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快到淩晨一點的時候,藍色的阿爾法羅密歐駛入了於塞勒的車站廣場。穿過廣場,車站對麵還有一家咖啡館開著,一些乘晚班車的旅客等在那裏,呷著咖啡。咖啡店露台上的桌椅都已收拾齊整,準備打烊。豺狼用梳子梳了梳頭,穿過露台上的桌椅,來到吧台前。他又冷又餓,自從二十八個小時之前的晚餐後,他除了早餐吃過一個抹了黃油的麵包卷之外,水米未進,還以每小時超過六十英裏的速度在寒氣逼人的山裏開著這輛阿爾法駛過無數山路彎道。現在他渾身僵直,大腿和手臂生疼。

他在櫃台處要了兩大塊塗著黃油的長麵包片、四個煮雞蛋和一大杯加奶咖啡。服務員正在準備黃油麵包,並從濾壺裏析出咖啡,豺狼四下看了看,想找個電話間但沒有找到,隻有櫃台的一端放著一部電話。

“你這裏有本地的電話簿嗎?”他問吧台服務員。服務員正忙著,沒有答話,衝著櫃台後架子上一堆電話簿示意了一下。

“你自己拿吧。”他說。

他在地址簿上找到了“沙隆尼爾男爵”,地址是沙隆尼爾高地莊園。這個豺狼早知道了,隻是他的路線圖上沒有標出那個村子。但電話號碼顯示該處屬於伊格爾頓區,找起來很容易。他順著RN89從於塞勒又開出三十公裏,然後停下來吃雞蛋和三明治。

快淩晨兩點的時候,他駛過一塊路碑,上麵寫著“伊格爾頓,六公裏”。他決定把車棄至路邊的森林裏。這裏林木茂密,很可能是以前當地貴族的產業,他們在這裏騎著馬,帶著獵犬獵捕野豬。也許現在也還是他們的產業,因為克雷茲有很多地方的曆史悠久得可以追溯到路易十四時代。

又開了幾百米,他找到了一條深入森林的小路,入口處吊著一塊木牌,上麵寫著“私人獵區”。他把木牌取了下來,把車開進樹林,然後把木牌放回原處。

然後,他又繼續向裏開了半英裏,車頭燈照著那些盤根錯節的樹木,如幽靈發怒一般向入侵者伸出枝杈。最後,他停下車,熄滅車頭燈,從駕駛室麵板上的儲物盒裏拿出鉗子和手電。

他在車底下忙了一個小時,後背都被森林裏地上的露水洇濕了。最後,他把裝著狙擊步槍的鋼套筒從車的隱藏處弄了下來——它們在那兒已經放了六十個小時。他把套筒、舊衣服和軍大衣一起放進衣箱裏,最後又圍著車子看了看,確保沒有在裏麵落下什麽能提供線索的東西——讓發現車的人知道誰曾經是這輛車的司機,然後把車開進了附近一叢野生杜鵑花裏。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用鉗子從附近的杜鵑花叢中剪下一些枝條,精心地插在被車子碾倒的花枝旁,使這個樹叢恢複了原貌。接著,他又用一個樹枝把阿爾法開過的車轍印細心地掃平,直到完全看不見為止。

他用領帶一頭拴著一隻箱子的提手,另一頭拴著另一隻箱子,把領帶像鐵路行李員的帶子那樣搭在肩上,一隻箱子搭在胸口,另一隻搭在背後。這樣他就能用空著的兩個手拎著剩下的兩件行李了,然後向公路走去。

他走得很慢。每隔幾百碼就停下來,放下箱子,拿著從樹上鉗下的樹枝,順著車開過的印記走回去,把阿爾法通過時在苔蘚和嫩枝上留下的淺淺的印記都除去。他低頭經過木牌後,又用了一個小時才走完從森林入口到公路的這半英裏,回到公路邊。

他的格子套裝沾得到處是泥,圓領衫也因為油汙貼到了背上,渾身肌肉都疼得要命,似乎要一直疼下去似的。他把箱子排成一排,坐下來等著。東邊的天空在周圍夜色的包圍下,漸漸泛白。他安慰自己,鄉下的公共汽車一般都發得很早。

事實上他很走運。五點五十分的時候,一輛滿載著幹草的農場卡車經過這裏,朝市集開去。

“車壞了?”卡車司機慢了下來,大喊著問他。

“不是。我是周末出來露營的,正在回家。昨晚我到了於塞勒,想再往前去圖勒。我有個叔叔在那兒,他能幫我找輛車去波爾多。可是這會兒我才走到這兒。”他自嘲地衝司機咧嘴一笑,後者衝他大笑起來,聳聳肩。

“你瘋了。走了一晚上走到這兒。天黑沒人從這裏經過的。上車吧,我帶你去伊格爾頓,你到那兒再想法子。”

六點四十五分的時候,他們開進小鎮。豺狼謝過農夫,在車站後麵下了車,朝一家咖啡館走去。

“鎮上有出租車嗎?”他喝著咖啡問服務員。

服務員給了他一個號碼,他給出租車公司打了個電話。出租車公司告訴他,要過半個小時車才能到。等車的時候,他在咖啡館的衛生間用涼水把臉和手洗了,換上一套幹淨衣服。因為喝咖啡和抽煙的緣故,他覺得嘴裏發苦,於是又刷了刷牙。

七點半出租車到了,是一輛又破又舊的雷諾車。

“你認識沙隆尼爾高地那個村嗎?”他問司機。

“當然。”

“有多遠?”

“十八公裏。”對方蹺起大拇指朝山上指了指,“在山上。”

“帶我去那兒,”豺狼說道,他把行李搭在車頂的架子上,隻隨身帶了一隻箱子進車。

他在村鎮廣場郵局邊的咖啡館前下了車。他覺得不需要讓附近城鎮的出租車司機知道他要去那座莊園。出租車開走後,他拎著行李走進咖啡館。廣場這會兒已經熱起來了。兩頭公牛拉著一輛幹草車站在外麵,安靜地反芻;黑色的大蒼蠅圍著公牛溫和的眼睛飛來飛去。

陰暗的咖啡館裏卻很涼爽。他進去後,隻聽見裏麵一陣響動,喝咖啡的人都在移動座位,轉過身來看他。一位年長的農婦丟下一群農夫,走到吧台後麵。她穿一身黑衣,木製的拖鞋走過鋪著地磚的地麵,嗒嗒作響。

“要點什麽,先生?”她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豺狼放下行李,靠在吧台上。他發現當地人都在喝紅葡萄酒。

“請給我一杯紅酒,夫人。”

“到莊園還有多遠,夫人?”她倒酒的時候,他問道。她瞪著那雙黑色大理石一樣的眼睛,狡黠地看著他。

“兩公裏,先生。”

他疲憊地歎了口氣:“那個傻瓜告訴我,這裏沒有莊園。所以他把我放在了廣場。”

“他是從伊格爾頓來的?”她問道。豺狼點點頭。

“伊格爾頓的人都是傻瓜。”她說道。

“我得去莊園。”他說道。

圍坐在一起的農夫紛紛轉過頭看著他。沒人主動建議他該如何到那兒。他抽出一張嶄新的一百法郎鈔票。

“這酒多少錢,夫人?”

她死死盯住鈔票。豺狼身後那些穿藍棉布衣褲的人也開始有了動靜。

“我找不開。”老婦人說道。

他歎了口氣。

“如果有人有車的話,他應該可以找得開。”他說道。

有人站起來,走到他身後。

“村裏有輛車的,先生。”一個聲音響起來。

豺狼轉過身,假裝吃驚的樣子。

“是你的嗎,朋友?”

“不是,先生,但我認識這個有車的人。他也許可以開車送你去那兒。”

豺狼點點頭,仿佛在權衡這個主意的好處。

“那我該怎麽謝你呢?”

這個農夫對那老婦人點點頭,後者又給他倒了一大杯烈性紅葡萄酒。

“還有你的朋友是吧?天很熱啊,真渴。”

那個滿臉胡楂的人笑了起來,又衝老婦點了點頭,她給圍在大桌旁邊的人拿了兩滿瓶酒。“波諾伊特,去把車開來。”農夫命令道。人群之中一個人將他的葡萄酒一飲而盡,走了出去。

豺狼一路顛簸著走完通往莊園的最後兩公裏,想著,奧弗涅農民的好處就是他們的嘴非常緊——至少對外人是這樣。

克萊特男爵夫人坐在床邊,呷著咖啡,又在看那封信。第一次看信時那種憤怒已經不複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乏味的厭倦。

她在想,她的餘生到底能做什麽。前天下午,她從加普開心地駕車回到家,迎接她的是老歐內斯廷和花匠路易森。歐內斯廷在阿爾弗萊德先生的父親在世時就是莊園的女仆;路易森以前是個農夫的孩子,在歐內斯廷還是低級女傭時娶了她。

這對夫婦現在是這座莊園實際的管理者。莊園中,有三分之二的屋子都是門窗緊閉,積了厚厚的灰塵。

克萊特知道,她是這座空莊園的女主人。這裏的花園再也不會有小孩玩耍,院子裏也再不會有男主人騎馬。

她回頭看著她的朋友考慮再三才寄給她的一張從巴黎浮誇的社交雜誌上剪下的圖片。畫麵上,她的丈夫正衝著鎂光燈傻笑,鏡頭照著他的眼睛正越過一個年輕女孩的肩膀,盯著她高聳的胸脯。這個女人原本是個酒吧女郎,後來在夜總會跳舞。雜誌引用她的話說,她希望“有一天能夠和這位她非常要好的朋友結婚”。

看著照片上日漸衰老的男爵布滿皺紋的臉和瘦骨嶙峋的脖子,她隱約有些疑惑,曾經的那個抵抗組織年輕英俊的上尉到底怎麽了。一九四二年她愛上了他,一年後她懷了他的孩子,他們結婚了。

當時她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是為抵抗運動傳送情報的一個通訊員。她和他是在山裏相遇的。那時他已經三十幾歲了,外號飛馬,是一個消瘦的鷹鉤鼻子的指揮官。他們倆可說是一見鍾情。他們在抵抗運動一名牧師的地窖教堂裏秘密舉行了結婚儀式,她在父親家裏生下了她的兒子。

戰後,他的所有土地和財產都還了回來。盟軍橫掃法國的時候,他的父親死於心髒病,而他則從草莽之中一躍成為男爵。他帶著妻兒回到莊園時,得到了家鄉農人的歡迎。不久他就厭倦了這份產業。巴黎的**、夜總會的燈光,以及想彌補在殖民地沙漠和草木叢中失去的青壯年歲月的心情,這股衝動強烈得無法抑製。

今年他五十七歲,看起來卻像是七十歲。

男爵夫人把那張剪頁和信都扔在地上,跳下床,站在鑲在遠端牆上的全身鏡前,解開束著睡衣前襟的衣帶。她像穿高跟鞋一樣踮起腳尖,繃緊腿上的肌肉。

還不壞,她想。原本可能要糟糕得多。豐滿的身材,成熟的婦人的身體。臀部比較大,但萬幸腰的比例還保持著,這是因為她每天都要在山上騎好幾個小時的馬,並且步行很遠。她用兩手托住胸部,掂著它們的分量。太大了,以真正的美麗來說,太沉,不過還是足以讓男人在**興奮。

好吧,阿爾弗萊德,你我都能玩那種遊戲。她搖搖頭,散開齊肩的黑發,想起一天前的那個人。她真希望自己現在還在加普。也許他們能一起度假,編個化名一起駕車遊玩,就像私奔的情侶。她何必那麽匆忙地回家呢?

院子裏開來一輛破車,叮當作響。她慵懶地拉上衣服,走到房子正麵的窗前。一輛貨車從村裏開過來,停在門口,後門開著。兩個男人正在後麵從貨車尾部搬什麽東西下來。剛好在門庭處修剪草坪的路易森走了過去,幫著卸東西。

一個男人從貨車後麵走到前麵,往褲子口袋裏塞了幾張鈔票,爬上駕駛座。離合器發出一陣噪聲。有人來給莊園送東西?她沒買東西啊。貨車開走後,她吃了一驚。礫石地上放著三個箱子和一個手提箱,旁邊站著一個男人。她認出了陽光裏那亞麻色頭發的光澤,立刻笑逐顏開。

“你這個野獸。你這個漂亮的原始動物。你跟蹤我。”

她急忙跑進浴室更衣。

當她來到樓梯平台上時,就聽見樓下大廳裏的說話聲。歐內斯廷正在問那位先生有何貴幹。

“男爵夫人是住在這裏嗎?”

歐內斯廷連忙邁開她那兩條老腿,奮力奔上樓梯:“有位先生找您,夫人。”

內政部星期五的晚間會議比平常開得短。唯一要通報的事就是沒什麽事要通報。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裏,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懷疑,被通緝的汽車特征被以常規方式通知全法國,但沒有任何發現。同樣,司法警察署的每個地區總部都命令其下屬地方城鎮及鄉村憲警機構,將所有旅館登記卡最遲於當日早上八點前送達地區總部。地區總部則立即從成千上萬張卡片裏查找名字為杜根的卡片,但也沒有發現。因此,豺狼昨天晚上沒有住旅館,至少,沒有用杜根的名字登記入住。

“我們必須接受這兩個前提之一,”勒貝爾向這幫坐在一起一言不發的人解釋道,“一種情況是,他仍然認為他沒有被懷疑,換句話說,他離開瑟夫旅館的行為並非事先考慮的行動,隻是一個巧合;這種情況下,他沒有理由不公開使用他的阿爾法羅密歐車,並且公開用杜根的名字登記入住酒店。這樣的話,他肯定遲早會被發現。而第二種情況是,他決定把車扔在什麽地方,放棄使用它,隻依靠自己。這種情況下,又有兩種可能。

“他也許沒有其他可靠的假身份了,因此他由於無法在酒店住宿而不可能走得太遠,或者他正試圖穿越某個邊境哨所逃出法國。又或者,他有另外的身份,而且已經換用了那個身份。這種情況下,他對我們來說仍然是高度危險的。”

“是什麽讓你認為他可能有另外的身份呢?”羅蘭上校問道。

“我們必須這樣假設,”勒貝爾說,“顯然‘秘密軍組織’花了一大筆錢雇他來進行此次刺殺,這個人一定是世界上最棒的職業刺客之一。這就意味著,他是有經驗的。他努力不引起官方的懷疑,不進入所有警察的官方檔案。他做到這一點的唯一途徑就是化名易容進行刺殺。換句話說,他也是個易容的行家。

“通過兩張照片的比較我們得知,這個凱斯洛普能夠通過在鞋跟中做手腳來增加身高,減少體重瘦身,用隱形眼鏡改變眼睛顏色,染發改變頭發顏色,最終變成了杜根。如果他能變一次,我們就不得不假定他能再變一次。”

“但是沒有理由假定他會懷疑自己在接近總統之前暴露身份,”聖克萊爾反對道,“他為什麽要這樣費盡心機地提前準備一個或者幾個假身份呢?”

“因為,”勒貝爾說道,“他顯然已經費盡心機地準備了。如果他沒有這樣做的話,我們現在就已經捉到他了。”

“我在從英國警方傳來的凱斯洛普的檔案裏發現,戰後他曾在傘兵部隊服役。也許他現在正在利用自己的這段經曆在深山老林裏藏著,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呢。”馬克思·費爾內說道。

“也許是的。”勒貝爾表示同意。

“如果是這種情況,那麽他就已不再是一個潛在的危險了。”

勒貝爾考慮了一會兒。

“就這個人而言,在把他逮捕入獄之前,我都不敢這麽說。”

“或是死去之前。”羅蘭說道。

“他要是機靈點兒,就會努力在他還活著的時候逃離法國。”聖克萊爾說道。

會議說到這兒就結束了。

“我真希望我能那樣指望,”回到辦公室後,勒貝爾對卡倫說,“但就我目前所知,他活著,活得好好的,自由自在,而且隨身攜帶著武器。我們一直在找他和那輛車。他有三件行李,帶著這些他不可能徒步走太遠。要找到那輛車,我們就從這裏著手吧。”

他們要抓的這個人這會兒正在克雷茲心髒地區的一座莊園裏,就躺在新換的亞麻布床單上。他剛剛洗了澡,通體舒泰,吃了一頓頗具鄉村風味的餡餅和罐燒兔肉,喝了些烈性紅酒、黑咖啡和白蘭地。他望著天花板上鍍金的花紋,盤算著在他執行巴黎任務之前的這些日子。他想,一周後他就得走;那時候離開可能會有點兒難。但是還是能做到的。他得想出一個離開的理由。

門開了,男爵夫人走了進來。她的頭發垂在肩上,穿著一件睡衣,領口係著緞帶,但前襟卻是敞開的。她走動時衣襟微微揚起,可以隱約看出除了午餐時穿的襪子和宮廷高跟鞋外,裏麵什麽也沒穿。她關上門,走到床邊。豺狼用一個胳膊肘支起身子。

她默默地俯視著他。豺狼抬手解開她頸部係著睡衣的絲帶,伸手扯落她肩上鑲著蕾絲的睡衣。睡衣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地板上。

接連三天,勒貝爾的追蹤毫無結果。每晚的例會上,越來越多的人傾向於認為豺狼已經夾著尾巴秘密逃離法國了。到十九日晚上開會時,隻有他一個人仍然堅持認為這個殺手還藏在法國的什麽地方,隻是暫時偃旗息鼓,靜靜等待著。

“他能等什麽呢?”這天晚上,聖克萊爾叫道,“如果他還在這裏的話,他唯一能等的,就是一個衝出邊境的機會。他一現形我們就能抓到他。如果你那個關於他和‘秘密軍組織’以及他們的同情者完全沒有聯係的假設是正確的,那麽他在法國根本沒有朋友,無處可逃,也沒人收留他。”

會議桌周圍響起一片低聲的讚同,大多數與會者都開始確信他們的看法:警方已經失敗了。布維埃原來認為尋找這個殺手純粹是偵探的工作,這個觀點也錯了。

勒貝爾不斷地搖著頭。他很累,精疲力竭,這是由於他缺乏睡眠,由於緊張憂慮,還由於他必須保護自己和同事免受這些與會者不斷的攻擊——他們的攻擊並不是出於經驗,而是因為他們要保護自己的政治地位。他完全明白,如果他錯了,他就完了。圍坐在桌邊的人中,有些人也清楚這一點。但如果他是對的呢?如果豺狼仍在盯著總統;如果他溜過防護網,靠近了他的獵物,那麽這些圍桌而坐的人肯定會竭力找一個替罪羊。這個替罪羊就是他。不管怎麽說,他漫長的警察生涯即將終結了。除非……他能找到這個人,阻止他。隻有到了那個時候,他們才隻得承認他是對的。但他沒有證據,隻有一個他難以言表的古怪信念——他在追蹤的這個人也同樣是一個專業人士。這個人會執著地完成自己的任務,無論那是什麽。

自從這件事情落在他肩上之後,八天來,雖然極不情願,但他對這個沉默的、不可預知的槍手,的確日益欽佩。這個人似乎把每件事都計劃得十分周詳,甚至包括意外事件的計劃。如果他在這些政客麵前承認他的這種感情,那他的職業生涯就全毀了。隻有他旁邊這個把腦袋縮在肩膀裏、盯著桌子的大個子布維埃能給他少許安慰。至少他也是個警探。

“我不知道他在等什麽,”勒貝爾答道,“但他肯定在等什麽,或者是在等待某個特定的日子。先生們,我不相信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聽到豺狼的消息。同樣,我無法解釋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感覺!”聖克萊爾嘲笑道,“某個特定的日子!說真的,隊長,看來你是羅曼蒂克的驚險小說看太多了。這不是小說,我親愛的先生,這是事實。這個人走了,事情就是這樣。”他坐回原位,自信地微笑著。

“我希望您是對的,”勒貝爾平靜地說,“如果真是這樣,部長先生,我必須向您提出,我希望退出調查,回去辦我的刑事案件。”

部長看著他,猶豫不決。

“你認為調查還值得繼續嗎,隊長?”他問道,“你認為真正的危險依然存在?”

“關於第二個問題,先生,我不知道。前一個問題的話,我相信我們應該繼續觀察,直到我們能夠完全肯定。”

“很好。那麽先生們,我希望警長繼續他的調查,我們也繼續每天晚上開會聽他匯報,散會。”

八月二十日上午,獵場看守人馬肯格·凱利特正在克雷茲的伊格爾頓和於塞勒之間他雇主的產業裏捕殺害鳥。當時他正在追蹤一隻受傷的斑鳩。那隻斑鳩跌跌撞撞地飛進一叢野杜鵑花叢。他在花叢中找到了那隻斑鳩,它恰好落在一輛顯然被遺棄的敞篷跑車的駕駛座上,正使勁撲騰呢。

起先他擰斷斑鳩的脖子時以為,這肯定是一對情侶停的車——他們來森林野餐,無視他釘在半英裏外入口處樹枝上的警告。但隨後他注意到,有些用來掩蓋汽車的灌木枝條不是長在地裏的,而是插在土裏的。進一步檢查發現,它們是從周圍的灌木叢中剪下來的,白色的切口都被泥土弄汙了。

從車座上的鳥糞來看,這輛車至少已經在這裏放了好幾天了。他扛著槍,帶著斑鳩穿過樹林,回到自己的小屋。那天早上,他後來去村裏買捕兔器的時候,向當地的鄉村警察提起了這輛車。

快到中午的時候,鄉村警察才在家裏用手搖電話向於塞勒警所報告:在附近的樹林裏,發現一輛被遺棄的汽車。是白色的嗎?對方問他。他查了下自己的記事簿。不,是藍色的。是意大利產的嗎?不,是法國牌照,品牌不詳。好的,於塞勒的聲音說道,下午會派一輛拖車去。由於還有很多事要做,到處都缺人手,所以當地警方最好帶人到現場去,好指引拖車的工人。現在他們正集中精力查找一輛白色的意大利跑車,巴黎的長官們等著要呢。這個鄉村警察保證說,拖車到的時候他一定準備好,等在那兒。

直到過了下午四點,這輛轎車才被拖到於塞勒的汽車扣押場,快五點的時候一個機動車維修人員才開始檢查車輛以確定其身份。這個維修員注意到,汽車的油漆粉刷實在是糟糕得很。

他拿了一把螺絲刀,在前翼子板上刮了刮。在藍色下麵,現出了一道白紋。他覺得很奇怪,開始檢查車牌號,發現車牌似乎是反著裝上的。幾分鍾後,汽車牌照正麵朝上地躺在了院子裏,露出的白字是:MI-61741。這個警察連忙衝過院子,奔向辦公室。

克勞德·勒貝爾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快六點了。電話是奧弗涅首府地區司法警察署的瓦倫丁局長打來的。瓦倫丁才開口,勒貝爾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好的,聽著,這很重要。我不能解釋為什麽這很重要。是的。我知道這很不合規矩,但必須這樣。我知道你是一位局長,我親愛的兄弟,但如果你想確認我在這件事情上的權限,我可以把你的電話直接轉給司法警察署的總監。”

“我要求你,現在就帶隊去於塞勒。選最好的人,越多越好。從汽車發現的地點開始盤查。在地圖上把事發地點標注出來,以那裏為軸心,展開地毯式搜查。要問到每一間農舍,每一個常在那條路上開車的農夫,每個鄉村店鋪和咖啡館,每家旅館和伐木窩棚。”

“你要找的是一個高個子、亞麻色頭發的男人,英國人,但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他帶了三個箱子和一個手提箱,有很多現金,穿著講究,但很可能看起來很疲憊。”

“你的人必須要問:他在哪兒,去哪兒了,他買了些什麽。噢,還有一件事,要不惜一切代價把媒體排除在外。你什麽意思,他們做不到?嗯,地方特約記者當然會詢問發生了什麽。好的,告訴他們,有輛車翻了,可靠消息表明其中一位乘客可能精神錯亂,正在到處亂轉。是的,好的,一次營救任務。隨便,隻要能打消他們的懷疑就行。告訴他們,沒發生那些國家大報會付錢的故事,這個假期每天起碼會發生五百起交通事故,這種事不值得他們花時間采訪。對,低調處理。最後一件,如果你找到這個人藏身的地方,不要驚動他。先包圍他,把他困在那兒。我會第一時間趕來的。”

勒貝爾放下電話,轉身麵對卡倫。

“去見部長。讓他把晚上的會議提前到八點進行。我知道這是晚餐時間,不過會議肯定不會太長的。然後給沙托裏打電話,再調直升機來。連夜飛往於塞勒,最好能告訴我們會在哪裏降落,這樣我們就能找輛車在那兒接我。這裏由你負責。”

日落之前,從奧弗涅首府和於塞勒來的警車已經在靠近汽車發現地點的小村落的鄉村廣場上搭建起了他們的臨時總部。瓦倫丁通過一輛無線電通訊車向該地區其他村落的警車發布指令。他決定以發現汽車的地點為圓心,在半徑五英裏的地區內連夜搜查。天黑的時候,人們更有可能待在家裏;另一方麵,天黑的時候,他的人在崎嶇的山穀和山巒裏更容易迷路,或者找不到逃亡者可能藏身的伐木工人的小屋。

還有一件事他不能在電話裏向巴黎報告,而且他也不敢當麵向勒貝爾報告。這是在午夜時有幾個警察告訴他的。關於一隊警察在離發現汽車地點約兩英裏處的一間農舍裏進行查詢的經過。

當時,農夫穿著睡衣站在門口,顯然拒絕邀請警探們進屋。手裏的煤油燈在警探們的臉上投下閃爍不定的光影。

“說吧加斯頓,你經常從那條路開車去市場的,周五早上有沒有從那條路去伊格爾頓?”

“可能去過。”

“噢,去過還是沒去過?”

“不記得了。”

“你看到路上有個男人嗎?”

“我隻管自己的事。”

“我們沒問你這個。你看見一個男人沒有?”

“我什麽人都沒看見,什麽都沒看見。”

“一個高個子、亞麻色頭發的男人,體格很健壯,像個運動員。帶著三個箱子和一個手提箱。”

“我什麽都沒看見。我沒看見,你明白嗎?”

這樣的對話持續了二十分鍾。最後他們隻好離開了,其中一個探員將這件事一絲不苟地記到了他的記事簿上。幾隻拴在鎖鏈上的狗將鎖鏈拉至盡頭,衝著他們狂吼,並向他們的腿上猛撲,他們隻好退到另一邊,踩進一堆肥料裏。那個農夫一直看著他們退回公路,坐上車顛簸著開走了,然後才用力關上門,踢開一隻好奇的山羊,爬上床坐在妻子旁邊。

“是那天搭你車的那個人,對吧?”她問道,“他們想把他怎麽樣?”

“不知道,”加斯頓說道,“不過永遠不會有人說我加斯頓向他們出賣過什麽人。”他咳了一聲,向炭火的餘燼裏吐了一口痰,“臭警察。”

他把燈芯挑掉,吹熄了燈,又把妻子往裏推了推。“祝你好運,兄弟,無論你在哪兒。”

勒貝爾看著與會的人,放下報告。

“先生們,會議一結束,我就要飛往於塞勒,親自主持搜捕工作。”

會議室裏沉默了將近一分鍾。

“你怎麽看,隊長,從這件事上可以推論出什麽?”

“兩件事,部長先生。首先,我們知道他一定買了油漆,如果他從星期四晚上到星期五早晨開車從加普駛往於塞勒,那他應該是在途中把這輛汽車改裝的,他是在加普鎮買的油漆。現在查詢工作正在進行,假定查詢出就是這種情況,那麽我認為一定是他得到了警告,有人打電話通知他,或者他打電話得到了消息。有可能就在法國,也有可能在倫敦,一定有人給他通風報信,告訴他,他用的那個假名暴露了。因此他就能判斷出,我們在中午之前就能追蹤到他和他的車。所以他跑了,而且跑得很快。”

他覺得會議室裏安靜得十分壓抑,精美的天花板幾乎要裂開了。

“你是否以為,”有人像從一百萬英裏以外的地方發來了疑問,“這間屋裏有人泄密?”

“我不能那麽說,先生。還有接線員、電報員、必須向其傳達命令的中低層官員。他們其中的一個可能是‘秘密軍組織’的秘密特工。不過有件事現在看來非常清楚了。他已經得知刺殺法國總統的大致計劃已暴露,仍然決定不顧一切地幹下去。他也知道他的假身份亞曆山大·杜根已經暴露。他肯定有一個單線聯係人。我懷疑這個人可能是那個瓦爾米,就是向羅馬傳消息時被邊境檢查處截聽到的那個。”

“該死,”邊境檢查處的頭頭低聲咒罵道,“我們本該在郵局抓到這家夥的。”

“我們能推斷出的第二件事是什麽,隊長?”部長問道。

“第二件事是,當他知道假扮杜根敗露,並沒有準備離開法國。恰恰相反,他直奔法國的中心而來。換句話說,他仍然緊盯著我們的國家元首。他簡直是在挑戰我們所有的人。”

部長站起身來,收攏他的文件。

“我們不耽擱你了,隊長先生。找到他。今晚就找到他。如果有必要的話,幹掉他。這是我以總統的名義發布的命令。”

說完,他走出會議室。

“傲慢無禮的豬,他怎麽敢,居然說我們這些法國最高層的官員錯了。我當然得在我的下一份報告裏提及此事。”

雅克利娜解開套裙肩部的細帶,讓那件透明的衣服滑落下來。然後她捧住情人的腦袋,拉向自己的胸前。

“告訴我吧,究竟是怎麽回事。”她輕聲呢喃道。