定不會讓他搭車去他的公寓,不管他住在何處。而且如果他提出來要與她一起去她家,那就會暴露出他確實是流氓那一類的人。

“我想再次見到你。”

“為什麽?”

如果他告訴我,我很漂亮,我就會揍他。她這麽想道。

“因為你很善良。”他說。

黑暗中她的臉漲得通紅。他二話不說俯身在她的臉頰上吻了一下。然後他就走了,邁步穿過廣場。她獨自駕車回家。

那天夜晚,愛迪絲·哈登堡的睡夢被打亂了。她夢見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她夢見霍斯特,那是一九七〇年那個漫長而又炎熱的夏天,他是那麽愛她。那一年她十九歲,是一個處女。霍斯特使她變得純潔高雅了,也使她愛上了他。霍斯特在冬天突然離開了,沒有留下一張紙條,沒有作出一次解釋,也沒有說一聲道別。

起先,她認為他一定是出了意外,於是她打電話到所有的醫院去問。然後,她認為由於他是推銷員,肯定是公司要他出差去了,他肯定會來電話的。

後來,她獲悉他與加拉茨的一個姑娘結了婚。當他與她在一起時,他也一直愛著那個姑娘。

她一直哭到春天,然後她把他從記憶中徹底抹去,銷毀他留下的所有痕跡,並把它們燒了。她燒掉了他送的禮物,以及他們散步時和在盧森堡施洛斯公園湖上泛舟時拍的照片,尤其是那棵樹的照片。就是在那棵樹下,當初他愛上了她,真正愛著她,並使她與他融為了一體。

此後,她的生活中再也沒有出現過第二個男人。他們隻會背叛你和拋棄你,她的母親曾經這麽說過,而母親是對的。今後不會有其他男人了,再也不會有了,她發誓。

那天夜晚,即聖誕節前一個星期的夜晚,她的夢一直到黎明前才漸漸消退。在她的睡眠中,她一直把《魔笛》的節目單抱在她那瘦小的胸部上。在她的睡眠中,她眼角和嘴邊的一些皺紋似乎消失了。而且在她的睡眠中,她笑了。那樣肯定不會有害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