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西方國家叫警察局的機關,在俄羅斯叫民警局,隸屬內務部管轄。

與大多數警察機構一樣,它主要分成兩條線:一條是聯邦警察,另一條是本地、州或者區域警察。

俄羅斯的各個地區稱為州。其中最大的是莫斯科州,它的地域包括俄聯邦的整個首都及其周邊的農村。它類似於美國的哥倫比亞特區,但包括了弗吉尼亞州和馬裏蘭州的三分之一。

因此,雖然處在不同的辦公樓裏,莫斯科既是聯邦民警的總部,也是莫斯科本地民警的總部。與西方的警察機關不同,俄羅斯內務部有一支可以調遣的自有部隊,即人數多達十三萬的重裝內務部隊,幾乎可以與國防部下屬的正規軍相媲美。

不久,荒草般蔓延的有組織犯罪活動變得如此公開、如此普遍、如此令人難堪,迫使鮑裏斯·葉利欽下令,在俄聯邦和莫斯科州民警中組建幾個整編師,以打擊黑手黨的擴散。

聯邦民警的任務是打擊整個國家範圍內的犯罪,但有組織犯罪在莫斯科相當集中,大都是經濟犯罪,使得莫斯科的打擊有組織犯罪部(打黑部)的規模幾乎與其聯邦的相應部門一般大。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之前,莫斯科打黑部隻取得了有限的成功,這時候,瓦倫金·彼得羅夫斯基民警將軍接管了該部門的工作,成為主管這個部門的高級將領。他是異地赴任的,是從工業城市下諾夫哥羅德調任過來的,在那裏,他建立了不受賄賂的“硬漢”名聲。與埃利奧特·內斯[10]一樣,他即位時的形勢類似於艾爾·卡彭[11]掌控下的芝加哥。與“碰不得”領導人不同的是,他有強得多的火力和少得多的民權幹擾。

他上台後開除了十二個高級警官,因為他們與有組織犯罪走得“太近了”。美國使館的聯邦調查局聯絡官大聲疾呼:“太近了!他們在拿對方的工資呢。”

接著,彼得羅夫斯基秘密地測試了一些高級調查官是否接受賄賂。兩袖清風、拒絕接受賄賂的人,得到了提拔和加薪。當身邊有了一支誠實可靠、可以隨時調遣的特警隊伍時,他開始向有組織犯罪活動宣戰了。他的反黑幫別動隊使黑社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因此他獲得了“莫洛托夫”[12]的綽號。這並不是對早已過世的外交部長莫洛托夫及其支持者斯大林的崇敬,這個詞語的意思是“錘子”。

與任何誠實的警察一樣,他沒有全部獲勝。毒瘤太深了。黑幫分子在高層都有朋友。許多歹徒進入法庭後很快就出來了,臉上依然掛著笑容。

彼得羅夫斯基的反應是,逮捕時不必過於謹慎。為了支持他們的偵探,聯邦和城市打黑部門都有武裝部隊。聯邦民警的武裝部隊稱為武警,彼得羅夫斯基自己的快速反應部隊稱為特警。

早先,彼得羅夫斯基親自指揮襲擊行動,事先不打招呼,以防泄密。如果遭襲擊的歹徒乖乖地投降走出來,他們就會受到法院的審判;如果有人企圖拔槍、負隅頑抗、銷毀證據或者逃跑,彼得羅夫斯基會等到一切全都結束後,感歎道“嘖、嘖”,然後吩咐準備屍袋。

到一九九八年,他認識到最強大的、最難攻破的黑手黨團夥是多爾戈魯基黑幫,他們以莫斯科為基地,控製了烏拉爾以西的俄羅斯許多地盤,而且很有錢,有足夠的財富去買通有影響的大人物。在一九九九年冬天之前的兩年時間裏,他親自發動過對多爾戈魯基的襲擊,為此他們對他懷恨在心。

第一次會麵的時候,車臣人烏馬爾·古納耶夫曾告訴蒙克,在俄羅斯他不需要偽造身份證:金錢可以買到真品。十二月初,蒙克對他說的大話進行了測試。

他盤算著,想第四次冒名頂替去與俄羅斯一位要人進行約定的私下談話。但倫敦俄羅斯東正教主教安東尼的信件,是在莫斯科偽造的。來自羅思柴爾德家族的信函也是當地仿冒的。尼古拉耶夫將軍沒要求看身份證,一身總參謀部的軍官製服就足夠了。瓦倫金·彼得羅夫斯基將軍每天生活在暗殺的威脅之中,日夜都由警衛員保護著。

蒙克從來沒有打聽過車臣的領導人是從哪裏搞到證件的。證件看上去不錯,裏麵貼著蒙克的金色短發照片,他的身份是民警上校,是聯邦內務部打黑局第一副局長的副官。這樣,彼得羅夫斯基就不會認識他了,隻當他是聯邦民警的一位同事。

俄羅斯沒有改變的一個做法,就是依然把相同職業的高級官員集中安排在同一片公寓樓裏居住。而西方的政治家、公務員和高級軍官,通常是分散居住在各個郊區的私人住宅。莫斯科官員的想法是,盡可能住在免交房租的國有住宅樓裏。

其主要原因是,新政府從老的中央委員會手中接管了這些公寓樓,並創建了免費的住宅區。這種住宅樓過去和現在都位於庫圖佐夫斯基大街的北邊,勃列日涅夫和大多數的政治局委員都在那裏居住過。彼得羅夫斯基住在庫圖佐夫斯基大街一棟九層樓房八樓的一套公寓裏。其他十二名高級警官也住在這棟樓裏。把這些同一職業的人集中在一棟樓裏居住,至少有一個優點:平民百姓會被衛兵擋在門外。民警將軍們完全理解這麽安排的必要性。

那天晚上蒙克駕駛的汽車,是古納耶夫奇跡般的搞來或“借來”的,是內務部聯邦民警一輛真的黑色海鷗轎車,它在通往大樓內院的道閘前停了下來。聯邦武警的一名衛兵示意把後車窗搖下來,另一名衛兵用衝鋒槍對準了汽車。

蒙克把身份證和寫有受訪人名字的紙條遞過去,然後屏住了呼吸。衛兵審視了一下證件和紙條,點點頭,回到崗亭裏去打電話。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

“彼得羅夫斯基將軍問你有什麽事情。”

“告訴將軍,我帶來了切博塔廖夫將軍的文件,是急件。”蒙克說。他報出了應該是他頂頭上司的名字。聯邦武警的衛兵又打了一個電話,然後朝他的同事點點頭,道閘升起來了。蒙克在一個空車位停好汽車,走進了公寓樓。

大樓底層接待台的一個衛兵點點頭,讓他通過了。到了八樓,電梯外麵還有兩名衛兵。他們對蒙克進行了搜身,查看了他的公文包,又檢查他的身份證件。然後一名衛兵對著門上的電話說話了。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蒙克知道,他已經被人從貓眼裏觀察過了。

門口出現了一個穿白西裝的男仆,他的個頭和舉止表明,必要時他完全可以勝任警衛員的任務,接著家庭氣氛變濃了。一個小女孩從客廳裏跑出來,凝視著他:“這是我的娃娃。”她舉起了一個有著淺黃色頭發的穿睡衣的洋娃娃。蒙克微微一笑。

“她真可愛。你叫什麽名字啊?”

“塔季揚娜。”

一位三十八九歲的婦女出現了,她滿懷歉意地微笑著把小女孩引開了。她的身後走來一位穿襯衣的男子,他用毛巾擦著嘴,顯然他的晚飯被打攪了。

“索羅金上校?”他問道。

“是的,長官。”

“來的不是時候。”

“對不起。事情比較急。你先吃飯,我可以等著。”

“不用了,剛剛吃完。嗯,現在是電視的卡通節目時間,不是我要看的。到這裏來吧。”

他在前麵引路,進入了客廳旁邊的書房。在明亮的燈光下,蒙克可以看清楚麵前這位打黑英雄年齡與他差不多,身材也與他一樣結實。

前三次去拜訪大主教、老將軍和銀行家,他都開門見山說明自己的身份證件是偽造的,都獲得了成功。他盤算著,如果這次還是那樣,他就死定了,還是事後道歉吧。他打開了公文包。外麵的衛兵已經檢查過這個公文包了,但看到裏麵隻有兩份俄語文件,就沒有細看。蒙克拿出了灰色文件,即論證報告。

“是這份文件,將軍。我們認為,這相當令人不安。”

“我等會兒再看可以嗎?”

“最好現在就看。”

“噢,討厭。你喝酒嗎?”

“工作時不喝酒,長官。”

“這麽說內務部的風氣正在好轉呢。咖啡?”

“好的,今天太忙了。”

彼得羅夫斯基將軍微笑了。

“哪天不忙呢?”

他召來男仆,吩咐準備兩杯咖啡。然後,他開始閱讀了。男仆端來咖啡後離去了。蒙克自己喝了起來。最後,彼得羅夫斯基將軍抬起頭來。

“這文件是從哪裏來的?”

“英國情報機關。”

“什麽?”

“但這不是虛構的,已經核查過了。明天上午,你可以再檢查一次。把文件留在桌子上的尼·伊·阿科波夫秘書已經死了。老清潔工澤伊采夫也死了。還有英國記者,他其實對此一無所知。”

“我記得他,”彼得羅夫斯基沉思著說,“看上去像是一次黑幫的殘殺,但沒有動機。對於一個外國記者,缺乏動機。你認為,這是科馬羅夫的黑色衛隊幹的?”

“或者是多爾戈魯基的殺手,受雇去幹這活的。”

“那麽,這份神秘的《黑色宣言》呢?”

“在這裏,將軍。”

蒙克拍了拍公文包。

“你帶來了複印件?”

“是的。”

“但根據這份論證報告,《黑色宣言》先是去了英國使館,然後到了倫敦。你是怎麽拿到手的?”

“有人給我的。”

彼得羅夫斯基將軍凝視著他,一臉狐疑。

“內務部是怎麽得到複印件的?……你不是內務部的。你到底是哪裏來的?SVR?FSB?”

他說的這兩個機構是俄聯邦國外情報局和俄聯邦安全局,是原先克格勃的第一和第二總局。

“都不是,長官。我是從美國來的。”

彼得羅夫斯基將軍沒有顯露出害怕。他隻是緊緊地盯著這個客人,看他有什麽威脅的痕跡,因為他的家人就在隔壁,這個人也許是一個受雇的殺手。但他可以看出來,這個冒名頂替的人沒有攜帶炸彈或槍支。

蒙克開始說話了,他解釋了《黑色宣言》是如何到了英國使館,接著是倫敦,後來又到了華盛頓。英美兩國政府的幾十個人又是如何讀到了該文件。他沒有提及林肯委員會,如果彼得羅夫斯基將軍認為蒙克是代表美國政府的,那也沒有什麽壞處。

“你的真名叫什麽?”

“傑森·蒙克。”

“你真的是美國人?”

“是的,長官。”

“嗯,你俄語說得很好。那麽,《黑色宣言》裏麵都有些什麽呢?”

“裏麵包括了科馬羅夫對你和你部下大多數人的死刑宣判。”

寂靜中,蒙克聽到了隔壁房間裏傳過來的電視裏的俄語說話聲“那是我的孩子”。電視裏正在播放《貓和老鼠》。塔季揚娜尖聲笑了起來。彼得羅夫斯基伸出手去。

“給我看。”他說。

他用半個小時讀完了有二十個小標題的四十頁紙。然後他把文件扔了回來。

“一派胡言。”

“為什麽?”

“他不會成功的。”

“到目前為止,他已經成功了。一支裝備精良、薪水豐厚的私人黑色衛隊。加上一支規模更大,但訓練稍差的青年戰鬥隊。還有充足的資金來源。兩年前,多爾戈魯基的黑幫頭子與他達成了交易,向他提供一筆兩億五千萬美元的競選資金,用以收買這個國家的最高權力。”

“你沒有證據。”

“這宣言就是證據。這裏提及了要對提供資金的人進行獎勵。多爾戈魯基黑幫組織將會獅子大開口,想拿到所有競爭對手的所有地盤。在消滅了車臣人,驅逐了亞美尼亞人、格魯吉亞人和烏克蘭人之後,這不成問題。但他們還想得到更多,想報複那些曾經迫害他們的人。首先要拿打黑部隊的領導層開刀。

“他們新設立的勞改營,需要勞動力去開采金礦、鹽礦和鉛礦。什麽人能比得上你指揮的年輕特警呢?還有聯邦武警?當然,你是不會活著看到這些的。”

“他也許不會獲勝。”

“沒錯,將軍,他也許不會獲勝。他的明星地位正在下降。幾天前,尼古拉耶夫將軍就譴責了他。”

“我看了那個節目。令人驚奇。這與你有什麽關係嗎?”

“可能有吧。”

“幹得好。”

“現在,商業電視台已經停止播放他的節目了。他的報刊也已經停止了。最近的民意測驗表明,他的支持率已經從上個月的百分之七十下降到了百分之六十。”

“那麽,他在降級,蒙克先生。他也許不會獲勝。”

“但如果他獲勝了呢?”

“我不能去反對總統競選。我也許是一位將軍,但我依然隻是個警察。你可以去找代總統。”

“你害怕了。”

“我還是無能為力。”

“如果他認為無法獲勝,他是會襲擊這個國家的。”

“如有任何人膽敢襲擊這個國家,蒙克先生,國家是會奮起自衛的。”

“你聽說過Sippenschaft嗎,將軍?”

“我不懂英語。”

“這是德語。能告訴我你這裏的私人電話號碼嗎?”

彼得羅夫斯基朝旁邊的電話機點點頭。蒙克記住了號碼。他把文件收拾起來,放進了公文包裏。

“那個德語單詞,是什麽意思?”

“是‘家庭株連’的意思。二戰期間,一部分德國軍官反對希特勒,他們被鋼琴絲勒死了。根據《株連責任法》規定,他們的妻子和孩子被送進了集中營。”

“即使蘇聯也沒做過那種事情,”彼得羅夫斯基厲聲說,“家人失去的是住房和升學機會,但不會去勞改營。”

“嗯,他是瘋子。在他那優雅的外觀後麵,他的大腦很不正常。但格裏辛將會執行他的各項命令。我可以走了嗎?”

“你最好馬上離開這裏,不然我很想把你抓起來。”

蒙克已經走到了門邊。

“假如我是你,我就會采取一些預防措施。如果他獲勝,或者看上去會輸掉,你也許就要為妻子和孩子而戰鬥了。”

然後他就走了。

普羅賓博士激動得活像小學生似的。他自豪地把奈傑爾·歐文爵士領到了辦公室的一道牆前麵,牆上釘著一張約一米見方的圖表。顯然,這是他親手製作的。

“怎麽樣?”他問道。

奈傑爾爵士看著這張圖表,但不甚明白。人名,幾十個人名,用橫線和豎線連接著。

“好像是未經翻譯的蒙古地鐵圖。”他評論說。普羅賓吃吃地笑了。

“不錯,你現在看到的是四個歐洲王室的交織聯係圖。丹麥、希臘、英國和俄國的。有兩個依然存在,一個已經離任,還有一個已經絕種了。”

“你解釋一下。”歐文請求說。普羅賓博士拿起幾支大號的記號筆,分別是紅色、藍色和黑色的。

“我們從最上麵的開始。丹麥人,他們是這一切的關鍵人物。”

“丹麥人?為什麽是丹麥人?”

“我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奈傑爾爵士。一百六十年前,有一位丹麥國王,他有幾個子女。喏,他們就在這裏。”

他指向圖表的上麵,那裏有丹麥國王的名字,在他的名字下麵的一條橫線上,排列著他的幾個子女。

“嗯,長子成為王儲,繼承了父親的王位。我們對他不感興趣。但這個最年輕的……”

“威廉王子應邀成為希臘國王喬治一世。上次我來這裏時,你說起過的。”

“對極了,”普羅賓說,“記性真好。嗯,他在這裏。他匆匆來到雅典,成了希臘的國王。他做了什麽?他娶了俄國的奧爾嘉女大公[13],他們生下了尼古拉王子,是希臘王子,但在種族上,他是一半丹麥血統、一半俄國血統,也就是羅曼諾夫血統。現在,我們暫時先把尼古拉王子放在一邊,這時候他還是個單身漢。”

他把尼古拉王子塗成藍色,表示希臘,然後回過來指向上麵的丹麥人。

“老國王還有女兒,其中兩個混得相當好。達格瑪公主嫁到莫斯科,成為俄國沙皇皇後,改名瑪麗亞,皈依東正教,生下了全俄沙皇尼古拉二世。”

“尼古拉二世全家都在葉卡捷琳堡被屠殺了。”

“完全正確。現在我們來看另一個。丹麥的亞曆山德拉公主來到這裏,與我們的王子結婚,王子成為愛德華七世。他們生下了喬治五世。明白嗎?”

“那麽,沙皇尼古拉和英王喬治是表兄弟。”

“是的。他們的母親是親姐妹。所以,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俄國沙皇和英格蘭國王是表兄弟。當喬治國王稱沙皇為‘尼基表弟’時,他的用詞絕對準確。”

“隻是這在一九一七年結束了。”

“確實如此。現在來看英國這條線。”

普羅賓抬起手臂,把國王愛德華七世和王後亞曆山德拉都畫上了紅圈。紅筆向下延伸到喬治五世這一代,也畫了一個圈。

“英王喬治五世有五個兒子。約翰在孩提時就夭折了,其他四個都長大了。他們是:大衛、艾伯特、亨利和喬治。最後一個是我們感興趣的,即喬治王子。”

紅筆從喬治五世下滑到了他的第四個兒子,即溫莎王朝的喬治王子,在那裏畫了個圓圈。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喬治王子死於飛機失事,但他有兩個兒子,現在都活著。喏,在這裏,但我們的重點是這個小兒子。”

紅筆觸及底線,把第二個英國王子用紅筆圈上了。

“現在順著這條線返回來,”普羅賓博士說,“他的父親是喬治王子,他的祖父是喬治國王,但他的曾祖母是沙皇母親的姐妹。兩位丹麥公主,達格瑪和亞曆山德拉。通過婚姻關係,這個人與俄國羅曼諾夫王室聯係起來了。”

“嗯,漫長的追溯。”奈傑爾爵士說。

“哦,還有呢。看這裏。”

他把兩張照片放到了書桌上。兩張留著胡須的憂鬱的麵孔,凝視著鏡頭。

“你怎麽看?”

“他們是兩兄弟?”

“哦,不是的。他們之間相隔了八十年。這一張是已經死去的沙皇尼古拉二世,另一張是現在活著的英國王子。看麵孔,奈傑爾爵士。他們不是典型的英國人麵孔。不管怎麽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血統是一半俄國、一半丹麥。他們也不是典型的俄國人麵孔。他們是丹麥人的麵孔,他們身上有丹麥的血統,來自兩位丹麥的姐妹公主。”

“就這個?通過婚姻的聯係?”

“遠遠不止。好戲還在後頭呢。記得尼古拉王子嗎?”

“暫時擱在旁邊的希臘王子?但其實是一半丹麥、一半俄國血統?”

“就是他。嗯,沙皇尼古拉二世有個堂妹,葉蓮娜女大公。她做了什麽呢?趕到雅典嫁給了尼古拉王子。那麽,尼古拉王子是一半羅曼諾夫血統,葉蓮娜女大公則是百分之百。因此他們的後代是四分之三的俄國羅曼諾夫血統。這個後代就是瑪麗娜公主。”

“她來這裏了……”

“嫁給了溫莎王朝的喬治王子。所以這兩位活著的男士,也就是喬治王子和瑪麗娜公主的兩個兒子,都是八分之三的羅曼諾夫血統,這是目前與你的要求最接近的人選。這並不意味著是直係的——中間隔了許多女人,而女人是《保羅法》所禁止的。但婚姻聯係是通過父係的,血緣則是通過母係的。”

“兩兄弟都適用嗎?”

“是的。而且在他們兩人出生時,他們的母親瑪麗娜已經是東正教教徒了。這是東正教教會領導層能夠接受的一個關鍵條件。”

“兩兄弟都適用嗎?”

“當然。而且他們兩人都在英國軍隊服役過,都晉升到了少校軍銜。”

“兄長的情況怎麽樣呢?”

“哦,你說過年齡的問題,奈傑爾爵士。兄長大王子六十四歲,超出了你要求的範圍。弟弟小王子今年五十七歲,差不多是你要求的年齡。他出生時即是當政王室的王子,是伊麗莎白女王的堂弟。他結過婚,娶了一位奧地利的女伯爵,有個二十歲的兒子,熟悉王室禮儀,依然精力充沛,是一位退役軍人。但重要的是,他是在情報部隊服役的,學過全套的俄語課程,能講英語和俄語兩種語言。”

普羅賓博士從他的彩色圖表後退一步,綻出了燦爛的笑容。奈傑爾爵士凝視著照片裏的麵孔。

“他住在哪裏?”

“平常在這裏的倫敦,周末住在鄉村寓所。德布雷特出版的《王室與貴族指南》裏能夠查到他的地址。”

“或許我應該去與他談談,”奈傑爾爵士沉思著,“最後一件事情,普羅賓博士。是不是還有更合適的人選?”

“這個星球上是沒有的。”紋章學家說。

到了周末,奈傑爾·歐文爵士按照約定,駕車去了小王子在英格蘭西部的鄉村寓所。王子有禮貌地接待了他,認真聽取了他的敘述。最後,王子陪他走到了汽車旁。

“奈傑爾爵士,如果你所說的有一半是真的,那麽我覺得這事非常特殊。當然,我也從新聞媒體中了解到了俄羅斯事態的發展。但這個……我要認真考慮一下,廣泛征求我家人的意見,當然還要請求與女王陛下私下裏談談。”

“這事也許永遠不會有,先生。也許永遠不會有公民投票。或者人民的回答是否定的。”

“那就讓我們等到那一天吧。一路順風,奈傑爾爵士。”

都市大酒店的三樓是博亞爾斯基餐廳,那是莫斯科最好的傳統俄羅斯飯店之一,是以一群曾經圍繞在沙皇身邊、在他病弱的時候替他執政的貴族團體命名的。餐館的天花板是拱形的,裏麵鑲著護壁板,還有精美的裝飾品,能使人回想起遙遠的年代。餐館裏有上好的葡萄酒,可與冰鎮伏特加媲美,還有產自河裏的鮭魚、鱘魚和三文魚,以及來自俄羅斯大草原的野兔、鹿和野豬。

十二月十二日晚上,尼古拉·尼古拉耶夫將軍由他唯一活著的親屬引領,來這裏慶祝他的七十四歲壽辰。

嘉莉娜是他的妹妹,曾經由他馱在背上穿過斯摩棱斯克硝煙彌漫的街道,她長大後當了教師,並於一九五六年二十五歲時,與一個叫安德烈耶夫的教師同事結了婚。當年晚些時候,他們的兒子米沙出生了。

一九六三年,她與丈夫死於車禍。對方喝醉了酒,駕車直接撞向他們,造成了愚蠢的交通事故。

尼古拉耶夫上校從遠東軍區飛過來參加葬禮。但事情不止於此,他妹妹兩年前寫過一封信。

“如果我和伊凡發生了意外,”她在信中寫道,“請你照顧好小米沙。”尼古拉耶夫站在墳墓前,旁邊是一個肅穆、堅強的七歲小男孩。

由於雙親都是國家職工——共產黨執政時期,人人都是國家的職工——他們的公寓被收回了。當時,三十七歲的坦克兵上校在莫斯科沒有公寓。回來休假時,他總是住在伏龍芝軍官俱樂部的單身宿舍。司令官同意孩子與他住在一起,但隻能是暫時的。

葬禮後,他把孩子帶到食堂吃飯,但兩人都沒什麽胃口。

“我該拿你怎麽辦呢,米沙?”他問道,但這問題更多的是在問他自己。

後來,他讓男孩睡到他的單人**,把幾條毯子扔到沙發上作為自己的床鋪。隔著牆壁,他聽到孩子終於哭了起來。為排解煩惱,他打開了收音機,新聞裏傳來了美國總統肯尼迪剛剛在達拉斯遇刺的消息。

這位獲得了三枚英雄獎章的軍人,是有一定影響力的。通常,男孩們要等到十歲時才有可能進入享有聲望的納希莫夫軍校學習,但作為個案,當局同意破例接收。七歲的小男孩懷著恐懼,穿上軍校製服,跨進了納希莫夫的大門。然後,他舅舅返回遠東去履行他的職責。

多年來,尼古拉耶夫將軍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每當來休假時,總是去看望孩子,調任總參謀部時,他在莫斯科有了自己的公寓,於是正在成長的少年可在假期裏住到他的公寓來。

十八歲那年,米沙·安德烈耶夫從軍校畢業,獲中尉軍銜,他很自然地選擇了裝甲兵部隊。二十五年後,他四十三歲了,已經成長為駐紮在莫斯科郊外的一支精銳坦克師的少將師長。

這兩個人在剛過八點鍾的時候進入了飯店,他們的餐桌已經預訂好了,正等待著他們的到來。領班服務員維克托也是裝甲兵出身,他匆匆跑上前來,伸出了手。

“見到您真高興,將軍。您不會記得我的。我原先是第131‘邁科普旅’的炮手,一九六八年時駐紮在布拉格。您的餐桌在那邊,麵對戲台。”

就餐的客人都轉過頭來,想看看是怎麽回事。美國人、瑞士人和日本商人好奇地看著他們。其中為數不多的幾個俄羅斯人低聲嘀咕著:“那就是柯利亞·尼古拉耶夫。”

維克托準備了兩隻平底玻璃杯,倒滿綠牌伏特加,是他免費贈送的。米沙·安德烈耶夫舉起酒杯,為他的舅舅,也是他記憶中的父親祝酒。

“幹杯。再活七十四歲。”

“胡扯。幹杯。”

兩個人都把酒灌進嘴裏,停頓了一下,愜意地喝了下去。

博亞爾斯基餐館的酒吧上麵是一個戲台,就餐的人可以欣賞俄羅斯民歌。那天晚上,歌手是一個神色莊重的金發女子,身穿羅曼諾夫公主的長袍,還有一個穿夜禮服的男中音。

他們唱完一首二重唱民歌後,男歌手獨自走向前來。戲台後麵的現場樂隊停頓了一下,一個深沉、渾厚的聲音唱起了士兵懷念家鄉姑娘的愛情歌曲《卡林卡》。

俄羅斯人停止了閑談,靜悄悄地坐著,外國人也跟著安靜下來了。男中音的歌聲回**在整個大廳……“雪球花,雪球花,美麗的雪球花……”

當最後的和音漸漸消失時,在場的俄羅斯人起立,為背靠掛毯坐著的白胡子壽星敬酒。歌手鞠躬,接受了掌聲。維克托站在有六個日本人的一張餐桌旁邊。

“那位老人是誰?”一個日本人用英語問道。

“戰鬥英雄,偉大的衛國戰爭。”維克托回答。

講英語的人為其他人做了翻譯。

“哦,原來如此,”說完後,日本人紛紛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幹杯。”

柯利亞大叔點點頭,綻出了燦爛的笑容,他朝歌手和大廳舉起杯子,一口喝了下去。

飯菜很好,有鮭魚和鴨肉,還有亞美尼亞的紅葡萄酒和餐後咖啡。按照博亞爾斯基的價格,這頓飯要花去少將一個月的薪水。他認為,為了舅舅,這是值得的。

很可能是一直到三十歲以後,在見到了一些壞透了的高級軍官之後,他才明白為什麽他的舅舅能夠成為坦克兵中的傳奇人物。他具備的一些品質,是那些壞軍官從來沒有過的,那是對部下官兵的一種熱情關懷。當安德烈耶夫少將第一次指揮一個師,第一次去參加征戰時,他環顧車臣四周的斷牆殘垣,認識到如果俄羅斯能再出現一位像柯利亞大叔那樣的人,算是幸運了。

這位外甥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十歲時發生的一件事情。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六五年之間,斯大林和赫魯曉夫都不想在莫斯科為戰爭中犧牲的烈士建造紀念碑。他們自己的個人崇拜更為重要,其實如果沒有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五年期間幾百萬戰士的流血犧牲,他們都不可能在五一勞動節那天,登上列寧陵墓去檢閱蘇軍部隊,接受致敬。

一九六六年赫魯曉夫下台後,政治局最終下令修建一座紀念碑,並設置永恒的火焰,以緬懷那些犧牲的無名烈士。

紀念碑沒占用空地,隱沒在亞曆山大花園的樹木下麵,靠近克裏姆林宮紅牆,避開了去瞻仰列寧遺體的長龍隊伍。

那年的五一節閱兵遊行,十歲的軍校學員睜大眼睛好奇地觀看了在紅場上隆隆駛過的坦克、大炮和火箭,正步走過的士兵方隊和載歌載舞的體操運動員。然後,舅舅牽著他的手,走進了花園和馬涅什廣場之間的克列姆廖夫小徑。

樹木下麵豎著一座拋光的紅色花崗岩平台。旁邊的一個青銅碗裏,有一束火焰在燃燒。

石碑上刻著:墳墓無名,功績不朽。

“孩子,我要你做出承諾。”上校說。

“好的,舅舅。”

“從這裏到柏林,犧牲了一百萬烈士。我們不知道他們躺在什麽地方,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但他們曾經與我一起戰鬥,他們是好人。明白嗎?”

“明白,舅舅。”

“不管他們答應你什麽,不管是金錢或者是晉升,或者授予你什麽榮譽,我要你永遠不去背叛這些人。”

“我承諾,舅舅。”

上校慢慢地把手舉到帽簷,行了個軍禮。軍校學員也跟著舉手敬禮。一群路過的外地遊客一邊吃著冰激淩,一邊好奇地打量著他們。帶隊的導遊頗為尷尬,他的任務是告訴遊客列寧是一位偉人,他趕緊帶他們拐過角落,朝列寧陵墓走去。

“那天在《消息報》上看到你的評論了,”米沙·安德烈耶夫說,“在軍營裏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尼古拉耶夫將軍緊緊地盯著他。

“不喜歡嗎?”

“隻是驚奇。”

“我是認真的,嗯。”

“是的,我也這麽認為。您總是很認真的。”

“他是惡棍,孩子。”

“這是您的說法,舅舅。盡管如此,看來他很可能獲勝。或許您應該保持沉默。”

“年紀大了,憋不住。心裏有什麽想法就一定要說出來。”

老人似乎一時陷入了沉思,凝視著戲台上正在唱歌的“羅曼諾夫公主”。外國客人認為他們聽出了歌曲名,那是《往日情懷》。其實,這不是西方歌曲,而是一支古老的俄羅斯民歌。然後,將軍伸手過去抓住了外甥的手臂。

“聽著,年輕人。如果我發生什麽不測……”

“別傻了,您會比我們大多數人活得更長。”

“聽我說,如果發生什麽事情,我要你把我埋葬在諾夫德維奇修道院。好嗎?我不想要那種淒慘的民間儀式,我要一位主教來主持,全套的宗教儀式。明白嗎?”

“主教?宗教儀式?我還以為您是不信那一套的。”

“別傻了。我遭遇過德軍88口徑炮彈的轟擊,但炮彈在我身邊相距六英尺落地時沒有爆炸,我不可能不相信那是上帝在幫忙。當然,我還是要裝樣子的,大家都一樣的。黨員,宣傳教育,那都是工作需要,全是空話。所以,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現在我們喝完咖啡走吧,你有公務轎車嗎?”

“有的。”

“好,我們都喝得差不多了。你可以送我回家了。”

一列臥鋪夜班火車,從烏克蘭共和國首都基輔出發,隆隆響著穿過寒冷的黑夜,向著莫斯科駛去。

六號車廂的2B包廂裏坐著兩個英國人,他們在玩“金羅美”紙牌遊戲。布萊恩·文森特看了一下手表。

“再過半個小時就到邊界了,奈傑爾爵士。最好做好上床的準備。”

“我也是這麽想的。”奈傑爾·歐文說。依然穿戴整齊的他,爬到上鋪,蓋上毯子,拉到了下顎處。

“看上去像嗎?”他問道。退役軍人點點頭。

“其他的就由我去對付,先生。”

火車在邊境線上停了一會兒。車上的烏克蘭官員已經檢查過這兩個英國人的護照。停車時,俄羅斯官員登上了火車。

十分鍾後,臥鋪包廂有人在敲門。文森特打開了門。

“誰呀?”

“請出示護照。”

雖然外麵過道的黃色燈光很亮,但包廂裏隻有一抹昏暗的藍色燈光,所以俄羅斯官員看得很費勁。

“沒有簽證。”他說。

“當然沒有。這是外交護照,不需要簽證。”

那位烏克蘭人指著兩本護照封麵上的英文字。

“外交官。”他說。

俄羅斯官員點點頭,稍微有些尷尬。他得到過莫斯科俄聯邦安全局的指示,在所有跨越邊境的旅客中,要注意一個名字和一張麵孔,或者兩者都要注意。

“這位老人。”他朝第二本護照做了個手勢。

“他在上麵,”年輕的外交官說,“他年紀很大了,感覺身體不舒服。你一定要驚動他嗎?”

“他是什麽人?”

“嗯,實際上他是我們駐莫斯科大使的父親。所以,我要陪他過去。去看望他兒子。”

烏克蘭人指向鋪位上斜躺著的人。

“大使的父親。”他說。

“謝謝你,我懂俄語。”俄羅斯人說。他感到困惑,護照裏那位圓臉禿頭的人與他所得到的描述沒有什麽關係。名字也不符。沒有特拉肖,沒有歐文。隻有阿斯奎斯勳爵。

“過道裏肯定是很冷的,”文森特說,“冷徹骨頭,請拿上這個。為了我們的友誼。是我們烏克蘭使館的特別禮物。”

“我蒙著毯子沒聽到什麽,但似乎情況還不錯。”包廂門關上之後,奈傑爾爵士說。他從上鋪爬下來了。

“但願那樣的事情少一點。”文森特說,他在水槽裏把那兩本假護照銷毀了。碎片會從廁所的下水道撒落到俄羅斯南部的雪地上。一本用來進來,一本用來出去。兩本出境護照都已經漂亮地偽造了入境印戳,鎖在箱子裏。

文森特好奇地打量著奈傑爾爵士。文森特今年三十三歲,知道這位老人可以當他父親,甚至爺爺。作為前特種部隊的戰士,他去過一些惡劣的地方,包括匍匐在伊拉克西部的沙漠裏,等待著去攔截從空中飛過的“飛毛腿”導彈。但每次行動總有戰友和武器相伴,有反擊的手段。

奈傑爾·歐文爵士把他帶進的一個天地,雖然報酬豐厚,但那是一個充滿了欺騙、誤導,以及無盡的煙幕和鏡像的天地,使他想多喝幾口伏特加壯壯膽。幸好他的包裏還有一瓶,於是他給自己倒了一杯。

“你來一杯嗎,奈傑爾爵士?”

“我不要,”歐文說,“那東西既傷胃又燒喉嚨。我想來點別的。”

他從公文包裏取出一個銀製的扁平小酒壺,旋開蓋子,往配套的銀杯裏倒了一些。他朝文森特舉起杯子,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那是從聖詹姆斯俱樂部裏帶來的特拉肖先生珍藏的波特葡萄酒。

“我其實認為,這些酒你都喜歡的。”前中士文森特說。

“小夥子,這樣的樂趣我已經好多年沒有享受了。”

剛過黎明,他們在莫斯科終點站下了火車。外麵的氣溫是零下十五度。對於那些匆匆趕回家中、回到了暖和的壁爐邊的人來說,冬天的火車站也許是清冷的,但比外麵的街上還是要溫暖得多。當奈傑爾爵士和文森特從基輔的夜班快車下來後,庫爾斯克車站的中央大廳裏,到處都是又冷又餓的都市貧民。

他們圍在暖乎乎的火車頭旁邊,試圖抓住咖啡館裏偶爾飄出來的熱氣,或者幹脆躺在水泥地上,打算再熬過一個夜晚。

“盡量靠近我,先生。”文森特低聲說。他們向檢票口走去,外麵就是車站廣場。當他們走出大門朝出租車停靠點走過去時,一大群流浪漢向他們靠攏,他們紛紛伸出手來,腦袋蜷縮在圍巾裏麵,臉上胡子拉碴的,眼窩深深下陷。

“天哪,太可怕了。”奈傑爾爵士嘟噥著說。

“不要掏錢,不然會引起騷亂的。”他的保鏢厲聲說。盡管上了年紀,奈傑爾爵士還是自己提著旅行袋和公文包,讓文森特空出一隻手。這位前特種部隊戰士把這隻手放在自己的左腋下麵,表明他有槍,必要時就會拔出來使用。

“外國人!討厭的外國人!”

“這是因為他們認為我們是富人,”文森特在他耳邊說,“我們是外國人,是富人。”

叫喊聲尾隨著他們到了人行道上。“該死的外國人,看科馬羅夫怎麽來收拾你們。”

他們坐到了吱嘎作響的出租車後座上,歐文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沒想到情況會這麽可怕,”他咕噥著說,“上次我是從機場直接到民族大酒店,然後又從機場出來的。”

“現在已經是隆冬了,奈傑爾爵士。冬天的情況一直都是最糟糕的。”

當他們離開站前廣場時,一輛民警卡車開到了他們的前麵。兩個麵無表情的民警身穿厚厚的大衣、頭戴裘皮帽,坐在溫暖的駕駛室裏。卡車從他們旁邊超了上去,他們能夠看到車廂裏麵的情況。

隨著卡車的行駛和顛簸,車廂的帆布晃來晃去,車裏露出了一排排腳,穿著破爛鞋子的人的腳丫子。屍體,凍得僵硬的屍體,像木頭一般一層一層堆放著。

“運屍車,”文森特簡短地說,“黎明收屍的班車。每天晚上,碼頭邊的門洞邊有五百人死亡。”

他們已經在民族大酒店預訂了房間,但想在下午晚些時候入住。因此,出租車把他們載到了皇宮酒店,他們在那裏的客人休息區皮沙發裏度過了白天的時光。

兩天後,傑森·蒙克用筆記本電腦發送了一條加密的短信息。信息雖短,但說明了問題。他已經拜訪了彼得羅夫斯基將軍,事情似乎都進展順利。他依然由車臣人保護著在市內四處活動,經常打扮成神父、軍官、警官或者流浪漢。大主教已經準備再次接待英國客人。

這條信息遠渡重洋,到達洲際通信公司的總部後,依然在加密的狀態下轉發給了在倫敦的奈傑爾爵士。奈傑爾爵士也有自己的一次性解碼本。

就是蒙克的這條信息,把奈傑爾爵士從倫敦希思羅機場帶到了基輔,繼之轉乘火車來到了莫斯科。

但這條信息也被俄聯邦信息局截獲了,他們現在幾乎連續不停地在為格裏辛上校工作。基輔至莫斯科的那班火車徹夜行駛時,俄聯邦信息局局長正與格裏辛商量情況。

“我們差不多快要逮住他了,”局長說,“他在阿爾巴特區,而上次他是在索科爾尼基附近。因此,他是在四處移動的。”

“阿爾巴特?”格裏辛氣憤地詢問。阿爾巴特區離克裏姆林宮紅牆隻有半英裏遠。

“我應該告訴你,這裏還有一個難度,格裏辛上校。如果他在使用我們所推測的那種電腦來發送或接收信號,那麽他可以不在現場。他可以預先設置好,然後離開。”

“如果他再發送兩次,或者有一次發射時間有半秒鍾,我們就能找到源頭。在市內的一個街區,或者是一棟樓房。”

這兩個人都不知道的是,根據奈傑爾·歐文爵士的計劃,蒙克至少還需要向西方發送三次信息。

“他回來了,格裏辛上校。”

電話裏,馬克西姆神父的聲音緊張得在顫抖。這時候是晚上六點鍾,外麵漆黑一片,寒風刺骨。格裏辛還在基爾賽尼大街的辦公室裏。他剛要離開,電話打了過來。按照指示,接線員聽到馬克西姆這個名字,就把電話直接轉給了安全部長。

“鎮靜點,馬克西姆神父,誰回來了?”

“英國人。那個年老的英國人。他已經與聖座待了一個小時。”

“這不可能。”

格裏辛已經在內務部移民局和俄聯邦安全局反情報處花了一大筆錢,以期得到預告,但沒有消息過來。

“你知道他住在哪裏?”

“不知道,但他使用的是同一輛豪華轎車。”

民族大酒店,格裏辛心裏想。老傻瓜去了同一家酒店。他依然痛苦地記得,上次由於特拉肖先生跑得快,他沒能逮住間諜老頭。這次不會再出錯了。

“你現在在哪裏?”

“在街上,在用手機打電話。”

“這不安全。到老地方去等我。”

“我要回去了,上校。不然他們會找我的。”

“聽著,傻瓜。打個電話回去,告訴他們說你身體不舒服。就說你去藥店買藥了。然後到會麵地點等待。”

他啪的一聲擱下電話,然後又拿了起來,命令他的副手,一位前克格勃邊防總局的少校立即到他的辦公室來報到。

“帶上十個人,要最好的,穿便衣,安排三輛汽車。”

十五分鍾後,他把奈傑爾·歐文的照片放到了他的副手麵前。

“就是他。很可能有一個年輕人相伴,深色頭發,看上去身體健壯。他們在民族大酒店。我要求派兩個人去大堂,守住電梯、總台和大門。兩個在樓下的咖啡廳裏。兩個在街上,四個留在車內。如果他到了,盯著他進去,然後向我報告。如果他從賓館裏出來,務必要讓我知道。”

“要是他坐車離開呢?”

“那就跟著他。如果他是去機場的方向,那就安排一場車禍。不要讓他到達機場。”

“是,上校。”

當副手去向部下布置任務的時候,格裏辛給薪水冊上的另一位專家打了電話。那是以前的一名小偷,專長於酒店行竊,據說能打開莫斯科任何一家酒店的房門。

“收拾好工具包,去國旅酒店,坐在大堂裏,保持手機暢通。我要你今晚去酒店打開一個房間,時間未定。需要你的時候,會打電話給你的。”

半小時後,格裏辛上校來到了庫裏斯基的全聖教堂。神父在等候著他,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頭上已經熱得冒出了汗珠。

“他什麽時候到的?”

“沒有事先宣告,大約是四點鍾。但聖座肯定是一直在期待著他。我按要求直接把他引到了樓上。還有他的翻譯。”

“他們在一起待了多長時間?”

“大概是一個小時。我給他們沏了一壺茶,但我送茶進去的時候,他們停止了談話。”

“你在門口偷聽了嗎?”

“我試過了,上校。這不太容易。旁邊有打掃衛生的清潔工、兩個修女。還有副主教,他的私人秘書。”

“你聽到了多少?”

“一點點。大多是關於某個王子的。大致情況是英國人向大主教推薦一位外國王子。我聽到了‘羅曼諾夫血緣’和‘非常適合’這幾個短語。老頭子講話的聲音很輕柔,但問題不在這裏,我是不懂英語的,幸虧翻譯的說話聲要響亮一些。

“主要是英國人在說話。聖座主要是在傾聽。有一次,我看到他在審視一份計劃什麽的。然後,我就不得不離開了。

“我敲了門,進去後問他們是否需要添加茶水。室內很安靜,因為聖座正在寫信。他說不需要,揮手要我離開。”

格裏辛陷入了沉思。“王子”這詞語,對這個神父沒什麽意義,對他來說則是意義重大。

“還有其他的嗎?”

“有的,還有最後一件事。當他們準備離開的時候,門開了一條縫。我手裏拿著他們的衣服,在外麵等待著。我聽到大主教說,‘我會在合適的時間盡快去與代總統調停。’那話很清楚,是我所聽到的唯一完整的句子。”

格裏辛轉向馬克西姆神父,露出了微笑。

“恐怕大主教正與外國人合謀反對我們未來的總統呢。這是很悲傷、很不幸的,因為它根本就行不通。我敢肯定,聖座的用意是好的,但他太愚蠢了。大選之後,我們可以忘掉所有這些胡說八道。但是你,朋友,我們是不會忘記你的。在克格勃工作的時候,我學會了如何認定叛徒和愛國者之間的區別。在某些情況下,叛徒也許能夠得到原諒,例如聖座。但真正的愛國者永遠都會得到獎勵。”

“謝謝你,上校。”

“你有休息時間嗎?”

“一周有一個晚上。”

“競選之後,你一定要到我們青年戰鬥隊的營房裏來一起吃飯。隊員們全都是外表強悍的年輕人,但心地善良。當然,身體是非常健壯的。全都是十五歲到十九歲的小夥子。我們把其中最優秀的人選拔到黑色衛隊了。”

“這真是……太好了。”

“大選後我肯定會向科馬羅夫總統建議,衛隊和戰鬥隊需要一位名譽牧師。肯定是主教級別的。”

“你會發現,我確實是好心的,馬克西姆神父。現在回到你的住處去吧。與我保持聯係。你最好帶上這個。你知道該如何處置。”

線人離去後,格裏辛上校命令司機把他送到民族大酒店。是時候了,他心裏想,該是讓攪混水的英國人和美國人了解現代莫斯科某些實情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